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姨她们也住那边,俩村离得应该也不远啊。婶子若是真有亲人,怎么会这么多年都碰不着人呢?赵阿奶家的情况那么出名,不少人都知道婶子是她收养来的呢!” 宋衔青脸上却忽然露出几丝难过的神情,犹豫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枣儿的问题,只对她说: “枣姑娘,请你再帮我一个忙罢。” “你能帮我把大伙全都叫到方仙儿跟前的空地上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们说。到时你好奇的这些,也会得到一个答案的。” 枣儿闻言一愣。 很快懂了什么。 她忍不住深深看了宋衔青一眼,点头说:“好。我这就过去喊人。” 宋衔青心里惦记着其它事,也没注意到她眼神有异,大步朝着栓子娘的方向走去了。 等到了跟前,栓子娘看见他了,正要开口。 宋衔青就直接扑到了她跟前,单膝跪地,仰头诚恳问道:“婶子,请容我冒犯,再问上一句细节罢。你身上那月牙印记,具体是个什么模样?” 栓子娘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把人扶住:“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怎么就跪地上了呢?” 宋衔青却执意不肯起,只定定地看着她。 栓子娘彻底没辙了,这才顺着他刚才的问题道: “我那月牙,不是细细弯弯的,有些圆胖。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月牙,因为下面的弯钩处缺了一小块……” 宋衔青一听,赶忙伸指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可是这样的?” 栓子娘低头一看,点头道:“正是这样,一点不差!” 宋衔青听了,忽然像脱了力一般,将头深深垂了下去,抬手,用额头贴住手心,闷声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栓子娘听着这话奇怪,心里纳闷,张了张嘴,也不知如何应答。 一抬头,她看见村里其他人也往这边来了,这才像是找到了救星,忙道: “你们快来搭把手吧!秀才公刚刚忽然就成这样了,怎么说都不肯起!” 众人见状,加快了脚步赶紧跑过来,还没走到跟前,宋衔青就自个儿从地上起来了。 大伙便都停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宋衔青起身后,朝旁边走了两步,然后转过来面向所有人,再次单膝跪地,神情肃道: “诸位,我有一事,想向大家坦诚……” “其实我并非真正的宋衔青。” 说着,他就伸出手指,在额角一抹,一张人皮很快从他脸上揭了下来。 那张被他捏在手中的人皮。 除了鼻骨、颧骨、下巴等处做了特殊的处理外,有些凸厚,剩下部分的质地均很轻薄,如同蝉翼。 再去看那“宋衔青”藏在皮下的真容,就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了。 比起原先的宋衔青,他真正的五官更加阴柔精致。或许是遮盖面具久了,他的皮肤也白得不像话,活像个死人。 只是,大约是长期易容的缘故,他脸上零散布着许多块红斑,乍看有些可怖。 在他的右脸上,还刺了一个醒目鲜红的“杀”字! 枣儿等人算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见他卸去伪装也不意外。 但她们却没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脸上竟然还刺了字。 那是本朝犯了罪后,才会被判处的黥刑。 而这个杀字,说明他手上沾过血! 枣儿她们的反应都是如此。 一旁,栓子娘和荷花她们这群还不知内情的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冲击了心灵。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久久没人能说出话来。 倒是有几个孩子被他那换脸的戏码给吓到了,埋头在大人身上,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宋衔青”见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 他的声音也慢慢脱了伪装,变得低哑不少。 “我本名为钟肆,有许多人也叫我螽斯。” 听到这两个字,大牛和刘二山猛地回神。 大牛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是螽伯?不对,螽伯那张脸,也是你伪装出来的!” 钟肆闻言苦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不错,但那次不是有心的,而是我平日里就习惯以假面示人。”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脸上被刺了字。在外行走时,不遮住的话,去哪都会引人注目。” “既然说到这里,我便先从我自己的事讲起吧……” 钟肆生于南地一小县城的清贫人家。 他本来并不姓钟,而是跟着爹姓,名字也很敷衍,叫作王四。 打王四记事起,家里就只有他娘一人忙前忙后,靠着给人浆洗缝补,艰难将他养大。 而他爹则是个该死的赌鬼,每次出现,就只有问家里要钱一件事,总能搅得家里不得安生。 