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礼数不错,孟安然松了口气。 她与大爷不太拘束孩子,令欢比安国府上的丰二爷还大一岁,规矩却远不如人家的好。 从青霜手里,纪明遥接过早准备好的礼物,分别递给两个孩子。 她笑道:“这荷包是绣娘绣的,还算精巧,拿着玩罢。这珠花也不算重,日常戴便很合适。” 崔令嘉摸着荷包,看着珠花,忘了行礼。 崔令欢忙拽妹妹的手,说:“多谢二婶娘。” 纪明遥当然不会怪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失礼。 她摸摸崔令欢的头,又摸了摸崔令嘉的额发,笑道:“找你们娘去吧。” 还不熟,不好摸人家小脸蛋。 奶娘拿走礼物,崔令嘉眼巴巴看着,又看比珍珠更好看的二婶娘。 崔令欢也忍不住想看。几步的路,她回了好几次头,才拉着妹妹回到娘身边。 孟安然又提起来的心这才放下。 崔瑜也生怕女儿们惹了新弟妹不快。 虽说做大伯子的不好多看弟妹,他也暗暗看了好几眼新弟妹的神情。 兄弟自己出息,各家抢着嫁女,原是好事,可娶的媳妇门第太高,也真叫人怪担心的。 新弟妹分明是娇花软玉一样,被阿珏牵着手的时候,更看着又娇又小,为什么现在坐下,又叫人不由敬重?他倒像见了上司的一般。 偏生不到半个时辰前,妻子才说过他像难缠的婆婆。 崔瑜让自己先多看、少想,过会再说。 孟安然也叫人捧出了送纪明遥的见面礼,是两匹颜色纹样素雅清淡的秋罗。 她笑道:“弟妹别嫌简薄,这衣料还算轻软舒适,弟妹拿去赏人玩吧。” 崔家虽有百万财富,但平常生活并不铺张奢靡,且从库里拿什么也不是她自己的心意,到底没意思。而送多金贵的东西,只怕在弟妹眼中都不过尔尔。只这秋罗是她穿用了着实好的。近两年,令欢和令嘉的夏装有一半是这种料子做下,但也不指望能入弟妹的眼。 纪明遥忙命青霜接过来,又让拿到她面前。 她细摸了摸衣料,才笑道:“我正想做多两条裙子夏天家常穿,这料子正合适!做好了拿来给嫂子看,还请嫂子别嫌我烦。” “怎么会!”孟安然连忙答应着,“弟妹只管来!” 她心里豁然一亮,又想起了一年前,她到安国公府拜会,弟妹亲自送她到二门,说下次请她一定留饭。 弟妹记得她的家乡,也记得这二三十年她都去到过什么地方。 下次再去,弟妹果然置了一桌酒菜专请她,桌上也果然都是那日说过的徽州菜、苏浙菜、齐鲁菜。 她还记得那些菜的滋味,也记得当时吃得半醉,回家时心里的高兴。 近些日子,她可真是忙昏了头,着相了。 弟妹就是弟妹,嫁来了崔家也没有变,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纪明遥回送孟安然的也是两匹衣料,再加两个绣娘绣的荷包。 衣料是两匹纹样相同的团花云锦,单论价值,自然比孟安然送的秋罗高得多。 但孟安然再没多心。 她谢过让收下,还笑道:“正好,等到秋天,咱们和令欢令嘉一人做条裙子,四个人穿一样的!” “好啊。”纪明遥笑着答应,“那就麻烦嫂子了。” 她和宝庆姐姐也每年都做一样的衣服穿! 还不知宝庆姐姐哪日会来看她。 不过,宝庆姐姐说过一句—— “不会打搅你的崔翰林婚假这几日的!” 妻子和弟妹交谈已毕,崔瑜便起身道:“该去祭拜祖宗了。” 崔珏应是。 孟安然先请纪明遥。 纪明遥站起来,想等兄嫂先走,也没想在这时候还与崔珏牵手。 但崔珏主动把手伸了过来。 夫人喜欢牵着手。他想。但在兄嫂面前,自然不好意思,还是他主动为好。 崔瑜一边走,一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孟安然赶紧暗暗推他。 崔瑜勉强让自己不看,就势也握住了自己的夫人。 阿珏都牵,他为什么不牵?! 他也牵!! …… 崔宅的祠堂设在东路,与正院距离不算远,走路不需小半刻钟。 到祠堂之前,两对夫妻都不约而同互相松开,以表尊重。 崔珏多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看向正前方,神情端肃庄重。 他便也擦干掌心,远远望向父母、祖父祖母和祖先的牌位。 纪明遥不是第一次进宗祠。安国公府的宗祠比崔宅的轩敞壮丽许多,崔宅的更显清幽肃穆。 可她既不认安国公府的祖宗是祖宗,也并不觉得成婚之后,崔家的祖先便也是她的祖先了。 上一世,她叫明遥。 “明”是妈妈和姥姥的姓氏,被她继承下来。“遥”是妈妈起的名字,希望她能云程万里、直飞九天。 直到熬夜猝死前,她都认为她没有辜负这个字。 但她终究还是辜负了。 这一世,她叫纪明遥。 “纪”是她不得不冠在前面的姓氏。“遥”是到太太身边后,她自己选的名字。 她对太太说,她想以“遥”字,永远记住生母。 两世的生母。 就算她还有无限的远志,在这个时代都几乎不可能实现了。更何况,新的人生,她只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难道老天还会再厚待她一次,给她第三次生命吗? 可她辜负了妈妈取的名字,却仍然希望保有它。 她希望,妈妈和姨娘,她们还一直都在远处看着她。 但虽然她并不认同各家宗祠,却尊重本时代人的习俗、信仰,更会尊重身边人的长辈祖先。 纪明遥依礼数祭拜、祝祷,余光看见崔珏眼中似有清泪一闪而过,却并未落下。 她原本已想起身,却又阖上双眼。 算来,崔珏的母亲病重时,她大约才到太太身边。太太从前也没带她们姊妹来过崔家,所以,她与崔珏的母亲和父亲都并未见过面。 