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清扫的干净整洁的大院子,路过一排排紧锁的门,一直走到最后面,一间挂着蓝色门帘的门口,颤了几番手,掏出一只小钥匙来打开铁锁,进了门。 一张行军床,一张办公桌,上面皆罩着一层薄薄的砂砾。 这是沙漠地带的常态,桌子几个小时不擦,就会沾一层砂砾。 床每天晚上必须要扫,否则沙子会咯的人睡不着觉。 他习惯性摘下抹布先擦桌子再擦凳子,请薛昶坐了,自己也坐到了床沿上。 将眼镜放在膝头,他竭力抑制着发抖的双腿,问:“真是……我的女儿?” 薛昶在工作中一点都不粗,凡遇事,胆大心细,为人果决。 但他在感情方面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格,也因为他太大大咧咧,从来没有关心过妻子女儿,疏忽了她们,才会在她们死后那么难过,后悔。 在情感上神经大条,他也就不会照顾不到别人的情绪。 而他回来到现在,总共四天。 回单位述了个职之后,他就给自己请了个假,专门跑到曾经招蓦楚青图的老领导家里,去跟老领导交涉楚青图的情况,商量他的去留问题。 然后又申请来基地跟他见面,还帮他申请了一次打电话的权限。 这才是他一来,就拉着楚青图去打电话的原因。 在他想来,此刻的楚青图应该狂喜,激动,说不定要跳起来。 但面前一头白发,满身补丁的男人似乎并不惊喜,反而,一脸惶恐与不安。 薛昶急的差点要跳脚,一咂摸:“你还不信呀,对了我还有她跟你爸的照片!” 见对方不接照片,他纳闷了:“你这人咋回事,当初要自杀,大家救了你三次,你还拔了他的枪,非要死,老司令没办法才销的你的档案吧。这都多少年了,说起你家老爷子,老司令很愧疚的,你呢,二十年不敬老父亲,已经是个不孝子了,孩子的照片你都不看,你这也太,太……”太铁石心肠了吧。 这就得说说当初楚青图之所以档案会被报死的原委了。 那是在‘大偷港’事发之后,他看报道上人全死了,以为妻女皆亡,本就心如灰死,当时正好在什河子有一帮男知青混子,整天不干活,还总是骚扰,尾随女同志,以威逼利诱的方式逼她们跟他们睡觉。 而一睡,不就得结婚? 它其实也是强.暴,而且是不触犯法律的强.暴。 然后楚青图就跑去单挑他们,其目的应该就是想同归于尽。 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一个人捅了三个重伤,还有一个性命垂危,而他自己虽然奄奄一息,但是竟然还活着。 那件案子震动了整个边疆。 而在兵团老司令亲自审问楚青图时,他趁人不注意,夺了卫兵的枪,照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幸好老司令当时踢了一脚,才让他打偏了。 再后来,老司令跟上级沟通后,就有了一场针对流氓地痞的严打。 至于楚青图,明面上报亡,但他本人却进了基地。 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一呆二十年,苦行僧一样,无欲无求的。 而薛昶在头一回查到这个人时,第一感慨的就是:他可真是不孝。 要知道,他爹还活着呢,兵团一直在经他爹寄抚恤费。 他自己也活着,却二十年报死,已经做好了一生不与其见面的打算。 就说他狠不狠。 而上回说起女儿,他坚持说死了,薛昶也就罢了。 但现在有证据呀,有照片,他爹,他女儿都在上面,他都不看? “小楚同志你怎么回事,你这心是石头做的吧,你这是不打算认亲人?”薛昶提高了嗓门我。 楚青图蓦的声粗,却问:“她跟谁长大的,她妈妈吗,也是地富反坏阶级吗,她能读书,能上学吗,能参加工作吗,她……” 他哽噎了两声,又试探着问:“还需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目光相接,对视的刹那,薛昶心中突然浮起一股彻骨的寒意来,打了个寒颤。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楚青图进基地的时候正在闹革命,批地主,斗□□,打牛鬼蛇神。 他在那个年代是劳改犯,而他的妻子,是资本主义大小姐。 他们每天都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是他最怕的事。 可现在呢,讲的是凡事往钱看,争做大富翁,人人又抢着当地主。 楚青图在他的专业领域当然很牛,他是整个生化基地的骨干力量。 但他的意识被时代甩的太远,他内心根植的恐惧,也跟现实早就脱结了。 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只留下满身伤痕的人们。 薛昶再塞照片:“看看嘛,照片上还有你爸呢,还别说,你家老爷子可真是,龙骧虎步,一身霸气!” 说起他爹,东海那位活龙王,啪的一声,楚青图手里的眼镜杆断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是拒绝,是排斥,也是抗拒。 不过对于孩子的好奇终是战胜了他对父亲那种复杂的拒绝和抗拒。 他伸手来接照片。 那是一张过年时全家聚在一起拍的照片。 楚青图扫了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又戴上眼镜,眼镜啪一声掉了,他又够书桌上的一副新眼镜,这一看,瞳孔地震! 