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触及了她整个人的深处,她慌了一下,又生出一丝茫然和瑟缩,她内心并不是那么情愿被人碰到。 沈星好像课堂上突然被先生叫起来提问,她是个笨学生,茫然不知,那种怔忪之下,还有一种隐约被人窥破藏在内心最隐秘之处的局促无措。 表里意识之间的那层薄薄的隔膜,却突然被人戳破了一个洞,她不知道,但她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的感觉。 让她心绪有些乱,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和裴玄素对视好半晌,她都不知怎么回答。 本来正事上进展顺利,加上如果胜利的话,赵青她们也不会重蹈上辈子的黯然退场那条路了,她心里其实还是有种兴奋和喜悦的,不然她不会有心情拿这本告身看来看去。 但突然一下子,那些兴奋和喜悦突然消失了。 她下意识也思索,为什么?却突然被搅意识里那团乱糟糟的浆糊里,她似乎隐有所觉,但她又不想知道,下意识一缩,沈星想了一会,勉强笑了一下,小声说:“就是觉得能打仗的都很厉害,我觉得上次是侥幸啦。”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展臂搂着她,她娇小,这种像搂娃娃一样的极亲昵姿势,两人都不禁微笑起来,他额头碰了她额头一下,轻轻啄吻。 裴玄素鼓励她:“那就先试试,倘若以后觉得不喜欢了,那就不干;如果干得还行,有滋味了,那就做下去呗。” 他亲亲她的唇,柔声说:“别忍着,我做了这么多,除了……”他顿了下,“就是想我们不再隐忍的。” 如果连个亲军将领的位置都罩不住,他就别混了,她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语气有点霸道,但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也真的很幸福,沈星不禁笑了起来,她想了想,点头:“嗯,那好吧。” 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己也确实不差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对女将陌生观望感仍不少。沈星隐隐意识到什么,她笑意顿了一下,半晌重新撑起笑脸,认真说想了一阵后,她感觉自己还是可以的,试试就试试。 “不过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明儿出发,得把南都和硫铁矿那些要做的先全部做妥了才行!” 沈星不禁握了下拳。 裴玄素不吭声了,他还没想好让不让沈星去,去,他担心;但不去,沈星可能会很失望,这关头人手也确实很不充裕。 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沈星情绪还是有种委屈低落,她趴在裴玄素的肩膀,突然心念像电光一样,回忆里忽然闪过一个小时候的画面,她一个人跑着,在家最开始住的那个小房间附近的宫巷,她很小,红色有些斑驳宫墙很高很高,小小的她跑得气喘吁吁,宫墙高得像个庞然大物,她得仰头才能看见天空。 一闪而逝,让她不禁愣了一下。 …… 夜已经很深了,两人都惦记着对方疲惫,就没做那种事情,滚在床上深深拥吻一番,就躺好睡觉了。 帐子放下来,宝蓝色黑乎乎的,沈星枕在裴玄素的上臂上,累她是很累的,却不知为何,心口好像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硌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玄素有些后悔说那些话了,说完之后她没那么开心了,好像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真没想对她影响那么大。 但她平时,也不是那种尖锐敏感的人啊,怎么这么在意这么一件小事儿? 他收紧双臂,也不敢再提了,亲了亲她饱满润腻的额头,轻拍着她的背:“快睡吧。” 黑暗里,他披头散发的,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头发扎得她痒痒的,她不禁笑了下,伸手扒开他的垂下的乌发。 沈星“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嗅着他熟悉的体味,她终于感觉安全了些,心口那种被硌的感觉好像轻了,她终于睡了。 感觉怀里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逐渐平缓,裴玄素这才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放开她,想了想又慢慢抽出手臂,把软枕拉过来给垫上,让她平躺,睡得舒服了一些。 在黑暗里凝视她良久,给她掖了掖薄被,他也伸了伸一阵酸疲的腰肢,往后平躺下来。 裴玄素也有些睡不着。这样的局势和千钧一发的节奏,他必然也有心潮起伏。夜深人静,星星也睡着了,但他一闭上眼睛,不免就忆起当初父母惨死的那些血腥凄厉得动魄惊心的画面,胸口堵得难受极了。 恨不能马上就将明太子及他麾下一干人等,还有那个夏以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裴玄素睁开眼睛,深呼吸吐纳,他告诉自己要尽快睡着好好休息,给沈星做个好榜样,这才勉力压住了思绪,阖目渐渐睡了过去。 呼吸一收一放,无声而绵长。 但可能心有所牵,寐有所梦。 这个晚上,裴玄素做了好几个梦。 一开头,无边的伤感,父母的片段,喧嚣的人群、染血的板车,辘辘而行;还有冰凉雨点打在身上,灰濛濛天空,消巍坡他跪地拉出裹着母亲尸身的那张草席。 断断续续,梦中感官有所受抑,他悲恸少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如流水的哀伤。 完了之后,他深睡了一段时间,却又做起了沈星前生爱过和他像双生子般那人的那个梦。 药停服之后,裴玄素经常还是经常做这个梦,他还特地询问过老刘,把关键含糊过去但概括得还挺精准的。老刘就说,不影响身体,不用管它,大约等彻底痊愈之后就好了。 