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茂身上受的皮肉伤远不及他内心所受到的打击,只觉这世道黑白颠倒没有天理,行好心做好事反到受如此屈辱,甚至差点儿丢掉性命。 他生而为人,却比畜牲还低贱。 他们把他关在马厩里,掰着他的嘴,拿着马粪往他嘴里塞,说他是连吃马粪都不配的玩意儿,接了马尿的桶兜头罩脸往他头上泼,还要逼着他就着马粪舔干净嘴边的马尿,否则就要杀了他。 他们还用鞭子抽打他,要他给那匹崴了蹄子的马磕头叫爷爷,求爷爷饶了他的狗命。 这些痛苦,他自是无法跟任何人去诉说,甚至害怕被熟悉的人知道自己所遭遇的这些,倘若他不知道历史上还有个越王勾践,他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还有脸面活着。 而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所救之人呢?他救了对方的孩子,在他被将军府的人围上之时,那人却只顾自己抱着孩子逃离是非,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而他的东家也在今天送来了工钱,因为怕得罪镇国将军府,委婉辞退了他这个兢兢业业从未做过假账的账房先生。 对方如此羞辱自己,自己的家人却还要陪着笑感谢人家的不杀之恩。 所以,他图什么? 宋景茂俊秀的面容控制不住的扭曲起来,这些年所读之圣贤书是什么,狗屁而已! 君子? 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宋景茂嘴唇蠕动,发出无声的大笑,笑罢,男人的拳头握出了根根爆裂的青筋。 倘若他宋景茂这次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屈辱死掉,跟蝼蚁又有什么两样,生而为人,为何他就要做这低贱之人,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为何他就要做这任人鱼肉之辈! 宋景茂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却见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小奶腔软糯糯的,小孩嘴边荡起个浅浅的小酒窝。 见是幼弟,宋景茂忙收敛了情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和笑意,冲弟弟招招手。 宋景辰迈着小短腿儿跑到宋景茂床前,踩着床蹬趴上去,坐到大哥身边,拉着宋景茂的手问,“哥哥好些了吗,还疼不疼了?” 宋景茂温声道:“哥哥不疼,辰哥儿无需担心。” 宋景辰想到哥哥身上恐怖的血檩子,大眼睛里扑闪着潮乎乎的心疼,“辰哥儿不是三岁小孩,哥哥不用骗我,肯定会很疼很疼。” 说着话,他像自己爹安慰自己一样,伸出小手摸了摸哥哥的头。 宋景茂莞尔,道:“已经疼过去了,现在好了。” 宋景辰攥着小拳头,“等辰哥儿长大了替哥哥出气,他打哥哥一下,我就打他三下,也他让知道什么叫疼,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人。” 弟弟的大眼睛里绷着愤怒的小火苗,宋景茂不由揽过他,哑声道,“好。” 宋景辰又从自己衣兜里摸出块儿香橼子蜜饯塞进哥哥嘴里,“哥哥你尝尝,好不好吃。” 宋景茂细细咀嚼着蜜饯,香橼子本微苦,可制成蜜饯之后却让这微微的涩苦别有一番风味,可见这苦也是可以变成甜的。 宋景辰陪着哥哥说了会儿话,呆得无聊了,宋景茂笑道,“哥哥有些累了,想睡会儿,辰哥儿去玩儿吧。” “哥哥快睡,明天我再来看哥哥。”说完宋景辰还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胸口,就像爹娘哄他睡觉时一样。 小孩儿却忘记了哥哥胸口还有伤,只宋景茂遭受了心理上难以承受的重大打击之后,皮肉之痛反而伤害不到他了,浅笑着冲弟弟摆了摆手。 弟弟走后,宋景茂沉默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取过桌上铜镜,端详着铜镜中的少年。 以前的书呆子已经死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委屈承受不住呢,即便是做狗,他也要做一只咬人的狗,做人上人的狗。 他本是人,偏偏那些人逼他做狗,既是如此,他就让那些人做狗都不如的东西好了。 正这会儿,王氏端了参汤进来,“茂哥儿,来喝点儿参汤吧,好得快一些。” “谢谢娘。” 宋景茂接过参汤放到桌上,道:“正想同娘说,您把将军府送来的那些滋补品拿去卖了吧,换来的银子替儿子买些去疤的良药,儿子不想身上留的全都是丑陋的伤疤。” 王氏说不出话,扭过头去,眼泪夺眶而出。 宋景茂:“娘,我有些累,想睡会儿,您也别忙活了,快去休息会儿吧。” 支走王氏后,宋景茂端过桌上的参汤,推开床边的窗户,将参汤倒了个干干净净。 倒完参汤,宋景茂侧身拉开抽屉,又拿起那本《史记》摩梭着书本,翻开了“越王勾践世家 ”篇,一直看到了傍晚时分,似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这时间李府忽然过来人送请帖,说是请宋三郎到府上去饮酒,并言明要三郎带着辰哥儿一块儿过去。
