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才:“你这是做什么?” 秦放示意小厮出门,他自己点了灯,甩灭手中火柴。 房中铺上一层淡淡的暗光。 一阵沉默中,秦秀才又问:“这么晚,你有什么事吗?不能明天说吗?” 秦放兀自笑出声:“大哥,我以为你又要问我长高了没,每年都问,没意思。” 秦秀才:“……” 若十几年前,两人早就闹开了,不过经过长年的沉淀,他们摒弃了孩童时期斗兽般的行径,收起棱角,做起兄友弟恭的样貌。 因为秦秀才需要弟弟双手赚钱,养他的病,秦放却也不是没有所求。 他想要在锦衣卫混出头,就要有母亲、家人,把他们作为弱点,暴露在皇权前,否则皇帝用得不放心。 因他最开始起点低,那营生行当,不值得大肆宣扬。 这也是当初隆光帝赞他“秦刀斧”,他却要谦让的缘故。 秦放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望着兄长的病容,他目光渐远,似乎陷入回忆:“我十四岁离开青山县,十六岁,到了京城,大哥知道我做过什么,对吧。” 秦秀才脸色惨白:“既然都过去了……” 秦放:“有什么不好提的,我砍过的头,我一个个都记得。” 时人忌讳死亡,刽子手天然的伤天害理,就算杀的是恶人,迟早会被恶鬼缠上,不得好死。 何况他砍的,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当时,前任首辅去世,隆光帝悲痛了一个月,三个月后,首辅结党的罪责一一被拉出来,可谓罄竹难书。 隆光帝下了抄家的圣旨,男人凡过十岁者,一律当斩,低于低于十岁者,则与女眷一同流放北地,永世不得回京。 首辅之子以血写书诉冤情,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京中百姓上街,为首辅请愿,那执行斩令的刽子手,被百姓堵在巷子,不得出来。 秦放是赶鸭子上架的。 十六岁的少年,远不如成年男人壮硕,个子却已逼近成年男人,大雪飘扬之中,他握着刀,看着一个个被押上来的男人。 其中,不少比他年纪还小的。 所有人面色灰白,却挺直腰背,以文人风骨,面对这场极刑。 秦放盯着一个男人的后脖颈,心想,真好,他们脖子真干净,而他的脖子上,都是冻疮。 在民众的谩骂之中,他举起刀。 砍了一个后,他下意识松刀,才发现,铁制的刀柄结着白霜,因为天气太冷,他一些薄的手皮粘在刀柄上。 那天到最后,秦放换了几次刀,拿到了人生第一笔钱,共有四十七两,一个人头一两。 老刽子手慨然,道了声好力气,至少没让人受罪。 但光这样的力气还不够,这首辅一家是无人为他们入殓了,所以断头就断了,那寻常百姓家若有人犯事,被送上断头台的,想要既让人不受累,死得轻松,又希望留最后一点皮,好缝合以全尸下葬。 这个度比较难把握,但秦放做得很好。 他收了死刑犯家人的钱,就会刀下留情,利落地带走一条性命,又留了点黏连的皮肉。 这一干,就是两年,秦放一共得了一百两白银,并三十二文铜钱。 直到十八岁,他破格进入锦衣卫,当即以手段果断,刀法狠辣,受到上峰的赏识,逐步攀升,及至受到皇帝召见。 此时,听得秦放这么说,秦大咳嗽两声:“你当年,也不容易。” 秦放低低一笑:“是啊,我得罪的人,数不胜数,但大哥,我送钱给你治病,四年前你为什么要联合青山县的县令,污蔑我贪赃枉法呢?” 秦大脸色骤变,猛地咳嗽:“你说什么,哪有这种事,污蔑什么?” 秦放:“县令是罪臣的学生……哦,我直接说前任首辅,你可能更清楚。” “就是被我砍了四十七口男丁的人家。” 至今都有人认为,如果不是当年他接过那把刀,或许皇帝会被民意感动,转变心意。 每每听到这种论调,秦放都要笑一声。 秦大嗫嚅:“我听说县太爷与首辅有关,可他早就表明立场,不和罪臣同流合污啊!污蔑更是无稽之谈!” 秦放等秦大狡辩完,笑道:“大哥,锦衣卫最擅长刺探消息,我自有消息渠道。” 知道瞒不过了,秦大狠狠咳嗽,底气不足:“好吧,你非要这么说,就当和你说的那样,我没那个力气和你争!” “再说都过去四年了,你干嘛突然提起这件旧事?县太爷早就卸任了,我也落过水,成这副不中用的身子,你还想怎么样?” 秦放拿出一张纸,递给秦大,道:“签了吧。” 只看那纸上,“和离”二字赫赫然。 秦秀才惊骇:“什么意思,你要为兄长主理和离?” 秦放坦然:“对。” 不等秦秀才问为何,秦放将笔递到他手里,皮笑肉不笑:“大哥,你签了,我就不会再怪你四年前做的事。” 秦秀才看着秦放,只觉陌生。 暖和的卧房内,他无端打了个哆嗦。 …… 离开秦秀才的房间,秦放仔细看着和离书,上面签了秦秀才的名字,印了手印,他折好,放到袖子里。 他大哥依然是这副性子。 四年前,秦秀才被县太爷邀去画舫游玩。 那时候,秦秀才知道县太爷的意图,又想自己秀才功名都屡试不第,乡试会试,想都不敢想,不如投奔官员,又认为秦放砍了那么多头,该有报应。 