既没见过,自然没有话能说。 她也并没有祈求崔珏的父母保佑他如何如何。 她只是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有仙界、有地府,那她的妈妈、姨娘和崔珏的母亲是否会相遇? 若崔珏母亲有知,是否能转告妈妈和姨娘,告诉她们,她活得很好、很开心? 下次祭拜妈妈和姨娘,她也会祈求她们能转告崔珏的母亲: 她的孩子已经成人为官,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会是一个对国家和百姓有用的人。 礼毕。 纪明遥起身。 看见崔瑜走向崔珏,她便没有过去,只与大嫂一同行在后面。 “可惜你没见过婆婆,”孟安然也颇有感触,不禁说道,“她一定喜欢你。” “是吗?”纪明遥笑问,“嫂子应也是……后进来的吧。” 崔瑜和嫂子的婚事虽然定得早,但他十六岁丧父——那时崔珏八岁、次年春日失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先考中举人,次年又中了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才与嫂子成婚。 “是啊,”孟安然回忆道,“可定亲之前,母亲常接我到家里来。你知道,我家世很不如崔家,当时也难免不安,可母亲——” 说着,她不禁笑了:“母亲待我便如你待我,体贴包容、润物无声,还教了我许多道理。” “这话我可当不起!”纪明遥忙说。 挽住她的手,孟安然笑道:“我打个比方罢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从前去安国府上可都紧张得很,只有见了温夫人和你不一样。” 两人说说笑笑,慢慢走着,都有意与前面兄弟二人拉开距离。 而行在前面的崔瑜已和崔珏说完了家产一事。 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兄弟思索,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仍他和夫人管着家业对阿珏更好,还是全交由他和弟妹更好。 抛开安国公府不谈,弟妹才十六,新嫁来崔家,可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弟妹虽然礼数不缺,似无坏心,却偏看着是娇养大的,——连送长嫂和侄女们的针线都是绣娘所做,没有一件亲手做的!到时她管出麻烦,若还要阿珏再费心,还不如他和夫人管着。 但夫人说得也对,他们不提,只怕会搅坏阿珏与弟妹的情分。 他若提出还给阿珏,但让阿珏先别告诉弟妹,那更不妥。 哎……虽然总怕阿珏被色所迷,但他也的确信阿珏有识人之明,也信今日他自己的眼睛。 不论弟妹能为如何,起码她是个好孩子,没有坏心。 还是夫人的话:阿珏已经十九了,不是九岁。 且若真不提,夫人也会在弟妹面前难做人。 还是别让夫人生气为难了。 而崔珏并未思索太久,便答复:“待我回去与夫人商议。” 他郑重道谢:“这些年,有劳大哥和嫂子费心了。” “也好。”崔瑜只能说,“到底是你们自己的事,也该弟妹愿意。” “但你不用谢我,”他又叹说,“只谢你嫂子就是了。” 从夫人进门,到现在快八年,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哪个不是夫人费心的?他回到家里,大多时间,也只是坐享安逸罢了。 崔珏不禁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正与嫂子说话,满眼笑意,却在他看过去的时候,也向他看过来。 夫人在对他笑。 崔珏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又转回来,和兄长说:“我请夫人相谢嫂子。” 他到底已不在幼时,不便与嫂子往来过密。恰好夫人又与嫂子相处和气。 他再谢夫人便是。 崔瑜自然将兄弟与弟妹的动作尽收眼底。 又默念几遍夫人骂他的“搅家精”等话,崔瑜忍住了没说再多。 让阿珏说一半、瞒一半,也不是他的行事。 恰好已到正院,崔瑜便道:“那你们先回去商议吧,商议好了再来。” “是。”崔珏应声,等着夫人。 孟安然与纪明遥便稍稍加快脚步。 纪明遥本以为,婚后第一天,大嫂一定会对她说些崔宅的家事,比如家里的月钱怎么发,她的月例多少,丫头们的月例都是多少等等,这些细碎但事关日常生活的要紧事。 但看崔珏是要带她回去的意思,她也不多问,先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什么时候他牵手才能不出汗,也不脸红呢? 纪明遥手指在他手里动了动,又看他红得越发透明了的耳垂,和依然看不出分毫羞赧的双眼。 崔珏开口了。 “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先问你的意思。”他声音也仍然清冽平稳,不似昨晚的低哑起伏,“父母去时,已替我与大哥分好家业,因我年幼,多年以来都是大哥与嫂子替我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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