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怎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跑西市来了? 而蒋堰,也正懊恼着呢。 他想见见徒儿最后一面,大可以明儿提前找间他上下衙时必定会经过的茶楼或者酒楼,在那等着便是了。 千不该万不该听说他在西市帮老丈人卖肉,就跑过来看热闹。 结果等他来到西市后发现,外头排队的全都是女子,他一个男子委实不好往女子堆里扎。 不过他也没放弃,索性进了间离猪肉铺不远的书画铺子,在这里慢慢等他们关门歇业。 排队卖肉的人都排到西市外头去了,他们准备再多猪肉,只怕也会很快售罄。 好消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等到猪肉铺关门歇业,徒弟跟徒弟娘子手拉手出了猪肉铺,见上了一面。 坏消息是徒弟眼神过于敏锐,自己还没来得及躲呢,他就一下发现了自己。 不过蒋堰性子向来随性,被发现踪迹也没懊恼,甚至还主动提议:“咱们师徒许久不见,不如师父做东,请你们小夫妻去樊楼大吃一顿如何?” 宋时桉抿了抿唇。 这顿算什么,诀别宴? 吃完他就踏上前往杭州的行程,然后毅然决然地投水自尽是? 姜椿却是高兴地拍手叫好:“好呀好呀,听夫君说师父贼有钱,等会我可要专捡贵的点。” 蒋堰豪爽地一挥手:“随便点,把樊楼所有的菜肴都点一遍都不打紧,师父出得起钱。” 宋时桉双手握拳,指甲狠狠戳进手心。 反正都要死了,钱财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再跟从前一样当抠门精是? 他红着眼眶,对姜椿道:“既然师父如此大方,那你就别客气,把樊楼所有菜肴都点一遍。” 姜椿见他眼眶发红,凤眸中似有泪光闪烁,说的又是赌气的话,还以为他是生气蒋堰在外游山逛水三年不回京,彻底忘了还有他这个徒弟的存在。 难得见他这样幼稚的一面,姜椿新奇地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这才笑嘻嘻地应道:“好,我听夫君的。” 蒋堰作无奈状:“你们夫妻俩一唱一和的,尽想着坑我的钱了,我攒点棺材本容易吗我?”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宋时桉差点没绷住,直接泪洒当场。 牙齿使劲咬住腮帮子肉,这才将泪水给憋回去。 * 宋时桉打发长随先行去樊楼定雅间,两人又跟蒋堰在书画铺子里闲聊了一会子,这才乘坐马车去往樊楼。 宋时桉跟姜椿打了声招呼,然后转头上了蒋堰的马车。 蒋堰见宋时桉上来,面色淡定得很,甚至还玩笑了一句:“不陪你娘子坐,跑来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坐做甚?” 宋时桉往马车厢壁上一靠,轻哼一声,质问道:“师父回京,怎地不提前写信告知我一声,我好出城亲自去接您老人家。” 蒋堰轻笑道:“你才升吏部侍郎,素日在衙门里想必不清闲,我又不是甚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糟老头子,何必辛苦你多跑一趟?” 宋时桉淡淡道:“徒弟孝敬师父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得不是。” 蒋堰嗔了一句:“你这孩子,是不是跟你娘子打嘴官司打多了?话比以前多不说,还一套一套的。” 宋时桉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师父之后有甚打算?还打算出去继续游山逛水吗?” 蒋堰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对,江南人杰地灵,好山好水数不清,我还没逛完呢,准备在那里多逛逛。” 宋时桉淡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许姨母就是在杭州西湖落水身亡的,蒋家老太爷跟老太太三令五申不许师父前往杭州,师父怎地就不听呢?” 话到这里,他抬眼看向蒋堰,冷冷道:“师父,您该不会想偷摸跑去杭州,也在西湖投水自杀,好下去陪许姨母?” 他嘴里的“许姨母”,其实是庄氏的一个远房表妹,名叫许锦瑟。 许家是杭州本地大户,蒋堰二十年前去杭州游玩时,在西湖边对许锦瑟一见钟情。 回京后便央求家人替他求娶。 蒋家乃京中名门望族,与许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蒋老太太当即就修书一封,托杭州的一位闺中好友上许家门打探许家人的口风。 许家人一听京中名门蒋家的小郎君瞧中了自家的小娘子,这小郎君还在跟随名师学绘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当即就应下这门亲事。 但还是按捺住心思,打算问过女儿的意思后,再给回话。 谁知许锦瑟竟然觉得蒋家乃高门大户,不是自己这样中等人家出身的女子能攀附的,齐大非偶,坚决不肯同意。 蒋堰不死心,再次南下杭州,好一番央求后,许母总算叫他亲自见了许锦瑟一面。 他又是赌咒发誓此生只她一位娘子,绝不二色;又承诺回京后就去考科举,好让她能当上诰命娘子;还将自己名下的财产一一告知,说等她进门后就全交给她管。 可以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 但并没有什么用,许锦瑟固执地认定齐大非偶,觉得自己高嫁到蒋家这样的人家,必定不会幸福。 坚决地回绝了他的好意。 然后转头就应下了与姨家表兄的亲事,甚至为免夜长梦多,于次年就急匆匆地嫁出去了。 故事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惜并没有。 许锦瑟嫁给姨家表兄后,起初几年过得还不错,但她那个表兄是个贪花好色的,宝贝了她这个表妹没两年,就厌倦了。 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养通房。 而许锦瑟的运气也不怎么好,先是小产两回,好容易足月生下一胎,却是个死胎。 为此身子骨元气大伤,成日缠绵病榻。 