他前往赴约,与县太爷达成合约,却不曾想,回去的时候,在画舫上被人推下水中,从此只能缠绵病榻。 若他当时会水,多挣扎几下,或许就可以看到,他的弟弟,秦放穿着锦衣卫的蓝袍装束,站在画舫上,看着他在水中挣扎。 十八岁的秦放,俊目中,隐着残忍的笑。 秦放没真想杀了秦秀才,只是,病恹恹的大哥,才是好大哥。 往后几年,他给了家里那么多钱,买那么多人参吊着秦大的命,又替他请御医…… 他也算个好弟弟。 当然,如果不是嫂嫂,他或许永远不会撕破脸皮,直谈四年前的事。 如今先敲定和离,再谋其余。 秦放心口热火炎炎,可如今也才过卯时,还太早,他便叫小厮套上马,径自去了衙门。 先在衙门那边过了再说。 …… 碧天院。 兰絮睡到辰时,就听云梦敲门,跟小娟说了什么,兰絮起来时,小娟也说了:“奶奶,二爷在外面等着奶奶。” 兰絮掩唇,打了个呵欠,心想,她昨天没和他说不要早上来? 跟狗嗅到肉味似的,她都替小娟担心了,若真应了他,应付起来有点难。 她不管他,慢吞吞洗漱好,外头冷,她穿得厚,脸上还搽了香膏防冻,做完这些,就又是一刻,如此拖拖拉拉的,秦放竟还在。 似乎在风中站了许久,他肩头甚至还有薄薄的雪。 兰絮讶然,好小子,为了小娟,还做起痴情郎。 秦放撇去肩头雪粒,两步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小娟。 小娟被他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兰絮忍着好笑,道:“小娟,你先回去吧,我和小叔有话说。” 小娟低头,恨不得足下生风,回了院子。 兰絮示意秦放:“说吧。” 秦放漆黑的眼底,闪烁不定,他语气比平时多一分谨慎,试探:“嫂嫂,看过那手帕了?” 兰絮心道他这心思着实藏得深,不看到手帕,她也猜不到呢,就干脆说:“是。” 秦放忽的问:“嫂嫂不气?” 兰絮抬眸,眸中清泠泠的,带着点笑意:“我为何要生气?” 小娟又不是她的物品,被人惦记了,她就要生气。 何况真要她说,秦放并非不良人,只一点,这高大的身板俊逸的容颜,就强于世上多少男子,不消说有本事会赚钱,在婆媳关系中,也不是那隐形人。 当然,兰絮怎么想不重要,能不能博得小娟青睐,还得靠他自己。 她这一声回答后,秦放呼吸发紧,如面绞刑,又如蒙大赦,脸色几度变换后,又问:“那嫂嫂……怎么想?” 兰絮打从看到帕子,就怀疑秦放想请她当红娘。 她是懒得撮合人家,不过,拿捏秦放的时候不多,如果简单的,不损到小娟的事,她不是不可以搭把手。 她说:“那就看你表现了。” 秦放蓦地放声大笑,却又强自压抑下兴奋,道:“我明了了!” 一刹,他心口的气运,又明亮几分,兰絮不得不垂眸,避开他身上光辉,心道这气运怎么还和他情绪有关。 秦放却以为,兰絮面上淡然,心底却有羞意。 原来,他们心意早已相通。 既说表现,他也不能太过,于是纵然飘飘欲仙,秦放有意收敛情绪,饶是如此,他唇角噙着的笑意,仍能让人觉出他的欢喜。 兰絮被感染到了,竟也觉出几分高兴。 秦放又说:“嫂嫂,我早早叫人去天山庄定了位子,今天可要出去?” 天山庄是吃烤肉的好去处,想到大冷天吃烤肉,兰絮咽咽喉咙,还可以踏雪寻红梅,着实雅兴。 只是天山庄离京城好一段距离,这天看着又阴沉沉的,大抵是要起一场大风雪的…… 兰絮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有些折腾,带回来吃不就行了吗?” 秦放早知她懒,全安排好了:“嫂嫂只管坐马车,其余交予我。” 兰絮瞥他一眼,又见他卖乖,心道这“贿赂”是她该得的,就从了秦放的安排。 不多时,他们没带任何丫鬟小厮,秦放亲自驾着车,和兰絮往天山庄去。 该说老天不赏脸,他们走到半道,天上就飘下鹅毛大雪。 这马车大,兰絮正睡得舒坦,听到簌簌声响,推窗一看,漫天的大雪,眨眼间就在地上铺出一片银。 秦放放缓马儿行走。 他道了声天公不作美,又好笑,是否踏过这场大雪,一切都能好起来。 那份和离书,在他怀里,捂得热乎乎的。 见此路况,兰絮也不执着于烤肉了,还好带了点吃的在车上,她叫秦放:“咱们找个地休息一下吧。” 秦放无声叹息,说:“好。” 引马继续朝前,只瞧不远处,山色有无中,有几处黑瓦白墙,到了跟前,于落雪中,能见得上面挂的牌子:观音庙。 却是落败了,门扉破旧,门口没人看守,进得庙中,蛛丝灰尘不少,偶有火堆的痕迹,看来也曾有旅人在此休息过。 观音像斜倒在地上,凝着细细的白霜。 秦放找来一捧稻草,扫掉地上的灰尘,又从马车里拿出被寝等物什,铺在地上,兰絮不和他客气,她直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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