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起来,不自觉便絮叨起来。 陈社长站在自己办公室里,听着王小磊的话,脑中不由得勾勒出一群人穿得厚厚的,在寒冷的冰面上热火朝天打鱼的景象。 心情随着王小磊的讲述变得轻快起来,是以他一直没打断对方,直到王小磊自己唠叨够了,才叮嘱一声“注意安全”,挂断电话。 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天寒地冻的日子,人们也咬着牙保住了自己的热情。 第七生产队冬驻地外3公里处,河流汇集处有一片高草湿地,河水渐成一个水滴状的小湖,本地人便很随意地称之为水滴湖。 今天上午连嘴硬的孩子都穿上三层棉袄跟着来了,忙活不到1个小时,别说三层棉袄,五层六层也给冻透。 终于不再嘴硬的小孩儿被送回驻地,推上大火炕钻被窝取暖。能忍的孩子就继续留在冰面上,喝着挂在腰上的保温圆壶里的奶茶取暖,举着镐子跟成年人们一起凿冰。 大块的好冰放上爬犁拖回去喝,小块的就铲到一边。 一群人轮流刨冰干得争先恐后,实在没办法,湖面上风大得能把人吹跑,不干活就冷。 “得胜叔,你选的地方行不行?咱们干得累死累活,要是选错窝子,可就白忙活了。”塔米尔累得一脸冰碴子,头发帽子全白了,连睫毛上也结的全是冰晶。干得累了,将镐子递给后面的青年,他快步跑到高草丛里蹲到挡着风生火煮奶茶的林雪君几人身边,嘶嘶哈哈的讨奶茶喝。 林雪君蹲在火边给篝火挡风,面前烤得暖呼呼、干巴巴,背后被冷风吹得皮都麻了——仙侠小说里的罡风也不过如此吧,这风绝对能把人皮肉都刮没,只剩骨头渣。 她拎起奶茶壶,倒了一杯递给塔米尔,将他拎到自己蹲的位置代替她挡风,这才松一口气。 托娅见到林雪君的小动作,从后面走过来抱住她,用自己的胸膛给林雪君的背取暖。 “哇,托娅你好暖和啊。”林雪君被抱住了,才渐渐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存在,回暖的过程中皮肤麻麻的,她靠在托娅的怀里都不想动了。 “喔,快看,一只雕叼了个比它体型还大的黄羊!”几乎将镐挥舞出虚影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忽然指着远处天空大喊大叫。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远眺,便见一只大型猛禽果真叼着只黄羊飞掠向远处湿地边稀疏的桦树林。因为黄羊过重,猛禽飞得很低,但草丛中仰头观望着馋黄羊的小型猛兽仍不敢跃起抢食,只怕黄羊没抢到,自己也成了猛禽爪下亡魂。 “好像是大鵟!”林雪君盯着猛禽飞掠,目不转睛。那上体暗褐、下体白色至金棕色和褐色相间的羽毛,棕褐色的纵纹,还有尾巴上偏白的横斑,以及黄色的爪子……跟通体深棕色,头上有冠毛,脚淡褐色,看起来特别粗壮的草原雕,以及深棕色身体、浅色头冠,看起来比较轻盈的鹰都是有点区别的。 未来的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啊! 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冬天零下三十度仍轻盈飞翔的精灵,后世多少拍鸟爱好者顶着寒风低温来到草原上寻找它的身影,总难找到。 今天居然就这样被他们看到了。 林雪君一直目送大鵟叼着过大的食物飞落在一棵冬天未挂一片叶子的裸树上,一边机警四望,一边低头啄食。 