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国师却摇了头。 “陛下无意问罪于你。” 僧人都已避远,天镜看向天女塔所在,道:“陛下无意问罪任何人,那也是陛下期盼之人。” 无绝了然抬眉。 懂了,这是让他从中做说客,转达圣人的仁慈与善意? 天镜将话带到,便未再多言,只是静静看着变化莫测的穹顶星象。 无绝敷衍了两句,不愿与他多待,随口道:“……国师大人慢观,贫僧困乏,便先回去歇息了。” 他刚行两步,身后传来天镜的声音:“此阵既成,你便时日无多了。” 无绝脚下一顿。 “此中可有解法?”天镜眼中有惺惺相惜之色,“如是有,贫道愿助你一臂之力。” 他不知无绝因何与他不对付,但同为有幸于此道开悟的天才,他对无绝并无敌意。 “心领了,我这条命且硬着呢。”无绝不以为意地拂袖而去。 天镜在后轻轻摇了摇头。 …… 次日,户部湛侍郎作为赈灾钦差,拖着他那十二个奶娃子,离开了京师。 兴宁坊,骠骑大将军府上,一处小院中,乔玉绵坐在廊下,正凭气味辨认草药:“此为白芷,以根入药,可祛病除湿,活血生肌……” 她说罢等上片刻,未听到孙大夫的声音,才去触摸拿起下一味草药。 孙大夫轻易不会说话,若她答对,他便无声默认。若她答错,他则尴尬地轻咳一声。 孙大夫坐在一旁,看着那甚有天资的少女,不时还有些恍惚。 是的,他收徒了。 他竟然收徒了,在此之前,他根本都不敢想这该有多么惊心动魄,且令他生不如死。
第307章 我不同意此事! 拜师学医之事,是由乔玉绵主动提出。 孙大夫将自己锁在房中考虑了足足五日,才点了头。 之所以会答应收徒,孙大夫是出于两方面的考量,其一,他也怕自己一身所学就此断绝,成亲是不可能成亲的,与人同睡一处生孩子这种事他但凡想上一想,便尴尬的满头冒汗,不知所措,灵魂直掀天灵盖,仿佛下一刻便要离他而去。 而绝后也好,医术失传也罢,他自身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却总还要考虑一下百年之后的事…… 试想一下,百年后,若在九泉之下见到早亡的父母,顶着这两桩罪名,那罪恶感必会令他死不如死。 如今看来,绝后已是必然,为了减轻罪孽,只能在延续家学医术上努力一二。 而除此之外,孙大夫心底其实藏着一桩不为人知的旧年遗憾。 十多年前,他在老家蜀地曾偶然遇得一名出身玄策军的少年小将行走于市井,那小将很是诚心,跟随他多日,想邀他入玄策军做军医,给出的条件很是优渥,但他说明了自己的“病情”,且谎称学艺不精,以此拒绝了对方。 对方未再纠缠,也不曾动怒,只与他道,若来日有难处,可去玄策军中寻那位求才若渴的太子殿下。 而没过两年,先皇驾崩不久,他忽而听闻那位太子殿下在京师也因伤病去世,偏又遇北狄虎视眈眈,彼时的民心动荡程度,他至今都还有印象。 冬日夜深人静时,他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忍不住想,若彼时他答应了入玄策军营,若他恰巧可医治那位太子殿下的伤病,那么…… 这世间没有假设,更无重来的机会,或许他的本领也不足够救回那个人,但没试过总有遗憾,这份遗憾一直长久地跟随着他,并且在每一次类似的事件发生时,逐渐累积扩大。 他也会痛恨自己无能,可他生来就不擅与人交际,身体的反应比情绪更真实,他的病无药可医。 所以,当乔玉绵提出想拜师学医时,他好像看到了苦等已久的两全之法。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发觉这个小姑娘性情如水,柔和淡然,话不多,也甚少会令他有无所适从之感——不像那个崔六郎。 若对方真能将他的医术尽数学去,拿来救治世人,不必对方谢他,反倒他要多谢这位活菩萨让他解脱了。 乔玉绵不知,内向的孙大夫已在内心感激涕零地向她磕了好些个响头。 敲定了拜师之事后,乔玉绵才“冒昧”地询问了一句“尚不知师父全名”。 师徒之间不熟到这般地步,也是很少见的事。 而更少见的是,孙大夫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才答:【孙闹。】 他名孙闹,小名闹闹。 乔玉绵轻轻点头,在心中静默许久。 随后,她的师父同她甚是客气委婉地提出了一个条件,这是他身为师父,向徒弟提出的唯一要求。 ——在他死后让人为他悄悄收尸,切记是悄悄,千万不要办葬礼,不要惊动太多人,只需择一隐蔽之地,趁夜将他悄悄埋了,埋完之后掩上野草,切记不要立墓碑,最好没人知道这里埋了个人。 【那……逢年过节需要祭拜并烧些纸钱吗?】乔玉绵严谨地问。 孙大夫焦灼思虑许久,末了狠下决心,道是祭拜不必,纸钱可一次多烧些,最好是烧一次管三年。 总之偷偷烧钱即可,过节祭拜等应酬则一概不必。 乔玉绵很认真地答应下来,甚至让小秋取了纸笔将注意事项详细记下,又道“师父若之后想到了什么,随时可以补充”,她理解并尊重的真诚模样,让孙大夫在内心热泪盈眶,只觉这身后事托付的无比放心,此来京师,果真来对了。 况且,这个徒弟的确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除了真人教学之外,孙大夫也同时选用了书本教学,将需要教授的内容手写成册,极大地减少了面对面口述的尴尬。 乔玉绵性情随和,一切以师父意愿为先,多日下来,师徒之间的气氛虽不熟,但也诡异地融洽。 且她看似柔弱,做起事来却极专注,肯下苦功夫,为了方便,乔玉绵这段时日多是住在常府,三两日回国子监一趟。 正如国子监乔祭酒住处,常年有常岁宁一间房在,常府内也一直留有乔玉绵的住处,就在常岁宁的居院旁边的小院中。 