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陛下是决心要立秦王,又尚不愿与群臣太过为难,所以才想出此等迂回之法。”纪明遥说,“元后所出为嫡,继后所出亦为嫡,先立后再立嗣,更是名正言顺,再无可置疑。” “而立后,是陛下家事。”她强调。 “这道理我与阿珏亦懂得。”崔瑜叹道,“弟妹着重说陛下已在退让,是以为此事不可阻拦吗?” “自然不可阻拦了。”纪明遥笑。 她看向崔珏:“今早我便与二爷提起过,陛下并非软弱无能的君主。现下我更要再说,陛下更非连皇后都不能自己择立的傀儡之君。昔年高宗立武皇,武皇曾为太宗才人;真宗继立章献明肃皇后,刘后更为民间二嫁之女;宣帝亦有“故剑情深”之典流传。可见帝王之心既定,便无人可以阻拦。何况淑妃娘娘正经宫人出身,与陛下相伴二十余年,生育四子两女,多年来侍上恭谨、待下慈和,从未听闻有何劣迹,又如何能拦?” “但这也只是我一人之言。” 纪明遥笑道:“是大哥与二爷让我说的,你们若不赞同,也请别教导我。” 她过来是和嫂子说明天出门的,不是来上课的哇! 崔珏不能从夫人身上移走分毫目光。 借古鉴今时,夫人语气依然平和柔软,双目中却迸发出比窗外日光还耀目的神采。 可说完之后,那神采也迅速淡了下去,便如日光隐在青山深潭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弟妹……请坐,请坐!”崔瑜上前三步,躬身相请。 纪明遥看看崔珏,坐下了:“大哥不必如此……” “弟妹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月,拂去了我心中迷雾。”崔瑜笑道,“分明这些道理自己也都懂得,却迂腐自守,不肯理清其中利害。” “大哥是有文人的清高之气。”纪明遥只能说。 其实皇帝立谁做太子,都不影响崔家的利益。不似安国公府等勋贵之家天然便为联盟,若想重振昔日荣光,再得手握权柄,自然要拥立齐国侯之姊、先皇后所出的六皇子。若崔家一心媚上,只图高位,只需赞同皇帝就好,完全不必要为六皇子可惜。 “身在名利场中,还何谈清高二字。”崔瑜摇头一笑。 他并未表态今后会如何,纪明遥也没有追问。 出来很久了,她想回自己屋里躺着去了。 今天能量消耗过度,明天还要出门,得早点睡…… 可就在她想找个机会告辞的时候,孟安然突然开了口。 “但六殿下毕竟是元后之子啊。”她抿唇问,“我是不如弟妹对朝局了解甚深,我只觉得,若叫侍妾之子越过元后之子立嗣,元后与六殿下岂不可怜吗?” …… 京郊。 纪明达已经在陪嫁庄子里一整个下午了。 她没见庄子上的管事,也没去查看田庄各处,只独自躺在草草收拾出来的卧房床里,看丫鬟婆子们忙碌摆设东西,心里不断回忆着她的梦,思索着她从梦到将来至今日的生活。 她没有走错任何一步。 但一切似乎都与她的目的背道而驰。 为什么? 温从阳真似疯了一般!这样的人,究竟将来是如何立功封将?是她教得不对吗? 她现在看着这个人的脸就恶心—— 纪明达一日未进水米,此时也只能干呕。 王嬷嬷忙跑过来服侍。看自家姑奶奶脸色苍白双目发红,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忍着不肯落下,她自己先忍不住哭了,哀哀说:“奶奶也不肯请太医,只要往这里过来,可真有个意外,叫我怎么过得去呢!奶奶的月事才来过十天,也不像是有喜了——” “不是有喜。”纪明达缓缓躺回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我就是在京里太闷了,”她说,“出来散几日就好。” 王嬷嬷只得自己擦了泪,又攒出笑,问:“方才厨上说,晚饭已做好了,奶奶便没胃口,好歹也吃上些,这庄子上出的瓜菜最好,从前在家里,奶奶最喜欢了。” 是啊。 纪明达坐了起来。 这是母亲的陪嫁庄子,因她爱吃那一眼泉旁边出的蔬果,所以给了她陪嫁。 娘……还是疼爱她的。 她也该看看这庄子。 让人把饭摆去堂屋,她下床整理衣襟,重梳发髻,说:“我记着旁边庄子也是太太的。在这多住几日,索性把那个庄子也看了,回去和太太说,就不必再来这里费事了。” 半晌没人答话。 纪明达疑惑转身,看向自己的乳母。 “奶奶……”王嬷嬷只得开了口,“下午有人问出来,旁边那个庄子,太太已经给了二姑娘了。” “什么?!” 纪明达霍然起身。 她想再问清楚些,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眼前开始发黑。
