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笑了一下。 有些讥讽,但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少愤怒。 他的母亲给他的伤那么多。 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明太子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神熙女帝盯着他血流满面的伤口沉默了片刻,明太子转身走了,她重重坐回御椅上!面前御案厚厚的卷宗着折子,她顷刻又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逆子——” 帝皇暴怒,戾意填胸,“哗啦”一声,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 神熙女帝久经风雨,数度起伏浮沉,东宫旧案开始了这么久,她也不断应对着,这个结果当然不是意料之外。 但当断臂折膀的局面最终呈现,她依然暴怒。 太初宫内外噤若寒蝉。 但明太子已经快步下了须弥座台基了。 他也没擦脸上的血,走到皇太子夏辇之前,他蓦地站定。 眼前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远处宫城、外朝和皇城外若隐若现的民居官邸。连续两夜暴雨,汉白玉地面东一块下一块湿漉漉的,没有东宫小花园和外面街巷的枯枝残叶凌乱,白日炽烈阳光直照,却有一种刺目和潮闷。 明太子静静伫立在他的仪仗和这个偌大的皇城汉白玉广场边缘。 其实他给裴玄素挖的坑并不复杂。 前两天,神熙女帝果然选择了救寇德勋和寇承嗣父子。 最后关头,阁臣、当年的刑部尚书宋显祖,现今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之一,宋显祖突然开口了,把当年构陷薛显、捏造薛显罪名以及朝中几桩牵涉鄂国公寇德勋的迫害太.祖遗臣的罪名都背上了。 如此一来,鄂国公寇德勋的罪名就轻了一半。 ——要知道,鄂国公寇德勋也是开国顶级功勋之一,当年太.祖皇帝和年轻时的神熙女帝共结连理,寇家携十万兵马和一整个陇西首族所有资源倾力支持太.祖皇帝,成为太.祖皇帝麾下第一个也是始终最强劲的组成势力。 当年得寇家倾力归附和十万精兵,太.祖皇帝给寇氏一个令牌信物和亲笔书信的承诺,开国后汰换成丹书金牌。 不至于什么都免死,涉及谋陷东宫是大罪,但罪名轻了一半之后,这个丹书金牌是足够抵的。 鄂国公府和鄂国公父子,最多被勒令闭门反省几个月,损了个丹书金牌,回头就出来一切照旧了。 这怎么行? 明太子恨毒了寇德勋父子乃至整个寇氏!他有这个遭遇,绝对少不得寇氏推波助澜。寇氏自神熙女帝继位之后不免暗生希冀,他这个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亲生的嫡出皇太子,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思及此,明太子不禁讽刺一笑。可惜寇承嗣实在差了点,足足十年有余的时间,居然都没能让他那母皇感到满意,决定立其为皇嗣。 明太子要摁死寇氏啊! 不管是明面局势还是私人情感上! 他这个计划,其实是一石二鸟。 裴玄素那些东西,最好做得天衣无缝,给寇氏的罪名重重加码,他必诛死寇氏!! 而裴玄素,破坏了神熙女帝安排的顶罪,他大概会把这事推到自己头上,但神熙女帝真的一丝都不会怀疑吗? 他适当推波助澜一下。 裴玄素这个位置和东西提辖司,拼的就是帝心,到时候都不用明太子出手,神熙女帝就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裴玄素。 哪怕不直接死。 一卸下这身赐服和权柄,裴玄素也玩完死定了! 后面的是阳谋。 明太子冷冷勾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他慢慢抹了脸上额头的鲜血,用丝帕捂住额角,锐利眼眸扫视一圈,正要登上座辇,视线却顿了一下。 远处宫廊,赵青正带着十几名女官往懿阳宫疾步而来。 一半残雨,一边炽阳,闷热潮意在滚动,一层热汗覆盖在脸上身上,沈星走着走着,猝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皇太子銮驾。 明黄朱红,旌旗猎猎而动,华盖座辇之侧,明太子一身天青玉白的皇太子常服襕袍,银色龙纹在阳光下流动微闪,优雅威势青年正单手用丝帕掩住额头,正望着这边。 沈星一抬头,对上就是那双让人胆寒的冰冷视线。 没错,明太子眼珠子一动,盯的正是沈星。 如虎狼盘踞,冰冷无情,突兀发现,视线一对,沈星心脏就是一缩。 明太子冷冷审视盯了她片刻,转头登上座辇,不等她们过去见礼就走了。 留下沉星就像心脏射了一支冷箭似的,一刹紧缩起来,这两天雷雨留下的心慌在一刹无端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太子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真的只是因为她在裴玄素下大狱期间为他奔走吗? 这种的突兀注意,已经连续两次锁视,总会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她是透露罗三多的人? 她这两天都很忐忑,忐忑到感情事都顾不上多想了,担心赵关山,担心裴玄素。 沈星拚命吸气呼气,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千万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露出一点不对的神色。 她努力保持原来的样子,赵青神色复杂站了一会儿,皇太子銮驾走远,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她跟上去。 …… 一切都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倾泻而去。