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新政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左支右绌,他还跟在老师身边求学的时候,常听老师仰面长叹:新法必会招致民生凋敝,但又不得已而为之。 不身居庙堂大概不知,新帝因为没钱发送先帝,这才想辙子变法搞些钱的,当时朝中一干老臣集体反对,德高望重的都不接这茬儿,只有相对年轻一些的蔺祈站了出来,主持新政事宜。 老师陆恪是先帝朝的进士,正好三年翰林院散馆,他卷了铺盖趁机从京中溜了出来,辞官回乡以教书为生,依他的话来讲,新政必败,没必要掺和一脚。 当时谢壑还挺纳闷的,新帝改革之心坚定不移,蔺相公又才高八斗,也算是君臣庆会政通人和,为何会败? 当时老师意味深长的笑道:“新帝之所以支持改革,一是因为国库空虚,二是因为相权过于牵制皇权。无论哪一种,有一样是为黎民百姓考虑的吗?蔺祈是个济世经邦之才不假,仅凭蔺祈一己之力需要让渡多少东西才能换新帝坚定的支持新政,朝中那些浩如烟海的奏折,有多少是参蔺祈的?有多少是借着参蔺祈掣肘新帝的?蔺祈所面临的压力不仅仅是新帝还有整个庙堂,这样的负重前行又能走多远呢。常言道,大道不孤。可这道只是上位者敛财的遮羞布呢?早晚有被撕扯下来的那一天。” 那时候就有风闻,新帝与朝中重臣奏对言新政利害,新帝言新政未尝与百姓不便,那位大臣直截了当的回道:“陛下是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君臣争权至此,黎庶只是上位者的筏子。 所以新政道阻且长,青苗法的弊端蔺相公就一点儿不知道吗?不,谢壑心中从不这样认为,连他这种未曾涉足庙堂之人都知该如何尽量避免?蔺相公不会想不到的,他大概只是做不到吧,青苗法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诱家族不肖者破其家之嫌,可国库的结余一直是增长的。 府库日益充盈,新帝就会满意。他白日对蔺冕提及的法子只是安慰了蔺冕的情绪罢了,蔺相公不可能如此做的,因为新帝不准,新政当务之急是效果拔群,只有有效才能封住反对者的嘴,只有有效才有持续下去的必要。 而自己的提议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新政的有效性,不会被采纳。 图幽云故地也好,想充盈国库也罢,不把黎民百姓放在重要位置的新政,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大概也是老师对庙堂失望不愿再出仕的根由所在。 在大齐瞬息风云变幻的局势中,他谢壑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实在不愿看到大褚村一家八口齐齐自缢而亡,亦不愿看到李家倾家荡产稚子投河的惨剧再次发生,诚然李大不肖,就算李二顾念亲情被连累到,柱子还是稚子之躯,又有何辜?虽然陈家往日不太地道,但这次也是纯纯的遭了无妄之灾。 谢壑翻身叹了一口气,自家交出的那三百文钱,是惠娘起早贪黑忙活好几天赶一次县城大集辛勤得来的,除了李大这个赌鬼,每个被李大连累的人无不是辛勤劳作,认真生活的。 倘若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被人轻而易举的拿走,这世上还有何公道可言?到时候民怨沸腾,大齐真的会向好吗?! 比起老师选择的教化百姓,谢壑更愿意去劝谏君王。 临睡前,他心中坚定的默念,这次的县试报名可一定得通过啊。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惠娘用过早膳后,便去隔壁李二家串门,手中还煞有介事的拎着一把算盘。 李二一大清早便下地干活了,李二媳妇在喂柱子吃药,柱子虽然还是蔫蔫的,但气色比昨日好了太多,吃过药之后又睡下了。 惠娘和李二媳妇坐在院子里的沙堆前合计着以后的营生,当初谢壑生病,惠娘手慌脚乱之际,李二媳妇没少帮衬她,如今李二家落难,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袖手旁观的。 “嫂子,柱子大伯那边到底贷出多少秋季青苗钱?”惠娘低声问道。 李二媳妇一怔,苦笑道:“婆母一个数,妯娌一个数,当家的又是一个数,我也不知道哪个为准?” “担保的契约还在么?”惠娘想了一下说道,“只李二哥私下允了的,另外两户压根没答应,应是贷不出多少钱来才是,不可能超过夏季青苗钱的。” 见惠娘问契约的事儿,李二媳妇当即进屋拿了来,她说道:“我知道了当家的犯的浑,能不保留着这些凭据?好说歹说总算要了过来,我不识字,劳烦妹子给仔细看看。” 惠娘展开凭据一瞧,瞬间气笑了。 原来李二家的牛是头公牛,而担保凭证上写的是母牛揣小牛犊,众所周知一旦是母牛揣小牛犊那价格就比公牛高了两倍不止,再加上配种和饲养的本钱,一头怀孕母牛卖出三头公牛的价钱也是有的。 本来李二家的公牛估值在六贯钱左右,这么一翻倍再加上本息,等还的时候足足要还二十两银子才行,庄户人家做什么才能在半年的时间里赚够二十两? 李二媳妇气的心口窝疼!这数值比家里那几口人说的都要多,但惠娘是识字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惠娘没必要骗她,相反惠娘才有可能是说实话的那个。 李二媳妇哆嗦着嘴唇,喃喃道:“当家的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这是欺负当家的不识字!” “嫂子,事情都这样了,别再气了,咱们合计合计赚钱的事才是正理。”