在他八岁那年,他娘被爹卖给了城里的富户。 当然,名义上好听,并不是卖,而是典妻。实际就是彻底卖到了那人的家里。 王四也被一起带去府中,当了那富户儿子的玩伴,实则却比小厮还不如,每日任其打骂。 日子很是艰难。 但娘俩还活着,还能见着面,也算勉强能撑下去。 后来,王四无意中听说了,自己那个赌鬼亲爹被人打断了腿脚,横死街头。 心中顿觉快意无比。 他以为,是上天终于开眼了,看她们娘俩吃了这么多苦,给了那人一个报应,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也会慢慢舒服些。 可惜,生活并不如他所愿。 王四渐渐发现,自己能见到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某天猝不及防地,他娘就叫那富户给磋磨死了,像烂泥一样丢到了乱葬岗。 若不是有个好心的丫头告知他,他甚至不会知道这件事。 也是从那丫头口里,王四才得知,那富户背地里竟有见不得人的阴毒嗜好。 他娘以前愣是一点没在他跟前漏过啊! 娘都没了,富户家就打算把王四也处理掉,但却让他侥幸逃走了。 王四很快跑到了另一个县城里,混入了乞丐堆中。又给自己改了母姓,彻底成了钟四。 他从几个乞丐那里学了不少乞讨的手艺,还机缘巧合下学了几样杂技,然后就慢慢长到了十三岁。 手上的厚茧,也都是杂技练出来的。 钟四的样貌张开了,和以前判若两人。 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又回到了出生的地方,想要找那富户寻仇。 恰巧城里最近兴起了杂技表演,钟四也会,便靠着讨巧的性子,以及漂亮的容貌打出了一些名堂。 很快就被那富商邀进了府中。 筹谋许久的钟四,在甩飞刀的途中,一刀飞进了那富商的脖子里,一刀则飞进了他儿子的脑袋里,让俩人当场毙命。 他报完仇后,险些被那富户夫人指挥的家丁围住打死。 后来趁乱好不容易跑了出去,却又被人捉住,扭送去县衙,刺黥刑后暂时关了起来。 本来,县衙经过商讨,又听了富户遗孀的控诉,觉得钟四行凶的手段恶劣,造成影响颇大,要判他斩首。 但钟四运气还不错,恰好遇到了当今有喜事,大赦天下。所有刑犯重罪从轻,轻罪可免。 钟四的死刑就也成了次一等的流放。 虽然这流放也不是什么好受的处罚,可他的命却是保住了。 在后来流放的路上。 富户的遗孀仍是不解恨意,又买通了一队山匪,想让钟四死在途中。 他本以为这次自己真要死了。 结果,却又被一个人给救了。 那人是山匪之一,功夫一般,人也瘦弱,却借着身份遮掩,和灵活的身形,乱中给其他人捅刀子,把其他山匪全部放倒了。 见钟四还小,那人问清他被流放的缘由后,很是同情,就问他愿不愿意和她走。 到这里,钟四才发现她竟是个女人。 他此刻走投无路,自然同意下来。然后就被这个女人带在了身边。 女人也姓钟,名叫钟寻。她让钟四喊她钟姨,又做主将他名字里那个普普通通的四字,改成了肆意而活的肆。 钟寻已经不年轻了。 说起来,她这个名字,也是她自己后来改的。 她常年漂泊在外,寻这个字,其实是想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 钟寻出身小富之家,在闺中时最喜梳妆打扮。 她很聪明,手也很巧,每次画出了什么妆,都能带上城中一片风潮。 后来,活泼的钟寻下嫁给了一个秀才。 那秀才家中清贫,但却有些才华,前途无量,两人也算两情相悦。 如此举案齐眉几年,便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月恒。 女儿看起来机灵可爱,钟寻很高兴。 她觉得,目前有这个女儿就足够了,她们两家并不算富贵,仔细养好一个孩子比什么都强。等什么时候条件变好些了,再养其他孩子也不迟。 可那秀才以及她公婆却不乐意,总想快点要上一个带把的。 明里暗里说了几次,见钟寻都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而秀才又自认痴情,不肯另寻新欢,一家人就瞒着钟寻想了个好主意。 他们也是奇葩,打算把钟寻的女儿悄悄送走。 觉得那丫头刚生下来没多久,还不懂事,和家里人感情也不深。 钟寻若是找不见她人,伤心几天后肯定会愿意再生一个。 秀才听完也同意了,他觉得这是两全其美。 于是几人便合伙将钟寻骗了出去,又托人把小月恒抱走了,还让那人送得越远越好。 然而,等钟寻回来后,发现女儿不见了,当场就崩溃了。 接着便燃起了毁天灭地般的怒火。 秀才一家都看错了她。 没了女儿,她绝不可能再生第二个! 钟寻果断想法子和离了,打算出门去找女儿的踪迹。 在她彻底离开之前,还给那该死的一家人揪出了许多错处,想方设法让他们得了一个流放的罪名。 ——不是说,要把孩子送得越远越好吗? 你们就也跟着远去吧,直接死在路上,或是永远痛苦的活着! 做完这些,钟寻重新拾起了自己梳妆打扮的技艺,摸索出一套改换面孔的方法。 她很快扮成男装,拿着娘家支持的银钱,独自踏上了寻女之路。 一边自己找,一边出钱托人去找。 很快,她便追到了之前抱走月恒的人。 可是,却从对方口中得知,月恒早被他交到了拐子手中,这会儿不知被带哪去了。 拐子的踪迹向来难找,线索便又断了。 钟寻气疯了,将他绑起来丢到了山里喂狼,然后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挨个找,再小的村庄都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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