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招手:“舆图!” 背着舆图的宦卫立即冲上前,单膝下跪,旋即抽出青色布袋,拉开一卷长长的七州联合常山州的地域图。 沈星忙碌勘察密室,老文书们也没闲着,已经把七州的山势舆图都补全并拼合在一起。 这里稍值得一说是云吕儒,他是个很有官场嗅觉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全力做了,马失前蹄就一次,他到了常山州之后积极将功补过,这图还是他积极参与后才能这么快拼好的,并且他知道的一些本地常用多用的水路二道,山中通往什么方向,什么地方有悬崖拦着山民基本不能通行,悉数备注在大图底下,一目了然。 裴玄素一扫舆图,心里立时大致有数,他沉声下令:“雁水往西有大小三个岔水道,每个分五十人,乘快舟而上,马上出发!巢水支流有两处,同样各分五十人;另外,遣二百人跟着一起去,环整个北陵山群给我巡一边!” 究竟是什么,要仇焰此等身手的人亲身赶赴消息室,亲自以身冒险诱遁,来拖延时间呢? 很多人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喝停,渐渐想明白过来了,沉肃紧绷的氛围中,隐隐压着一丝兴奋。 最后,一直举着那张丝帛图的沈星终于等到裴玄素发号司令完毕了,她赶紧挤上前去,对他和韩勃说:“二哥、三哥,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丝帛图最上方,也就是炼金厂北边山林的方向——她昨天就看到的,但没看懂,也顾不上,那几个厂区通往另一边深山的几个黑色大箭头。 裴玄素一看,挑眉:“剩下的所有人,整队,跟我走!” 他直觉,他想要的东西,恐怕就在这方向前去不远了。 …… 这一刻的裴玄素,整个人气势的都变了,他勾唇露出一抹冷笑,笑意完全不达眼底,那双艳美的丹凤目酝着暗黑潮潮,泛着一种砭骨的凌厉。 九月深秋的山林很冷,他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意。 沈星站在他身侧,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望了他一会,也赶紧抬头往那个方向望过去。 ——这时候溶洞里的小意外,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只留下几十人看守和监视这个金矿和炼金厂,裴玄素韩勃连夜带着大部队沿着几个黑箭头所指的方位行去。 在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裴玄素顿了一下,精准无误往最西边那条走过去。 韩勃单手持剑,走在最前面与裴玄素并肩而行。 那山路走了没太久,很快就现出端倪了,每年都会派人栽种撒种的山林草丛渐渐消退,现出一条长期有人车行走的山间土道。 大队伍行进的速度迅速提升,在下半夜的时候,抵达的常山王藏匿在深山多年,已经砍伐整平建设起密密麻麻营房的庞大私兵营。 天上的星光月光幽幽洒在这处大山坳,静悄悄的,兵营人去楼空。 踹开闭锁的辕门,裴玄素第一时间转向左路的伙房和五谷轮回的大片旱厕方向。 一脚踹开其中一件伙房的大门,整整齐齐的一大排灶锅,凳翻锅掉异常匆忙,他俯身一看灶膛之内,草木灰细腻蓬松,明显这两日才刚刚用过。 他连续深扒,中部的灶灰同样如是,裴玄素霍地站起身:“立即放响箭,放信鸽!这批私兵刚刚离开不足两日,马上追——” 韩勃“彭”一声踹开灶间大门:“裴玄素!主营烧了一间屋子,必是密室,里面焚毁了很多纸灰!” “先不管它!” 裴玄素快步往门外走,一把勾住韩勃的肩膀,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快追!这些私兵至少逾两万,即便化整为零徒步而出,这会儿也还没全部出山!我们必须追上去——” 该烧的早烧完了,追上私兵可重要太多了! 一声尖锐呼哨,信鸽振翅,信号箭飞上半空“彭彭彭”橙红焰火连续炸开! 裴玄素甚至没有再攀山,他直接掉头,沿着来路直奔雁水码头,登上快舟直冲安丰州一带的外围群山而去。 …… 范亚夫等人就在兵营不远处的山林里。 那焰火映红半边天,黢黑山林中的一行人脸色比锅底还黑。 仇焰低头:“范先生,是我无能……” 范亚夫抬手止住,鹤发童颜眉心深深攒成一个川字,现在情况要糟了,就是不知道会糟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做的是,竭力不能让事态失控。” 范亚夫盯着山下火把潮水般涌回的方向,他沉声:“跟上去。” 转身之际,望见身侧瑟瑟发抖的常山王次子几兄弟,范亚夫恨得简直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一脚:“该死的东西!”拂袖而去。 郑御楚淳风等人沉着脸立即跟上,仇焰和几个手下捏着鼻子把着该死的常山王次子兄弟提上了,迅速遁火龙方向而去。 …… 裴玄素是次日天明后抵达安丰州外围的群山的。 路上他甚至已经接到前头派出队伍放的信号箭。 把这些临时被下令原地解散迅速离山混入地方城镇的私兵吓了一个心胆俱裂。 这些私兵征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也知道自己藏在山里当的私兵,抓到要杀头的。 惊慌奔走,但如撒豆子般一片一片,撒开搂都搂到了很多。 整个西提辖司和五千宦营兵抓得那是一个畅快淋漓,两万私兵啊,这次怎么也立大功了吧。 