此一日午后,乔玉绵回了小院中歇息午睡。 或是因近来每日都在让小秋打听外面有关宁宁的消息,听得太多,有所思则有所梦—— 梦中,似又回到了去年宁宁在国子监与她同住的那段日子,她坐在廊下,宁宁在练剑。 梦里她看到了宁宁飒爽利落的身姿,末了,宁宁满脸汗水晶莹,收剑之际,忽而笑着将剑尖指向她,她定睛一瞧,惊喜地发现雪亮的剑尖之上,停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她露出欢喜的神态,那只蝴蝶太漂亮了,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她多年未曾见到的斑斓色彩。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触摸那只蝴蝶,却见它忽然动了起来,翅膀荡起一层亮粉,蝴蝶飞扑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乔玉绵在心中惊呼一声,再睁开眼睛时,只见那只蝴蝶静静停留在床帐的玉钩之上。 她微微一怔,慢慢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那只活生生的蝴蝶。 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伸出手。 察觉到她的靠近,蝴蝶忽然闪动翅膀飞离,乔玉绵陡然被惊醒,却又陷入更大的茫然当中,一时分不清现实与妄梦。 她就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一名女使走进来:“女郎醒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乔玉绵转头看过去,怔怔地问:“……小秋?” “婢子在呢。”小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旋即视线对上那道晶莹的眸光,一怔之后,不由试探开口:“女……女郎?” 见榻上之人红着眼睛忽而向自己一笑,小秋连忙丢开手中的绣绷子与针线,快步往床边走去,一把抓住自家女郎微颤的手:“女郎……您的眼睛能看到了?对吗?” 乔玉绵似哭似笑地点头,轻柔的声音颤颤:“小秋,你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了!女郎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婢子了!”小秋再忍不住,抱住自家女郎,放声大哭起来:“婢子就知道,女郎这般心善……老天爷总会开眼的!” 小秋哭了又哭,冷静些许后,却发现只自己在哭,女郎反倒在轻声宽慰她。 将自家女郎的肩膀都已哭湿的小秋抽泣着直起身来,只见自家女郎反过来拿帕子给她擦泪,边笑中带泪地道:“这才刚能瞧见,我可不想又哭瞎了去。” 小秋忙不迭点头:“是,女郎莫哭……都交给婢子!之后您若想哭便说一声儿,婢子代您哭!” 就此事而言,远的不敢说,但三五年内,她的眼泪管够! 小秋回过神,胡乱地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这才赶忙道:“女郎坐着勿动,婢子去请孙大夫来看!” 平日都是她带着女郎去孙大夫那里,但今日情形特殊,万一女郎此时不宜走动呢? 小秋走了两步,又忽而折返回来,取过一旁搭在花鸟屏风上的外衣,欲替自家女郎先穿好衣裙。 “给我吧。”乔玉绵笑着伸出手去:“我想自己试试。” 小秋恍然,对啊,她家女郎可以自己穿衣了! 这个认知让小秋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往外窜,她再次大哭出声,边哭边奔向孙大夫的住处,不时又露出破涕为笑的欢喜之色,给人以精神状态堪忧之感。 被她的哭声与拍门声惊醒的孙大夫,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这段时日他在无主的常府中逐渐放松下来,于是恢复了一些往日的个人习惯。 孙大夫匆匆起床穿衣。 乔玉绵也动作略显笨拙地穿好了外衣与绣鞋,来至镜前,生疏又新奇地对镜打量着自己。 多年未见,她竟长成这般模样了? 她像是刚化形的一只精怪,对一切都感到惊喜,她试着走出房门,来至院中,蓝天与白云,芭蕉与桃树,绿叶与繁花…… 这一切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无声却喧嚣,震耳欲聋,冲击着心神,令她应接不暇,好似天旋地转,全然不知所措。 孙大夫跟着小秋,很快赶了过来。 替乔玉绵查看了眼睛后,孙大夫道是已经初步恢复,后续或许还会出现短暂的视物不清,但只要继续用药调养,症状会逐渐消失。 小秋大喜,所以女郎是真的痊愈了,上天真的把眼睛还给了女郎! “多谢师父远赴京师,医好了我的眼睛,大恩大德,此生铭记。” 乔玉绵感激不已,要向孙大夫拜下,却见他慌乱退后数步,摆手道:“不必,不必……” 孙大夫有些磕绊地道:“我也只是收人钱财办事而已……要谢只需谢常家娘子。” 他不喜欢被人感激,感激之情太过繁重,回应这份繁重,会让他倍感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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