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是来找您的。”殷玉瑶反手把院门关上,伸手将院子里的破碎的椅子帮忙整理到一边,又把拿着笤帚把菜叶都捡起来放在院子里的一个台子上。 这两口子愣愣地看着殷玉瑶收拾,半晌才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一起忙活,用了二十来分钟算是把院子又恢复到了齐整。 女人打了一盆干净的水,声音沙哑地说道:“姑娘洗洗手,我进去给你泡点茶……” 顿了顿,她苦涩地笑了笑:“家里没茶了,我烧点开水给你喝吧。” “谢谢阿姨。”殷玉瑶道了谢,去洗干净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沓毛票和二十张一斤的全国粮票递给一旁的男人:“金老师,这是给您的。” 儒雅男人见状和被蝎子蛰了手似的,飞快地把手往后背藏,脸色十分难看:“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殷玉瑶叹了口气,伸手将他胳膊拽过来,把钱和粮票放在他手上,低声说道:“这是我买您东西的的钱,当然我知道我给的远远不够,但是现在给多了反而是坏事,我会陆陆续续付钱的。” 金老师看着厚实的钱,虽然都是毛票,但这么厚一摞也有十块钱了,更别说二十张全国粮票了,这确实是他们家现在最需要的。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也沦落到为了五斗米折腰的地步。 他往后让了让,往屋里一指:“家里不剩什么了,你看什么能相中的就拿走吧。” 殷玉瑶跟着他进屋,压低声音说道:“我需要一份清单,你被搜走的珍贵的书籍字画的清单。” 金老师闻言伤心欲绝,那是家里多少辈的珍藏啊,到他这里全都毁了。 “写它干什么?”金老师失魂落魄地看着天空:“没了,全都没了。” 殷玉瑶在金老师旁边低语:“宋徽宗的山水、苏东坡的竹子、唐伯虎的画……” 金老师猛然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殷玉瑶,嘴唇激动的不停颤抖。 “它们差点变成纸浆,不过现在已经被我转移到了安全地方。”殷玉瑶趁着金老师的妻子回来之前飞快地说道:“你知道我来你里对我来说是多么的不安全,但我真的不希望我们国家的文化瑰宝被毁坏,所以我才冒着风险来找您。不过我既然来了也不怕被反咬,我说的安全地方是绝对的安全,除了我没人能找到。所以即便是我真被您举报了,那些人顺藤摸瓜找到我,我也可以说因为看不惯‘四旧毒瘤’找借口一把火烧了。” 金望舒闻言苦笑了一声:“你放心,我老金虽然落魄了,但为人的底线和文人的风骨还在,我不会做那么没有道德丧失良知的事。你保护了那些古籍书画,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恩将仇报,做那种让人唾弃的事呢?那我老金岂不是变成了我最憎恨的模样。” “那就好。”殷玉瑶看着金望舒的神色,缓缓地说道:“金老师,我明说吧,我有安全的地方保存它们,但是现在您的东西被堆在一大堆垃圾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去分拣去找,所以想让你提供你珍贵收藏的名单,这样能找回来多少是多少,我起码有个翻找的方向。” 金老师不敢置信地看着殷玉瑶,脸上的神色悲喜交加:“你说真的?它们真的还在?没有被烧毁?没有被丢到废纸回收池?” 殷玉瑶轻轻颔首:“还好,我去的不太晚。这些东西是您的珍藏,我暂时替您保管,过些年安稳了我会再还给您的。” 金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悲伤一扫而空,甚至多了几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 “归还就不必了,你保存它们也是冒着天大的风险的,更何况是你挽救了它们被毁损的命运。”金老师笑了:“我非常感谢你能专门过来告诉我它们的下落,至少我不用为了没有保护好它们而愧疚一辈子了。”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可是四处看了看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里的黄花梨书架和桌子被砸了,书被收走了,满屋看去他连张纸和支笔都没有。 殷玉瑶立马明白了金老师的无奈,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递了过去,轻声问道:“我只知道您姓金,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呢。” “金望舒。” 殷玉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在后世是知道金望舒的大名的,他不仅是画家也是文学大家,祖上上据说也和满清有些关联,怪不得能有这么多珍贵的名人字画。 “原来是您。”殷玉瑶低声叹道:“久仰您的大名。” 金望舒一边往笔记本上写下自己被搜走的珍贵文集,一边自嘲地说道:“什么大名啊,现在是臭名。” “都会过去的,很快就会变好的。”殷玉瑶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直到金老师的妻子送过来一杯白开水请她喝,她才顺势站了起来,一边接过水道了谢一边想借用院子里的卫生间。 金望舒家的卫生间也是用院子的厢房改的,殷玉瑶锁上门就进了博物馆,把自己办公室平时喝龙井装了一纸包,虽然不是顶级的,但当口粮茶还是不错的。 她包里有限,装不了太多东西,更何况也不能太珍贵的,就金老师家这隔三差五就来人翻东翻西,有好东西也留不住。 她也想不起送什么能日常用又不显眼的,便去了博物馆里的供销社看了看,装了一包玉米面,把之前在村里时攒下来的十来个杂粮馒头包了一包,又拿没有标签的罐头瓶子装了一罐子黄瓜钮腌的咸菜。 