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飞听到之后,顿时精神一振,马上就要前往小鹤村进行拍摄采访。 “不能去,那里的空气和水,都有毒。”康英说,“短时间接触没事,时间久了,就会生病。” “那他们的父母能活多久?”安夏看着孩子们,难道他们很快会变成孤儿? “不一定会马上死,村子里有八十多岁的老人,但是,得癌症的人非常多。” 安夏来之前,猜到村子里的闹鬼一定与化学物质有关系。 所以,她专门从医学实验用品公司买了两身防护服。 防护程度很高,能防护非腐蚀性毒气四个小时。 安夏与王志飞换上防护服,两人前往小鹤村。 车子快到小鹤村的时候,安夏就听见窗外吹吹打打挺热闹:“哎?这是在干什么?” 她好奇地伸头望出去。 忽然,有人抬手一扬,满天飞舞起黄色的纸钱,披麻戴孝的人手捧着黑白照片,表情麻木地往前走,后面跟着捧罐的人。 原来是白事。 前方不远就是矿上的卫生所,他俩把车径直开到卫生所门口。 他俩走进医院,看病的人很少,药房那里倒是有不少人。 坐在办公室里的年轻大夫看到两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出现在面前,吓了一跳。 王志飞自报家门,告诉他自己是来采访本地人生病的情况。 “哦,你说砷中毒吧。”年轻大夫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表情十分淡定,就好像说普通小感冒一样。 年轻大夫姓吴,正是千辛万苦削尖脑袋钻进来的外地大学生之一。 “砷中毒跟电视剧里的不一样,有可能会潜伏十到三十年。”小吴大夫说。 “这里的人,手掌和脚掌会有角质化增生,俗称砒疔,还有皮肤上会出现黑色的斑,撕掉了还会长,那种叫砷斑。几乎每个人都有。” 安夏问道:“但是来你这里的人不多?” “不是不多,是大家症状都一样,他们已经知道要用什么药了。” 所谓的药,也只是用来涂抹的外用药,缓解皮肤上的瘙痒、疼痛,治标不治本。 “我还有几个病人需要上门换药,你们也许可以采访。”小吴大夫说。 王志飞表示愿意,然后,他伸手把防护面罩脱了,只戴着口罩。 把安夏吓了一跳:“你怎么给摘了。” “如果我穿成那样,还怎么跟被采访对象说话。再说,小吴大夫不也就戴着一个口罩。” 小吴大夫:“我这不是没条件么。” 王志飞执意不愿再戴上,安夏只能随他去,她可以远远地站着,不影响被采访者的心情。 到了第一个患者家,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腹股沟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突起,不住向外渗出脓液。 第二个患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的双手只剩下了手掌,十根手指是一点一点烂掉、脱落的。 她的丈夫早已死去,身边只有一个男孩子照顾,那个男孩子的手掌边缘生满了尖硬的角质,那就是砒疔,它会越长越大,然后慢慢溃烂。 据说,这男孩子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现在在康英建的学校里读书。 他身上没有砷中毒的迹象。 第三个……第四个……一个比一个可怕。 都是砷中毒造成的结果。 小吴医生给他们换药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会喊疼了,似乎连神经都已经坏死。 回医院的路上,一向爱说话的安夏都说不出了。 她原先想象过「怪病」的样子,但以她的想像力,也没有现实这么惨烈。 直到坐进办公室,安夏才问:“他们怎么都不走呢?” 就算工资比外面高,也经不起这样啊,这么惨烈的病人就在村子里,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能走到哪里去?连我的户口都在这里。” 到现在,城镇非农业户口还绑定了很多东西,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所以大多数离家打工的人,都是农民,他们的户口含金量没那么高,都是手停口停,土里刨食不如到城里搬砖,还能多赚一点。 不仅活得辛苦,而且全无地位。 此时他们有一种专属名词——盲流。 如果被查证件的时候拿不出暂住证,就会被送进收容站。 每个城市都有关于暂住证的段子,比如「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没有?送到收容所。」「有?(撕啦)你没有暂住证,送到收容所。」 以及著名的——“如果没有暂住证,就会被送到XX挖沙子。” 这个年代的收容站也充满了黑幕,直到2003年孙姓大学生事件之后才有所好转。 除非实在连饭都吃不饱,谁愿意背井离乡。 何况小鹤村的收入比城里还高,在城里搬砖都不如在小鹤村待着。 留在村里的人都抱着一个想法:“反正人活着总是要死的,好歹有钱,过一天算一天。” 村民对孩子们也秉承着原始的物竞天择。 要是家里的孩子是个读书的料,那就拼尽全家之力,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读书,从此离得远远的,当个大学生,把户口换到别的城市。 这个「读书的料」界定时间是十岁之前。 因为很多孩子到九岁十岁,身上就会出现砷中毒的迹象,然后越来越严重,再也治不好,而且有医生说了,会从胎里遗传给下一代,等于直接宣布了这一脉的死刑。 没有砷中毒的「读书料」才有资格离开。 不是读书的料,或是不幸已经中毒了,那就留下来,在村子里努力下矿工作,多赚钱。 村里会把一部分收入分配给父母双亡的「读书料」。 