第21章 中计了 宋三郎虽说在李府干了两个月的木工,但两人身份差距摆在那里,他基本上是同李逸山没有什么交集的,一切事务自有李府的管家来处理。 这会儿子听到李老爷请他过去喝酒,想着必是为了辰哥儿拜师之事,于是便叫秀娘给孩子换身衣裳。 宋景辰小孩儿精力旺盛闲不住,动辄一身汗,在家里秀娘就只给穿了小肚兜和短袴,出门见客自是不合适的。 秀娘知道李府是高门,但对方门第究竟有多高,会对儿子以及自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却是毫无概念,她畏惧吃饭不给钱的衙役,却对李逸山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无感。 这就好比让她白捡一两银子她会欣喜若狂,因为她知道一两银钱可以用来做什么,倘若她捡到一千两银子,也并不会比捡到一两银子兴奋到哪里去。 不过李老爷看重自家小崽,秀娘自然是得意又自豪的,忙紧着给儿子换上一身她认为最贵重的小衣裳。 松烟色的右衽镶边小长袍,料子正是那日妯娌三人一块儿从大相国寺附近的锦绣街淘回来的,姜氏帮忙给裁剪,秀娘自己缝制好。 衣料有点儿瑕疵,颜色也不适合活泼的孩童,但却是很有名的粟地纱,管他合不合适,贵的就肯定比便宜的好看。 不得不说,就审美这一块儿来说,秀娘落后姜氏八条街,但架不住她自己有颜任性,生个儿子更加任性。 人娘俩压根儿就不需要考虑搭配这玩意儿。 秀娘笑着问儿子:“娘给做的新衣裳喜欢吗?” 宋景辰这个年纪只认吃和玩儿,他才不管穿啥,给披个麻布片他都没意见,想都不想道: “娘做的衣裳真好看,辰哥儿喜欢。”说完他还大大的给了他娘一个拥抱。 见儿子喜欢,秀娘欢喜,又帮儿子把小头发重新梳理过,宋三郎给递给过去两根红色綵缯,秀娘在孩子头顶左右各扎了个小髻,其余头发自然垂下来。 此乃大夏朝的风俗,孩童无须束发,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之意。 收拾妥当,宋景辰蹦蹦跳跳牵着三郎的手出了自家门儿,去李逸山府上串门儿他最喜欢不过了,他可没把自己当小孩儿,在小孩心里他跟李逸山那都是老朋友了。 李府小花厅,李逸山与萧衍宗相对而坐。 萧衍宗,出身大夏朝七大家族之一的平州萧家,与陈家这样的新贵不同,萧家乃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底蕴丰厚,光是家族藏书量就足以让陈晏安陈大儒羡慕妒忌。 简单来说,萧衍宗有资本为了兴趣爱好而读书,而他本人亦是好老庄,生性洒脱,无酒不欢,只酒量堪忧,一喝就醉,醉后好抚琴弄箫,琴箫双绝,人称箫三绝。 还有一绝乃是画绝,李逸山的画就是得他指导。 与出身儒家正统的陈宴安不同,萧衍宗算是半个修道人,作为身肩家族重任的嫡长子不科举,不做官、不娶老婆、不要娃,主打一个老子只想了无牵挂。 作为他家老子的萧氏族长成全他,直接给逐出家门。 所以萧氏一族富可敌国,萧衍宗身无分文。 不过人家虽说身无分文,不代表人家没银子花,没钱了就卖画,不想画画了,就青楼卖曲儿,连曲子都不想写了,干脆卖课。 对于那些想考科举的举子们随意指点几句,绝对能让对方在考场上更上一层楼。 倘若课都懒得卖了,就来老友家蹭吃蹭喝,比如说来李逸山这儿。 起初李逸山说给他介绍学生,他一听说对方是个小屁孩,当下就表示没时间,不感兴趣,别给老子揽麻烦事儿,没功夫哄娃娃,烦死了。 李逸山让他见了人再说,机缘巧合澡堂一见之下,萧衍宗有点儿兴趣了,他萧三绝的传人长相最起码得过关,又听说对方是宋玉郎的小孙子,遂了然。 这才有了后面李逸山命人去请宋家父子过来。 父子俩进到李府,跟随下人一路来到后花园荷塘边的小花厅,宋三郎带着儿子上前见礼,李逸山为双方介绍一番,请父子俩落座,还贴心为宋景辰准备了高凳。 宋景辰被他爹抱上去坐好,自然而然道:“谢谢李伯伯为辰哥儿想得周到,辰哥儿也有礼物送给李伯伯。” 宋三郎:“???” 儿子还给人准备了礼物?他怎么不知道。 李逸山被小孩儿逗乐了,不由好奇道:“哦?辰哥儿还给伯伯准备了礼物,是什么礼物,让伯伯瞧瞧。” 萧衍宗毫无兴趣,一个小屁孩儿能有什么礼物送给李逸山,他那小衣兜能藏下的左右不过是糖果之类,不过小孩子倒是落落大方,一点儿不怯场,还挺懂得礼尚往来。 虽无兴趣,可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落到小孩儿身上,倒要看看他拿了什么样糖果送人。 几个大人伸着脖颈,就见小孩儿小胳膊伸出来,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手掌心赫然躺着一只死掉的蜻蜓。 李逸山:“……” 萧衍宗:“这……” 宋三郎:小崽子必有说词。 果然,他就听儿子奶声奶气道:“本来我帮李伯伯捉的是活的,可是只在罐子里放了半天它就死掉了。” 萧衍宗不由好奇道:“小娃娃,你为何要送你李伯伯一只蜻蜓?” “因为我发现李伯伯画的蜻蜓和我见到的蜻蜓不一样呀,我想送一只给李伯伯,这样他下次画画的时候照着画,就不会画错了啊。” 李逸山老脸一红,萧衍宗却是震惊了,画画一途,敏锐的观察和感知能力是最重要的先决条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天赋。 眼前的小娃娃又不懂画,他不可能拿着李逸山的画细细琢磨欣赏,也就是说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出李逸山画上的蜻蜓不对劲儿。 想到此,萧衍宗兴奋了,他忙道:“逸山兄,快,快命人把你那副画有蜻蜓的画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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