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也听说了,今日正是那位女弟子摆下的拜师宴!” “这拜师宴的排场可是非同寻常,来了好些不同凡响的大人物!” “哪些大人物?展开说说!” “……” 见崔璟收束缰绳停下了一瞬,看向了那正讨论登泰楼拜师宴的几人,元祥低声问道:“大都督,可是有什么不对?” 这一路,他们已在好几处听到有关常娘子今日摆拜师宴的事了。 崔璟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自那几人中离去的一人身上。 那是一名着长衫的男子,方才那拜师宴之事便是他起的头,此时他留下那几人讨论,自己则走开了—— 他往前方人群更密集处走去,目光探寻着,似在物色着什么。 “让人暗中跟着此人,留意其言辞中是否有失实欠妥之处,若其有散布谣言中伤之嫌,便将人即刻拿去玄策府审问。”崔璟道。 元祥应下,转头低声交待另一名下属去跟上那名男子。 非是他躲懒,而是他常年跟在大都督左右,许多人都见过他,脸用得太多,便不适宜去做这些暗中跟踪的差事了。 那名下属应下后很快离去。 崔璟干脆也下了马,在街边茶楼外支起的茶棚中坐下,要了壶凉茶。 “这天儿可真热啊。”元祥咕嘟嘟灌了碗茶水进肚,拿袖子擦汗间,察觉到有不少路过的小娘子悄悄朝着此处看来,便也顺着她们的视线追寻——最终就落在了坐在那里喝茶的自家大都督身上。 元祥瞧着自家都督,此刻只想在心底叹一声上天不公。 只怪都督这张脸,爹娘给的底子实在过硬,过硬到根本不管旁人死活,纵是在外领兵打仗两年肤色粗糙了许多,但回京捂上个把月竟也就回来了。 元祥仔细瞧了瞧自家都督那眉眼,那鼻梁……又定睛看了看那额角处的汗水,只觉人俊到一定程度,便连那汗珠子都透着种干净晶莹的俊俏! 甭说那些初见他们大都督的小娘子了,便是他瞧着,此时都觉得心旷神怡,如冰凉山泉涤荡心田,燥热都被驱散了许多,只叫人觉得夏日之美妙不过如此。 “元祥哥,再喝一碗吧,去去暑气!”同行的弟兄又递来一碗凉茶。 “谢了兄弟。”元祥接过那茶碗,下一刻就谢不出来了。 他低下头准备喝水间,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倒映在茶水里的那张原本暗沉的脸此刻被热的一脸油光,油腻的过分—— 元祥嘴一撇,顿时没了喝茶的心。 偏这一撇嘴,更是雪上加霜了。 “……” 若说都督那张脸叫小娘子们觉得夏日美好,那他这纯粹就是叫小娘子们越看越烦躁,回家算了的那一路。 再看看自己和都督手中的茶碗,亦觉同碗不同命。 都督的茶碗——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的茶碗——早知今日碎了算了。 “元祥哥,好些女郎偷瞧咱们都督呢……”同伴小声羡慕道:“都督便是单凭这张脸,也不愁娶媳妇呢。” 元祥不由叹气。 可偏偏最不愁娶媳妇的人根本不打算娶媳妇。 一壶茶尽,方才那名负责去跟人的下属折返了回来。 “回禀都督,那人只沿途与人散布登泰楼拜师宴之事,言语间并无中伤之嫌。”那名下属低声与崔璟禀道:“但可疑的是,属下另还发现了与此人有相同行径者,也在到处散布拜师宴之事,不似偶然……依都督之见,可需让人插手此事吗?” “嗯。”崔璟道:“那便让人与他们一同散布。” 下属:“?” 崔璟已自茶桌前起身,元祥摸出一颗碎银放在桌上,离去前对那名兀自不解的同伴小声道:“去照办就是了!” 他已听明白了,这四处散布消息的人,大约就是常家娘子自己的安排了。 “都督,常娘子还真是喜欢热闹啊……”跟着崔璟前后上了马,元祥不由小声道:“今日常娘子于登泰楼摆拜师宴之事,这整整两条街上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说着,不由看向自家都督。 常娘子这举动虽说张扬了些,但大致而言与常娘子的作风也算相符……可插手此等事,却绝非自家都督的作风啊。 “大都督……”元祥小心谨慎地问:“在您眼里,常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女郎?” 崔璟看他一眼:“少说些话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元祥立时抿嘴做出噤声之色。 崔璟驱马向前,目视前方。 他的马不快,人群便也不慌不忙地避让着,说笑声,叫卖声,与炎炎空气中的艾草气息混杂为一种特有的气氛,漂浮萦绕在他周身。 烈日灼人,三日前国子监的击鞠场,也被这样的暑气笼罩着。 崔璟眼前浮现少女将鞠杖递出去时的情形——她还回去的是乔玉柏的鞠杖,也是她为众人抢回来的公正。 她在场上对付昌淼时,那时他曾觉得是巨人欺负孩童,然此时回想,她身形单薄,论起先天条件并不占丝毫优势。 她的那些小动作快准狠而敏锐,旁人未看清,他却看得再清楚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劣势在哪里,习武时日尚短力量尚且不够,便多是借用巧势。 