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都一把老骨头了!” 一张一张翻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入心,印入骨。 事已至此,他能死,孩子们不能死。 谁想死呢? 蝼蚁都尚且偷生。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罪孽,怎么能让孩子们给他背? “我造的孽,还是我来吧。” 赵关山一张张翻过纸,翻到最后,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他仔仔细细思忖过局势进度前后,还有明太子微妙放出的这个空子,心里是越想越笃定。 赵关山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仔细将这些纸张折叠起来,本想细细收入怀里的,但想想不妥,很不舍但还是用火折点了烛台,端着它走到书案旁的火盆边,一张张烧了。 看着这些柔软泛黄的纸张变成的灰烬,火星舒展燃烧过,渐渐熄灭。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了,有乌云挪到西边遮住大半残阳,又一夜大雨将至的样子。 赵关山打开书房大门,他抬头望了望连日被雨阳灌透而舒展的树梢枝叶,夕阳残红照在他的脸膛上。他笑了一下,良久,收敛起来。 赵关山转头,环顾这个他待了十多年的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而他的鬓边已花白,双手有了苍老的斑纹。 有这么好的两个,不三个孩子,他这辈子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明早之前,尽量把西提辖司和宦营我的人都召回来。” “另外,来人,准备车,我要进宫。” 陈英顺一惊,但很快按下来:“……现在吗?督主?” 赵关山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襟,金黄色蟒纹赐服在残阳下绣金粼粼,他说:“半个时辰后吧。” 让他稍作一些准备。
第77章 赵关山浸淫宦场宫廷三十多年的老人了。 他也足够了解裴玄素。 他往从前他给裴玄素的情报系统放点消息也并不难。 进入最后结案阶段,裴玄素身处三法司也并不闲着,他安排东提辖司的缇骑宦卫城里城外核实被勒令停职在府的官员及家眷是否确切待在家中,心里存着事,但面上并不显。 但傍晚时分他获悉一则信息,耿先玠的遗孀带着家人进京了——耿先玠就是他伪造物证的三名寇氏死人之一。 裴玄素心一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上京?紧要关头,他惟怕节外生枝,立即就借口核实亲自出城往东郊去了。 赵关山轻轻把裴玄素支使出城之后,他随即就在西提辖司内部弄了一场短暂的骚乱——他知道一名掌队和一个老番役是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的暗子。 弄出提督值房被盗了什么重要物品的仓促骚乱,他本人也表演了一番骇怒和急慌,那两名暗子想必马上就往太初宫送密报了。 转身大踏步回了值房大院,赵关山急怒的表情随即一收,他站了片刻,抬步进了自己的大值房,静静坐了大约有两刻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好了,该走了。” …… 雨云越积越厚,但雨还没下来,空气中还存着白日晒了一天的燥炙,但风已有了一丝凉爽。暮色已经彻底不见了,一点点最后的余晖残存在西边地平线。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赐服,他行到西提辖司大门前,门前有裴玄素走流程随意放的两名东提辖司宦卫,两人见这动静很错愕,被赵关山微笑一指:“你俩小子可不许给你们督主报讯。”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跟着从值房大院出来的,不少人眼眶泛红,陈英顺马上带着人把这两个小子扣住了,赵怀义和张韶年悄悄往东提辖司摸去了。 夕阳还有一点残红,赵关山驻足站在大门前,面前停着他坐了多年的那辆朱红石青精绣金色云蟒纹的奢华大车——标志性阉宦出行的排场。 赵关山近段时日被裴玄素带得都习惯了骑马。 一下子回归现实。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木阶墩子上车——从前的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其实梁默笙也是,这些阉宦老祖宗们都是用的小太监当人凳脚踏,唯独赵关山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小太监他也当人。 虽然外面经常不当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是人。 说来,也是裴玄素登上朝堂数度进入三法司强势带着提辖司进入正式的大燕政治朝堂舞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跨越了某条界限后,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很多朝廷官员渐渐也变得正眼看他们。 赵关山承认,裴玄素确实比他这个老头子要强多了。 他欣慰又感慨,这样的话,他把他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也是一群可怜人交到裴玄素手上,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赵关山登车,朱轮辘辘,往皇城而去。 没有走承天大街,而是从沿着太仓一路走西边的安福门,之后穿过横街,远远越过东宫,抵达了太初宫的。 车队一路都是沿着拱护皇城的金水河外的皇宫根下走的。