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开涂山以后,她不会再回来了,祝她和涂伯善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在信的最末,她一反前面的戏谑语调,凝重地说,自己逐渐想起了很多事情,所以,她还有冥冥中赋予的使命,必须得去拯救苍生,让倪蓉不要找她…… “我当时对你阿母极是担心,我怀疑她……”涂夫人指了指头,“是不是落水出现幻觉,这里有问题了?上涂山那年,她才十二,比我还小一岁,哪里来的心上人?还说什么使命,什么苍生的……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冯蕴微微一笑。 阿母说话的方式确实与别人有异。 可冯蕴知道,在这一点上,涂夫人多虑了,阿母肯定是正常的,比正常人还正常。 至于说什么心上人…… 少女情事总是幼稚单纯…… 她不也一样狂热地喜欢过萧呈吗? 可最终,都会烟消云散的。 涂夫人叹道:“离开涂山前的那一段时间,她整日整日不出门,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又叹息一声。 “也怪我,每日为婚礼忙碌,忽略了她。你说你阿母,会不会怪我?” “不会的。”冯蕴道:“阿母最是清楚她要做什么,不会受人左右。” 其实在无数次思念阿母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她的阿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凭着模糊的记忆,给出结论。 好人,能人,心怀天下的大爱之人。 若不然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都想你阿母了。”涂夫人又把信拿过来看了一遍,上面全是她反复留下的斑驳痕迹。 “我跟她是真的分开太久了。我从未想过,涂山一别,竟是永远……” “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她究竟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可许了人家,可生了儿女,夫妻可还和睦,子女是否乖巧……我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过,她早已不在人世。” 涂夫人说着便哽咽起来。 冯蕴默默为她递上一张帕子,眼角湿润。 “我也想阿母了。” 屋子里便这样安静下来。 好片刻,涂夫人才叹息一声,略带犹豫地道: “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她所说的心上人是谁。因她是在我大婚第二日离开,我甚至怀疑过……” 她瞄一眼冯蕴,声音更低了几分。 “她心悦的男子,该不会是我们家……老涂吧?” 冯蕴一愕。 这个她还真没有想过。 要论长相,涂伯善远远不如冯敬廷。 但要论人品和担当,冯敬廷拍马都赶不上涂伯善。 冯蕴很难猜度,十五六岁的阿母,会不会芳心萌动,也喜欢上了年轻有为的少堡主,但因为是好姐妹喜欢的男人,这才克制下了情感,直到离开…… 从札记上看不出什么。 信上,更是不曾有半分苗头。 但涂夫人的猜测,又并非全无道理。 就冯蕴从冯家带出来的那些札记来看,卢三娘子对冯敬廷从来没有流露出半分如信上所写的情感…… 那个令她狂热心悦的男人,不是冯敬廷,就另有其人。 看着陈旧泛黄的信纸,面对有同样疑惑的涂夫人,冯蕴竟也生出一丝好奇…… 信上所写,是何人? - 冯蕴顶着星光回屋,裴獗已经睡下了。 屋里留了一盏微弱的灯火,映着他清隽的面容,仍是那般规规矩矩的模样,好像宣纸上的泼墨山水,云雾缭绕,引人入胜。 冯蕴心里微微一动。 低头,抬手,想碰碰他的睫毛。 又在半空中停下,那悸劫的情思转瞬即过…… 她从屋外回来,带着一身寒气,没有去动他,径直洗漱,换了衣裳,回来便看到桌上摆放整齐的账簿。 她打个哈欠,将账簿收在抽屉里,又去拿裴獗搭在橼上的外袍,原是想拾缀一下,不料一个小瓶从里面掉出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来看。 没有标识,不知是什么药。 她眉头一皱,望向裴獗。 他有哪里不舒服吗? 身子壮得跟一头牛似的,何须吃药? 冯蕴把小瓶放在木案上的显眼处,轻手轻脚地爬到里头躺下,生怕惊扰到他,而裴獗平常是极为警醒的,稍有动静就会睁眼,今夜却全无反应。 冯蕴侧着身子,手撑着脑袋,观察他片刻,困意袭来,躺下去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裴獗不在身边。 木桌上的小瓶子也不在原位,想来是被他带走。 冯蕴沉吟一下,决定找机会问濮阳九。 - 腊月初八,宜嫁娶。 许是老天赏脸,为敖七的婚事应景,大清早起床,太阳便露出了红红的脸庞。 因是嫡亲,冯蕴和裴獗会早一些去敖府,帮着裴媛张罗一下。涂伯善夫妻约好了淳于焰同行,去赶黄昏时的喜宴。 冯蕴差人把要送到敖家的礼品装车,等了许久不见裴獗,便转身去了膳房。 仆从刚将早饭上桌,裴獗便提着辟雍剑迈入了院子。 大冷的天,他满头大汗。 冯蕴看小满一眼,备好了温热干净的帕子,端过去给他,笑道:“恰恰好,要吃饭了。” 裴獗瞥一眼:“我洗冷水就行。” 他说着便回屋去了。 