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赵关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察觉了端倪了。 这段时间,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沉闷。 朝堂风起云涌,掀起腥风血雨,可提辖司乃至十二宦营,除去裴玄素带在麾下的人,一直游离在外。 明明是决定他们是否粉身碎骨的事情。 偏偏他们被排除在外。 命运倾轧。 半点不由人。 每当这个时候,西提辖司不管高还是低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宦走狗。 如同一柄刀俎,平时再怎么锋锐,也不过是一个器物,他们品阶有高有低,一定程度却是连官场的人权都没有。 赵关山人后不说,人前却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死法各异,他知道随时有可能轮到他。 在去年动十六鹰扬府的时候,他就有这个自觉了。 可这一天,他正在前衙的明堂和陈英顺几个说话的时候,梁彻突然从东提辖跑过来了! 梁彻曾是赵关山的心腹,赵关山仔细斟酌精挑细选之后,最后选中了他和贾平等人给了裴玄素,自此跟在裴玄素身边。 梁彻是其中身份品阶最高的,所以后来东提辖司重建,他顺利成章成了裴玄素的副提督。 相较起晚一点提拔何舟和顾敏衡,梁彻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左臂右膀。 梁彻很快为裴玄素所折服,真正成为裴玄素的人。 但,东西提辖司不是一家人么? 裴玄素是赵关山的义子,亲密无间的,这也不是什么背叛。 梁彻知道裴玄素的焦虑,很清楚东宫旧案的进展,他也心焦如焚。 这段时间裴玄素私下的忙碌和已经送进鄂国公府的文书假证据,他是不知情的。 但昨天裴玄素和韩勃同时有了点风寒,轻微的鼻音,私下吃了点成药就没事了。 但梁彻太了解目前的局面了,也深知裴玄素韩勃的焦灼如焚,这么凑巧的事情,他心当下就漏跳了一拍。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敏锐,梁彻不敢试探,但好在还有韩勃。 他装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偷偷观察韩勃的反应,韩勃得了裴玄素叮嘱确实掩饰得很好的,但心弦一松的那种眉宇间的焦虑舒展的细微变化,梁彻很熟悉韩勃,很快就发现了。 梁彻私下驴拉磨似转了一轮,终究按捺不住,趁着轮到他回去睡觉的时间,赶紧私下去西提辖司给赵关山报讯。 “我也不知是不是?但我直觉,督主大人和韩勃肯定做了些什么?” 梁彻有点无措说了:“还有,督主大人这几天总觉得很疲惫,说起来冯维几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病了,星姑娘看着似乎也有些累的样子。” 赵关山蓦地站起身,他当场就有种,这两孩子该不会是背着他在做什么冒险的事吧?! 他心下大急,赶紧去查。 赵关山是多年的太监头子,甚至太.祖朝时他的就深植宫廷了。他要全力去查一个东西,揣度着方向,还真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裴玄素要搞假证据,他不但需要那三名鄂国公府心腹和内史出身官员的一定量笔迹,他还要深入了解鄂国公的过去,而判断这三人的位置,从前后事件和这三人轨迹揣度他们应有的地位和口吻。 所以他才会找楚元音,开启了太.祖朝的皇帝旧档,翻阅明暗折子寻找了解。 ——历朝历代,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和卷宗都会用一个专门的宫殿收纳存档起来的,这是皇朝和先帝们的轨迹,不会销毁,这也是继位之君的学习场所之一。 大燕开国四十余年,神熙女帝登基后修葺前朝皇宫赐名太初,整个政治中心转移十多年,自皇帝登基后两仪宫才重新鲜亮起来。 这个尘封的太.祖朝旧档足足三层一个大宫殿,现在当然是在楚元音这边的。 当时用的都是心腹。 但赵关山在宫廷经营很深,他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之后,很快就确定了,尘封已久的太.祖朝存档广元殿,确实在近日被开启过,里面的有不少被翻动过的痕迹。 蒙尘被动得最多的地方,小太监不认识字,但照着歪歪扭扭把折子抬头和卷宗名都抄录下来了。 厚厚一摞纸很快送回赵关山的手里。 赵关山一见,当场眼眶骤热,点滴老泪就下来了。 “这两个孩子怕不是要气死我了!” 可嘴里骂得多狠,这一刹心里的拧痛动容就要多厉害! 没想到他年过半百,胯.下空空,这辈子却是个有儿子的命! 还有俩! 两个把他当了亲爹的好孩子。 可他一个做爹的,又怎能让孩子冒险给他替死呢? ——对比起裴玄素韩勃的冒险不悔,赵关山要冷静太多了,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存在。 万一,万一啊!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他都五十多的人!一般人活到这个年纪,都算好寿了。 他又怎能让两个年轻的孩子替他死呢? ——即便这次过去了,他们提着脑袋的差事,凭借的全是简在帝心,一旦失去了神熙女帝的心,结果就是死!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这个位置,他要么保持要么进,不能退,退哪怕一步都是万丈深渊的死! 这孩子,明明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竟都不顾惜自己! 赵关山老泪纵横,“傻孩子啊,傻孩子,还说想和星星白头偕老呢,怎就这么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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