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 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予你。 ——我第一回 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抬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
第065章 说亲事 细雨斜疏, 丝丝涓流汇于黛瓦,顺着瓦当滴落下方的陶缸,叮叮当当, 敲碎一层层青绿的涟漪。 波光碧藻间,一群青鳉正欢快地游动。 连日多雨,檐下的燕巢里雏鸟嘁喳不停。 墙角的杏花树零落一地花瓣,密匝围簇, 半掩冒出的翠色青苔,陡地跳出一只指头大小的蛙, 四腿一蹦, 跳进草丛里,又不见了影子。 门是紧闭的, 支摘窗是半开的, 微凉雨气飘进来。 窗前,两人正做绣活。 “曦珠,三爷是不是对你……” 蓉娘踟蹰大半日,终是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姑娘开了口。说到后头,又不知该如何续接。 藏香居关闭后,柳伯携妻女返回津州,回去照看柳家老宅, 临走前来找她要老宅的钥匙,并告诉了她一桩事。 上元那晚, 铺子失火,三爷帮着大家救火, 那番样子瞧着,对姑娘可是不同。后头去城外祭拜曹伍那回, 曹家人为难,三爷带公府管事去解围,他又细观,怕三爷真是对姑娘有意。 柳伯不好与姑娘说这事,只得让蓉娘留意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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