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进门前那个动作,他们会意,紧紧盯着,最近的是他们,都距离书房墙壁三丈远,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邓呈讳也点点头。 裴玄素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用力撸了一把额发。 他走回书房大门,沈星已经紧张站起来走出几步了,正立在明间中央。 室内明,屋外暗些,檐下风灯呼呼转着,灯光投在裴玄素的脸上身上,他说:“我得回去匦使院了,陛下的口谕。” 他竟一时都不知怎么和沈星说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侧眼,眼眸有种沈星不熟悉陌生的光。 裴玄素说完,掉头就走了,快步下了台阶。 …… 今夜星光很亮,照在平整阔大的青石板甬道上。 裴玄素使劲撸了几把脸,今夜的信息量太大太不可思议了,连他这么一个接受能力极强的人,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消化不良感觉。 神熙女帝明年九月驾崩?! 明太子,明德帝?! 靖陵水崩,玉山行宫兵谏? 明太子竟然不是他杀死的?那怎么行! 裴玄素倏地刹停脚步!他深吸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心中有种火烧火灼的恨意! 但这一切都毫无真实感,时间看着似不远的,但实际一件件一桩桩,距离他相当遥远。 要是死,他能死百八十遍都没到那个时候。 那什么权倾朝野的太师权宦。 更是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毫无代入感。 沈星竟然说,她救他,是受前生那权宦所托?! 那人和她是好友,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巨大的荒谬感侵袭他的心头。 “太后?” 他无声,这个异常陌生又距离足够远的身份,却和今夜沈星那习惯成自然的娴雅坐姿相得益彰。 这个荒谬的庄周梦蝶,突兀多了一个前生,仿忽亘横了一种长长距离。 她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似的。 裴玄素站了很久,星月无声,苍穹藏蓝高远,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赤红过肩飞鱼服。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压下来,后续再慢慢消化。 他攒了下拳,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义父! 沈星那一席长长的话透露出的赵关山的信息,让他心头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裴玄素现在是东提辖司提督,他可随意翻看两司和宦营的存档。你能相信吗?前任东提辖司督主张明诚记载的也是病逝! 裴玄素太知道东西提辖司这所谓的存档了,都是粉饰太平给几代后的后人看的。 隐秘,密差,没一样是真的! 真正的存档,每年汇总上折后销毁一次。 所以沈星看到的肯定是假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真是无比的焦虑,一下连那些震乱都掩下了。 他急切,快步往大门外而去,大批的宦卫缇骑和他的纯黑膘马已经在等着他了,裴玄素单手一扯缰绳,正要翻身上马。 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一紧,立即把缰绳抛了,松开马镫掉头往原路飞奔回去。 “彭”一声! 沈星没想到裴玄素去而复返,他一手推开门,背着光,半边侧脸笼在灯光下。 裴玄素说:“这件事情,你切切不可再往外透,一个字都不可以。” 沈星刚要点头,却听见他说:“尤其是你的姐夫!” “你姐夫可能是九皇子。” 几乎是掩下纷乱之后,裴玄素刹那就反应过来了。敏锐如他,裴祖父的任务,丢失的九皇子,几乎是一思及继位的是沈星的姐夫,他闪电般就产生了这个怀疑。 沈星霎时瞪大眼睛,她唬得尖叫:“你说什么?!” 她心脏咄咄狂跳起来了,简直不可思议,她冲上来抓住他手。 裴玄素抽了一下手,他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怀疑。” 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猜疑。 沈星震惊,半晌讷讷:“那大姐……” “当然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并极其严厉,“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想必不用我说为什么了?” “徐家大头那边,你一点都不能动,一点点都不可以再碰触,知道吗?” 沈星当然明白。 一种凉意自尾椎窜上后脑,钻入她的心脏和四肢百骸,她一刹手脚都冰凉了。 家里夺爵没入宫籍,徐妙仪最开始肯定也很艰难的,她还有心疾,在皇帝势起之前还得佯装重病卧床很多年,她很多外事必然要借丈夫的手的。 也就是说,徐家绝大部分收拢回的势力和人手布置都经大姐夫的手。 ……假如,九皇子是明太子救走的? 那一切也说得通。 那岂不是,徐家所有东西,几乎绝大部分,亦在明太子的指掌之下? 沈星一刹如同被点穴了一般,动都不敢动。 裴玄素想得更深一层,沈星的二姐夫妻,会不会是查九皇子去了?两口子是梅花内卫? 被杀了? 但据沈星方才所说,没杀。 那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和赵关山因为沈星的缘故,一直在试着查暗阁,包括两仪宫皇帝那边的。 