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郎两步追上儿子,抱起他来,问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宋景辰呜呜哭着道:“我不想吃铺子里的破玩意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呜……” 云娘急道:“辰哥儿不哭,快告诉娘亲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集市上人多嘈杂,就是人贩子也不罕见,宋三郎在店里的时候,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完全离开过儿子,回想刚才的情形,略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孩子长大,有自尊心了。 夫妻俩哄了好半天才把孩子哄的不哭,天气本来就热,孩子又哭得伤心,嗓子都哭得有些嘶哑,宋三郎心疼地给儿子拍着背。 宋景辰蔫蔫儿地趴在父亲的肩头,小孩儿开始第一次思考人生这个重大命题。 ——他长大了要做一个大商人,有花不完的银子,要把整个糕点铺子都买下来。不,他要把整条街,整个洛京城的糕点铺子都买下来。 不用试吃,他要让所有像他一样的小孩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随便吃,吃多少都行。 经过刚才一事,宋景辰连自己心心念念的大西瓜也不想吃了,只想回家。 宋三郎知道小孩儿过了这个劲儿,又会想吃,在瓜果铺子前也不管它便宜贵了,直接让店家给挑了一个,放进提篮里。 那店家微微诧异,这西瓜是外番才传过来没两年的稀罕玩意儿,一般普通人家也就舍得买一牙,当场给孩子吃了。 这位倒是爽利,价格都不带还的直接拎走,就是这用篮子把西瓜提回去的他倒是头一次见,像是买一整个西瓜的人家都坐着马车来的,这腿儿着拎回去,也真不嫌累。 宋三郎假装没看见,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篮子带着云娘往外走。 宋景辰看了那大西瓜一眼,懂事儿的要从他爹身上下来,宋三郎没松手,道:“你同你娘加起来,爹也背得动。” 这点宋景辰相信,那么一大根木头,他爹一个人就可以扛起来。 宋三郎这一上午被刺激的,他很清楚儿子不是因为自家穷而哭,是孩子感受到了贫穷与富贵的巨大落差,孩子意识到自己没有底气。 大嫂,二嫂总在秀娘面前显得高人一等,不过是她们对自己的身份有强烈的认同,而秀娘对她自己的出身不自信。 尽管儿子终究会明白,他所羡慕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如此,但他需要给孩子经历的权力,拥有过的东西才有资格不屑一顾,他是没有办法替云娘和孩子不屑一顾的。 只他上辈子从未缺过钱财,对这生财之道一无所知,他亦一开始就站在了权力的高处,不需要像别人那样一步步爬上去。 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改变现状。
第5章 回来的路上,宋景辰的别扭劲儿散得差不多,他看到街上有卖串串果的,小馋虫又被勾起来了。 串串果有点儿类似于糖葫芦,是将各种水果块烘烤至半干,用竹签子串起来,再滚上霜糖,很受小孩子欢迎。 宋景辰想吃,但刚才闹那一出,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向爹要。 小孩儿亲热地搂着宋三郎的脖子,一边掏出自己兜里的小帕子在他爹脸上和脖颈处胡乱抹,一边关心道:“爹,你都出汗了,你渴不渴呀。” 宋三郎:“不渴。” 宋景辰:“不渴呀,那爹一定饿了吧。” 宋三郎哪能不知道小崽子想啥,故意道:“爹不饿。” 然后,就没了。 宋景辰:“……” 爹,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你就不知道问问你最亲最疼的大儿子饿不饿吗? 见暗示没有用,宋景辰直接明示,他道:“爹,我二伯娘说女人多吃瓜果好,会更漂亮,要不你给娘亲买一个串串果吃吧。” 许秀娘:“……” 大孝顺儿子,我生的。 宋三郎哪能不知道小崽子心里想什么,故意道:“好啊,那爹就给娘买一串,既是对女人好的东西,我们辰哥儿就不吃了。” 宋景辰急道:“爹,对小孩儿也好。” 宋三郎假装不解:“为什么对小孩儿也好?” 宋景辰理直气壮道:“因为小孩就是女人生的呀。” 宋三郎先绷住嘴角不笑,憋了一会儿,才道:“辰哥儿说的有理——秀娘,你过去买三串儿回来,为夫也是女人生的。” 宋景辰忙补充道:“娘,买四串!不,买五串儿吧,要给哥哥和姐姐也尝尝。” 秀娘笑着瞥了儿子一眼,道:“你倒不是个吃独食儿的。” 宋景辰理所当然,“爹教过,辰哥儿自己的好东西舍得给哥哥姐姐吃,哥哥姐姐有了好东西也会想着辰哥儿,这样的话,辰哥儿和哥哥姐姐就都能吃到更多的好东西啦。” 秀娘竟然无言以对,儿子说的是事实,那俩孩子的好东西确实也分给儿子吃。 秀娘道:“你知道就好,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让允许你分给他们吃,等着吧,娘去去就来。” 大中午本来就热,秀娘的去去就来,把爷儿俩等得心焦。 果然,不久后,秀娘一脸兴奋地跑回来,人还没到跟前呢,就欢喜道:“三郎,人家给我便宜了两文钱!” 小娘子眉眼带笑,目光闪闪发亮,一脸等夸奖的样子。 宋三郎深吸一口气,道:“娘子辛苦了。” 