从上一次被京中的文人士子口诛笔伐后,他就刻意绕开了这些除了恶心人、别的什么也做不成的贱儒。 加上这一次他是通过桓贵妃在当中牵线起复,又被他们大书特书。 所以对坊间这些书生的消息,马元清索性全关在门外,眼不见为净。 他们竟抓住了这一点,让他错过了江南之事的舆论变化。 当义子匆匆赶来,把谢长卿所写的那篇祭文跟风向转变带到他面前,马元清才知晓。 他立刻派人去叫那几个被安排在城门口排查可疑之人的人,却得知他们白天出了城没有回来。 又听付鼎臣已经带人进了宫,马元清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迟了:“备车!” 他立刻起身进宫,在路上才知道那几人是人被捆了,扔去了北军校场。 而忠勇侯刻意封锁了消息,把人关进狱中,给付鼎臣打了时间差。 飞驰的马车里,马元清沉着脸。 他漆黑的浓眉如同乌云压在眼眶之上,眼中仿佛山雨欲来。 付鼎臣进宫,手里必定是有着桓瑾的什么罪状。 捅到了景帝面前去,自己现在进宫,也不一定能够扭转局面,掩盖下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两手端放在膝盖上,扳指摩擦着膝上的布料。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向来谨慎,跟桓瑾的来往不在明面上,即便从江南来的人带出了什么罪证,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只要桓瑾处理得够快,能够及时断腕,找到合适的替罪羊,就算付鼎臣亲自去江南也没有用。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想要得到高的回报,就必须冒高的风险。 想安全无忧,就要时刻准备好预案,他相信桓瑾能亡羊补牢,关键是自己在京中能再做点什么。 就在他思索着进宫之后该如何说、该如何做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老爷。”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马元清停下了思索。 他推开马车门,弯腰从里面出来,正好看到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旁边。 马车帘子掀开,忠勇侯同样从车上下来。 抬头撞上自己的目光,忠勇侯神色如常地向他点了点头。 宫门口的守卫看着今夜分外热闹的南门又来了两位大人。 忠勇侯是受景帝传召而进宫,马元清则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得到了放行。 “侯爷不该淌这趟浑水。” 马元清收回令牌,目光直视着前方,一边走一边道。 忠勇侯神色淡淡,身形高大的他走在马元清旁边,背影毫不逊色。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过是做份内之事罢了,何谈淌浑水?”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马元清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同他一起并肩朝宫内走去。 宫门之外,稍远之处的另一辆忠勇侯府马车上。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放下了帘子。 风珉俊脸上常带的那种懒洋洋的神色褪去了。 他嘲道:“这么急着进宫,姓马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南的事与他有关吗?” 谢长卿看过余娘带来的账本跟名册,他过目不忘,此刻摇了摇头,眼睛在车厢里的灯光下氤氲着光芒:“那些账本名册里没有他跟两江总督勾结的证据,他不愿处在被动,自然要来。” 只不过忠勇侯被他的好儿子拖下了水,在这件事情上,也要表明立场。 付大人等于有了一位盟友,跟马元清相较,应该不会处在下风。 谢长卿轻声道:“且等一等,看最终如何。” 御书房里,景帝已经看完了付鼎臣呈上的罪状,又召见了余娘。 他命宫中女医再次给余娘验了身,得到了与三法司的检查相同的结果,目光再扫到桓瑾送来的折子,神色阴晴不定。 为君者,最恨的是臣子的欺瞒,谁也不喜欢被人当成傻子来骗。 听见忠勇侯跟马元清一道过来了,景帝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宣他们进来。” 忠勇侯被召进宫,是因为从江南来的人换上了禁军的衣服,在城门外充当守卫,一路追杀余娘去了书院的事。如果不是风珉擒住了他们,将这几个假扮禁军的人扔去了北军校场,这件事也不会捅出来。 “……是谁将这些人安排到了禁军里,臣不知道。” 忠勇侯低着头,向景帝禀告,“若不是犬子正好撞见那几人行凶,将他们抓获,臣还蒙在鼓里,此事是臣失职。” 景帝却道:“此事与你无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马元清,京中除了他,还有谁能将手伸到禁军中去? 自己还没召他,他就主动过来了,景帝倒想看看,他这一次又有什么话好说。 知道此刻帝王心中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再一次生出了嫌隙,马元清没有再迟疑。 他上前一步,就拱手认罪:“此事是臣之过,将他们安排入禁军去看守城门,是臣做的。” 他承认得这样干脆,令景帝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而御书房里的其他人,包括没有离去的刘相、被留在此的余娘还有与他屡次相争的付鼎臣,都意外于马元清这样认错的姿态。 随即更加警惕。 