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的手慢慢落下,酸胀的视线追随她绰约的影子,跟去了隐在金漆屏风背后的湢室。 门开合的轻声,他等待着她。 在阒静无声的室内,等她再次回来床上,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门再次打开,她走了出来,却没有回来。 透过一层淡青的薄纱,他看见她走向窗前的榻,坐了下来。 那道细瘦孤孑的影,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就在不远处,等待他过去。 曦珠感到身体依旧疲乏,也有些冷。 拉过榻角的一条红绒薄毯盖在腿上,她稍歪靠在引枕上,在黯淡的光中,望向下床走来、一身雪白单衣的人。 在他来到跟前,目光匆匆从榻桌上,须臾前她摆放的纸张挪开,脸色一瞬愈加惨白。 她抿了抿唇,说:“坐下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卫陵的四肢,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觉。 和离书、和离书…… 满脑子只有那几行字。 不是的,他定然是看错了,她不会与他和离的。 他却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开口问她,也张不了嘴。 隔着一张小小的雕花紫檀方桌,就坐在她的对面。 近在一臂之距,卫陵的眼前灰茫一片,紧紧握住膝上发颤的手,捏攥成拳。 而后听到她喊了他一声。 “三表哥。” 再正经不过的语气。 他的眼皮忽然一跳,紧跟着,是她的疑问:“你是不是,也是重生回来的?” 他下意识地否认,急切道:“你在说什么!” 连同语调都高昂。 曦珠盯着他轮廓硬朗的侧脸,他还是不敢看她,却在用着从未对她的愤怒腔调,回避她的质问。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吗?”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转头来看着她,坚毅的神色之中,是逃避的狡赖。 “我骗你什么了!” 她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是从前世回来的,知道我和傅元晋的所有事。也知道这些日,我是去了哪里,但我回来后,却什么都不问。” “就连我在床上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你都无动于衷。” 曦珠的后腰隐隐泛起一股麻痛,是那道无意失控的力气,却极快地松开。 她看着脸色已然怔然到阴沉的男人,平静地说:“表哥,我觉得你还未大方到那个地步。” 连年连月,模糊的前世记忆里,那个时常孤单的高大背影,瞧着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惧的。 会眦睚必报,会锱铢必较。 她一时无法将前世,那个快要遗忘面容的人,和眼前的这个人放在一起。 但两个人,却又在缓缓地重叠。 她的目光落在他英朗冷肃的脸上,便是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身负功勋的人。 剥去世俗的赋予,皮肉之下,到底是什么。 他的缄默不言。 仿若续接上次的审讯问罪。 要将从未袒露的过去,彻底摊开在彼此之间。 “太子逼宫落败的那个夜晚,禁军包围了整个公府,他们想法设法要你的命,我想到送信的办法。那时,我被困在公府,也很害怕,就想你回京后,说不定京城的局势会有所改变。” “他们那么忌惮你,怕你活着,是否也是如此想的呢?” 说到这里时,曦珠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许执曾在退婚时对我说过,倘若哪一日卫家出事了,让我赶快脱身离开。可当时的我,根本来不及想太多,才会有了后来的事。” “在牢里听说你死了,我真的要捱不住了,想着干脆死了。当时我的身边有炭盆,想吞炭自杀,但我终究是个胆小鬼,很怕去死。便想着,被秦令筠接出去算了,左右我的清白都被看被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见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明白了那次秦令筠所邀的鸿门宴,雨夜之中,他的心情。 但在当时,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吐露知情的真相,反而要她嫁进公府。 她不相信他找不出另外的办法,来保全她。 曦珠垂眼,换动枕麻的腿,又将毯子扯动盖好。 继续平声道:“但最后呢,许执帮忙,我跟随一同流放,算是好些吧。” 很多时候,她是不愿去深思的。 从爹娘接连逝去之后,她便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连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过去死,还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锦阿若他们在,我还能如何,听他们叫我三叔母和三嫂,还有娘,只有撑着就是了。实在撑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离开了,他们要怎么办?” “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还有后来,我跟了傅元晋,我也不想说了。” 他全都知道,她还有说的必要吗? 前尘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许执的过去,亦还是和傅元晋的曾经。再是困苦日子里,对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罢了。 她只想重来的这一生,过得顺遂平安,不要再经那些风浪。 唇色几无,卫陵头痛欲裂,俯首抱住了头。 她的话如同铁锤,在捶打着钉入他脑子的无数根利针,让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岁月。 曦珠其实不想哭,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还是没忍住湿润朦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嘲弄我,骂我傻,甚至是骂我下贱,何苦为了几个不相关的卫家人,把自己的一辈子给作弄了。