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不知道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会让太太如此疲惫又小心地问她对温从阳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会与我定亲的表哥。” 听到这个回答,温夫人顿觉轻松,心头却又涌起愧疚。 ——明遥果然只是遵从她的话,才与从阳相处吗? 怕明遥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吓着了没说实话,温夫人细瞧她的神色,正对上她坦荡澄澈的双眼。 没有怨恨。 没有不甘。 更没有遮饰和隐瞒。 一股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温夫人胸腔。她将纪明遥紧紧搂到怀里,忍了一整个上午的泪水潸然落下:“明遥!”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声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但纪明遥愣住,屋里丫头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还在抱着她哭……纪明遥忙先看跟太太去安庆堂的几个丫鬟婆子,发现太太最信重的镜月和冯嬷嬷都对她眼神躲闪,眼中还有……怜悯吗? 她忽觉后背发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样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头,更砸得纪明遥心中发颤。 她示意只让冯嬷嬷、镜月和碧月留下,试探着回抱了温夫人,开口:“太太……没有对不住我。” 她不知道温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从本心,说着与她自己相关的话:“若没有太太,不是太太给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只怕,连我都活不成——” “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温夫人一手捂住纪明遥的嘴,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纪明遥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夫人还在不住抽噎,纪明遥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个在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亲。 她姓沈。 “姨娘”死的时候,纪明遥才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进灵堂,也不好进临终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哭着闹着,拼命踢打所有拦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闯了进去。 她也一直都记得,“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断断续续说:“二姐儿……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们是亲母女,血脉相连,“姨娘”却只能敬称她为“姐儿”“姑娘”。 “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 纪明遥已经转过多宝阁。她擦了手,便在东侧间临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看一屋子人都紧张担心地望着她,她轻松笑了笑,接过白鹭手上的茶,问:“还有几刻钟吃午饭?” “还有两刻多点!”花影立刻回说。 “那快叫厨上给我添一个清炒豌豆苗,一个炸鹌鹑,给太太添一个荠菜炒香干、一个菠菜豆腐汤,再加一个槐花炒蛋。”纪明遥笑着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脚步飞快。 今日没跟二姑娘出门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还念着添菜,还给太太也添了,想来虽然太太从安庆堂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得像要杀人——从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过后,多少年没见太太这般生气了——但应该对姑娘……没甚不好的吧? 向来只有老太太为难姑娘,太太是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为什么好像哭过? 碧月先对众人摇头,又分别对某几个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还糊涂着,还宽慰她们,她们服侍的人,不该再让姑娘为难了。 用实际行动安抚了一院子的人,纪明遥吃得略撑。在院子里数着转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她绝不会为任何事少吃一口饭,少睡一刻觉。 何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卧房之外,东侧间的窗子微微开着,窗前白瓷瓶里养着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时,阴云行至。风声渐大,霍然将窗户吹得大开。 白瓷瓶剧烈晃动了数下,被丫鬟险险扶住,娇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却禁不得这样的风吹,委落了满地。 …… 站在梨花树下,李如蕙呆望了许久。 直到身后捧着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头。看着自己鞋上锈的桃花,她不觉挪动脚步,走到了桃花树旁。 “姑娘,”婆子赔笑提醒,“大爷要的是梨花呀。” “……那几树梨花都没有好的。”李如蕙从另一个婆子手上拿过剪子,踮脚剪断两支桃花。 两个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没再作声。 大爷对下人向来宽和,如蕙姑娘又比别人不一样,是大爷最贴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听大爷的吩咐,大爷也不会计较,她们何必多话。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两句,对她们才没好处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亲手捧着细颈瓶回去。 见到大爷前,她先抿起笑,柔声说道:“梨花我没瞧见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温从阳自然没有责备她,只是遗憾:“可惜了,不知遥妹妹把花摆在哪……” 站起来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们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两支过去?” 他说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个没注意,下台阶时崴了脚。 听见痛呼,温从阳忙停步回身。 见如蕙姐姐歪在阶上,抱着腿一脸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头,皱眉说:“似是没伤着骨头……还是快请个太医来看吧!”①(请看作话注释) 一声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传话,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要扶李如蕙起来。 看这些人扶得不像样,又对上了如蕙姐姐含泪的眼睛……温从阳一个心软,亲手把人抱了起来。 ---- ①古代小说中就有写过勋贵给仆人请太医哦。
第9章 退亲? 倚在温从阳肩头,抬眼便是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喉结,隔着单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环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从大爷七岁开始服侍,多年来贴身伺候,替大爷洗澡穿衣都是寻常。大爷身上哪里她都见过,哪一处磕了碰了,大爷渐渐地不再爱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记在心上去回话。 大爷……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肩膀宽阔,身上各处也因苦练骑射越发紧实,她有时服侍大爷都觉得耳热脸红……她又怕大爷看见,又怕大爷真的没察觉……娘说得不错,她毕竟年岁大了…… 大爷才十七。 她比大爷大了足足六岁。 大爷喜欢的是年岁相当的姑太太家的二小姐。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岁。 从十二三岁开始,大爷眼里就只看得到纪二姑娘了。因纪二姑娘变得客气疏离,大爷伤心得夜里睡不着觉,偷偷哭过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着奶嬷嬷们,都是她在旁宽慰他的心。 可大爷不知道她的伤心。 若没有纪二姑娘这个人,是不是大爷就能看见别人……或许就能看见她了呢? 从台阶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温从阳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时,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从他肩颈上收回来。 温从阳没大在意,只以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拧凉帕子来,先给李如蕙敷上镇痛。 但他虽没发觉,一屋子丫头嬷嬷却早已眼神乱飞—— 大爷平常再和气,也是主子爷们,今儿就这么把如蕙抱进来了……难道,大奶奶进门之前,如蕙的那样想头,真的要成了? …… 理国伯与何夫人只有温从阳和温从淑兄妹两个,上一辈,理国侯与张老夫人,也只有理国伯和温夫人两个孩子。 理国侯业已去了八载,温夫人也已出闺十八年。理国伯的堂兄弟们更早在上一辈便随各自父亲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国公府只住着张老夫人和理国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宽裕得很。 温从阳便是自己独住一所靠近正堂的两进院子,前院“书房”是小厮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头婆子。又因他是爷们,前后院之间的门禁并不严。 李如蕙摔着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台阶。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门,院门又大开着,是以温从阳把她抱进了屋子,外院许多小厮男仆也都看见了。 理国公府人少,热闹就不多,大爷的亲事正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来的人不少,大爷平日又偏对她最亲近……这事很快传遍了半个府上。 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却都伸着脖子等消息。 大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抱都抱了,离亲嘴收用还远吗?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儿最得脸,她真和大爷作了一处,再求得老太太点头,哪怕老爷不高兴,得个名分也不难呐! 但温从阳并没想到那么多。 待太医请来了,他忙亲自去院门接进来。李如蕙已挪进东稍间大床帐幔里,只露出扭伤的脚腕请太医看诊。 寻常跌伤,没伤筋动骨,太医开了药便告辞了。 如蕙姐姐已无事,养几日便能好。看窗外天色尚早,雨也还没下,温从阳便要再去花园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来,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爷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腰背,却这就又要去为纪二姑娘忙东忙西了。 她……再不主动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爷知晓? “大爷……”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着他笑道,“突然想起来,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与大爷不在一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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