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走到外间,“殿下,娘娘请您进去呢。” 萧韶安起身走进内室,复在皇后面前跪下。 “起来。”皇后的声音似泉水寒冽。 萧韶安略一犹疑,终是听命起身。 皇后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发现他腿上的动作已有些迟缓,固然是心疼,却只当是看不见。 萧韶安虽未满十四,但完全直起身子比皇后身边的荷露还略高出一寸。 俨然已是玉质金相的翩翩少年。 皇后盯了他半晌。 “往后未逢初一十五便不用过来请安了。” “母后……” 萧韶安的嗓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愈发显得委屈。 皇后命荷露给自己取下发冠,散开发髻。 细细瞧来一头青丝里竟已夹着白发。 往日她皆有意把白发掩藏,不让自家儿子为之忧心,现下却明晃晃示于人前。 皇后挥退荷露,“今夜怕是睡不着了,你去替本宫准备一副安神的汤药吧。” 待荷露领命出去,皇后复才看向萧韶安,语气平缓,“为娘至多不过再有三两年的寿命。” “母后!”萧韶安再不能维持风度,急切地呼喊自己的母亲。 皇后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说话。 “为娘有愧于你。自打你能说会走,为娘便从未放过你一日清闲。不论是作为昭南王世子,亦或是皇长子,你都必须比常人出色百倍,否则只会被弃之逐水。” 萧韶安连忙解释,“儿臣知道母后的苦心。” 皇后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为娘知道你素来懂事。然人非木石,你总会有疲惫困顿,难过伤神之时,为娘并非觉察不出,却从未像寻常母亲一般勉慰过你。” 说到此处,皇后红着眼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萧韶安的额发。 萧韶安凑到皇后身前,半跪在地。 “从前为娘觉得定要让你长成如你父皇一样。现在想来你祖父上半辈子忙于朝政,下半辈子求仙问道,你祖母亦只把你父皇当做嫡子,而非亲子。 你父皇幼年孤身赴国子监求学,还未及冠又不得不披甲抗敌,杀人盈野。坐上皇位之后,更是殚精竭虑,终日无暇。 近日为娘时常在想,把你推上这条路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萧韶安抬头看向皇后,目光坚定,“这是儿臣的责任。” 皇后轻轻抚摸着萧韶安的头顶,“你既知这是你的责任,你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韶安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娘不信你会为一个女子,不顾皇家颜面搅黄杏林宴。看似是在丢魏县伯一家的脸,亦有损你父皇的威严。” “儿臣……知错。”萧韶安心口一窒,却只能苍白认错。 皇后收回手,面露失望,“你可曾对得起你父皇的器重?你父皇虽子嗣不多,却也不止你一个。可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的从来只有你。” 萧韶安能接受责罚,却难以承受自己母亲的失望。 “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吧。” 皇后不再看萧韶安,在荷露的搀扶的向珠帘后的床榻走去。 她饶是还想说什么,却也无从说起。 萧韶安亦微微张合嘴唇,却不敢扰了自家母后休息,只能行礼后退下去。 皇后坐在床沿上,出气多,进气少,半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缓过来。 荷露担忧上前,“娘娘,不若传太医来瞧瞧吧。” 皇后轻一抬手,“不必,把丸药拿来我吃一粒就是了。” 无需皇后吩咐,荷露早已备好,递上清水让皇后将黑乎乎的药丸顺下去。 “娘娘别心急,咱们再想法子把她送出去就是了。大皇子只是生性仁厚,才姑且帮她一把。” 皇后摇头,“安儿虽持正守则,却并非滥施仁慈之辈,若无私心,他不会帮那宫女。细细想来那宫女的心机更令人觉得可怖,赐婚的消息还未公之于众,她便早早察觉不对,找安儿寻求庇护。” 荷露替皇后褪去鞋袜,服侍她躺到床上,“的确是怪哉,她倒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本宫本想留她一命,可惜若是放任下去,终成祸根。” “娘娘的意思是……” “倒也不必想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子了。” …… 萧韶安从皇后处出来,在离住处百十来米的拐角处看见了杨树下的少女。 少女的眸光似有星辰,亮闪闪地盯着他。 萧韶安本不想笑,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下神色。 “殿下说怪不怪?那玉佩竟自己回来了。” 桑楹在发现玉佩不见之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能堂而皇之来太极宫的耳房取东西走的人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再无别的可能。 其他人便是有这个胆量,也避不开太极宫众多巡逻执勤的守卫。 而三人里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皇后。 桑楹知道皇后不安好心,但一时猜不到她的具体目的。 干脆以祖传的玉佩丢失为由,找到了萧韶安帮忙寻找。 