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嬷嬷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此人,后来还是其他人提醒的,她才恍然道:“方嬷嬷啊,老奴记起来了。” 温颜忙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管事嬷嬷颇觉好奇,“娘娘何故问起她来?” 温颜忽悠道:“我有些旧事想问她,不知她还在不在?” 管事嬷嬷:“还在的,不过时日无多了,神志不清的,娘娘只怕不方便问话。” 温颜:“???” 管事嬷嬷解释道:“她有肺痨,会传染人,娘娘金贵,断不可与她接触。” 温颜却不在意,她若因为接触任务对象就挂掉,那也太没劲了。 “无妨,你先带我去瞧瞧,我就站在外头问两句。” 她执意要见方沛萍,管事嬷嬷只得依言带她过去。 因着有肺痨,方沛萍独自关在一间墓室里,那空间狭小,异味儿特别重。 温颜主仆走到门口,见木板上蜷缩着一具干枯的躯体,像死尸一般没有任何生气。 地上放着馊掉的食物和半碗浑浊的水。 满头白发的女人因病痛折磨,衣衫褴褛得几乎看不出人样来。 采青嫌弃地捂住鼻子,皱眉道:“娘娘……” 温颜心里头也有点怂,她并不确定她就是任务对象。 “009?” 温颜在脑内呼喊系统009,试图得到它的帮助。 然而系统009没有任何回应。 温颜无奈,只得吩咐采青道:“你到外头替我守着,没有我的喊话,不准外人进来。” 采青为难道:“娘娘……” 温颜:“莫要磨蹭,赶紧的。” 采青没得办法,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出去,禁止外人入内。 墓室里清净异常,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温颜迟疑了阵儿,才试着用现代的称呼喊道:“方小姐?” 无人应答。 温颜又壮大胆子喊了一声,“方小姐?” 木板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 温颜想上前,却又有几分惧怕,她内心挣扎了许久,才道:“1937年的南京保卫战,你可还记得?” 这话像有奇效,令濒临死亡的女人微微动了动眼皮。 温颜并未察觉到她的反应,继续道:“方小姐可还记得1937年?” 嘴角嚅动,紧接着手指也动了动。 她的反应被温颜瞧见了,连忙呼道:“方小姐?” 木板上的女人隔了好半晌,才缓缓睁眼。 蓬乱的头发遮挡了她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眼前是人还是鬼。 温颜壮大胆子走上前,想蹲下捋开她的头发,却又点惧怕。 女人虚弱地动了动肩膀。 见她有了反应,温颜才蹲下,犹豫着伸手拨开她凌乱的白发。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枯得好似骷髅的面容。 枯槁的脸上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干裂的唇,爬满皱纹的皮肤上长了许多老年斑,模样看着很是吓人。 温颜只觉得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硬着头皮道:“方小姐?” 女人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明了些。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吃力地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庞。 干裂的唇微微嚅动,许久不曾说话的嗓子已经忘了怎么发声。 “你……” 见她有了回应,温颜欢喜道:“你可知1937年?” 听到1937年,女人枯槁的脸上有了表情,她想伸手抓住她说点什么,最后只能无力垂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才尝试着再次说话,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两个模糊的字眼。 “你是……” 温颜应道:“如果你来自1937年,我便是你的故人。” 女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涣散起来,她的记忆似乎有些纷乱。 1937年是什么时候呢? 她记不起来了。 它仿佛很遥远,远得像上辈子。 它仿佛又很近,近得仿若昨日,是她唯一苟活下去的理由。 “水……水……” 听到她要喝水,温颜忙命人取水来。 不一会儿采青送来温水,温颜一点都不嫌弃对方脏,伸手托起女人的头喂水。 采青见状,欲言又止道:“娘娘……” 温颜不耐道:“下去。” 采青不敢多说,只得温顺地退了出去。 女人喝了许多水,显然渴坏了。 大半碗温开水润养过干涩的喉咙,她很努力地想看清眼前的人。 温颜轻声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女人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沙哑道:“忘了。” 温颜并不着急,只道:“你饿不饿,我叫人送吃食来。” 女人缓缓摇头,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呓语道:“我要……走了……” 温颜试探问:“你想去哪里?” 女人麻木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道:“我想回,想回家,回家。” 温颜:“你的家在何处,可还记得?” 女人的神智似乎陷入了迷茫中。 她数十年的人生好似光影般从脑海里掠过。 有暗无天日的绝望哭嚎,有疯疯癫癫的大笑,也有拼命挣扎抗争的艰辛,还有苟且偷生的执念…… 那场把整个南京城蔓延的战火,数不尽的硝烟弥漫,蝼蚁般的生命,哭喊连天的破碎,与国破家亡的创伤。 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好似喷发的火山,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侵占了她浑浑噩噩的大脑。 