他只好再忍耐一下。 裴玄素深睡中,意识一发现是这个梦,就不禁有种撇撇嘴的情绪。 现在做那种“他”和她敦伦的梦境少了,不过就算做裴玄素也不怕了。因为他接受了那人是星星前任之后,又与沈星真的心灵相通、两人在这种前提下交颈鸳鸯般缠绵床事之后,他对那人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心态。 虽然不想看不乐意看,醋意也有,但心态比以前好多了,也不会把情绪带到清醒后的现实生活。 他现在已经把梦境和他的真实生活分得开来了。 但今夜做的这个梦,内容却是有些出乎裴玄素的预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玄素今晚的困惑不解,竟在梦里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比裴玄素要早很多意识到了她的这个问题。 在两人关系不怎么好,“他”又恼又阴沉生气,阴鸷笼罩之时,“他”从她一再推拒“他”私下为她精心挑选的四艺老师,反而天天盲头苍蝇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去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自傲又自卑,阴晴不定,被冷着脸多次推拒了沉甸甸的爱意和好意,彻底阴沉下来了。 冷战中,独坐书房,心念一动,却突然想个为什么? 她明明很喜欢琴棋书画的,这些雅致韵味的东西,她也非常有天赋。 可为什么那么排斥呢? 那个人,很快就想到了一处地方。 画面还是带着灰濛濛的色彩,像一卷旧画,但这一次,却有种如流水般无声淙淙缓和在。 “督主,邓司主呈上来的,已经查清楚了。” 沓沓的脚步声,偌大的书房内,奢华威肃,如椽巨烛烛火轻晃,韩勃一身银蓝赐服脚踏长靴,拿着一摞纸笺从门槛边说边往紫檀大书案的方向行来。 那个真正的阉人,眉宇间沉沉而几分阴柔的男人,坐在大书案后,坐直身,把那叠纸接过来,立即垂眸看了起来。 那人熟悉带阴柔阴沉的轮廓,脸色一沉,这一刻,裴玄素的意识好像接通了对方的心脏,情绪蓦地沉了下来。 那是沈星从小到大的生平,她在永巷的成长经历。 到了那个人的份上,“他”是太监的老祖宗,“他”查一件事,别说二十年,就算三十年四十年,只要知情者还能喘口气,都会绞尽脑汁去回忆。 所以,很快就有了答案。 沈星的幼年,其实很苦很苦,刚刚没入宫籍时,一家四口只能和很多人在一起挤一个大通铺,;过了很长的时间,徐家人才勉强有个小房间。 发黑的被褥,混乱的大通铺房间,谩骂吵杂,底层小宫人小太监没资格天天洗浴,浓郁的体味和异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直到后面,沈辉盛带着孩子改了名字,借力去另外一处,一家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三个孩子才总算从日夜剑拔弩张的或紧张害怕或防御状态出来,一家人处境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高门大族风光显赫,但同时嫉恨和得罪的新旧仇家也不会少,尤其是当年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争斗持续那么多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高.潮,整个东都和国朝都被夹裹进去了。 徐家落魄了,一家几十口几乎死光,剩下弱的小的,伶仃四个,自然少不得有人秋后报复,把钱花下去,要在宫内把剩下的徐家人也摁死。 落在当时走过流放千里、家人死绝凄惶、最后没入宫籍的仓皇徐家人身上,那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的艰难沉重。 饶是外头有人出手帮忙,招架去大部分,徐家在宫闱深处底层的日子,依然是十分的艰难不易。 魏国公府的种种辉煌,由于沈星出生太晚,家变时年纪太小,她基本没有记忆了。她从小记着的,就是从永巷里长大的小宫女。 沈星小小一个人儿,刚没入宫籍那一年,才堪堪三岁,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她挨打,雨点般的大小拳头落在她的脑袋她的脸她的全身。可怜的瘦小女童,只是家里实在没办法,宫里没权势,没有闲人,她只得帮着家里干活跑腿。 被打了一顿,她不敢吭声,等人终于走了,她哭着爬起来,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躲到别的角落,她怕别人再来打她。偷偷哭了好一阵子,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把粗布衣服和发黄的头发扒拉好,抱着摔碎的东西跑回家,蹲在房间等家里人下工回来,努力保持不哭,说是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摔破了。 摔碎的是家里用的东西还好。 要是当差跑腿的公家东西,她说着说着,哇哇大哭起来,因为她害怕。 哭得家人心酸难忍,眼泪也哗哗,但急忙仰头抹去,佯装若无其事,一家人抱着最小的那个,努力安慰她说没事。 过后父亲抱着她当差负责的坏了的物件去了,有时候他会好好回来,好像轻轻过去没事了,但有时候父亲会被诘责为难得很厉害,家人处境也会直接急转直下,变得更加艰难。 想瞒她都瞒不过。 种种不易,种种困苦,一点一滴,俱在这纸笺上简短记述。但代入其中,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的女童,是多么艰难,多么惶恐。 她很懂事,从小就会想着怎么体贴家人;她不会自私,总是检讨自己,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幼年成长环境中,满满都是世态炎凉和各种恶意,所以她很能发现别人的好,很珍惜旁人对她的好,得到一分,入肉入心,恨不能回馈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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