不断有人冲上来,给裴玄素和韩勃大声禀告,哪里哪里又抓到多少。 裴玄素韩勃俱一一颔首嘉奖。 但事实上,两人率人亲自追上第一波零散私兵之后,没多久,就有一封加急上表和密折快马送往六百多里外的东都了。 一群私兵被打得七滚八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跑,全部都是平民便装装束了。 裴玄素盯了那些私兵良久,踱步上前,半晌,他突然俯身从一个私兵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他拿着那把匕首,举着面前细细端详。 然就在裴玄素俯身抽匕首的那一刻,举着千里眼望着这边的范亚夫,心中一突,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 裴玄素看了那柄匕首一会,突然下令要找这些私兵的铠甲和他们的兵刃。 韩勃皱眉了:“找这些东西干什么?派人慢慢巡睃,早晚会找到的。” 这眼下多少超级大东西啊?金矿、炼金厂、足足两万私兵,其中种种无限多的上下勾连,整个西提辖司大小人马犹如掉进瓜田的猹,个个都兴奋得不行。 什么不能查?哪样不比这个重要?!偏裴玄素要废大力气去大海捞针找什么铠甲和兵刃——私兵已经说了,统一缴上去后不知道了,找个人审都审不了。 韩勃想不明白。 裴玄素瞥了韩勃叉腰不耐烦的动作一眼,“你错了,这里头,恰恰是这条小线索最重要的,比两万私兵和四大王府的覆灭都还要重要!” 呵?! 裴玄素垂眸抛了抛手上的匕首:“常山王封地只有炼金厂没有铸铁厂,况且,打造兵刃和铠甲,非极优工匠不能造也。” 韩勃政治敏感度比裴玄素差了一些。 也很少人的政治敏感度能及得上裴玄素,几乎一刹那,他已经想到了后续的种种可能和变化,思绪敏锐直指十六鹰扬府。 如今手艺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父传子,精湛出众一些的技术往往是一代一代人传承给儿孙辈吃饭的本领。大燕的平民户籍,甚至有分匠藉的,这是官府都承认并允许藏私传承。 而造铠甲和打造能上战场的大量兵刃,一得好铁,二得有好工匠,但最顶尖的工匠全都在兵部工部名下挂着,一代一代人住在兵营或兵部下辖的王恭厂附近聚集成镇甸,不往外流的。 沈星也气喘吁吁跑过来了,安静仰头听着。 裴玄素抛了抛手上的兵刃,“常山王有了金矿,他还能有个铁矿?我不信;要么其他王府有铁矿,并且分享给彼此。但就可能性我认为不大。” 每个王府都有这么多私兵,还用搞一个龙江刺杀吗?而且一个常山王还能说瞻前顾后胆子不够大,这么多王府如果都有养私兵的人,他们还都会臣服于皇帝吗? 而且裴玄素相信,以女帝的情报系统以及这么多年对诸藩王府的虎视眈眈,如果真是这样,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出一个常山王就不容易了。 “兵刃,铠甲,常山王往哪里打?还有大大小小的将领,总要有几个真正知兵的,谁替他训兵?!” 后者先不说,前者这个匕首,最有可能的是往真正的军队伸手,或贿赂或安插,像安丰州云吕儒这样的盯准了之后使出百般计策诱住套住。 韩勃也很聪明,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裴玄素道:“这些私兵的兵刃和铠甲,很可能是真正的王恭厂出品。” 王恭厂,是朝廷官方的兵工厂的统称。 朝阳喷薄,一缕缕晨曦越过原野山川,透露在山脚之下,雾霭、晨露,有种幽幽的沁寒,和金色晨曦在这一刻交集。 裴玄素清冷华丽的嗓音如同着山野的寒露,“韩勃,你要明白,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矿吗? 私兵罪名? 掀翻案中的四大王府? 全都不是! 神熙女帝想要的,当然是铲除所谓的保皇党和这些太.祖一朝留下因种种原因仍然存在的人和势力! 她命西提辖司查龙江案、查宗室案,透过表象看本质,这也才是终极目的。 太.祖留下来的这些或保皇或中立的军政中坚力量,才是神熙女帝的真正心腹大患之一。 只要尽数削除打垮,两仪宫和二圣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如今的大燕,两种兵制并行,一种正是以十六鹰扬府为首的授田府兵制度;另一种是先.帝后期才开始试行,后来直接在神熙女帝手中发扬光大,几乎已占据过半兵制的民役募兵制。 这十六鹰扬府最开始是昔年追随太.祖南征备战的亲领大军组成的,后来开国就组建成十六鹰扬府,绝大部分分布在大江以北各州,首尾呼应,共计四十万的兵力。 当然,这是朝廷的兵力,太.祖已经驾崩很久了。 神熙女帝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很久了,改制、汰换将领,各种各种的手段,但始终都没能真正大动。 裴玄素将匕首抛给韩勃,后者立即接过。 裴玄素眉目凌厉,脑子快速转动,常山附近的鹰扬府有曲州蕖州瀛洲三个,只要利用宗室案成功咬住鹰扬府,他百分百可以肯定,自身位置会有质的飞跃! 他一时热血翻滚,忆起当初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死不瞑目的惨状,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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