再加之魏县伯的孙子出事,她循着这条线探查,果然发现是皇后的诡计! 若不是萧韶安出手帮忙,她就得被皇后胡乱嫁给一个有龙阳之好的男人。 这倒也算好事,能让萧韶安看清他母亲。 萧韶安盯着少女娇俏的面庞,温声道:“找到便好。” 桑楹若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便会瞧见柔意下裹藏的汹涌。 “不过还是得多谢殿下替奴婢费心。”桑楹递上手中的纸包,“还望殿下不嫌。” 萧韶安接过纸包,光闻味道便知是自己素来喜欢的糕点。 可……他自幼便被教导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在王府时,德娘娘问他喜欢的吃食。 还不满四岁的他是如何答的呢? 随便找借口搪塞过去罢了。 那之后,德娘娘没少给做吃的给他。 但她作为一个年长又有孩子的母亲,都一直不曾看出他喜欢什么。 眼前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女,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仿佛生来就知道自己所喜爱和厌恶的一切,从她陪在自己身边之后,事事都变得顺心。 萧韶安曾经为此欣喜过。 人都说小孩子忘性大,但从遇见桑楹开始,他们之间的回忆在他脑海里一直很清晰。 萧韶安现在都还记得初见时的场景。 他在窗边听先生讲学,少女跟在姑姑身后走进内苑。 本来寻常,不值得他分心,他却因注意到少女的视线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 少女随即甜甜一笑。 没规矩。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作为奴婢,走路四处张望,甚至直视主子。 但他心里又莫名升起一抹异样。 她记得那日先生布置的课业繁重,比平时歇得更晚一些。 夜色如墨,灯火寂灭,唯有自己眼前烛光摇曳。 伺候的人换了一趟又一趟茶水,旁边的补品小食凉了再摆新的上来。 唯独没人敢开口说话。 他反复翻阅着书卷,来来回回却不得要领。 期间两位姑姑来劝过该歇了,但他手里的策论尚有疏漏之处,若不完善,总归是难以安眠。 便是他有意应付过去,次日也难以招架先生的责问。 但对于年幼的他来讲,一时想做到尽善尽美不是易事,越是不得要领就越是急躁。 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 当手边的茶换到不知第几盏时,耳旁忽然传来奉茶的宫女的声音,“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与民之所安耳。” 他本就心烦,如今竟还有下人不知轻重暗中窥伺他的笔墨。 用余光瞥见是今日新来的宫女。 “你读过书?” “奴婢外祖姓冯,是上任太傅。” 他自然知道冯太傅是父皇早年的先生。 小宫女说话调理清晰,也不似寻常宫女唯唯诺诺,很容易让人为之侧目。 她说的对自己没什么帮助,毕竟变法之说涉及良多,需纵观古今,细论诸朝,绝非泛泛而谈可解。 但她突然出声的确让他的头脑略微清明了些。 他起初本有处罚小宫女的念头,到底顾及她外祖的身份,再加之更深露重她仍辛苦伺候,他也不好过分苛责。 “冯太傅博古通今,难怪你能有如此见地。” 他顺嘴夸了一句冯太傅,毕竟是父皇的先生,他自然也得有两分敬重。 小宫女听见他的话,灿烂地笑了。 微微露出两颗虎牙,俏皮又锋利。 约莫跟她人一样。 萧韶安记得那时自己虽还年幼,但早已习得将人以性格、脾气、秉性区分开来。 他身边没有小宫女这样的人。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干脆问了小宫女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桑楹。频应泛桑落,摘处近前楹。” “举酒属客,临楹赏菊。好名字。” 他夸着,心中却另有所思。 若是以此诗立意,这名字对应的人该是恬静闲适、悠然自洽。 与眼前的小宫女并不大适配。 他忙着课业,也没再跟初次见面的小宫女多言。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叫桑楹的小宫女的确有很多不同于常人之处。 她出身。 却连药理也很通。 但凡他有任何不适,只要她察觉出,便能立马找到对应之法。 远比请太医更简单直接。 就好比他困倦时,她会备上提神的汤饮。他咳嗽时,她调配的枇杷膏功效甚至比宫里的还好。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也数不清。 他那时还不满十岁。 虽说觉得怪异,但也并未深想,只在逐渐习惯中安心接受了这种照料。 而且宫里终于多了一个能和他说话的人。 在王府的时候,他偶尔还能去找妹妹。 德娘娘也时不时来逗他玩。 但进宫之后,似乎一切都慢慢变了。 他不能经常去找她们,她们也不能经常来找他。 宫里的规矩比王府更甚。 再加之他的时间日渐被课业填满,疏远似乎是必然的。 不过年少的他其实并未想到这一层,只觉得烦闷不解而已。 能偶尔同德娘娘和妹妹待在一块儿,他便会觉得开心。 直到桑楹对他说出那句,“奴婢没有别的意思,您年岁大了,她毕竟只是您的庶母,太过亲近容易惹人非议。” 他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人言可畏、亲疏远近的重要性是远胜过他的所思所想的。 偏偏她用一句话让他把周围的人的推远,自己却在肆无忌惮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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