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瞅了瞅众人的神色, 轻笑道:“这是需要争执的问题吗?” 众人一时不解他的意思。 谢宣见状又道:“兴庆铁骑跟汴京禁军相比,如何?” “各有千秋, 在西北之地汴京禁军不如兴庆铁骑能打, 但汴京禁军人数众多,亦不容小觑。”有人相对客观的答道。 谢宣点点头又道:“兴庆物产相对江南物产来说, 如何?” “兴庆地力贫瘠,远不如江南富庶。” 谢宣继续问道:“那么请问诸位,兴庆的百姓与齐地的百姓相比,谁多谁寡?” “显而易见,自然是齐地的百姓多。” 谢宣道:“所以,派使臣去汴京吊唁,这需要争论吗?兴庆是得自立,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未到。”他顿了顿又道,“如今之际,我们与汴京的关系越暧昧不清,就在兴庆这块土地上越混得开。” “还请闻大人明示。ῳ*Ɩ ”有人请教道。 “若我们此时自立,将与西秦、兀目、大齐三家为敌,兴庆也将成为四战之地,兴庆军勇猛,斗得过西秦,斗得过羌人,但斗得过西秦、兀目、大齐三家的联军吗?斗得过西秦、兀目、大齐三家的车轮战术吗?”谢宣缓缓开口说道,“相反,如果我们此时不自立,保持现状,几方势力除了西秦和兀目,谁和谁也联合不起来,兴庆府这边要安全的多,我们要高筑墙,广积粮,自立的事先缓一缓。” 众臣心中虽然叹服,但蒋先义迟疑道:“据汴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景元帝驾崩与我们得手新安城有关,若我们此次贸然遣使去汴京,恐怕会凶多吉少。若出现此等状况,请问闻大人该如何应对?” “臣自请出使汴京。”薛云疏出列说道,“倒也不惧汴京那边玩阴的。” 谢宣摆了摆手,笑道:“宝历年间,苏州刺史白乐天写过这样一首诗寄给一位高僧,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齐帝虽然昏聩糊涂,但朝中还有听得懂人话的重臣,若谁有意要刁难我兴庆使臣,只管将这首诗背给他听,他不懂的话,必失贤与天下人。况且如今齐室内忧外患重重,不会如此轻举妄动。” “善,既如此,那我们就派人去。只是要带什么礼呢?”蒋先义问道。 “这好办,景元帝生前很得意我们纪州的甜杏,这次不妨就捎上两筐给他做祭礼,另外再带些牛羊牢牲、绫罗绸缎也就差不多了。”薛云疏道。 谢宣扶额,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杀人诛心。” 薛云疏腼腆一笑道:“大人教的好。” 啧,确实是谢宣的办事风格。 却说汴京城内,齐璟登基后任命蔺祈为山陵使,主持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礼部协办。 齐璟看着厚厚的账册,每一项都在张嘴要银子,不仅国库吃紧,内库也有些扛不住了。 齐璟将蔺祈招来后隐晦的叮嘱道:“父皇的葬礼遵循皇祖父的旧例即可。” 蔺祈是侍奉过景元帝的老人,岂不明白齐璟的言外之意,他不禁挑明道:“回禀陛下,老臣已在旧例的基础上裁减了许多,再裁就有失体统了。” 齐璟不禁问道:“若此时恢复新政呢?” 蔺祈失落的摇了摇头道:“不可,新政的关节之处便是经略西北,吃下西秦与兀目,夺回燕云十六州,扩大大齐疆土,这样我们才会有更多的百姓与税收,亦不必向异族纳岁币,而后才是着重改善冗兵与冗费的问题,一举剜掉大齐身上的毒疮宿疾。可如今……先帝遗言是禁止子孙后代经略西北,新政的基础已失,新政已经筹办不起来了。” 齐璟临窗而立,怅然若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蔺祈告退之后,齐璟命人宣来了谢壑。 “少傅,闻人氏那边来人了吗?”齐璟问道。 “回陛下,还没有。”谢壑摇了摇头说道。 齐璟微微有些失望,但他叫谢壑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问这个,国库、内库两库空虚,得想想办法才是,蔺祈的新政不顶事了,他希望换个人继续再搞个别的新政,最起码先把国库的窟窿堵上才是,他选来选去,挑中了谢壑。 思及此处,齐璟又道:“刚刚户部尚书找朕哭穷,但大行皇帝的发送费用不能再缩减了,再缩下去也不成体统,不知少傅可有解决之策?” 户部的事儿来问礼部尚书,委实有点……跨度太大,大家都是聪明人,谢壑一眼便瞧出了齐璟的打算,他敛眸沉默半晌道:“关口无非开源与节流,发送大行皇帝的费用不宜过俭,但其中花费一多半用在了打赏上,打赏费用的三分之二又都用在了宗室上,这部分钱可以先缓一缓,等秋赋都收上来再发放也不迟,二则农人田赋不宜再加租,但大齐内地漕运发达,漕运连接着海运,可以开海市,食海利。”只口不提新政的事儿。 齐璟略微有些失望,他点点头道:“朕再考虑考虑吧。” 谢壑躬身告退。 伺候在齐璟跟前的贴身太监见齐璟眸间郁色不减反增,不禁安慰道:“谢少傅是有大学问的人,他提的这两条建议也算言之有物,陛下且宽一宽心呢,莫要因为政事而累坏了龙体。” 齐璟长叹一口气,并未言语。谢壑没有接他的茬儿,可见谢壑也是不赞同搞新政的,起码是不想牵头搞新政,宗室的赏钱何以可缓?没得让人说他这个新帝寡恩刻薄,至于开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连少傅都在搪塞他,这朝堂上还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 御前总管大抵是看出点什么来,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若有锐意革新之心,何不效仿大行皇帝当年,重用些新臣,一来足够听话,二来足够大胆。” 