等待她的结果将会是郁郁而终,假如没有那日于西湖边再次偶遇蒋堰的话。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许锦瑟的心理防线却是彻底崩溃了。 自己还不到三十,就如风烛残年的老妪般,连走路都要丫鬟婆子搀扶。 而与自己同龄的蒋堰,却与十几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还多了些仙风道骨的大儒风范,一看日子过得就不错。 如此明显的对比,无不在昭示她眼光不行,选错了人,错把鱼目当珍珠,亲手毁了自己的人生。 回府后她沉默了好几日,然后于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甩开跟随的丫鬟婆子,毅然决然地投进了西湖。 蒋堰虽然一直都未娶妻,但其实已经渐渐将年少这段求而不得的爱恋差不多放下了。 但许锦瑟却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投湖自杀了。 他顿时再次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之中。 不断懊悔,假如自己先前没有出现在杭州,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虽然在外头游山逛水三年,也没将这事释怀,负罪感与过去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导致他精神头越来越差。 最终于三个月后,在许锦瑟投湖的位置,也一跃而下。 蒋堰听宋时桉这么一说,顿时心头一跳。 这个徒弟莫非成精了不成?竟然能猜到自己的心思! 嘴里连忙反驳道:“你胡说什么呢?有这么诅咒自己师父的?我活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投湖自杀? 再敢胡乱猜测,当心师父我揍你! 别以为你大了,师父就不能揍不了你了,照揍不误!”
第137章 坐在后头一辆马车上的姜椿, 也在思考蒋堰的事情。 当初她为了让宋时桉这个美强惨男配更惨一点,所以故意设计了他师父蒋堰投湖自杀这个剧情。 当初设计这段剧情的逻辑是这样的: 许锦瑟之所以自杀,也不全是因为见曾经的追求者蒋堰风华正茂且功成名就, 而自己却凄凄惨惨, 对比过于惨烈导致心理防线崩溃才自杀的。 其实之前她就缠绵病榻多时,相公对她不闻不问, 姨母也因为她不能替自己儿子延续香火而对她颇有微词。 就连自己娘家也有不少人对她有怨言,怪她不识好歹, 害家族没能攀上蒋家这样的名门世家。 她接连小产加生下死胎, 身子骨本就虚弱,又成日憋屈受气, 身体跟精神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蒋堰的出现, 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但心思本就细腻敏感的蒋堰, 却将罪过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反复懊悔自己不该出现在杭州,渐渐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蒋堰也不是没跟这心结抗争过,在外四处游山逛水好几年,试图勘破它。 但很显然,他最后还是失败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现在再反思当初设计这段情节合不合理已经为时已晚,重要的是得想出对策。 宋时桉八岁就跟随蒋堰学画, 跟他有极深的感情。 如果蒋堰如原著中那般死掉, 他一定会很伤心的,估计好几年都走不出来。 姜椿不想他伤心。 所以,得想法子阻止蒋堰自杀。 但他这样惊才绝艳而又心思敏感脆弱的古代文人的心结,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然而他那系铃人许锦瑟早就化成一堆白骨了, 上哪里解去? 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路,都没思考出甚有效对策来。 气得她直接往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叫你丫为虐而虐,胡乱给蒋堰发盒饭,现在好了,遭了现世报了? * 在樊楼后门下车后,宋时桉眼尖地瞧见姜椿脑门红红的,忙关切地问道:“娘子,你额头怎地红了?” 姜椿:“……” 她打哈哈道:“我方才打瞌睡,脑袋一下撞到厢壁上了,不打紧,你别担心。” 蒋堰闻言,打趣宋时桉道:“都怪你,非要跑来跟我坐,你若是跟你娘子一车,她靠在你肩头打瞌睡,不就撞不到脑门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背负双手,唇边含笑,完全不像是个被心结折磨到精神崩溃,即将要赴死的人。 姜椿立时凑他跟前凑了凑,笑嘻嘻道:“师父,您说得不对,夫君肩膀硬邦邦的,靠他肩头打瞌睡,哪有窝他怀里打瞌睡舒服?” 蒋堰脸上的笑容直接尬住了。 这是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能听的话吗? 见他面露尴尬之色,姜椿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师父,我乡野杀猪女出身,说话比较随意,跟素日您接触过的那些贵女不一样,您老人家多担待点哈。” 不等蒋堰回应,她又得意地一扬下巴:“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蒋堰:“……” 宋时桉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实事求是地对蒋堰道:“师父,我娘子时而疯癫,时而正常,您别被她吓到。” 姜椿握拳,在他胸堂上轻轻捶打了一下,笑骂道:“谁疯癫啦?再在师父面前抹黑我,仔细我揍你个满脸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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