所以,真正压制对方的并非她的外在与力量,而是打法与气势。 打法是军中的打法。 气势是无惧的气势。 而说起她身上那股无惧之感,早在大云寺她面对神象的攻击时,他便已经留意到了。 不,或者说在更早些的时候…… 早到他第一次见她。 班师回京的路上,魏叔易遇到刺杀的那日—— 说来古怪,彼时他并未曾真正留意过她,目光也未有在她身上真正停留,但此时却好似重新回到了初见时,一切都莫名清晰了。 那是暮时,她与魏叔易一同自山林中而出,作少年打扮,也的确像极了一名真正的少年,因才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她很是狼狈,衣袍被刮破,身上发间都沾挂着草屑碎叶。 但她的眼睛很平静。 除去外在的狼狈,根本看不出她刚经历了什么。 崔璟行马看着前方,然神思中却好似回到了那日,于昏暗暮色中与那双无惧的眼睛对视了。 所以,若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郎…… 他认为或首先应抛开女郎二字,不必以男女之分作为前提来限制对她的评价—— 她无疑是个极不同的人,也是个极值得被欣赏的人。 她像一株刚破土的青笋,生机勃勃,生长的飞快,只需一场春雨,转眼便成了一株笔直青竹。 那么,再之后呢? 若就这般由其生长,她究竟会长成什么模样? 崔璟眉眼间藏着思索之色。 登泰楼很快到了。 等在楼外的一壶,刚看到崔璟等人过来,便赶忙跑进了楼中告知自家郎君:“郎君郎君,大郎君竟然真的来了!” 可怜他顶着烈日在外头等到现在,好端端的一壶水都要给晒冒烟儿了。 崔琅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长兄!” 待他迎上前时,崔璟甚至刚下马。 “长兄可算来了!”崔琅壮着胆子去接崔璟手里的缰绳,殷勤地替自家长兄牵马。 跟着下马的元祥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请柬来。 崔琅眼尖地瞧见那请柬,强忍住心中忽起的酸楚,强颜欢笑着问:“长兄也是受常娘子之邀前来么?” 崔璟瞥见他的神色,顿了顿,道:“顺道。” 跟着崔璟往酒楼里走去的崔琅心中便又升起一丝希望——长兄是顺道来常娘子的拜师宴对吗? 看着也迎了出来的胡焕和昔致远等人,崔璟道:“有我在侧,你们反倒不自在——这坛酒特意带来与你们助兴。” 元祥已将挂在马背上的酒坛子取下,走了过来。 崔琅眼睛亮起,越过一壶,把那坛酒接了过来单手抱住:“多谢长兄!” 看着自家郎君不值钱的模样,一壶面色感慨,一坛酒就能把郎君给哄好了啊。 崔琅喜滋滋地抱着酒坛跟着崔璟往里走,却被伙计拦下。 “作甚?”崔琅将那酒坛子抱得更紧了些——难道还不准自备酒水不成? 伙计赔着笑提醒道:“这位郎君,不然您将马交给小人如何?” 这都牵到他们大堂里来了! 虽说他能猜到这兄弟二人的身份,也知这马的主人是玄策府那位,可也不兴这么干啊。 崔琅回过神来,才将缰绳递给伙计,又不忘交待:“这可是我长兄的马,好生喂着!” 伙计殷勤地应下。 元祥向候在楼梯处的常家仆从出示了请柬,崔璟便上了二楼而去。 崔琅抱着那坛子酒,眉飞色舞地与同窗们炫耀起来:“这可是我长兄从玄策府里特意带来的!” 他的语气颇有气势,如此渲染下,众人看向那坛酒的眼神不禁带上了敬畏。 胡焕甚至有种错觉——喝了这个就能一个凌空翻直接翻到战场之上,立马杀敌一百个起步。 崔璟已来到了二楼处。 他来得算是迟的,放眼望去众人多已入座,拜师礼已经开始。 崔璟阻止了要开口通传的仆从,示意勿要惊扰打乱。 他走到一旁站着的常岁安身侧即止步,视线落在了那正行拜师礼的少女身上。 常岁宁抬手执礼,垂眸拜下。 见此一幕,常岁安强忍着眼中泪水转过头去。 “?”崔璟困惑地看着他。 常岁安哽咽着小声道:“我……我就是想到妹妹出嫁时拜别家中的情形了。” 崔璟:“……” 常岁宁拜罢三下,乔祭酒朝她笑着招手:“来为师这里。” 常岁宁遂上前。 “为师也给你备下了一份拜师礼。”乔祭酒说话间,有一名书童捧着长匣走来。 众人皆看向那长匣。 那些受邀而来的十来名国子监监生,心中已有答案。 有人比了比那匣子的长度,小声道:“祭酒何时钓了条这么长的鱼……” “既放入匣中,想必是晒成咸鱼了吧。” 于是,常岁宁也做好了会看到一条够长又够咸的鱼干的准备。 但匣子被书童打开,被乔央取出的,却是一把伞。 伞柄为上好紫竹,伞面之上绘有青色山水。 “这把伞是你这位老师亲手所制,这三日连鱼都顾不上去钓了……”王氏笑着看了眼乔祭酒,温声对常岁宁道:“拿着吧。” 常岁宁回过神来,双手接过,捧在身前。 她看过去,只见乔央、王氏,皆含笑注视着她,再往一旁看,还有满脸欣慰的老常。 赠伞有庇护之意。 而没有这把伞,没有这场拜师宴,他们也在也会庇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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