胸腔里忽然翻滚起对自由和天空的渴望,她抬起双手,在口边圈起‘手套喇叭’,朝着远处的大鵟狂野地嚎叫: “嗷——嗷——” 塔米尔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蹲在那儿边尽责职守地为篝火挡着风,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嚎叫。 凿冰的年轻人们便也像复读机一样,依次嚎叫不休。 远处吃黄羊的大鵟本来啄得很投入,听到直立猿的狂喊,不由得心生警惕,一边吃一边张望,生怕这些听起来兽性十足的大动物会来抢它的黄羊。 王小磊骑着马拖拽着爬犁,远远便听到年轻人们的怪叫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哪知一张嘴就呛了满口冷风。一边大声咳咳咳,一边忍不住想:老了,不能跟着年轻人们胡闹了,会咳嗽。 …… 天上有看不清楚的大型鸟类盘旋,它们仿佛也想看看人类在做什么,或许在人类离开后,它们能捡到些食物吃,就像能从狼群口下抢到些边角肉一样。 呼啸的大风托举着猛禽的翅膀,使它们飞得更稳更高。 天高气清,冷冽的空气中有种只有极北地区生活过的人才懂得的味道。 冰洞凿好,三匹大马拉着绞盘转着将大网拽到合适的地方。在等待鱼儿落网的时间里,穆俊卿带着知青们在湖边土地上钉木柱、兜毡子,搭建了个临时的避风所。 初春时的文弱书生,渐渐变得强壮了,讲话时多了些斩钉截铁的味道。 如今已会敞开嗓子高声呼喝着指挥大队的社员们干活,眉宇间多了些许粗犷豪气。 所有来冰上捕鱼的人蜂拥涌进临时避风所,林雪君又带着托娅几人在中心烧起篝火,架上小锅。 热水煮开后,才想往里面倒茶,阿木古楞忽然站在湖中凿开的冰孔边大声喊道:“钓到鱼了。” 林雪君往锅里洒茶叶的手停顿,又将茶揣回袋子,站在避风所口子处道:“拿过来处理一下,咱们煮鱼汤。” 阿木古楞‘哦’一声,干脆跪在冰孔边就着河水给5条小鱼开膛破肚,内脏等全都丢在了一边的冰面上。 小鱼入锅后,林雪君又洒了些为煮咸奶茶而准备的盐,接着便期待起来。 一群人围着小锅一边暖手暖脚,一边看着锅内新添的冰块融化,慢慢开始冒泡。 避风所外狂风呼啸,林雪君蹲在篝火边看着锅中一串串上浮的小泡泡,心忽地无比宁静,仰起头看,恰对上阿木古楞一双圆溜溜的鸳鸯眼瞳。 她因为心境而笑,他因为她笑而笑。 鱼汤煮开,又翻滚了几息,衣秀玉从河岸边找到了几根已经冻干的野葱,揪了用冰雪搓净,捏碎了洒进鱼汤,一股辛辣混着鱼鲜的味道瞬间随热蒸气涌出。 大家立即掏出自己揣在蒙古袍襟里的茶杯,猛灌两口将茶水喝干便举到汤锅边,等林雪君给他们舀鱼汤喝。 一人两勺,因为人多,小小一锅汤很快见底。塔米尔又兜来一些碎冰入锅,照旧那5条小鱼,继续熬第二锅汤。 围着篝火的第一圈儿人都蹲在篝火边喝汤,外圈人则站着喝。 “吸溜”“吸溜”声不绝,混在风中,与篝火和小锅里煮水的声音交相辉映——最寒冷的环境下,最温馨的音乐。 没有过多佐料,只有盐和干巴巴的野葱,但搭配的是最新鲜的冻湖鱼,尝起来竟鲜香得惊人。 “哈——”两口鲜甜的热鱼汤下肚,林雪君长长吐息。 呼出的气预冷变成一团白雾,抬起头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团白雾。白雾向上飘,遇到头发便在上面挂了一层白霜,遇到毛茸茸帽子又挂一层白霜,便渐渐消失不见。 忽听到鸟鸣,转头望去才发现之前天上盘旋的大鸟已落在冰孔边,正在啄食之前阿木古楞杀鱼后随手丢在边上的小鱼内脏、鱼鳞和鱼头。 “两只秃鹫。”林雪君笑着对衣秀玉道。 