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没打算同王道容提这事儿的,父子之间再亲密,也没有商议这个的道理。 但既然被王道容瞧了出来,王羡也不准备再遮掩了。 慕朝游无父无母,家世难做正妻,王羡想先娶了妾,待日后再慢慢抬为继室。 但他心里也明白,若慕朝游对他无意,这一切终究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王羡轩起双眉,神情难得凝重:“若我有意为你寻个继母,你可愿意?” 如果慕朝游愿意的话,他还是希望王道容能与她和平共处的。 凤奴表面上客客气气清冷出尘的,但骨子里实在冷傲自负。 月娘也在他身边伺候了整十年,王羡是个重情的人,对她也颇为客气尊重。 奈何王道容将她仍视作卑贱的伎子,每次视若无物,如脚下浮土。 慕朝游与当初他无奈收下张悬月全然不同。 他多年未曾续娶,不娶则矣,这一次是决心将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夫人的。日后也不会再另娶旁人了。 他性子惫懒,夫妻两个过日子已经足够,没有娶两三个小妾那般旺盛的精力,应付第三个人他就觉得麻烦了。 他希望王道容能收收他的性子,真正能当成一家人来相处。 王道容不置可否。 他这个父亲性子柔软,活了这把年纪还这一派的天真烂漫,动起春心来一如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天要下雨,爹要娶亲,又能如何? 王道容垂下眼,心里觉得厌烦,十分不想再关心王羡这千回百转的柔情。 “儿不敢置喙,父亲喜欢便好。” “若父亲与那位女郎之间有真心,儿自然愿意侍奉她如母。”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王羡的第一个反应是:不信。 不过有这个态度总比没有强,此事反正也急不来,人家到底对他有没有意还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王羡叹了口气:“你能这么说,为父就放心了。” “行了,你退下吧。” 王道容俯身又行了一礼,站起身,双袖招摇地走了。 王羡盯着他背影忍了又忍,没忍住喊出声:“鞋给我穿穿好!听到没!” 回去之后,王道容非止穿好了鞋,甚至还又换了一身崭新的新衣,叫阿笪套了车。 王道容:“东西都带上了?” 阿笪笑着说:“郎君嘱咐的都带上了,药也按郎君说的去抓了,都是上好的补药呢。” 王道容:“嗯。”便上了车辕驾车出了主宅。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第033章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 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道旁是高矮不一的民居,墙内人家的琼花如雪开了一树, 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地面上铺的青石板因为年岁久了,磨得油光水滑, 石头缝里长着厚厚的青苔。 他一边走,一边看, 心里很是新奇。 ……这便是她住的地方么? 他在一处民居间停下脚步,曲指叩了叩门。 慕朝游正坐在院子里跟吴婶子和魏冲一起包粽子。 她面前摆了两个大木盆, 浓绿的粽叶就浸泡在清水里,另一盆装糯米。 吴婶子是前头就约好要一起的。 魏冲是被韩氏打发来看她的, 大早上拎着鸡蛋拍响了门,看她俩在忙活, 放下鸡蛋, 自告奋勇也要来帮忙。 将粽叶卷一卷, 像个小漏斗一样握在掌心里了, 又舀一勺子糯米塞得满满的, 左右缠上几下, 裹上准备好的棉线。 一个冒着尖尖角的玲珑粽子就包好了。 魏冲手笨,一勺的米经他手能漏出半勺。 愁得吴婶子直叹气:“哎呀,不是这样包的,拿来,我再包一遍给你看看。” 慕朝游小时候包过, 现在手也生了, 不错眼看着,每一个步骤都牢牢记在心里, 包出来几个丑不拉几的粽子。 吴婶子:“叫你别来,不听,嘿,非要来。你看看你包的,别折腾我俩这几个粽叶子了。” 魏冲: “婶子这说得什么话,粽子叶没了我去塘边帮你们打就是了,要多少我打多少。” “阿游阿姊肩伤还没好,我可不是得帮衬点儿。” 慕朝游忍不住也笑:“你娘可没让你帮倒忙来了。” “我好心帮阿姊,阿姊非但不帮我,怎么还挤兑我呢。” 吴婶子啐了他一口: “挤兑得好,该,叫你整天削尖了脑袋往人家家里钻。” 魏冲脸腾得一下就红了:“都说了是我阿娘叫我来的。” 慕朝游缠棉线的手微微一顿,心里咯噔一声,一颗心笔直地沉了下去。 耳边传来吴婶子没好气的声音,“光听你娘的,我还不晓得你娘打得什么主意?”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来最操烦的事了。 听到这里,慕朝游暗暗叹了口气。 近来不知道韩氏怎么想的,老想着把她跟魏冲凑一起。刚开始慕朝游还没觉得,但自她伤后,魏冲一天几乎要跑来三四趟。她才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他酒肆就不用照看吗?少了个青壮劳力,魏韩夫妻忙得过来吗? 每次魏冲都会说,是他娘叫他来的。 少年是很老实的,没什么心眼,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待她也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分别。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魏冲是喜欢自己,如此一来,那极有可能便是韩氏在乱点鸳鸯谱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韩氏说这件事,只能放任魏冲一趟接一趟地往她家里跑。 总归等魏巴腿好之后,她就要辞职了。慕朝游叹了口气,心道,就随它去吧,韩氏既没点明,这也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 正思量间,门口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 没等到回应,顿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下,很耐心,也很沉稳。 慕朝游讶然抬起眼,丢了粽子,走了过去,“谁啊?” 待看清门前站着的人之后,她愣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王郎君?” 