毕竟位于宫内,有太监的地方,多少能钻点空子。 但并没查到沈星二姐夫妻的踪迹。 假如沈星二姐夫妻的任务真的是去追查九皇子,那是落入明太子的手了吗? 不杀,明太子又想利用二姐夫妻做什么? 这个靖陵大水崩塌又是什么引起的? 还有这个玉山行宫。 可惜沈星只知道她经历的经过,并不知背后详情。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明太子,他眉目一刹狰狞了一瞬。 暴虐的情绪翻涌,花了半晌,裴玄素才把情绪平复了下来,“你记住就好。” 他看着沈星怔怔骇然的神色,到底还是安慰了一句:“但这只是猜疑,未必就是真的,你别钻牛角尖。” 沈星的心这才稍稍一松,她喘着气,用力点点头,有点沙哑:“我知道了。” 要是平时,特别是最近,裴玄素肯定会伸手拥着她,伸手抚她的背,柔声宽慰她。 但他今夜声音暗哑硬邦邦的,没有趁机伸手,甚至她情急之下下意识抓他的手,他还往外抽了一下,不着痕迹把手腕抽出来了。 沈星怔怔的,不禁慢慢抬起眼看他。 两尺高的褐黄色大灯笼悬挂在屋檐下,灯光投在他的背后,他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一半被阴影覆盖,下颚绷得紧紧的,山根和鼻梁笔直高挺依旧,却在阴影中凭生出一种推拒的弧度。 沈星这是这辈子第一次,在她叫了一年的二哥的裴玄素身上,感受到距离感。 她不禁愣愣看着他。 裴玄素把话都说完了之后,他克制地点点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给沈星表情,正事说完了,都不知说什么了。 他感觉她仰头盯着他,裴玄素低头想了下,吐了口气,复又抬起,冲她点点头,“时候不早了,那我走了。” 他低声说:“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轻轻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快步下了台阶,往院外大步而去。 …… 今夜星光很亮,璀璨的星河倾泻,无声洒落人间。 裴玄素进宫之前,已经换回一身赤红飞鱼盘蟒的云锦赐服了。 此刻星月无声,他背对着她,疾步往外而去。 这一瞬间,竟和前生最后一幕重合。 那个人红披猎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凌厉丹凤目暗黑幽深,蓦地转头,大踏步沿着箭楼的阶梯走了。 带着一群刀剑凌厉杀气腾腾的人。 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他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她的生命,还有她的身体。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偏偏,他殉城之前,却让人把她送走了。 让她从此远走高飞,去过再也没有他的、平静安详的生活。 她期盼了很久的那种的生活。 沈星突然哭了。 她盯着这辈子这个年轻裴玄素的背影,突然想起前生的那人,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 她甚至哭得完全控制不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恸伤搠中她的心灵。 让她难过得不可自抑,心脏拧着般的难过,她哭着哭着,直接蹲在回廊下,抱膝埋头,痛哭失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但这一刻悲伤极了,哗哗眼泪和抽噎,哭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一直到头顶恍惚传来裴玄素惊怒的声音,“你哭什么?!” …… 裴玄素快步往外走。 突然孙传廷追上来——孙传廷有伤,在家蹲不住,但不进宫的。 星夜下,孙传廷苍白的脸庞,焦急地说:“星姑娘突然哭了!您一出院门她就落了泪,越哭越大声,难过极了!” 那种悲伤痛苦难以自抑的哭声,听得角房里的孙传廷都惊了,他穿着寝衣就半躬身冲着追出来了。 裴玄素大惊,他急忙掉头冲了回去。 他冲进庭院,廊下的那个瘦削的少女,她一身玉白鱼龙补服没有换下,抱膝埋头,呜呜痛哭,那种歇斯底里般的哭声听得他心脏都拧在一起了。 “你哭什么?!” 他急忙俯身,搂住她急声说道:“你说的事情这么大,还不兴让我消化两天吗?” “我真忙着呢!” 他心疼得不行,所有距离和陌生感顷刻一扫而空。不管有没有前世今生,他和她之前携手一路一个小步脚印走过来,每一点每一滴都真的。 她对他的温软关怀是真的。 他对她的情也没有一点点掺假。 裴玄素想吻她的发顶,他也这么做了,他突然想起,她今夜突然倾吐一切,心里大概会很彷徨吧? 她就像只小刺猬似的,用一身软刺保护自己,但经常舒展自己柔软的小肚皮。 突然把自己的刺拔了,她大约很害怕的。 裴玄素心疼得简直不行了,心里暗骂自己,他连声安抚她,轻拍她,骂自己。 但沈星一怔,马上挣扎地抬起头来,当对上她一双含着悲恸的清凌通红杏目之际。 他却突然闭嘴了。 沈星突兀之下,满腔情感根本没有掩饰。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漂亮眼睛?噙着眼泪,眼眶通红,点漆的瞳仁和悲怆神态,噙着这一种痛彻心扉的不知名情感。 她这一刹的悲伤,想要把心肺都尽数倾出来一般。 悲伤萦绕,如泣似诉,哀恸逶迤,入心入骨。 头灯的灯笼咕噜噜,一刹那,裴玄素急切神色一收,他愣了。 电光石火,他突然问:“前世既然,我,把你送走了,那为什么就你这么年轻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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