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赵关山兢兢业业,竭尽一切所能,为他的主子效命。 第一次杀的人时候,鲜血喷在年轻的赵关山脸上,他几欲作呕,回去后拚命洗脸,几天都没吃下饭。 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他只是一个阉宦,奉命行事,对方不死就得他死;随着神熙女帝一步步掌权最后登基称帝,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到了西提辖司督主这个位置,他不能流露一丝悲天悯天,他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他没法退了,退一步就是死。 这些年他救了不少阉人,也想法设法收拢了不少人手,他们跟了他,他总要尽全力让他身后的人活下去才是。 赵关山喃喃道:“东宫旧案,能了结在我一个人身上,挺好的。” 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牵连了。 只是他不自禁伸手抚了下胯.间,那里空荡荡的,这一刀下去,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悲哀酸楚如影随形。 “其实,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赵关山不禁浅笑了下,想到马上就要摆脱阉宦这个身份了,他居然有些开心。 但他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大家,他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再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 能当人,就别当鬼。 该和陈英顺他们说的话,这一宿和刚才都说过了,剩下的一点时间,他特地留给裴玄素韩勃和沈星的。 赵关山心里高兴,眉目也舒展,冲裴玄素招招手,裴玄素俯身过来挤走韩勃,赵关山含笑看了这俩孩子一眼,又看看沈星,他冲裴玄素眨眨眼,笑道:“若有机会,不用顾忌我。” 提辖司性质特殊从来没守孝这回事的,赵关山也根本不在意这些,要是裴玄素有本事和沈星趁他热丧成个亲给他看,那赵关山才是真高兴。 沈星大哭渐渐停了,无声抽泣安静看着赵关山听他说话。赵关山转眼就看见她清凌凌杏仁大眼通红一片,鼻头也红红的,无声抹泪,却安安静静靠边,把位置让出来给裴玄素和韩勃。 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贴心的,时间长了,就像一块肉暖暖的长在你心上似的。 多惹人疼爱的孩子啊。 沈星面露惊愕,急忙看裴玄素,又看赵关山。 义父……知道? 赵关山怜爱得不行,招手叫她过来,握着她的手柔声嘱咐她:“对,义父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坏的。 “但若有朝一日,他负你,你只管说义父。 “但凡他有一点良心,就不敢再欺负你,得放开你。你也可以找你韩勃哥哥。” 说着说着,赵关山也有些泪目:“对不起,义父不能再照顾你了。” 父女缘分是惊喜,他很珍惜,可惜短暂如斯,才开始不久,就要结束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关山临终挖心掏肺一番话,忆起从前他对自己父女种种关怀和照顾。 沈星刹那泪崩,泣不成声。 他最后拉过韩勃,和韩勃说:“我要去你娘团聚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韩勃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嚎啕大哭。 …… 赵关山最终是去世了。 他死的过程很痛苦。 鸩酒渐渐发作了,其实在和裴玄素说话的时候,他就隐隐开始疼痛,但赵关山忍着。 渐渐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开始抽搐,腹部疼得腰背佝偻在一起。 他的牙缝开始出血,脸色渐渐变铁青,唇色变紫。 赵关山竭力躺平,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很痛苦的。 万幸的是着痛苦相对短暂。 赵关山深呼吸,睁开眼睛,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你们,你们要团结,不然,不然就不好了。……” 阉人已经快无路了。 他现在只盼着神熙女帝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关山盯着裴玄素,裴玄素含泪点头;又看韩勃沈星,两人拚命点头;又看三人身后的陈英顺等人,后者已经围拢过来,含泪抹眼,大声喊着督主和大人,纷纷用力点头应着。 赵关山紧紧皱着眉头,“噗”喷出一口鲜血!他栽倒在床上,不知是毒还是剧痛,他视线模糊,恍惚中看到那个娇妍美丽的青年少妇,她梳着同心髻,鬓边是他买的流苏发簪,青青一身披帛襦裙,含笑在眼前看着他。 赵关山一恸,他喃喃道:“眉娘,我来了。” 我来找你了。 没负你当初殷殷叮咛,不管怎么艰难不易,他也咬牙活下去了。 茶室小院找到了,杯盏也放进去了。 勃儿也养大了。 是个好孩子。 他另还添了个好儿子,有个好女儿。 可惜他尽力,最后也没有善终。 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得个善终。 可惜,他看不见了。 也不知人是不是有魂?如果有,他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都好都有善终后,再喝那孟婆汤,去投胎。 …… 赵关山咽气了。 叱吒东都,横行京师,率提辖司缇骑宦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让多少人唾骂他是个持着皇权的阉宦鹰犬,赵关山。 最终死在了他造就的罪孽,东宫血案的反噬;死在帝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上。 整个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陷入一片哭声中,连东西提辖司必要的留守的宦卫也或黯然或落泪。 