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微怔,忽然有些明白五哥跟着二哥的原因。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这话说来容易,从前八哥便是如此;可真正做起来,还是得这位太子爷啊。 这头,胤礽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九阿哥,而另一边,八贝勒也在想方设法地自救。 他得罪了满洲勋贵,好在还能屈能伸,又摇身一变,成了那个日日去养心殿请安的八阿哥。 康熙对此十分满意。 帝王本就是要借着此事敲打老八,叫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妄图伸手沾染不该碰的关系。瞧着这番惩戒也差不多了,便打算给颗甜枣儿尝尝。 暮春天儿里,康熙开始频繁留宿在延禧宫内。 延禧宫没有了大阿哥的生母乌拉那拉氏之后,便是八阿哥生母——良嫔觉禅氏坐了主位。她跟惠妃,跟这个吃人的内廷斗了整整十七年,终于得偿所愿,靠着儿子做到了一宫主位的位置上。 良嫔早就受够了蜷缩在耳房的苦日子。 那年大雪,她与胤禩母子分离,不得皇上一个眼神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宁愿做个不得好下场的有用棋子,也不愿被遗忘、被弃置,孤寂地老死紫禁城中。 她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留宿延禧宫,也不过是觉着八阿哥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良嫔也算是上了年纪,前多年又受了许多苦,面上比起别宫的娘娘更添几分风霜之色。但她事事都要亲自侍奉,又跟她儿子如出一辙,拿康熙当个宝贝奉着,自然就得了帝王的欢心。 没过几日,康熙下旨封良嫔做了良妃。 虽然只是诏封,也没提起叫内务府举办册封礼这一茬,但无论事前事后,帝王都没派个人去景仁宫知会一声,多少还是叫赫舍里上了心。 …… 已经要入初夏,天儿慢慢热起来。 景仁宫的屋檐前头下了竹帘,长长一卷垂落下来,能叫殿内凉快不少。 赫舍里携着胤礽坐在西次间,桌上两碗凉茶,便挥挥手屏退宫人们。 “你汗阿玛今日弄这一出,怕是对你笼络九阿哥有些不满。” 胤礽无奈苦笑:“儿子并未特意拉拢过谁。只是八弟辜负了兄弟的信任,小九心中不快,才会跟着小五来毓庆宫。” “额娘明白,可皇帝未必愿意明白。”赫舍里摇摇头,“良妃得宠是个讯号,只怕前朝又该有一批人倒向八贝勒府了,有先前生息银那一出,你万事小心应对着。” 胤礽点头应下。 赫舍里没说的是,她前些日子还曾建议皇上,升一升宫中老人的位份,四妃如今差着一位,七阿哥的生母成嫔就不错。 皇上那时候笑呵呵说:“朕考虑考虑。” 今日,帝王特意升了良嫔而非成嫔,未尝不是在敲打她这个皇后。 胤礽这些日子常常做梦,梦中的一切都光怪陆离。 有时候,他梦到了养心殿内,佟国维、马齐等一干重臣竟然向汗阿玛联名保奏,说“太子已废,八阿哥胤禩有储君之德”。 有时候,他又梦到良妃薨逝,八弟心神恍惚,竟然送了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给汗阿玛。汗阿玛大怒,自此停了给贝勒府的属官供奉,八弟也大病一场。 最后一回,他梦到了老迈的阿玛。 阿玛独身一人坐在养心殿内,将满桌的请安折子全都推到了地上,发了好大的火气。只因为,朝中九卿以请安之名,请求立八阿哥为新的皇储。 胤礽顺着赫舍里的视线望出去。 东大墙边的木香花开的正繁茂,今年花房的人又来添了白色、红色的花枝儿,这会儿跟黄色交相辉映,叫人心中格外明朗。 他便想,摸透了汗阿玛心底的想法,就能做出应对。 这些事情总会熬过去的。 胤礽忍不住笑道:“等一切过去了,儿子还能像今日这般,与额娘闲坐片刻,看花开花落,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赫舍里闻言收回视线,与儿子对视一番,也温柔笑起来。 院中的银杏树上,已经站了一排小白雀儿。 夏槐急匆匆从影壁边上绕过来,进了正殿西间,福身禀告:“娘娘,王常在过来请安,您看……” 胤礽闻言挑了眉:“是十五阿哥的生母?” 夏槐点头应一声。 胤礽侧目,见赫舍里对王常在会过来并不觉着意外,便知晓额娘恐怕还有什么安排。 他索性起身笑着拱手:“额娘有事,儿子就告退了。明日将李侧福晋做好的青团带来,给额娘尝一尝。” 等夏槐好生将人送走,又引着王常在进来,赫舍里已经换上一副温和严肃的当家主母面孔。 王常在进来恭敬行了礼,被赫舍里唤起来赐座。 “当年,本宫求皇上将你从江南带回来,你愣是不声不响了好些年。直到三十二年生下十五阿哥,本宫总想着,便是为了孩子也该露露脸了,谁知你还是那副温吞宽和的性子。今日,可算是见着你来景仁宫了。” 王常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妾身胆小,怕搅扰了娘娘的清净,还请娘娘赎罪。” 王氏当年状告黄河沿岸官吏,无法留居江南,入宫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她那时候年纪小,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一颦一笑间,依然有着江南汉女独特的婉约柔情。 