衣秀玉便也探头去看,便见两只秃头还有点秃脖子的大鹫正笨拙地一边摇摆着走路,一边低头啄食,还时不时机警地朝避风所里的人类看两眼,做好了只要人类有异动便立即飞走的准备。 “我们都管这玩意叫狗头鹫。”一位学徒将汤喝干了,才开口接话。 “座山雕也是它,还有人叫狗头雕。”林雪君小声补充。秃鹫也是生态清道夫,能吃掉各种腐肉,避免疾病。 “等它们吃完飞走,我去看看我们的网。”赵得胜喝干了自己的汤,抓一把干净雪在杯子里外搓两把就算洗过了,又将之揣回蒙古袍襟。 半个小时后,围着冰孔不舍得离开的秃鹫终于飞走,鱼汤锅里的鱼汤也早炖得没魂儿了。 大家喝干最后一滴鱼汤,分食了炖成糜的嫩嫩鱼肉,这才用雪和冰沫子洗了锅,拆掉避风所,去冰孔边收网。 马儿们已经散步到几百米外吃草,王小磊带着几个女青年去牵马的工夫,赵得胜已带着穆俊卿几人开始手动收网。 青壮们拽着绳子喊着号子用劲儿,像在拔河,又像一群劳作在冷风中的冰河纤夫。 塔米尔脚滑跌倒,摔了个大大的屁股墩儿,兀自哈哈大笑两声,又忙爬起来继续一二一二地喊,倾斜了身体发狠地拽。 马儿还没回来,渔网已被一群鬼哭狼嚎的青年拽出水面。 “啊啊啊啊——”衣秀玉蹲在孔洞边收拢网出来的鱼,从头条大鲤子出水就没停过尖叫。 近一米长的大鲤子啊,怎么把自己吃这么长这么肥的! 冬天的鱼真的好肥啊! 又一条半米长的大头鱼,还有许多许多一掌长的小鱼,又一条大鲫鱼,两条,啊!还有—— 衣秀玉的嗓子都喊哑了,大鱼还在一条一条地冒头。 从没见识过冰上捕鱼的衣同志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捕到这么多,只惊奇得惊叹不断,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傻子,引得大家哈哈直笑。 林雪君和托娅几人忙上前一起将鱼从网上取下来,大鱼用茅草拴住后放在一边,小鱼则用茅草兜装好。 阿木古楞不断用水浇泼渔网,避免网被冻住。 鱼在水里时还挣扎,一上岸瞬间被冻住,只剩下微弱的扭动。它们嘴巴张合几次,便被冷风吹成了冻鱼。如果不及时将茅草穿过鱼嘴将之拴住,稍晚一会儿,鱼冻得硬邦邦像石头,再想掰开鱼嘴几乎已不可能了。 林雪君抱着眨眼间冻得杠杠硬,如鱼雷般的大鲤子,高兴得像年画上抱着锦鲤的胖娃娃,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同样脸蛋通红——虽然她是冻的。 将围巾上拉遮住脸,女同志们手脚麻利地将所有鱼收捡好。 渔网完全拉上来时,大多数鱼已经被放上爬犁板儿。 “大丰收!”衣秀玉看着被装满的茅草兜和爬犁,高举双手喜庆地大叫。 “大丰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在拉网劳动中出了大力的昭那木日也学着衣秀玉的样子举手大叫。 偏偏人家衣秀玉这样做看起来憨态可掬,有朝气又可爱。他就不一样了,虽然一样的孩子气,一米八八的身高加上冬天穿得笨拙,不仅不可爱,还像个从冬眠中跑出来的大熊。 塔米尔笑着走到昭那木日身边,照着他屁股来了一脚,两个体力无限的年轻人瞬间嘻嘻哈哈抱摔在一起。 “好了好了,别闹了,留点力气拉爬犁回家了。”林雪君走到他们跟前,在塔米尔小腿上轻踢一脚,笑着道。 塔米尔本能去迎她的脚,后背在冰上一转,手伸过去竟一把抓住了她的靴子。握紧了才反应过来不是真在打架,又平躺了仰起头,看着她笑道:“我用一点劲儿,你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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