韩勃和沈星一下扑上去,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可怎么哭喊,人死已不能复生了。 白幡扬起来,素绦悬在马车上,裴玄素亲自抱起赵关山,他们哀哭着把赵关山送回德毓坊的善国公。 赵关山半生谨慎,竭尽所能为帝皇效命,裴玄素还记得当初他对明太子銮驾转凌厉态度时,私下教他的那些话——他们这样身份,要以神熙女帝意志为意志,若对明太子继续恭敬,累积不得几次,就该被抛弃,就该活不下去了。 赵关山被封善国公,但其实这国公府他住得很少,他更多是待在西提辖司的值房里,以待随时奉召。 和寇氏那庞大如小城的府邸并不能比,但这个不小的国公府,没有一个血亲,也没有一个眷属。 只有面露惶惶的大小太监。 冰冰冷,空荡荡,树梢昨夜蓄的雨水浇在身上,浑身的都冷透芯。 灵堂很快设下了,黑色棺椁就放在上首正中。 韩勃和沈星痛哭失声,陈英顺等人也是,就连徐芳等人也不禁低头黯然落泪。 可韩勃撕心裂肺哭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裴玄素自从抱赵关山回来装棺,上了三炷香之后,就消失了,一直都没见过人。 韩勃把赵关山当亲爹的,赵关山就是他爹!一腔悲恸刹那转为极大的愤慨,他蓦地站起来,冲往后面去了。 沈星差点被他撞翻,急忙起身追上了,“韩勃,韩勃!你别冲动——” 裴玄素不可能不伤心啊。 韩勃冲得很快,两三下就把沈星甩在后面了。 韩勃抓着一个人问了句,直奔后堂,冲进去,就望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把整个善国公府肃清了一遍了,赵关山没有被夺爵,但随时都有可能会,他甚至已经备有车驾,随时移灵回永城侯府。 此刻正撑额坐在左侧一张太师椅上。 韩勃冲进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他刹那恨极,正要怒喝,裴玄素抬起头来,韩勃却一愣。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中有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神色,他极克制地抬头看冲进的韩勃,露出的虎口和颈部位置都扎着金针。 韩勃顿了下,嘶哑:“……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起了裴玄素的情志病。 说着,但两行泪倏地自眼里淌下,韩勃哽咽,哭出来了。 “裴玄素!裴玄素!爹死了,爹死了啊——” 他痛哭失声! 韩勃什么时候都是倔强不驯的,此刻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眼泪哗哗。 裴玄素从赵关山死后,脑子就嗡嗡的,老刘担心他会影响正恢复的病情——他已经按赵关山吩咐提前准备了药,立即把药给裴玄素服下,又用金针刺穴通窍。 裴玄素不用,但老刘说这是赵关山遗言叮嘱,他才受了。 裴玄素站了起来,他慢慢的,伸手把那些针给拔,针药齐下,他那种一阵阵窜过的热流感已经消失了,只是心中愤恨却前所未有的巨大! “彭——” 裴玄素狠狠一脚踹在隔扇门上,当场把整扇隔扇门踹飞,轰隆地砸在院子上。 他恨极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罪孽不罪孽,这都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者。 他是,赵关山是,韩勃也是,沈星都是,这东西提辖司所有阉人全部都是! 凭什么啊?! 他想到明太子对他做过的种种事情!无端端几乎死绝了全家,他父亲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想家变后过往种种困难求生和苦苦斡旋挣扎。 还有眼前的,他义父一生身不由己,却背着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罪孽被赐下了一杯鸩酒! “我不服!!” 裴玄素恨声。 他不服啊! 凭什么那些皇族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帝皇皇太子,他们努力为臣,被利用被害全家。 成了阉宦,还被迫种种被鱼肉成刀俎,不得善终。 裴玄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越压抑越不忿,到了今天终于抵达了顶点!有些不屈不服一点点累积,到了今天因为赵关山的死陡然破闸而出! “皇族,太子,帝皇。” 在唇齿呢喃而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玄素一刹那想起了那个权宦! 沈星嘴里那个最终权倾朝野,毒杀帝皇的权宦。 好啊! 很好! 裴玄素霍地转身:“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要爬到权力中心,成为剑指帝皇的人! 他要权倾朝野,任谁也不能再主宰他! 韩勃冲上来猛地踹门,狠狠的一脚又一脚疯狂,突然刹住,蓦地侧头看裴玄素。 雨后的的凉意,檐下树梢滴滴答答,他们这个位置背光,裴玄素一身赤红赐服,那双丹凤目比他的衣服还红,像要滴血一般。 裴玄素一字一句:“死没什么好怕的,它肆意欺凌我,那我凌驾掀翻这个皇权如何?!” 一日不行,十日;十日不行,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他想起了沈星说过的,神熙女帝的寿命,明太子寿命,不到两年的时间。 裴玄素倏地握拳,狠狠地厉喝一声! 他蓦地低头,对韩勃说:“你敢吗?” 韩勃猝然停住了呼吸,他一刹那僵住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教过他这样的话,包括他的义父赵关山。 赵关山从小都是教他要好好读书,科考;后来他不听话进了提辖司,赵关山叹气连连,复又教他如何当差,如何才能在阉宦这般前危后崖的位置上,把高权又不易的帝皇之差当好。好好保住自己的命,就是孝顺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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