冯蕴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心下略略一怔。 这是哪条筋又抽了? 难道是嫌她昨天夜里回去得太晚? 早饭是他二人单独用的,相对而坐,冯蕴特地观察了一下裴獗的表情。 话少,但很平和,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深不可测的男人…… 那她就要测一测了。 “大王。”冯蕴伸手,搭在裴獗的手背上,眉头蹙起,“可是身上哪有不适?” 裴獗抬头,察觉到她的情绪,神态放松一些,摇头。 “我没事。快吃吧。” 他的声音与平常没有区别,冯蕴沉吟一下,道:“我昨夜看到你身上带着药丸……” 停顿一下,又故作纠结地道: “你要有什么不治之症,要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冯蕴。”裴獗连名带姓地唤她,脸色难看,“盼我早死,你再改嫁?” “啧啧……” 这种酸话可就不太像是裴獗说得出口的了。 冯蕴不跟他那刀子似的眼神对视,慢条斯理地接过小满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嘴角,眼睛明亮,笑容温婉。 “吃罢,夫郎,别让长姊久等。”
第441章 鸳鸯叠被 装点一新的敖府,空气里仿佛也弥漫着喜气。 冯蕴和裴獗到达的时候,敖家人在供奉祖先的家祠里祭祀,只有裴媛在外面张罗…… 崔稚跟在她的旁边,忙前忙后。 冯蕴观察,崔稚在裴媛身边的地位,半点不比常在身边侍候的几个仆女低。 她肯定是更合裴媛心意的…… 只不过,官奴之身,再怎么喜欢,也顶多能抬一个妾室了…… 崔稚以前就不是太多言语的人,如今更是沉默,默默地弓着身子上前,跪在木桌边,为裴獗和冯蕴奉上茶水果点,又默默端着托盘退下去,看上去十分恪守本分。 当然,她越是如此懂事,裴媛便会越心疼她,越对她内疚…… 冯蕴突然侧目,问裴獗。 “这个崔四娘子,你怎么看?” 裴獗不知在想什么,淡淡抬眼。 “没看。” 冯蕴半眯眼扫他一下,“那你快看一看。这般光景是要如何?你大外甥方才娶妻,难道就要纳妾了不成?” 裴獗道:“那是他的家事。” 对男子来说,娶一房小妾当然不是事儿。 冯蕴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轻忽忽一笑,“你也不想你大外甥家宅不宁吧?” 裴獗看过来。 他似乎不明白,这个崔稚和家宅不宁有什么关系。 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从。 出于同情,给她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冯蕴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笑。 男人似乎永远也辨不清女子的情绪。坏女人也往往比好女人吃得开,更容易让男人倾心,从而轻易拿捏他们,为所欲为。而一味付出的好女人,往往只能得到一个悲惨下场,还被那些被坏女人伤害的男人,啐一口“没一个好东西”…… 她眼睛盯着裴獗,脑子里想着萧呈和冯莹,低低嗤笑一声。 “反正我是不信,这般境况下,她的内心,没有埋怨和嫉恨……” 裴獗:“嫉恨又如何?” 嫉恨就会搞事情啊。 冯蕴看他不以然,“当我没说吧。” 像裴獗这种男人,目光自然看的是远方,而不是家宅,他大抵很难放低视线去看一个小女子,会在一座大宅子底下掀出多大的风浪…… 恰好阿左和阿右跑进来,冯蕴转身招招手,唤他们过来,便陪孩子说话,不再理会他。 裴獗:…… 他摸不着头脑。 说崔稚,与他何干? 怎么就挨了她眼刀子…… “舅母,我大兄来给你和阿舅请安了。就在后头……” “快看,来了来了。” 两个小孩子跑得快,这才入了厅堂,敖七很快便跟过来了。 脚步沉重,冯蕴抬眼望去。 一身喜服,将敖七衬得更为沉稳,严肃。 褪去少年气,他已是个高大俊朗的年轻将军了。 时下的世族婚礼,较之以前简单,婚礼的仪制也因为人口的迁移,变得多式多样,屏弃了许多传统,甚至有人将婚服做成纯白无瑕的颜色,以追求自然、返璞归真,渐渐盛行…… 但敖家仍遵循旧礼,喜服为玄纁之色。 黑配红,很衬敖七。 很俊。 敖七走到冯蕴和裴獗的跟前,拱手行礼。 “阿舅,舅母。” 裴獗嗯声,看着他。 “良缘缔结,从此就是大人。勿妄言,勿妄思,勿妄行。”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见厉色。 敖七垂眸,“多谢阿舅指点,外甥自当铭记。” 冯蕴微笑端坐,没发一言。 敖七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她脸上扫过,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左胸下竟是痉挛般微微一抽。 痛。 还是会痛。 敖七眼皮微动,没敢再看她,拱起手揖拜告退。 “阿舅和舅母稍事歇息,外甥去听父母训话。” 裴獗抬抬手:“去吧。” 敖七是今儿天亮才赶回家的,也就只换了一身衣服,就跟着敖政去家祠里祭拜祖宗,很多事情还来不及交代。 大婚之日,新郎官自然是最忙的。 他匆匆而去,走得很快。冯蕴端着茶轻抿一口,抬头便只看得到一个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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