惠娘安慰道。 李二媳妇魂不守舍的点点头,脸色煞白的对惠娘说:“惠娘,我该怎么办?柱子该怎么办啊!多亏你们机敏,提前并户了,不然还不得被那家子拖累死,真是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婆家。” 惠娘叹了一口气问道:“嫂子可愿跟着我做些点心买卖?我自己带着宣哥儿又管着地里,实在捣腾不过来。” 李二媳妇知道惠娘是存心帮衬自己,庄户人家有个营生何其不易,若不是十足的交情,谁闲着没事跟旁人分享自己赚钱的门路?她心中百感交集,忙点了点头道:“做!我做!你只管说就是!” 惠娘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李二媳妇听到要向市易务赊货,她心里抖了抖,一个青苗钱就害的她倾家荡产了,再向市易务赊货?这……这如何使得?! 即便惠娘靠谱,她如今也没什么本钱啊。 惠娘又掏出算盘来,与她算了一笔账,可行。其中的风险,惠娘也和她说的一清二楚,不存在欺瞒的行为,在她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也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坐等被讨要青苗钱的官差逼死,倒不如站起身来搏一搏,她愿意。 李二媳妇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她还想着让柱子读书,读了就比不读强,就昨天那事儿,谢家能那么快从纠纷里摘出来,不就因为谢家郎君结交的官宦子弟在一旁撑腰嘛! 将来她的柱子若能读书识字,虽不一定非得去结交权贵,起码不会像他老子一样被人欺瞒了去,书还是得读的。 李二媳妇有了奔头就有了心气,仔细和惠娘合计一番,边边角角都计算到了,等过几日县城大集,她们便一同前往城里去探探风。 一旦决定要做,李二媳妇就不再纠结,恨不得时光飞逝马上到县城大集,快些把钱赚到手里,早日挣到钱,她心里也早日踏实些。 李二媳妇送走惠娘之后,便想着等身子好一些了,要不要去问娘家借一些本钱。 柱子已经醒了,见自家娘亲正坐在炕头纳鞋底子,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柜台上的点心怔怔发呆,并不像以往那样吵着闹着要吃。 李二媳妇看着孩子这副模样,心里发慌,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将点心盘子端了过来,递到柱子面前道:“看,阿宣娘新做的点心,还热乎着。” 柱子木木的看着点心盘子,也不伸手去拿点心,只喃喃道:“阿娘,怎样才能长成像谢叔叔那样的人?” 在他的印象里,阿宣的爹爹似乎离他们的生活很遥远,会读书识字,穿长衫,不大出门,跟他们村里已经做了爹爹的男人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还不打阿宣,无论阿宣何时奔向他,他总能第一时间将阿宣揽住抱起,跟阿宣说话的时候也俯下/身子,耐心倾听,他的嘴角时常噙着笑,可是他好遥远啊,自己都不敢跟他说话,怕惊扰到了神仙。 可是他会将官差牵走的牛讨要回来,亦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从冰凉的河水里捞上来,像神仙下凡一样,无所不能。 柱子想了想,还是想成为阿宣爹爹那样的人,像神仙一样无所不能的人,这样官差就不敢来夺他的牛,阿娘也不会气的呕血。 听到儿子的疑问,李二媳妇叹了一口气道:“读书识字吧,唯有读书识字才是出路,阿娘虽不能保证你一定能成为阿宣爹爹那样的人,但一直努力靠近也是好的呀,等娘和阿宣娘做些小买卖攒些钱就供你去读书,好不好?” 柱子眨了眨眼睛,渐渐有了活气,他重重点了点头道:“好!” 李二媳妇看着儿子一夜之间天真尽失的模样,心中绞痛,柱子比隔壁的阿宣也大不了多少,该是阿宣那般烂漫无忧的模样啊,可摊上这样的赌鬼大伯和愚憨的父亲,他又能童真到几时呢?
第33章 逢五, 县城大集。 惠娘早早就将送往茶楼的糕点准备好了,今日还要去市易务办事,她起了个大早。 正值农忙的时候, 谢老汉和薛氏一早便去地里忙活着,牵着从屯所借来的老牛,今日驾车送惠娘去县城的是李二夫妇。 柱子投河被救起后,便一直神色恹恹的,连去城里玩耍都高兴不起来。谢宣坐在阿娘怀里, 十分担心的看着他。 察觉到谢宣忧虑的目光, 柱子扯了个笑脸,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车斗里除了惠娘做的各式糕点, 就是李二编的藤筐, 自从官差将田地收走后, 他便没日没夜的去往深山里砍藤条, 编藤筐,田地没有了, 人ῳ*Ɩ 丁税还在, 一个成丁一年要缴纳五百文的税给官府。 车轱辘轱辘往城里赶,黄尘阡陌,山野田间到处都是晒的黝黑,面容麻木的老农在辛勤劳作。 李二媳妇想起自家那两座山头,不禁悲从中来, 以后没了地可怎么活?庄户人家最熟悉的莫过于土里刨食,没有土地的话心里终究是没抓没挠的。 李二焉能不知她的心思, 沉默半晌后说道:“这段时间正好农忙, 从集上回来我出去找些短工的活计,一来给家里省些口粮, 二来赚些零花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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