王道容正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动作。 少年乌发白衣,静悄悄地站在春风中,身边栽了一株柳树,融融灿灿的春光水波一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照得皮肤清透,眉眼如春山迢迢。 微风托起他宽大的双袖,他身姿清瘦,便如同春日里最鲜嫩的柳叶。少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清雅。 “慕娘子。”瞥见她来,王道容神色镇静地收回手,朝她略点了点头,行礼道好。 慕朝游:“你怎么在这儿?” 王道容的目光如柳叶般宛转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见她惊讶地在门口立着,乌发在阳光下泛着毛绒绒的金边,一双眼如白水一般干干净净的,那一弯雪颈子被阳光照得极白。 王道容目光如水静静凝睇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在那雪白的肉皮下,鲜血仍在汩汩流淌吧。 舌尖也随之泛起一股芳香腥甜的滋味。 很奇异地,再看到慕朝游时,那曾经日夜困扰他的杀意已经无影无踪了。随之升腾而起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 王道容略定了定心神,嗓音温煦地开了口,“前几日累娘子受了伤,今日特来探望。” 说着便将手中的药包亲自递给了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婉拒说:“多谢,但我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暂时也用不着这么多补药,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郎君不如用到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吧。” 王道容:“都是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日常吃也没什么打紧的。”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收下,又问:“不知顾娘子情况如何?” 王道容一怔,心里霎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 难道慕朝游以为他只有在取血时才会来寻她吗? 王道容静望着她,“娘子以为容今日是为令嘉登门不成?” 慕朝游有点儿惘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慕朝游自知失言,忙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道容垂眸摇了摇头,容色有几分黯淡,“不。” “令朝游有这样的误会,是容该反思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慕朝游迟迟不返,院子里的吴婶子觉得奇怪,忍不住冲着门口遥遥又喊了一嗓子:“谁啊。” 慕朝游下意识拔高了嗓音回:“没什么。” 怕吴婶子追出,她犹豫了半秒,又补道,“货郎!” 吴婶子:“货郎?” 慕朝游:“嗯、嗯,婶子不必出来,我打发他走就是了。” 吴婶子:“那你快点啊。” 嗓音听起来虽纳闷着,却没有再追问了。 慕朝游这才又看向王道容。 清透的日光照得王道容眉目分明,少年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的模样,只是有些困惑地问:“我是货郎?” 慕朝游讪讪解释:“事急从权……抱歉,那个是我邻人吴婶子,为人最热心肠,恐怕到时候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王道容没有说话。 他不傻。 自见到他起,慕朝游的肢体语言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只半开门,半侧着身,将门洞遮盖得严严实实,令他难以窥见院中的一草一木。 但院子里的说笑声却隔着墙很清晰地飞来。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妇人。 一墙之隔。 她将自己排除在外。 王道容静静地听着,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颗心直直沉了下来。 他意识到,慕朝游的确在疏远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正一点点被取代。她言语中显而易见的疏远,如一根小刺浅浅地扎进他心底,不痛,但如鲠在喉。 慕朝游毕竟曾对他动过心,或许在来之前,他心里多多少少期待过她热切的回复,待他的独一无二。 像凭空被人打了一耳光,王道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的心潮起伏,“朝游是怕解释不清,还是不愿解释?” 慕朝游摇摇头:“不是不愿解释,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与郎君之间的关系,外人眼里孤男寡女,士庶之别,怎么解释得清。” 这一句话让王道容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是。 难不成他还想让外人误会不成?他与令嘉之间的婚约尚还暧昧难明。他理当谨记,今日前来,只是杀她不成之后,与她重修旧好。 慕朝游如今与他愈发疏远。 曾经王道容以为她的出走不过负气之举。 明明年岁已经不算小了,但还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 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异想天开,她难不成是山魈所化? 否则又如何解释她来去空空的卦象,胆大妄为的处事方式,柔善而近乎于愚蠢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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