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站出来,轻声对书案后叉腰低头站着阴沉脸不知想什么的裴玄素说:“夫人不会回来的。” 亲姐外甥生死未卜,徐妙仪甚至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几乎所有亲人和亲信全部去冒险救人,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回来呢? 除非,您亲自去追,倒还有可能。 裴玄素倏地抬头,那双凌厉的丹凤目锐利,他现在的气势在心情不虞的时候,连冯维孙传廷等一起长大走到今日的心腹都不敢捋虎须。 但孙传廷壮着胆子继续说:“夫人,夫人也很难的。”他轻叹了口气。 而且真不关沈星的事。 只是迁怒……唉在所难免。 而且后续,孙传廷想想心里就沉甸甸的。 但后续这些都说早了,孙传廷看着裴玄素长大,他很清楚他的性子,裴玄素这会儿是没法过自己这一关了,除非他服软愿意退一步,否则这摊子很难收场。 所以孙传廷很焦急,他想着先不管如何,赶紧先劝裴玄素马上出城去追沈星回来。 沈星和裴玄素的经历,两人的感情刻骨铭心,不管徐景昌死不死,两人这辈子都是要纠缠在一起的。 孙传廷很理解裴玄素的情感,但现在的局势千钧一发,有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他怕,裴玄素将来会后悔, 有机会追悔还好,孙传廷就担心……怕追悔莫及。 悔之晚矣。 孙传廷旁观者清,他几乎百分百肯定,别人去是不可能把沈星追回来的。 要裴玄素现在低这个头很难,但再难他也要劝。 孙传廷喃喃:“就算您对夫人有迁怒,也功过相抵了。” 是,这一关情感上是真的很难过去,但沈星对裴玄素,多好哇,一开始那毫无保留的帮助和救赎,几乎拯救了裴玄素整个生命轨迹。 “至于徐景昌,”因为沈星,孙传廷终究对其客观理性一些,“唉,可恨该死,但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孙传廷深呼一口气,他撩袍单膝下跪,拱手低头,而后抬起脸:“主子,徐景昌其行可恶,但其情可悯,他是不知情奉命被利用的。要不,您给徐景昌应有的惩处,就不要取他性命罢。” 劝裴玄素去追,也不是这么去了就行的。 这件事情,终归得有个处置方案才行。 裴玄素就这么去了,难道把沈星绑回来吗?将来呢?杀了徐景昌后,又或许徐家在营救徐妙仪母子的期间死了人,以后夫妻还做不做? 现在事情是撞在一块了,想要最好的解决它并且没有后患,亟待拿出一个真正的方案来了。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法子能解决的,只能徐景昌等人奉命行事,是有人假传诏令利用了他们,如果不涉及个人情感的话,按律去惩罪的话,他们也罪不至死的。 只能裴玄素去稍退一步,这个死结才有可能全部打开,有一个好的结果。 孙传廷心里很焦急,但他说得已经够多了,他不敢看裴玄素脸色,低头俯首,无声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孙传廷确实非常了解裴玄素,害母之仇,尤其曹夫人死得是那么地惨,还有那么多他父亲的心腹近卫们。 要裴玄素这么快想通去理智惩处,去退一步谅解,几乎是不可能的是。 他确实是打算,派人硬捉拿沈星回来。 可裴玄素没有增派人手,沈星可能回来吗? 她大姐就此去死,倘若其他的亲人因这次殒命,她可能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被迫苟且偷生的自己。 唯有裴玄素增派人手,让营救行动不会失败,保护她,甚至陪同她一起去。 去追回沈星这件事上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外面冯维在急促奔跑,急切地安排人,甚至有人匆匆跑回他们轮值住的大房间里,把涂了迷药的飞针和巾帕都取出来备用。 他们明知道结果可能麻烦,但当务之急必须先把沈星带回来。 其实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裴玄素对沈星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况且这件事情真的和沈星没什么关系的。 督主已经下令高邵槐了,徐景昌将会被杀死,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演变成怎么样? 但不管如何,裴玄素是绝对不可能放手沈星。 两人风雨携手偎依,那么难那么艰辛才走到今时今日,怎么可能放得开手? 不少人心里在咒骂着这该死明太子,还有这个该死的局势,所有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他们心里很隐忧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事情。 但不管如何,他们能做的是,得赶紧把夫人带回来。 个个都很焦急,怕沈星出个什么事,到时候连回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督主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该是真正悲恸的一生了。 冯维简直急疯了,他给孙传廷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在里面劝人,他在外面急忙安排人手,甚至忖度着,下了好几个僭越的小命令。 大家奔走着,应和声,脚步声,纷杂一片。 孙传廷一语毕,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可抑制抬起头,死死盯着孙传廷。 孙传廷不敢抬眼,微微垂首,退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不禁紧攒住拳,外面的动静他也听见了,他多聪明的人,几乎秒懂了冯维等人的情绪。 一想到沈星可能出事,他心脏霎时紧缩成一小团,又梗又痛,整个人一阵不可抑制的战栗。 