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轻声说:“我不接受这种不确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她片刻,腾出一只手给她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对于她藏的惶然,他只得狠心视而不见了。 沈星趁机一挣,挣开了他的禁锢,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有点戒备又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也没有再次逼迫和硬揽她,“我要进宫。” 裴玄素回衙稍事收拾后,第一时间该进宫谢恩,另外还有如今纷杂繁多的要事。 他对沈星说:“你们也该一起去,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裴玄素人没出大理寺狱区的正门,何舟等东提辖司枯坐留守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往外面的局势和种种大小情况给他迅速禀了一遍。 沈星也是,今早上值之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赵关山的处境远比他那天轻描淡写说的要严峻太多,他的情况很殆急。 裴玄素叮嘱完她,“我先去看看义父。” 提及赵关山,沈星心头一紧,立即将那些心慌压下了不少,她抿唇点头,“行,那你快去吧。” 裴玄素端起稍稍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迅速拉开房门,沈星跟在他身后出去了,冯维他们就守在门外,立马围拢上来。 冯维搔搔头,他和邓呈讳面露愧疚,对沈星道歉:“星姑娘对不起,我们……” 两人是永城侯府和东提辖司内唯二知情皇帝事件并和杨慎暗中联系的人。 沈星虽不清楚这背后藏着裴玄素将她排除出漩涡的意思,但她很理解冯维和邓呈讳,几事不密则成害,这种至关重要的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前世裴玄素很多事也是不告诉她的,她都习惯了。 沈星虽心事重重,但她抿唇冲冯维他们点头笑了笑。 冯维邓呈讳心里一松,嘿嘿笑了起来,赶紧追上去,神色又一肃。 沈星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也赶紧转身从后门方向回监察司大院。 …… 裴玄素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神态比之先前还要更严峻了两分。 今天太阳终于露头了,却仿佛一下褪去了春日的温和,阳光炽白明晃晃照在青石板庭院内外,极其刺目。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金赐服,修身的剪裁和箭袖让他像一杆标枪似的,他沉着脸快步出了大门,一翻身上马,带着大批的宦卫缇骑快马疾奔往皇城。 监察司紧随其后。 裴玄素很快抵达皇城,在太初门下马,一直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神熙女帝很快就把他召进去了。 懿阳宫点灯不多,神熙女帝上了年纪之后,殿内的灯光比从前暗了不少。 御案两侧长明烛山点燃,其余地方隔一段距离才交错点上一架没尽燃的烛山。 徐徐的热风自大开的朱红槛窗和殿门穿过,殿内半明半昏,裴玄素进来行至大鼎之前,他垂眸俯跪谢恩问安:“臣裴玄素,恭请圣安。” “谢陛下提赦之恩!” 神熙女帝倚在御座的靠背上,居高临下,盯着明显瘦削冷戾了不少的裴玄素,微苍老威严的女声:“起来罢。” 现在局势确实极度不利太初宫,当初裴玄素情况之危殆,神熙女帝曾一度放弃裴玄素,他这个绝地翻身无恙而出,惊险漂亮得连神熙女帝都不禁刮目相看。 神熙女帝也没有废话:“既然出来了,传令中书拟旨,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即日加入三法司,一并对皇帝刺驾和东宫旧案展开稽查。” 说起东宫旧案,神熙女帝脸色阴沉下来,御案上折子堆积如山,几乎全是口诛笔伐昔年东宫血案涉及朝官阉宦,声嘶力竭要求必须彻查到底按律严厉惩处的。 裴玄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沉沉眸光深吸一口气,拱手俯身:“臣领旨!” …… 裴玄素一出来之后,一口气不喘,立马就加入了三法司对东宫旧案的稽查阵营。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确实非常危殆。 明太子对太初宫步步紧迫,不断举证,证据越查越多越查越实,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逼迫到太初宫几近断臂折膀的地步。 其中,以赵关山、寇承嗣父子,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九人为罪大恶极众矢之的,文臣武将个个重量级,后面还牵扯出太初宫一系大小文武内外官员多达三十九人。 吏级,宦卫衙役之类不入流的,更是不计其数。 明太子一个都没放过。 东提辖司是新重启的,裴玄素自刺驾案脱身之后,他和旧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赵关山不一样。 当年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明太子的威胁如鲠在喉,她迅速收拾好朝中,立即转头去解决深深威胁她皇权和帝位的东宫及明太子。 宋显祖黄宗仁等高官被提进内阁之前,宋显祖是刑部的,而黄宗仁吴柏等则是大理寺或兵部的,分别调到吏部,之后又步步高升至武英殿内阁为宰,一直都是神熙女帝的股肱。 而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更不必说了。 