第44章 应有的尊重 栽落之前,纪明达被七手八脚扶住。 王嬷嬷吓得魂都要飞走了,有好一会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手拼命比划着,引着众人把姑奶奶放到床上。 她到底四十来岁人了,服侍姑奶奶十八年,一边捂着心口怕自己也栽倒,一边已经想到:“奶奶这是一天没吃饭,又奔波这么远劳累着的!快去把人参切几片来给奶奶含着!” 这京外一时也抓不着个好大夫,幸好带了参! 大丫头忙去开了参匣,也不管薄厚,赶紧切了一片来放在奶奶嘴里。王嬷嬷又亲手给奶奶喂了两口水。 看奶奶还知道往下咽,且没让参片呛着噎着,她才算是把想死的心稍稍减了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若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别说两府上的老太太和太太能不能饶了她,她全家以后还活不活了,就是她自己,把奶奶亲手奶到伺候到这么大,奶奶出事,不是剜她心上的肉吗! 王嬷嬷亲自守在床边,让人快去庄子上找大夫,不管好赖都快请来给奶奶诊诊,又让备好车马收拾行李,随时准备回家。 “不回。” 纪明达从她身后发出虚弱但坚决的声音:“也不许去请大夫。” “奶奶!”王嬷嬷连忙回头。 “不回去。”纪明达挣扎着要坐起来,狠狠命人,“不回!谁也不许收拾东西!” “我的奶奶!”王嬷嬷在床沿跪下了,“就算不回去,好歹让大夫来诊诊看看,算奴才求您了!” “嬷嬷,我只是饿着了,累了。” 稍稍起来了这几寸,纪明达眼前又觉得发晕。 她只能无力躺下,吩咐道:“给我端碗粥来,我吃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能请大夫。一请,庄子上人人知道出事,隔壁庄子近在咫尺,自然也会听见。 她当然不能出事。 她才成婚不到三个月。梦里温从阳平定东羌、得封骠骑大将军,应至少是他成婚五年之后了。 她当然不会出事。 老天已经给了她这样的警示指引,她当然更不会将日子过得一团糟、处处比不上旁人! 一个庄子罢了。 娘多年来疼爱二妹妹,自然会给一份丰厚的添妆,不给反而才奇怪。 除了这个庄子和几样首饰之外,也并未听得娘还给二妹妹添了什么。 她不但有娘给的田庄、银两,还有祖母给的银两和房舍,还有父亲给的银两。二妹妹多的三万压箱银实际是补给崔家,家里哪个女儿嫁去崔家都会有,并非娘格外偏疼二妹妹。 虽然隔壁庄子是她这庄子的两倍大—— 纪明达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再想了。 一个庄子而已。 她难道还缺一个庄子吗! 王嬷嬷亲手捧了一个大托盘过来,里面放着燕窝粥、粳米清粥、红枣粥等四五样粥汤,还有荤素凉热等三四样清淡小菜。 纪明达只要清粥,一口口不知味道地吃尽了。 “今日就睡罢。”她昏沉沉漱了口,“明日我要见庄头。” 王嬷嬷只能答应着。 “谁也不许把这里的事说回京里。”纪明达盯着自己的乳母,“谁也不许说。” 王嬷嬷也只能答应。 奶奶睡下了。 王嬷嬷自己守着奶奶,屋内屋外皆无些许人声。可明明窗外是京郊特有的、被放大了的风声、水声、树声、鸟叫,还没到傍晚,下午天就放晴了,日头还明晃晃斜挂在西天上,她却觉得这院子里太暗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她心里发慌,像有大祸将要临头。 …… 崔宅。 正院,正堂。 孟安然忐忑问出话后,屋内另外三人都不约而同有片刻沉默。 崔瑜只在思索当如何回答这问题。 而纪明遥还额外考虑的是,她该以什么角度、尽量简单明了地向嫂子说明看法。 以及,她此生亦是侍妾之女,可能立场天然有所偏颇,是否不答此话,交给嫂子的丈夫才最好。 一面思索,崔瑜已一面握住妻子的手,以示意不是她问出的话有何不妥,而是他尚在思考。 但他也不由看向了弟妹。 弟妹与夫人同为女子,是否弟妹也会另有一种看法,她的解释更能让夫人理解信服? 但这一看不要紧。 他竟看见阿珏正想拉弟妹的手! 嚯! 崔瑜忙示意夫人也看,用气音笑道:“这回是他们学咱们了。”又“啧啧”两声说:“他倒是干脆些!弟妹还等着呢!” 孟安然不禁一笑,捶他说:“他们都听见了!” 在兄长与长嫂的注视下,崔珏并未退缩、也无丝毫犹疑,更未有脸红耳热。他按照自己的步调握住了夫人。 他与纪明遥之间隔着一道茶几,因此他是伸手越过一整个茶几,在纪明遥椅子的扶手上握住的她。 纪明遥现在和崔珏一样面无表情,只有两颊发烫。 崔瑜就笑:“下次把你两个的座位摆在一处,就不用这般费事——嗷!” 他疼得往旁边一扭,差点没跳起来! 孟安然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拧得这么重! 现在,满屋里脸最红的只怕是她了。 她忙把丈夫拽回来,用眼神给他赔礼。 崔瑜也顾不了形象了,忙揉了几下腰,才赶紧问弟妹:“老二媳妇,你嫂子她是真不明白。她方才问的,你怎么看?” 孟安然也发觉自己问的话有些别意,让人听着,好像她在质疑弟妹的看法一样,忙要解释。 但她开口前,崔珏站了起来。 崔珏只面向兄长,深深一揖至地,请求说:“大哥,夫人她生母已去多年,就莫要让她解答此问了。” 霎时,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纪明遥最先怔在椅子上。 崔珏一语说完,并未起身,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他是背对着她,又弓着身,神色全被衣袍挡住,她看不见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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