但我只能什么都不听,有时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扰多苦。” “好在后来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终结。” 曦珠听到耳畔,似是悲恸到极点的哑声。 “别说了。” 她并没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声道:“表哥,你知道吗?我起初并不信重生这样的事,那时我死了,只想着自己苦了那么久。小虞有洛平照顾;阿朝大了,可以撑起家里;阿锦的病眼见要好;阿若也能帮衬阿朝了。我终于可以解脱,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也要我轻松点。可是呢,一睁眼又回到了过去。” “刚回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过。一入夜躺在床上,总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闷,微微仰头,将泪水逼回眼眶里。 “你那天来寺庙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是,为何重来,怎么就那么轻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曦珠转目看向对面的人。 他已然躬弯脊背,也低下了头,全然不见神色。 “表哥,你若是觉得对我愧疚,想要补偿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骗我,娶我。” 就像是一场两个人的笑话,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着一切,却独独隐瞒着她。 让她活在他编织的美梦中。 但她仍在竭力稳住将近崩溃的情绪。 她不相信他了。 连同他承诺了不知多少次的,要与她回去津州,也觉得是欺骗。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饰太平,也不想再去计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镇国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只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将桌上的和离书,朝那边推了推。 “你签完和离书后,让人拿去官府盖印,以你的职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动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见到我的户籍。” 曦珠看着颓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纱缠裹的伤,顿了顿,道:“至于公爷和姨母那里,你想办法去说。当初是你欺骗在先,现在,该如何解决,是你该去做的。” “另外,当时你们给我备下的嫁妆和彩礼,我不会要一分……” 但她的话并未说完,他从满目地砖的灰色中抬起头,挺起脊背,偏过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不停转动的漆黑眼珠,最终定落在桌上的那张白纸黑字。 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几乎是颤抖着嗓音,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和离书。”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间的阴鸷,心抖咬牙、话音落下的那瞬,就见他将近嘶声吼道:“我不签!” “我死都不签,也一辈子都不和离!” 卫陵的双眼猩红,伸手一把抓过那张薄白的纸张,就要撕碎了它。 当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得到了一种解脱。 这样长时间的隐瞒,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当假象揭穿,他才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兴许是这两日,更兴许是从重生的一开始,就想告诉她这个真相了。 “曦珠,我是爱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随他迫切的解释,他的动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厉声打断了。 “你敢撕试试!” 她的目光似沉淀悠长绵延的怨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他,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汇聚在连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讽。 “卫陵,难道我经历一世半生的苦难,便是为了这所谓的重生,满足你的贪心,让你得到圆满?还是你自以为是,认为我该感动你的深情?”
第168章 再问罪 重若千钧的和离书, 在攥紧得青筋暴凸的手指松懈一瞬,被几乎揉碎地,轻飘飘地飞落。 卫陵望着她冷漠、却满是泪水的脸。 禁不住起身上前, 想要给她擦去那些泪,想要将伤心的她搂抱在怀中。 他的一颗心在撕裂般地绞痛,头疾也在发作。 想要靠近她,想要碰触她。 仿若只有那样, 才可以减少身心的痛苦。 但不过一臂之距,就在他颤抖的手, 即将碰到她苍白的脸颊时, 一只似乎用尽力气的手,径直打落了他。 “别碰我!” 那双深藏怨恨的眼眸, 在紧盯着他, 要他在审罪之下,坦白过往的一切。 于是,连手都还未完全垂落,他就忙不迭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可倘若我说了,自己也是重生回来的。” “曦珠,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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