和沈星这辈子怨怼不再相合,也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可是!要他退一步去谅解这件事,谅解徐景昌,他真的做不到啊! 母亲垂死的一幕,阴云盖顶淫雨霏霏的苍凉,他徒手挖劈了指甲,挖得双手血淋淋,终于找到了那卷包裹着她的破草席。 湿透了,被拉出来,草席散开,露出披头散发赤身果体慢慢施虐青紫痕迹的尸身,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灰云盘旋悲雨弥漫的天空,死不瞑目。 他痛苦跪地,悲恸大哭,抱着她离开了尸堆,用手挖,用沈星递过来的树杈刨,挖了一个湿透的土坑,把她埋葬。 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漂亮丹凤眼,永远被草席和黄土覆盖,他再也看不见了。 裴玄素只要一想起那一幕,铺天盖地的悲伤难以自抑。 他知道徐景昌是奉命行事,是被矫令利用的,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孙传廷跪地诚恳谏言,字字句句拳拳忠诚和隐藏的急切关怀,他心里也很清楚明白。 他知道孙传廷这个提议,是最好的办法,是解开这个死结的唯一办法。 但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真的没有办法张嘴去表达自己谅解徐景昌,更没有办法做到去派人营救那该死的徐家人啊! 尤其那还是明太子弟弟的妻子以及后者和徐家女生的孩子。 裴玄素紧紧攒着双拳,这一刻手背青筋暴突,真的快难受死他了。 裴玄素往后退了一步,他情绪剧烈起伏之下,都没在意身后的檀木大书架和木桁,生生往那边一撞,直接把木桁都撞翻在地,重重地磕了他的左边额头一下。 可正在这个时候,左额一痛,这位置的底部和后脑像被人重重抓了一把的,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突然灌进了他的脑海,一刹充斥满满,倏地翻转了起来。 在裴玄素情绪最剧烈起伏一刹,他突然看遍了“那人”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第146章 这是一个悲伤逆流成河的故事。 那个叫裴玄素的阉人,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沈星前生要答应嫁给姐夫当继后之前,她曾经迟疑过。 她本来不应该犹豫的,毕竟也不是真当夫妻,姐夫需要一个皇后,他不是强悍的明德帝,他也少了天然的名分,当年朝堂局势比如今还要复杂太多了,甚至帝党派内部也有人蠢蠢欲动,形势压力大得扛不住,他要保住此生仅一妻和独子的名分利益,不想妥协,只能堵住这个口子。 而徐家只剩下两个人,姨甥两人算得上互相偎依,她占了这个位置,正好名正言顺保护和教养外甥。 可她为什么迟疑呢? 她这个事情提出来和考虑的期间,她总是想起那抹艳红身影,那个她闯进齐国公府苦求他端坐上首俯首看着,她跌撞好不容易把他从靖陵背下了山,那个冷嘲热讽说她没用,但腿骨接好了之后,却把她护在羽翼下的阉人。 虽然两人后来因为董道登之死闹掰了,但后来渐渐有些线索出来了,应该不是她,是明德帝算计的,他抿着唇说了句类似道歉的话,她就原谅他了。 两人当时两个阵营,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下来,貌似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但其实,当初被他保护的那段时光,是弥足珍贵的,她刚刚出来,紧张彷徨,是那段时间给她喘了一口气,勉强适应了之后的环境。 所以,那个人也是特别的。 他嘴巴坏,脾气也坏,经常阴郁沉沉的,但她却始终念着他的好。后来到了新一辈子,沈星才想明白,自己那时候偷偷暗恋过他。 可当时的沈星并不那么清楚,长于永巷宫墙,来来去去都是太监嬷嬷,她没有半个女性长辈引导,也没和半对正常的男女夫妻或情侣长期相处过。 她懵懵,她似懂非懂。 她本来应该答应姐夫的,可是她却迟疑了,总是想起那抹艳红阴郁的身影,他的毒舌嘲讽,他的事后保护,他虽然经常不耐烦,却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他虽然冷漠凌厉,但却是背负血海深仇的缘故。 沈星最后给他送了一封信,借口有个东西要还给他,约定在两人曾经相约见过一次的那个郊野小亭见面。 怕被人知道,那个小亭子很偏僻,在陈乡驿道的一条黄土小岔道旁边,供挑夫和农人歇息用的。 她一个人跑到那个小亭子里,连徐芳他们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一个人在寒冬的大雪后,傻傻等了两天。 她不知道自己等什么?她等的其实不只一个人,但她当时自己都不明白。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做出这样的可以说得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一次翘首等待过一个人。 那两个日夜,寒风雪吹,她又冷又饿,路过的挑夫小摊贩在入夜的时候都跑光了,她啃着硬邦邦的冷饼子,夜晚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点都没想过走,她蜷缩在小亭角落过了一夜,第二天翘首看着东都城的方向。 最终安安静静的。 那人没有来。 她那种期待紧张的心情渐渐没有了,就像一盆不知名炭火在躁动辟啪过,最终被冷风和雪沫所覆盖,变成失落无声的样子。 第二个夜晚过去了,太阳升起来,她突然很丧,无声哭了一场,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但她就是流眼泪了。哭完之后,又跑了,跑回去,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门心思做最正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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