殷玉瑶把包里塞着占空的衣服拿出来,把这些东西塞进去,看着依然鼓鼓囊囊的,但是重量却比之前沉了许多。 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见不露什么破绽才出来。 回去略微一等,金望舒已经写好了清单,殷玉瑶看了一便,果然自己捡回来那二十来本古籍都是金老师的,但自己没找到的还有四十余本之多。 金望舒把钢笔盖上笔帽,轻声说道:“其他一些民国的小说都无所谓,丢了就丢了,可这些书几乎都是孤本,要是找不到那就真没了。” “您放心好了,我尽力而为。”殷玉瑶将笔记本收起来,顺便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我也没什么好的东西给您捎,就这些都是日常吃饭的东西,您别嫌弃。还有这包茶,您留着尝个味。” 金望舒接过茶包打开轻轻一闻,脸上多了几分欣喜:“多谢你,说起来我真是好久没喝茶了。如今我家那位连高碎都不许我买了。” “以后都会好的。”殷玉瑶把笔记本和笔放回再次空空的包里,起身朝金望舒鞠了一躬:“金老师再见。” 金望舒忽然叫住了她,然后郑重地回了一礼:“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几多无。我金望舒感谢小友的今日援手,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定加倍报答。不过为了小友的安全着想,我不问你姓名,你也不要再来我这里了,等什么时候到了你说的安 稳日子,我们再相见。” 殷玉瑶看向自己留的毛票和粮票,不太放心地说道:“可这些也撑不了一年半载的。” 金望舒疏朗地一笑:“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七老八十下不来炕的人,难道要靠小友接济我一辈子吗?你留下的这些钱已经足以能让我渡过难关了。我刚才就想好了,我在老家还有一间屋子,等明天我主动申请回家务农,也和知识青年一样,重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了乡下,虽然清贫一点,但只要出力就能吃上饭,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 殷玉瑶对这些不太懂,她有些担忧地问道:“您去申请就能通过吗?” “问题不大。”金望舒说:“我幼时我父亲就给我改了名姓,把我挂在家里仆人名下,即便是现在审查,我祖上三代也是清白的贫农。另外我本身是没什么过错的,既没有说过不妥的话语也没有写过不妥的书籍,如今这样不过是因为文化人的身份罢了。我不够清贫,还有太多所谓‘四旧’的东西,才让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我家抄家。我现在回乡下务农,他们求之不得,他们会自认为让我认识到了错误,是大功一件;若是我再不走,日子过不安生天天提心吊胆不说,日后难说会不会多一顶帽子,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殷玉瑶松了口气:“那好,祝您一路顺风。” 金望舒满脸的笑容,看向窗外:“原本我不走是挂念我的那些书籍字画,现在知道它们平安无事,我也没什么心结和牵挂的了。小友,我们后会有期。” 殷玉瑶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金家。 一直在外面忙碌的金夫人见人走了,这才疑惑地进来,一眼就瞧见了钱、粮票和杂粮馒头、玉米面、咸菜这些东西。她立马扭头就往外跑,利索地把院门锁上,这才又快步跑回来,欣喜地看着这些东西:“老金,这下我们中午不用饿肚子了。” “嗯。”金望舒心情愉悦地拿起拿包茶叶,又仔细地闻了闻、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一会你把钱和粮票先藏在鸡窝下面的草堆底下,然后熬上玉米面菜粥,等吃了午饭我去革委会申请回乡,若是批准了咱明天把钱和粮票再拿出来,天不亮就走。” 金夫人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先藏起来,万一又被抢走了咱可真没处哭去。” 鸡是没有了,但鸡窝还在。因为这阵子心情不好,金夫人也没收拾这里,鸡窝里还有不少脏乎乎的稻草。 她将钱和粮票包在油纸里仔仔细细藏好,为了免得有人手欠去翻,还把带着鸡粪的脏稻草压在上面,这才洗了手放心地进了屋。 此时金望舒已经泡上了绿茶细细品尝,金夫人拿起罐头瓶子细看了看里面的黄瓜,顿时赞不绝口:“这黄瓜腌的真好,还翠绿翠绿的,瞧着就知道是脆生生的。对了,老金……” 金夫人疑惑地问道:“这姑娘是谁啊?我瞧着你好像也不认识,难道是你哪个学生家的千金?” 金望舒想起自己的那些学生,嘴角露出了嘲讽的一笑:“他们啊,都有良心着呢。” 金夫人不满地推了推他:“那她到底是谁啊?” “是我的关门弟子。”金望舒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心里默想,若是日后真有了小友说的平静日子,那他就厚着脸皮收她当关门弟子,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心传授。
第37章 殷玉瑶离开了金家,遥遥地看了眼废品回收站的方向,她多想现在就奔去把那些珍贵的书籍全都扒拉出来放到博物馆里。不过她不敢,那样太显眼也太惹人怀疑了,她只能按捺住焦躁的心情,等下个月或是两个月后再来。 只希望那些古籍能平安的在库房里躺两个月,静静地等她下次再来。 已经中午了,殷玉瑶打起精神去吃了些饭,然后才有机会去百货商店看看,她记得答应过市里国营饭店的王小翠给她捎一件的确良衬衣。她打算去商店里看一看样式和价格,自己再从博物馆里拿一件差不多的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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