在某一瞬间,她的神志渐渐变得清明,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郎。 “你是……谁……” 温颜轻声答道:“我是你的故人。” 女人垂下目光,望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喃喃道:“你来接我回家吗?” 温颜循循善诱问:“你的家在哪里,可还记得?” 女人回过神儿,目中充满着回光返照的期待,问她道:“你知道,南京城吗?” 听到对方亲口说出“南京城”,温颜的内心好似被某种东西击中。她强压下情绪起伏,努力镇定道:“我知道,我知道它在哪里。” 女人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像孩子似的倾诉道: “我想回家,我已经离家好久了。 “我好想回家啊,我的先生,我的孩子,他们都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团聚。” 听到这番话,温颜愣愣不语。 女人忽地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小姑娘你能带我回家吗?我等了你很久了啊……” 温颜张了张嘴,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有些难以置信道:“你认识我吗?” 女人摇头,喃喃道:“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来皇陵时,经常做梦,梦里有人告诉我,只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回家,回到我想回的那个家。” 说罢充满期待地望着她,“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等了你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啊…… “这十九年来,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你能来接我回去。 “我已经离家很久了,我的爸妈会担心,我的孩子才只有五岁大,我的先生…… “咦?我的先生去哪里了?” 她的记忆似乎再次陷入混乱中,嘴里一个劲儿喃喃自语她的先生去了哪里。 温颜怔怔地望着她。 十九年。 她被这个数字击中,内心翻涌,嘴唇嚅动,想说什么,却苍白得无力。 “你能带我回家吗?” 女人的神志忽又清醒,小心翼翼询问。 温颜喉头发堵,讷讷道:“我能带你回家,可是现在已经……” 女人忽然打断她的话,叨叨絮絮道:“我记得,那是1937年的冬天,那天早上很冷很冷…… “欸?南京城,我是南京人,地地道道的南京人……”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人都在哭,我看到很多房屋都着火了,冒着浓烟。 “好多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流血了,整条巷子里都是血……” 当她叙述这段历史时,神情的木然的,整个人的情绪都陷入了一种窒息的麻木中。 惨烈的哭喊声,凄厉的叫骂声,以及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时的愤怒,淹没了她的血性。 她的孩子才只有五岁啊,仅仅五岁大的小不点。 那么小小的一只,像小奶猫似的,带着满身鲜血蜷缩在她的怀里,忘了哭,只弱声说:“妈妈,我好疼啊……” 她看着小家伙一点点咽气,一点点停止呼吸,最后身体变得冰凉,再也捂不热。 1937年12月16日。 她忆起来了,那天是1937年12月16日,那是孩子的祭日,同时也是自己的。 她在那天被屠杀,生命终结于28岁,死在了南京城里。 她姓方,叫方沛萍,是一名女教师。 而她的先生,好像死得更早一些。 那个参加南京保卫战的男人死在了1937年12月8日。 好像是这个日子吧,她也记不太清楚了。 “欸,人老了,不中用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温颜不敢打断,只静静听着。 念叨了好半晌,女人似想起了什么,忽地问她道:“欸?我孩子呢,你可曾见过?” 温颜愣住。 女人向她比划,神经质道:“有这么高的个儿,圆圆的脸儿,穿灰色小袄,头上还有两个小揪揪……” 看着她的比划,温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热泪不知何时溢满眼眶。 那种从骨子里迸发出来悲伤,是每一个国人在面对南京历史时刻入到基因里的泣血悲鸣。 她望着这个失去孩子,死于历史里的同胞。 她来自1937,她来自2028。 两个跨越近百年时光的人在这里得到灵魂交汇。 温颜含着热泪,忽然起身朝方沛萍行大礼跪拜,一字一句道: “敬告先祖,我华夏河山大好,家国无恙!子孙克宁,亲族显茂!”【注】 方沛萍怔怔地望着她。 一个年老衰败,一个年轻生机。 一个代表旧时代的过去,一个代表新时代的勃发。 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在这里聚集。 方沛萍用女性温柔到极致的语气轻声问:“真的吗,你莫要哄我。”
第三十一章 温颜向她笑,泪眼婆娑,铿锵有力,“南京城,还在;华夏,还在;子孙后辈,都在。” 方沛萍张了张嘴,喃喃道:“南京城,还在。” 温颜点头,“还在。” 温热濡湿眼眶,方沛萍欣慰地笑了,“还在啊,还在,还在……” 温颜抹了把泪,喉头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所有言语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面对这位来自1937年的故人,那个中华民族泣血的时代,作为后辈,她没有资格去替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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