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十二娘!你听着,我敖七,我敖七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叛徒!” “啊——” 敖七的怒骂声穿过了齐军的箭阵,又穿过了齐军的甲兵、骑兵,传到了战船上…… 隔着厚厚的纱帘,冯蕴本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她居然清晰地看到齐军阵前,大兄高坐马上,挽起长弓,一支羽箭从他掌中飞出,重重地射入裴獗的胸膛。 “杀裴獗!” 漫天箭雨,如雨下一般飞过去…… “阿舅!” “大将军!” 敖七在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雍军士兵山呼海啸一般往前涌来。 “兄弟们冲啊,掩护大将军撤退。” 夕阳的余晖落在裴獗冷硬的盔甲上,带着鲜血的味道,说不出的肃杀寒凉,那光似火一样,仿佛要燃烧到冯蕴的心里来…… 冯蕴身上虚软,她想喊,喊不出。 她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裴獗受伤了。 大兄射出的那一支箭正中他的胸膛。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面无表情地砍掉箭羽,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继续冲向岸边的战船,那双眼睛仿佛要溢出血光。 他的左右,侍卫们拼了命的掩护,要救中箭的主帅…… 冯蕴看到了左仲、纪佑,看到了叶闯、曹开,看到了侍卫营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着举起刀枪。 有的被长矛从前胸刺到后背,倒在了马蹄下,倒在了一片片的血泊中…… “啊——” 冯蕴疯了般想尖叫。 可她没有声音发出来…… 大黑马就在这时倒下去了。 冯蕴记得黑马叫“踏雪”,通体全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皮毛光滑,身体健硕,长得很漂亮,因此它的脾性不是很好,眼睛跟他的主人一样,写着生人勿近的冷漠,以及高傲。 裴獗把它当宝贝当孩子般疼着…… 踏雪悲呼着,长长地嘶鸣一声,滚在地上。 马上的裴獗,摔了下来。 双方士兵疯了般往前涌上……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里,唯有敖七的声音高亢而痛苦,冯蕴怎么都避不开,针一般扎着她的心。 “她不值得,阿舅,她不值得啊!” 冯蕴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她从来没有那样疼痛过,好像那穿胸而过的箭,射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在晋国的三年,她每日里战战兢兢的活着,被劫持,被陷害,被刺杀,一次次死里逃生……再被他亲手撵出中京,被耻笑、被侮辱、被看轻,只要是个晋人好似都可以啐她一口,踩她一脚。 千般万般的苦都尝尽了,她仍然只是一个“裴大将军的姬妾”,敌国来的姬妾,得不到半分尊重…… 在他眼里,她不值得…… 在所有人眼里,她都不值得。 谁又值得呢? 是安渡河边,双颊红晕坐在茂盛青草上的娇娘,手上拿着刚采摘的木棉花,望着远处河面上打鱼的姑娘,听着她唱清越动人的情歌,鼓起勇气问身边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将军,等仗打完了,你准备做什么?” 她渴望得到分享。 他没有回答,只说: “天快黑了。河边风大,回吧。” 是中京将军府里,那只因为担心而整夜整夜睡不着,抱着被子枯守的金丝雀,看见那人进门,长长松口气,紧张地询问: “军务很忙吗?这么晚才回来……将军,是去宫里了吗?” 他站在灯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几时了?去睡。” 是那些昏暗而颠狂的夜里,被翻鸳鸯的疯狂时,那个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有子傍身,得到庇护的姬妾,眼巴巴地望着他。 “将军,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是她喘着气的央求,是她缠着他的索取。 他总会骤然加快,带着克制的喘息,在那铺天盖地的快感里,清醒至极地在关键时候毅然决然地抽离…… “还不是时候。”他说:“再等等。” 在她无助的颤抖和绝望的眼神里,他用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拒绝,将她一次次的希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知他在等什么。 许是等那样一个人,一个配得上孕育他子嗣的女子。 如果没有,他宁愿不要孩子…… 他从来没有说过太狠的话。 大多时候,对她都是很好的…… 可她真的伤到了,一点点伤透了心。 从中京到安渡那一路,“弃妇”两个字,一笔一画刻身上,在无数鄙夷和侮辱的目光里,她的心仿佛在被他凌迟…… 她许是不值得。 可她从没想让他死…… 哪怕联络萧呈策反三将,她仍然没有想过,裴獗会在战争中死去,会从踏雪的马背上倒下来。 那样钢硬的男人也会倒下去吗? 战火蔓延的鲜血,刺激得她浑身发抖。 混乱的记忆模糊在石观码头那一场厮杀里,一幕幕如同幻影,又如同梦境,出现在冯蕴的脑海…… 裴獗不要死…… 他死了,何人来憎恨她? 她就要回齐国去当皇后了。 他死了,又如何看得到她的荣光?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将军府里豢养的金丝雀,不再是李桑若脚底的那一滩烂泥…… 这些,她都想让裴獗看到呀!