此人根基深厚,此时进宫,就是不打算坐以待毙。 马元清的声音回响在御书房里,不似寻常宦官尖细,更像武官沉稳: “江南之乱令陛下烦忧,臣既要为陛下分忧,就不能坐视可疑的人物进京。 “桓总督的为人如何,无需臣说,若非信任,陛下也不会将江南交给他。” “一群乱党余孽从江南逃出来,桓总督派人追击,来到臣面前的时候,事出紧急。 “出于他们熟悉乱党的考量,臣才将他们暂时安排在城门口,至于充作禁军,则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此事是臣思虑不周,但越少人知道,就不容易出错。 “此番臣入宫请罪,是为此事,而江南之事……当中是否另有隐情,桓总督是否失察,是否纵容乃至指使下属为祸江南,就此定论还为时尚早!” 他抬起了头,望着帝王道,“臣愿去查!一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如果真的是桓瑾之罪,臣也绝不会因往日情分而姑息。”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他安排的刺杀,如果只是第一次见这个身形高大、威严凛冽的宦官,只怕谁都会为他这赤诚一片、忠君报国的模样所骗。 就算是心中已经对他起疑,认为他与封疆大吏勾结,走私盐铁、中饱私囊、建立起自身势力的景帝,心中也不免为他这一番话所动。 然而这一次,他终究没有再给马元清全盘的信任。 帝王挥手道:“不必说了,朕已有决断。” 先前任马元清为钦差的圣旨还没颁下,这一次景帝却是直接下了旨,任枢密使付鼎臣为钦差,给了他金牌一面、兵符一块,好调度几路厢军,即刻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桓瑾身为两江总督,在江南经营多年,还有兵权在手。 如果发起难来,没有军队的话,只怕钦差大臣也奈他不何。 “……枢密院事务,由副使暂代。” 钦差副使,则由钱忠出任。 现在景帝谁也不信,唯有派钱忠去做他的眼睛,同时监视两方,随时汇报进展,方才安心。 余娘作为人证留在京中,受到严密的保护。 等一切查清之后,将有关人等押回京城,再正式对簿公堂,进行审判。 至此,今夜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御书房的门打开,付鼎臣、忠勇侯、刘相从里面出来。 走到台阶下,付鼎臣停住了脚步,向一贯没有什么交集的刘相拱手:“方才多谢刘相出言相助。” 在忠勇侯到来之前,御书房中只有他、刘相跟周萍三人。 周萍跟桓贵妃向来关系密切,尽管帝王刚刚看完从江南带出来的名册跟罪证,又见过了余娘,十分震怒,但周萍还是为桓瑾说话。 他信誓旦旦说,桓总督是国之栋梁,将江南治理得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景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认为他有错。 桓瑾这些年的功绩确实可圈可点,对景帝也十分忠心,君臣二人感情极好,又有桓贵妃的关系,令本就没有下定决心的景帝再次面露动摇。 就在付鼎臣想要再拼着为帝王不喜,驳斥周萍的时候,一向不轻易表明立场的刘相却叹息一声,一撩官袍,向帝王跪了下来。 他身为首辅,所言所行分量不同。 景帝也愣了一下。 他跪在余娘身旁,向着景帝道:“陛下,派钦差去彻查此案,或许是冤枉了桓总督,会令功臣难过,可如果状书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那就是万千百姓承受不住之痛。 “臣的老家也在江南,这些年臣虽然一直在京中为官,臣的族人却都生活在运河畔,甚至祖籍所在,都跟余姑娘所居所长之处相隔不远。 “若此事为真,今日有一个余娘,来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余娘。不管是身为一朝首辅,还是身为家中长者,臣都无法承受这样的风险与沉痛,还请陛下下令彻查。” 他说完,深深地叩首。 如若桓瑾清白,他愿意跟枢密使一起承担这过错。 因为从来都是和稀泥、不表态的刘相都这样说了,景帝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唉,付大人莫要这样说。”刘相摆了摆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些年虽在朝堂风波中为顾惜此身,鲜少表明立场,还时常向宦党低头,都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也是为了能够在像这样的时候发出声音。 平日绵软,到了关键时刻强硬,就更能让帝王慎重考虑他的意见。 而如果他也是铁骨铮铮,宁折不弯,那朝中又还能有谁来为真正的铮臣、忠臣回旋呢? 不过幸好现在事情已定,付鼎臣很快就要前往江南。 余娘就留在京中,随他回相府,由他看顾。 事实上,这一次付鼎臣进宫请彻查两江总督,不光是刘相表明了立场,忠勇侯府站了队,就连以谢家为代表的清贵世家,也都因为那一篇祭文而下了场,要被动站位。 这一次,他们与以马元清为首的阉党的对抗,其实联盟前所未有的庞大,实力前所未有的稳固,让刘相心中都生出了一点期待。 或许等江南之事清查完毕,铁骨铮铮的付鼎臣用无可辩驳的罪证将人押回来,朝堂就要变天了。 思及此,刘相不禁提醒道:“付大人此去江南,万事小心。” 此行怕是凶险不定,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 余娘跟在他们身后,闻言担忧地看向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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