齐璟仔细一琢磨,觉得言之有理,他当即把自己儿时的伴读裴翎宣了来,裴翎领悟了他的意思后,一脸难色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本是臣分内之事,臣不应有所推辞的,只是臣才疏学浅,并不能担此大任,没得误君误国,无功于社稷而有难于天下。” 御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岑寂! 齐璟的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才遏止住心中的狂暴,连他的心腹裴翎都不赞同再搞新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朕知道了,退下吧。”齐璟挥了挥手说道。 裴翎十分恭谨的退出,等离开御书房后他不禁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心想:如今蔺祈还活着,耳聪目明的,若陛下真心想再把新政搞起来,先询问的人也一定不是他,肯定是蔺祈啊!连蔺祈都矢口否决的事儿,他接了做什么?他自认做官的学问比蔺祈还差着不少呢,哪里就敢大包大揽下新政之事。 他在吟诗作赋上颇有些才气,但若说搞革新……他还远远不够格呢,所以他刚刚说自己才疏学浅倒也是实情。 齐璟看着裴翎离去的背影,手中折断了一根玉笔。 当皇帝的滋味吗?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要是谢宣还活着就好了,齐璟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谢宣当年动了六十万军粮而没饿死一个百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先前纪州每年交的赋税零碎有限,但谢宣接手纪州的那两年,纪州交上来的赋税连年翻番。 若大齐每个州府都像纪州这样,国库大抵就空虚不了吧。 可惜,谢宣死了,放眼天下再没人能为他撑起这面大旗来了,父皇当年还有蔺祈呢,他有谁?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有人来报说是兴庆府派人来吊唁大行皇帝了。 齐璟心内一时五味陈杂,却也命人好生招待着,稍后他再赐宴。 谢壑特意在礼部转悠着,不仅官家时时问闻人氏的动向,他也很想知道闻人氏那边这次会派谁来,那小兔崽子会不会混在使团堆里悄悄回来看看家里?! 是以,薛云疏带领使团来到汴京的时候,谢壑不由的眼前一亮,但靠近之后,他又朝使团仔细看了一眼,眼底一黯,都不是,没有哪个是他的宣儿。 确实,谢宣没跟着使团到处跑,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干,比如说垦荒熙州,这比去汴京看热闹来的有意义的多。 闻人驰将熙州实封给了楚怀秀,谢宣也发誓将熙州打点起来。 时隔十年,谢宣又一次踏上熙州的土地,不可谓不感慨万千! 他特意策马去永宁县的长留村看过,经过易手西秦人与来回的拉锯战后,长留村当初的村民已经都不在了,少部分迁到了别处生活,绝大部分或已亡于战乱之中。 谢家的老房子也塌了顶,院圈也没了,有部分墙体也半塌不塌的,家里什么家什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他亲自带人去修缮,连李从庚家的院子也一并收拾好了,又添置了些家当,狠狠心买了一头年轻的黄牛。 黄豆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性子欢活了不少,它每日像个高傲的王,要将自己的领地巡视好几遍才肯吃饭。 谢宣摸着它的狗头说道:“你呀,有福不会享,在汴京好吃好喝的享受不了,非得窝在这穷乡僻壤里才肯安心。”他顿了顿,倏然笑了,继续道,“我也一样。” 整个长留村楚怀秀没有再命人迁民进去,而是亲随军队直接驻扎,预备闲时跟谢宣一起耕田,等农忙过了,有仗就打仗。 整整一个月,谢宣都在理熙州的鱼鳞册子,现在的情况是地广人稀,主要以休养生息为主,什么地方适合种桑树枣树就中桑树枣树,什么地方适合精耕细作就精耕细作,什么地方适合随便种种那就随便种种,民力跟不上的地方就靠军力,耕战一直是汉家传统嘛。 即便地广人稀,也合计着这些田地人少的时候怎么分?人多的时候怎么分?如何让熙州百姓过得舒坦,愿意安家于此生养休息? 熙州再如何,也得做到收支平衡才是。先前有榷场,有市务司,有大齐腹地依靠漕运转运使司运来的大批物资支撑西六州开边,而如今这一切都没了。 熙州总得自己也能过活起来才行,而且在汴京的时候,家人为了赎他的命,拉了不少窟窿,这个早晚也得还上,种粮赚钱等事迫在眉睫,导致谢宣没心思跟着使团去汴京晃悠。 他现在是兴庆府的大司农,又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 他没回去,最失望的要数他爹了。 谢壑盼了这么久的兴庆使臣却没盼来自己的独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只是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表现出来罢了,只是觉得碗中的饭不香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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