而这样的容貌、性情、出身,都完美符合了年纪渐长的帝王的需求。 赫舍里望着她,笑问:“可瞧过十五阿哥了?” 王氏面上露出几许辛酸:“月前去过了。” 她出身低微,不能抚养阿哥,也没法时时勤去乾东五所探望,只好托宫里的小太监常送些糕点果子过去。可上个月她去时,孩子竟然怔了许久,说“娘娘,您长得好像我额娘”。 王氏被这一句话弄得泪流满面,这才下定决心要爬上去,将儿子接回身边抚育。 赫舍里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趣儿:“十五阿哥今年才不满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这样的年纪接回身边照养,最是好玩儿呢。妹妹,错过了他的前五年,可莫要再错过往后了。” 王常在闻言一怔,当即跪在地上:“妾身醒悟太晚,如今并不知晓该如何是好,还请娘娘赐教。” 赫舍里起身将人扶起来,招了招手,命夏槐去妆台前,将画扇临走前写的那一纸香料方子拿来。 这味香,是画扇昔年专程研制,只为帮着赫舍里留住帝王的心。 可她如今无意帝王,倒不如赐给王氏。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此香名为‘暖情’,燃在殿内于你身子无异,却能留住帝王。只愿妹妹能抓住机会,扶摇而起。到时候,也不愁十五阿哥不能养在身边照看了 。” * 良妃扶起来了,又逢十五月圆夜,康熙自然就要给发妻面子,午膳就如常来到景仁宫。 赫舍里却装了病,早早倚在炕桌边,身畔是王常在伺候着。 康熙见她咳得厉害,蹙眉问:“舒舒病了?怎么没人来告诉朕。” 赫舍里笑着打断帝王发火:“是臣妾不叫他们说的。皇上朝务繁忙,还得周旋于后宫,已经是臣妾的失职,不能再叫你多多操劳了。左右只是一点咳疾风寒,太医开了药,不碍事的。” 康熙被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说得有些挂不住脸。 毕竟,他被良妃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的确做的有些过了。 帝王坐在炕桌另一边,轻咳一声:“无碍,朕今夜亲自照看舒舒,定能叫你的病大好。” 换做从前,赫舍里早就温柔小意地靠上来了。 谁知今日,皇后却只对他笑笑,牵过一边垂首奉药的人:“臣妾这几日病中,多亏了王常在日日前来侍疾,才能好的如此之快。皇上若心疼臣妾,不如就替臣妾犒劳犒劳王常在,如何?” 康熙觉着,皇后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但他面对那副温和的笑颜,又实在觉着愧疚,索性瞧一眼炕桌边立着的女子:“朕记得她,十五阿哥的生母,王氏。能自觉来为皇后侍疾,可见是个灵醒的。也罢,朕今夜便去——” “王常在就住良妃妹妹的延禧宫。”赫舍里提醒。 康熙点头,拍着她的手笑道:“朕今夜去延禧宫。舒舒可满意了?” 赫舍里抿唇而笑。 是夜,延禧宫琉璃门柱前点亮了两盏灯笼。 东配殿内,王常在平心静气,亲自点燃了“暖情”。须臾,暖阁里头充斥着依兰花、蛇床子等几位香料的气味,甚为暧/昧。 康熙原本坐在榻边看书,此刻见王氏走到身边,也忍不住撂下书册,问:“江南水乡的女子,都像你这般桂馥兰香,叫朕魂颠梦倒的吗?” 王氏一脸羞涩,攥紧了拳想着自个儿的孩子、母子俩的前程,冲着康熙莞尔一笑。 康熙脱口道:“你这般笑容,倒叫朕想起了从前的皇后。” 王氏主动爬入康熙的怀中,背出娘娘教给她的那句话:“万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呐。” 康熙眸色沉了沉,抱着人去了床帐中。 春宵一刻,花香未减。 不过几日,宫中便有传闻,说良妃娘娘失宠了,如今是那位王常在正得圣宠。 各宫的闲差们还想借此赌钱,看看这二位谁更有本事一些,能够久留圣心。谁知康熙压根儿不给机会,转头就越过贵人封了王氏为密嫔,可谓是多年再未有过的大方。 奴才们歇了押宝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巴结起密嫔来。 可密嫔却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只一心欢喜于能够接十五阿哥回来。 康熙笑道:“带着阿哥还住在东配殿,便显得有些拥挤了。永和宫如今还空着,朕叫内务府修缮一番,你搬进去做主位,十五阿哥也能住到后殿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但密嫔念着赫舍里的大恩,不敢擅作主张。等确认娘娘不需要她留在延禧宫策应,才有些羞涩的应承下来。 康熙最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小女子劲儿。 原本,他想定封号为“蜜嫔”,是觉着王氏实在如蜜糖一般甜美。后来被赫舍里提醒此字有些轻浮不妥,才回过神来,就此作罢。 但帝王宠爱密嫔之盛,还是瞒不过这满宫奴才的耳朵。 延禧宫主殿内。 良妃忍着康熙日日过来,却只往东配殿去的羞辱,脾气也变得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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