因为照片上不但有他爸,竟然还有他爸的死敌柳连枝。 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并肩坐在一起,笑的从容而又平和。 就好像交缠几十年的争斗,锋尖对麦芒从未发生过似的。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又是谁,能让他们俩坐到一起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女孩子的脸上,那是个格外特别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凶凶的,正在瞪他老爹,唇角却又似笑非笑,满脸写着嫌弃。 而在看到女孩子的一瞬间,楚青图仿如深埋流沙中不知多久的壁虎,终于能从地底钻出了头,猛吸一口空气。 是了,那确实是他的女儿。 虽然他头一回见,但他确定那是他的女儿。 多神奇,他的女儿竟然敢那么瞪着她暴戾乖张的爷爷看? 这还没完。 薛昶点了支烟,见楚青图直勾勾望着照片,笑着说:“猜猜她在干啥工作?” 楚青图皱了一下眉头,又摇了摇头。 薛昶拍拍大腿:“当年我那痛风你记得吧,骨头缝里面长石头,哎哟喂那个痛呀,就是她给我灸了一针,配了些药,好了。” 楚青图点了点头:“她竟然已经参加工作了,还是个中医。” “对了,你猜她还会干啥?”薛昶在笑,但眼睛红的厉害。 楚青图没说话,目光回到了照片上,就听薛昶哽噎着说:“她能放翻我!” 楚青图蓦的回头,一脸疑惑。 “你闺女练了一手好拳,真的能放翻我。她能放翻老子。”薛昶说着,哽噎了片刻,一大老爷们,嚎啕大哭了起来。 楚青图记得他说过,他的妻子沈庆仪还活着。 他当然还想问更多的消息,可看薛昶哭的那么伤心,他一时间问不出口。 而整整二十年了,他的妻女还活着,他的女儿竟然能跟他爸坐上一张桌子? 那他的妻子呢,她人在哪里? 楚青图于他的家是那么的好奇,急切。 急切的想知道一切! 不对,他想回家,他想立刻就回家! …… 再说林白青这边。 今天周末,她专门在家等了一整天,但并没有再等到边疆来电话。 当然,楚青图的心情她可以理解,以为妻女俱亡,结果大漠二十年,不但有女儿,孙女都有了,他一时间估计接受不了,得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接受。 林白青让顾培打听了一下特殊部门的工资,发现还挺高的。 就她爸那种部队籍的科研人员,工资跟大学高级教授同档,一月应该在两千元左右,所以原则上她爸应该不缺钱。 不过凡事要往最坏处打算。 所以她又翻出薛昶的地址来,到邮局给薛昶汇了两千块钱。 只要薛昶能让楚青图从基地出来,两千块足够他买机票,回东海,回家来。 当然,涉及保密单位,她爸又是搞生化武器研发的,估计一时半会他回不来,林白青暂且就把在工作方面寻求爸爸帮忙的事给撇下了。 那位女博士的乳腺癌,她准备单靠自己,以她自己的中医手段来治疗。 而那个手段说来比较让人头痛,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个毒方! …… 关于爸爸还活着的事,她肯定要告诉二老和沈庆仪。 正好妈妈是后天的飞机就会回来,也说好了,一来就会到灵丹堂。 再加上柳连枝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在做针灸,林白青就打算后天等妈妈来了,一家团聚时再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而因为柳连枝身体不舒服,单让保姆带着又不放心,正好今天林白青要去寻一味药,干脆就又挂了诊牌,自己带着孩子出门采药去了。 上辈子因为没有孩子,每个月林白青都要抽那么两天的时间专门出门采药。 花国疆大物博,各地植被当然不同,所产的中药也不尽相同,不过东海是块风水宝地,越到山里头,溪水边,越是有些好药材。 原来的林白青出门不方便,但现在有柳连枝的车,喊上司机,也就可以轻轻松松出门了,她去的也不远,其实就是安阳县,她曾经的老家。 这一片因为山高林深,常有些好药材。 林白青运气也不错,进山后就在一块溪流旁,采到了一大筐的药材。 楚楚也算婴儿中的王者了,生来还连路都不会走,就跟着妈妈爬山越坎,大山森林全见识过了,小家伙头一回外出,乐的一路伊伊呀呀的。 赶傍晚回到药堂,正好一帮实习大夫还没下班,林白青遂喊了大家过来,要让实习大夫们看看自己今天新采来的药,七叶一支花。 一帮实习大夫才在学中医,只懂得学校的教本宣科,其中一个说:“这药咱药堂不就有嘛,林大夫您干嘛非要自己出门去采一趟?” 另有个小女孩知识面更丰富一点,说:“我看您给有些乳腺癌患者就开过这个药,就是咱药堂自己的,是市场上没货了您才自己去采的?” 穆成扬也正好收拾完下楼,他更懂,一看,试着说:“你是给那个马上要来看病的,得了乳腺癌的外国女博士准备的吧,纯野生的七叶一支花?” 几个实习大夫对视一眼,因为知识层面的不同而误解林白青了。 而且误解的有点不太地道。 一男实习大夫试着说:“是因为咱们头一回接待洋病人,您怕市场上的药不好,才专门自个儿去采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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