暮色与夜色交映,赵关山撩起车帘,一条比平日湍急的河道内,金红巍峨宫城,连绵宏伟,庑顶重檐飞脊,在暮色和夜色中有些黑魆又轮廓清晰,庞然而威仪。 赵关山在宫墙外,也很清楚红墙里面是哪个内衙,什么仓库,哪里又是宫人聚居的,甚至不少地方有什么小破烂但多年没有修葺的位置,他都知道。 赵关山撩帘慨看,这座他挥洒了一辈子青春和岁月的皇城啊。 一路走着,他目不转睛看,一直到最后一线残红消失了,也终于抵达了太初门前。 赵关山下了车,站在这座他恭谨半生的皇城主人面前,凝望片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往前行去。 …… 皇城,太初宫内。 烛山点燃了,殿内的光线不算很明亮,神熙女帝年迈后再也没有灯火通明到刺目的地步过。 大殿内相隔一段距离才点一架烛山,在光线找不到的地方,有些昏暗。 威仪不损,添了幽秘,夜色下白底黑甲的御前禁军持刀无声肃立,纁红宫灯与夜色交织,这座矗立在西皇城中轴线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基上的巍峨赤红宫殿,依然代表着掌管天下生杀的至高无上皇权。 当赵关山获得召见后低头拾级登上台基上的宫廊,踩在那两尺见方的御制金砖上,他依然先嗅到了面对那两扇大朱红隔扇殿门无声溢出的馥郁龙涎香。 犹如神熙女帝本人一般衮烈霸道的帝皇御香。 赵关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毅然而去。 有小太监给他打帘子,不敢说话,但瞪大眼睛疑惑看他,大约是想问赵关山为什么不待在西提辖司进宫了? 每每这种阉宦部门被卷进去朝堂漩涡,风声鹤唳的时候,这些大小太监不管是不是赵关山的人,难免都会有几分心惊胆战和兔死狐悲的担忧感。 今日,神熙女帝已经雷霆之怒一场,御案附近的摆设都换了一趟新的。 但怎么说,神熙女帝登基称帝已经十四年,她稳坐帝皇之位,她是有她的底牌的。 ——这一点,明太子的有所猜测。 神熙女帝被迫断臂折膀损失股肱,但远不至动摇她的帝位。 但这次的损伤不可谓不大,雷霆大怒是必然的。 至晚间,太初宫已恢复表面的如常,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沉的,进出侍立的宫人太监个个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梁恩出来带的赵关山。 他抬头望了一眼赵关山,梁恩涉及密报的传递和整理工作,他是知道西提辖司傍晚骚动的,底下人和主子都不一样,梁恩似乎隐约嗅到赵关山今天进宫的意图。 两人两个立场,不会也不敢相熟,但到底认识了这么些年,都是阉宦,梁恩不敢说话,但心里连连长叹,也只能引着赵关山进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有些晦暗,灯光映照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坐御案之后,冷冷道:“赵关山,你不在西提辖司闭门待着,进宫做什么?” 赵关山跪在地上,他早年做出宫内伺候人的活,眼前的神熙女帝就是他真正的主子,从广汉宫门前为求一线生机不顾一切跪在地上拽住她的宫裙曳尾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 半昏半明的宫殿,过去种种时光和血腥艰险在眼前过,赵关山浑身战栗,他伏身哑声说:“老奴是来想替陛下最后一次分忧的!” 他也绝对不能把裴玄素拖进今夜他面圣的前因后果来。他的罪名也由他自己扛。怎么样完美扛下?并把裴玄素韩勃两孩子及麾下所有人摘出去,他已经斟酌想好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折叠好长长的认罪书,已经签字画押好了的。 ——神熙女帝此刻相当烦躁,因为明太子除了要逮住裴玄素之外,更重要的那当然的寇氏! 他恨不得吃了寇德勋父子的肉寝了这对父子的皮!明太子对寇氏的恨毒犹在赵关山之上——因为赵关山这阉宦固然可恨,但毕竟算奉命行事,没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而寇氏父子觊觎储位,推波助澜,是真正的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之辈。 除了裴玄素这里,明太子还给寇氏上了多重的保险,确保寇氏无法甩脱罪名。 宋显祖奉命给寇氏父子脱罪,顶了多项的罪名,但今日三法司的折子呈送三省而御前之后,明太子示意麾下的人连续提出了多点质疑——宋显祖当年是刑部尚书,要做这些事可以,但他到底和诏狱还是隔段距离。 在明太子早有准备的诘问和对症之下,不少地方实在站不住脚了。 寇氏的人当场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明早继续诘问核对下去,恐怕就要兜不住了。 另外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些事情能被人知道,却不好弄上台面去的,这样反覆被抖落,对神熙女帝的帝皇威严是极大的损伤。 在这个重要的间隙里,赵关山来了。 他来得恰到好处。 宋显祖不适合顶诏狱的罪,但赵关山却最适合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来。 如此,完美迎刃而解神熙女帝要保寇氏的眼前困局。 赵关山伏跪在地:“稍候老奴就到三省去一趟。” 把供呈砸实,明太子的步步紧迫将立马戛然而止,明早就能正式结案了。 ——明太子这人,让赵关山都为之胆寒,他挖坑,必会有所准备,是绝不允许裴玄素这边在结案前把东西暗中拿回去的。 赵关山也不想和裴玄素再争拗这事了。这孩子死心眼得很,又敏锐手腕过人,铁定能弄出大动静来的。 所以赵关山快刀斩乱麻,因为再拉扯出下去,他必然会将裴玄素乃至韩勃都全部拖下水的! 他都五十多的人,几个孩子人生才刚开始,他怎么能让他们和他抱着一起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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