当年西提辖司正是神熙女帝的一把尖刀,赵关山是阉宦头子,神熙女帝说的是谋反,诏狱就硬生生审到谋反。 如今东宫旧案重掀,赵关山等九人首当其冲。 一旦落实罪名,先前裴玄素的待罪下场,就是明日赵关山的下场。 难为赵关山先前还佯装若无其事,去安抚疲惫的沈星,把她劝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 裴玄素肃容面沉如水,赵青沈星等监察司的人也是,他们带着人直奔设在匦使院的东宫案三法司官厅。 一进来,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就迎了上来,他们拉着裴玄素都一侧低声快速说着,韩勃顾敏衡等人也跟着过去听了。 ——这次三法司是委任去虎口关的那个。不过加进了很多东宫一派的官员。窦世安、蒋无涯等原先就在的人也在。 不过今天没见窦世安和蒋无涯,羽林卫和神策卫按着审查进程继续去抓人了。 赵青进来之后,立即望见监察司设在刑部这边的监察使严婕,严婕沉着脸微微摇头,赵青的脸色也一下沉下去了。 沈星这边认识很多人,出过一次顶风冒雨的外差,她和监察司的外部同僚都熟悉了很多。她也认识严婕。沈星升到这个位置了,照理严婕原应该和她笑贺寒暄几句的,但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裴玄素沉着脸听完之后,他说:“先看一看人证和物证吧。” 匦使院人员非常复杂,每一间提审的临时牢房都有太初宫的人,个个面沉如水,严阵以待。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当时寇国公耳语之后,寇将军就直接往外面去了,而赵提督那边没多久,就出来说,审出来西华门外的厩房曾经存放兵刃。” 第一间值房,是个绯袍四品官员的人证,原来被两仪宫收拢的,后又投向明太子。 ——原来神熙女帝的人,先被两仪宫策反,虎口关整个两仪宫一系差不多都算改投东宫。 这些天,不少人陆续被做通了工作,站出来当人证。 这第一位四品清吏郎中,当年正是负责稽查东宫一案的刑部文笔官员。 时过境迁,几经变幻,明太子虎口关崭露峥嵘的同时,把东宫案最后一环的证据链也被补全了。 至于东边另一排的房间,一个早上就审了十几个人,审的都是衙差和杂役。他们人轻言微,当年被神秘人以各种方式细审过并签字画押,现在被拿出来,先是抵赖不承认,后来实在辨不过来,被迫松了口。 另外还有西提辖司的普通宦卫,抵死不从,但大刑下去,不得不吐了口。 底层人知道不多,但大片大片的辅助口供,再配合上面的人证物证,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了。 最尽头的停尸房还停着十三具骸骨,为首一具正是前太子詹事薛显的,森森白骨,手骨脚骨胯骨尽碎,留下无数刑囚逼供的痕迹。 当年正是以薛显为突破口,引崩了整个东宫的。 神熙三年,东宫谋逆案,一十九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正是罔顾君恩,内外交通,私藏兵刃,以密谋夺位。 但其实就是政治斗争。 真相如何,大家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 赵关山愿意这么做吗?以他的为人和素日谨慎的行事作风,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但神熙女帝需要这个结果,他也只能硬生生豁出去做。 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他只是一把刀。 这柄刀要是敢关键时刻掉链子,立马就要被折断丢弃。 …… 这个案子其实已经进入尾声了,足足十数名当年涉及的官员出来做证,其中过半是原两仪宫现明太子麾下的,之后又扯出来七八人,被迫着不得不如实做证的。 证物也非常之多,锁在最后一进的小院里,由秦岑及神策卫羽林卫等交杂严密看守。 裴玄素等一一看过两排提审的监房,又点了人出来亲自提审,结果非常之不理想。 裴玄素沉吟片刻,“我们去看看证物。” 裴玄素一来,自是要先摸透现今的实际情况。 一行人迅速来到物证房,秦岑大刀阔马坐在庭院门口,双方碰面,裴玄素面无表情眸色阴沉,秦岑眸光闪了闪,站起。 裴玄素现今三法司的身份,他要看证物,当然看得。监察司也是。 秦岑抬了抬下巴,“去开门。” 窦世安的指挥都事林鳞和蒋平、秦岑这边的人,三方越过守卫,用钥匙打开房门。 不大的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左右几口大箱子,中间两张桌子,其上也放着几个超大的樟木匣子。 裴玄素示意贾平,拿钥匙匣箱都打开之后,他亲自上前,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已有年月的口供和画押——就是那些逼迫得普通杂役和衙差不得不开口的签字画押。 另外几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更重要,是明太子的人当年保存的、明太子事后陆续收集的,当年的卷宗和证物。 大多就是文书。 譬如所谓的兵器进出罪证,甚至有几张当年由西提辖司和鄂国公府伪造的东宫自鹰扬府王恭厂私购兵刃的交易文书。 ——恰逢十六鹰扬府私贩兵刃的已经水落石出,已经砸成盖棺定论的铁案,那边也有账本,铜铁使用份量和各种私锻手段造成的兵器样式根本就对不上。 简直顺理成章。 最后配合外面那些官员的证词,彻底把赵关山寇承嗣宋显祖等九人砸实了罪名。 裴玄素阴着脸看过目录,又亲自翻了翻这些陈旧的文书和物证。 他说:“出去。” 秦岑等人也跟着进来了,抱臂目不转睛监视着。 裴玄素“啪”一声扔下目录,冷冷道。 双方剑拔弩张了一下,但秦岑转念一想,裴玄素身份和别人不一样,权阶足够高,在这个两党壁垒分明尖锐对垒的关键时刻,若证据在他手上出现损毁的情况,三法司直接就能把这些证据当真的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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