第124章 有了身孕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北雍军伤亡惨重,裴獗残部仓皇逃窜,温将军已率兵攻入安渡城,安渡光复了!” 又一道欣喜的声音,将冯蕴从幻梦般的场景中抽离出来…… 换了个画面。 她确定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境摆脱。 梦里这个欣喜若狂的人,是萧呈身边的内侍平安。 平安不喜欢她,冯蕴也不喜欢他。 但平安和萧呈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很得萧呈的信重,即使冯蕴说过很多次,平安很讨厌,会故意说她的坏话,萧呈仍将他放在身边,说用习惯了,不想换人…… “裴獗死了吗?”萧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点温和,这是冯蕴最费解的地方。 他惯来如此,不生气,却狠。 “连中几箭,想是活不成了。”平安又说了些什么,冯蕴听着模糊,她耳朵好像突然失聪了似的,整個人陷入悲伤,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但平安最后一句,很清晰地入了耳。 “他们都在说,冯姬看着裴獗中箭倒地,哭得很是伤心,到底有三年的情分,只怕是放不下的……” 萧呈朝她看了过来。 空旷的屋子突然变得逼仄。 他仍是那样的表情,隔着袅袅的茶烟,在冯蕴对面的食案对坐下来。 桌上摆的瓜果很精致,膳食也样样都是从前冯蕴爱吃的。可她一点都没有动过,食案上还有仆从早上端来的膳食,仍然放在那里。 “为何不吃?” 萧呈嘴唇轻抿着,泛着淡淡的白,冯蕴看不出他有生气的迹象,但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生气了。 “没有胃口?”他又问。 冯蕴将眸子低垂下来,轻轻点头。 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一片,现在肯定是丑陋不堪的样子,不想与萧呈对视,更不想让他来探究自己此刻纷乱的内心。 “瘦了很多。”萧呈在打量她,那目光让冯蕴极是窘迫。 “在晋国吃不惯吗?” 分别很多年了,再相见,她们陌生极了。 尤其此刻的萧呈已登基为帝三年,身上养出了所谓的帝王龙气,眉目间全是威仪,和从前温雅俊秀的萧三公子是同一个人,又好似早换了一个。 他比从前更难亲近了。 但好在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将食盒里的清粥盛出来,用勺子尝了尝,“凉了,我让他们热一热。” 这一顿饭食是冯蕴硬着头皮吃的,很艰难,那喉头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明明是精心调制的美食,却难以下咽。 但萧呈盯着她,她不得不吃。 “好吃吗?”萧呈问她。 冯蕴有点幻听。 或许是在梦里的原因,那声音清淡低浅,好似离得有些远,眼里的人,也是模糊的,明明那样俊朗的一张脸,怎么看都看不清,很不真实。 “我去处理公务,晚些过来。” 冯蕴微微发愣。 她的脸被泪水炙得有点难受,眼睛尤其干涩浮肿,那种绝望到好似沁入肺腑的疼痛,究竟是为哪般,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麻木的,默默地想: 天都黑透了。 萧呈不该去就寝吗? 为何他说,一会儿还要过来? 萧呈要她侍寝? 他甚至不愿等回到台城? 抗拒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即将到来的事情,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害怕…… 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入北雍军大营那会。 每日里惶惶,害怕裴獗等不及要她去侍寝。 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下意识缩着身子…… 仆女让她沐浴,也会瑟缩紧张。 为了不陪裴獗睡觉,那时的她可谓绞尽脑汁,跟他斗智斗勇打赌作法,什么装病装昏一哭二闹三上吊,很是闹了一段日子才顺从了他。可再回头去想,竟然丝毫没有了惧怕,一幕幕都变成了床笫间的情趣…… 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现在害怕的人,变成了萧呈…… 她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境,再去同另一个男人斗智斗勇。 容颜未变,心已沧桑。 认命了。不是十七岁的少女,会天真地跟男人周旋,会想尽办法逃离魔爪,会因为把他气得暴走或是侥幸逃过而庆幸…… 现在的她长大了,很清楚的知道。 无论身份、地位、武力,如果她可以逃过男人的魔爪,让他忍着不碰她,只有一种可能——他愿意。 所以,她即便有点抵触,也不会再反抗。 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路。 不想面对的人和事,都必须面对。 萧呈更是她少女时期热烈盼着的郎君,她往后应该做的,就是让一切水到渠成,不再给任何人添堵…… “裴獗死了。从前的日子,都忘了吧。”萧呈的嗓音清凉,双眼里好似覆了一层化不开的暗红。 “你当年跟他,实属无奈,朕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你的心……” 他盯住她的眼睛,慢慢弯腰,指尖轻轻戳了戳冯蕴的心口,轻易将那一层薄透的窗户纸捅开,接下来的话,如羽箭般灌入。 “最好和你的人一样,只属于朕。” 他没有给冯蕴时间消化,收回手,一拂衣袍便出门而去,没有再看一眼冯蕴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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