非常的斯巴达。 安夏忍不住大声说:“那国家也不管吗?” “炼砒//霜就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如果不炼,以砒//霜雄黄为原材料的那些工厂每年都要从这里进货。不是这里,也会有别的地方。” 小吴大夫到底是个大学生,想得很透彻。 安夏无语,在找不到替代方案的时候,说关就关……只怕本地人都未必愿意。 这跟金三角铲花的性质不一样。 她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可能性。 安夏问道:“你说这里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那……一千五百年来,人就这么一代一代的过?就没人觉得此地不祥,应该全村搬走吗?” “我听这里的人说,以前开采没有这么大规模,矿渣对环境的影响也没有这么大。是五十年代的一个地质队过来,说这里的地下有大量的雄黄矿,可以扩大生产规模。 那个时候,工业学大庆,所以,就大干快干,立刻上马,周围的城市,什么吉首、怀化、娄底……都有人来。现在钱多了,愿意来的更多了。 但是提炼砒//霜的方法,还是一千多年来的土法,对环境影响很大,就这样了……” 不远处磷肥加工厂和硫酸加工厂的烟囱里升起滚滚烟雾,小吴大夫指着烟雾升起的方向:“那边的山上,都是外地人的坟,他们都是来这里当矿工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也在想办法打申请调出去,真怕不知道哪一天,我也没了。” 太阳渐渐西斜,村子里几户人家升起炊烟,安夏与王志飞告辞离开,回到学校。 学生们的宿舍楼和食堂就在教学楼旁边。 玩机器人玩上瘾的孩子们吃完晚饭就跑回教室,向机器人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教室里不时传出惊呼,或是欢声笑语,还会鼓掌。 眼前的景象与愁云惨淡的村子完全不一样。 安夏忽然看见一个孩子的腰上长着黑斑,正是小吴大夫说的「砷斑」,奇怪,不是说只有没有出现症状的孩子才有资格被送出来吗? 康英看到安夏,走出教室:“在村里看到什么了?” “比我想像得严重太多了。”安夏说,“但是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王志飞一边收拾相机,一边说:“我会把这一切都写成报道,希望能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 康英轻轻摇头:“没有用的。” “没试怎么知道?”王志飞信心满满,眼前看到的东西太惨烈了,如果能见报,绝对会让国家重视。 教室里日光灯的光芒倒映在康英的眼中,反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试?几年前,我就找过省里,今天你们看见了什么,不用我说吧。” “也许,还需要再找找更高的部门。”安夏说。 她知道想干掉一个利税大户不容易,某省会重点GDP大户用放了一年多的原材料做月饼的事情,是靠央视记者暗访才爆出来。 安夏用胳膊肘顶顶王志飞:“你什么时候出息一点?进入央媒?” “我尽力。”王志飞苦笑一声。 “对了,听说只有身上没有中毒迹象的孩子才会被送出来?” “不,这些孩子是我资助的,不是村里人自己送出来的。他们之中有人已经慢性中毒,不过不是完全没救,只要离开那个环境,再做洗砷手术,会好起来的。” “我今天看见……”安夏说起那个照顾女人的男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岁左右。 “你说的是郑大勇吧。我想把他也接来的,他不愿意,他说如果连他都离开,就没有人照顾妈妈了。当时为了谁留下,兄弟俩还打了一架。” 康英仰头望着天空,这里的夜空澄净,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 “我是希望能把所有孩子都带出来的……”她的声音发涩,与平时的那个冷美人完全不一样。 “这是你爸的愿望?”安夏忽然问道。 康英一怔,继而点点头:“他说,如果不是他发现这里雄黄矿的储量足够大,可以大发展,也不会让这里变成这样。 他回来过一次,看到了你今天看到的那些场景,他十分自责,抑郁而终,最后的遗愿,是要我替他弥补过失……” 她沉沉叹了一口气。
第82章 “我想过很多办法,最终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办公室里冰冷强悍的康英,此时肩膀微耷,眼睛望着教室里兴奋的孩子们:“帮不了所有人,只能把还有希望的人带出来。” “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安夏说。 康英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起来:“你?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尽力一试。” 安夏向康英了解到她已经做过了哪些,具体是怎么做的,反馈是什么,以避免类似的操作。 康英对这个村子确实尽力了。 从工厂设备的角度寻找解决方法,提高劳动保护。 被拒绝,因为这样的话,厂子会增加一大笔开支。 从工人操作的角度寻找解决方法。 从实际操作的结果来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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