回到家,宋三郎拎了几样老太太喜欢的小吃食送到主屋,老太太嘴上嗔怪儿子乱花银钱,心里妥帖。 宋三郎趁机同老太太说了辰哥儿腿疼的事,他道:“儿济堂的老郎中说辰哥儿与其他孩童不大一样。” 老太太对儿济堂的老郎中十分信服,一听三儿子这话立即紧张起来,“荀郎中怎么说?”老太太急问。 宋三郎忙道:“娘莫要紧张,辰哥儿并无大碍。” 语毕,他解释道:“那儿济堂郎中说辰哥儿骨头长得比一般孩子都要快些,小小年纪就已经比同龄娃子高出半头,如此,骨虚不实,易折易断,留下隐患后,走路多就腿疼的毛病有可能会伴随一辈子。” 老太太一听这话害怕了,人家郎中说得在理,辰哥儿这娃子个头儿确实蹿得快,这其实就跟她养花一样,任凭它往高里长,根茎反而孱弱,你得勤修剪。 只这花枝可修剪去尖儿,这人可该咋办? “郎中可给开了方子?”老太太忙追问。 “并未开药。”宋三郎道:“那郎中说非是病症,不可乱用药,只需适当滋补即可,可多吃些骨头、肉类鱼虾,牛肉最佳,还有——” 宋三郎道:“若能给喝些牛乳最好。” 牛乳是宋三郎自己加上去的,因为前世他自己幼时体弱,就经常食用牛乳,乳酪之类。 说着,宋三郎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银钱交给老太太,“这些银钱先交给母亲,除了辰哥儿,睿哥儿同竹姐儿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并给几个孩子都补补吧。” 老太太没接,却是道:“既是都补,没道理让老三你一人出银钱,我宋家虽说落败了,可也不至于养不起儿孙,这钱你且收着——想我老婆子祖上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几件压箱底的陪嫁可都还在呢。” 说到此,老太太有些激动,眼角含了泪儿,她掏出帕子,点了点眼角,才道: “都是我外祖母传给我娘,我娘又传给我的传加宝,可有了年头儿了。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这些物件儿一直舍不得典当无非想留个念想,现在想来,左右不过是黄白之物,与其带到棺材里腐朽,不若为儿女孙子孙女发挥些用处。” 宋三郎动容,他之所以把话说得严重,皆因老太太素来太过节省,让她同意给孩子吃大鱼大肉,哪怕是自己掏钱,也怕她也接受不了。 实际上他关于郎中的那段说辞完全不经推敲,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不都好好长大了吗,他是赌老太太的爱护孙子之心,爱之重,才能犯糊涂,只想着孙子好,没心思去想别的。 如今见老太太如此,宋三郎忙道:“儿子不孝,怎可让母亲典当仅有的陪嫁之物,儿子多揽些活计也就有了。” 宋老太太有些心疼得摸了摸三儿子的头,宋三郎有些不自在,想躲,到底没动。 老太太把儿子扶起来,心疼道:“当你自己是个铁打的人不成,那木匠活儿是那么轻松的,现在已经忙得喘不过气了,还要怎么再接活儿?莫要把身体累出个好歹来。” 老太太说完又慈爱地拍着儿子的手道:“娘也不光是为着辰哥儿,亦是为睿哥儿,竹姐儿。” “竹姐的婚事不顺,娘想着让她拜在楚娘子门下学习绣工,一来有个傍身的技艺,二来亦可抬抬身价,这托人找关系交学费处处都得需要银子打点。” 实际上还有句话老太太没说,那才是她如此舍得下血本的原因。不说,一来是因为她拿不准这件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二来是怕三儿子心理不平衡。 说是一碗水端平,那个娘能真端平了?真端平了的,那得叫端水大师,全靠演技。 别看是亲母子,孩子们一成家各自有了自己那一大窝子,你便不能如从前那般对待他们了,得讲究一个平衡之道。 就说刚才,老太太一开始听三儿子说完郎中的话,确实着急,也信了,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因为她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呀,三儿子自己从小也没大鱼大肉的喂养,现在不也壮实着呢,指定是老三转述荀郎中的话时添油加醋了。 不过老太太干脆将计就计,借坡下驴引出后面要要典当自己陪嫁的事,至于典当陪嫁用来做什么,只她自己心里有数。 当初能让丈夫不纳妾的狠人岂是个简单的? 三个儿媳妇组团儿都斗不过一个宋老太太。 老太太是千年的老狐狸,宋三郎经历的事,见过的大风大浪亦非老太太所能比,立即就琢磨出老太太话里的不对劲儿,只因老太太画蛇添足提了一句竹姐儿。 倘若如此重视孙女儿当从小培养才对,快出嫁了才要培养明显来不及。 如此,竹姐儿也好,自家辰哥儿也好,都是幌子,是安抚大房、三房的幌子,老太太这是要出血本为宋景睿开始谋划了。 洞悉了老太太的心思之后,宋三郎心里并未有什么不平,倘若今日把他放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他亦会做出同样的明智选择。 因为就目前来看,宋景睿是唯一可以上桌的筹马,赌赢了,宋家全家翻身;赌输了,那就认命。 母子俩又继续母慈子孝了一会儿,宋三郎出了老太太房间,临出屋前,他瞄了一眼老太太桌子上的烧鸡,暗道:自家那个憨憨才是真正会拿捏他祖母心思的,这烧鸡果然是买回来了。 宋三郎口中的憨憨,这会儿正跟睿哥儿凑一块儿嘀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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