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斐一直没有说话,但视线从未离开谢宣,他沉思片刻,这才开口对谢宣说道:“刚刚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我确实教不了你让天下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学问,但却知道哪些路子是弯的不能走,你可愿意随我学习?从一家一户一县一州起,进而普惠天下。” 他和蔺祈关于新政争论的焦点在于,蔺祈对新帝许诺新政不加赋而国用足,他认为此言纯属胡扯。一个国家的财富就那么多,不存在不加赋还能国用足的情况。 蔺冕听颜斐这样对谢宣许诺,脑子里一懵,啊!颜老这是跑到熙州打算跟他爹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了,果然还没死心呢。 谢宣挠了挠衣袖,觉得自己还小,他无畏的迎上父亲的目光,见是躲不过了,进而才朝颜斐说道:“可以的,不过我现在还小,听人念书头疼,我还得再长大些才能读书习字。” 谢壑瞅了旁边的戒尺一眼,竭力控制,好悬没有当场教子。 颜斐得偿所愿,哈哈大笑道:“等你满了六岁,读书就不头疼了。” 书房中的气氛得到缓解,谢宣终于得到谢壑的许可,出门跟黄豆玩。 楚怀秀正蹲在木盆上,挽起衣袖,一板一眼的给黄豆洗澡,小狗趴着木盆边沿逆来顺受,抬头见小主子走过来了,它瞬间生了底气,当即一边挣扎一边汪汪叫。 “哎哎哎,别动,还差一点儿,小脏狗。”楚怀秀连忙按住它,省的被溅一身泥水,扭头见谢宣一脸沮丧的走过来,她好奇的问道,“我听闻颜老要收你做关门弟子,你怎么不开心?” 想着自己以后要跟爹爹一样,终日捧卷苦读,闷在小小的书房里,他如何开心的起来?谢宣拭了拭水温,跟楚怀秀一起给黄豆洗澡,闻言回道:“你爹爹不是大将军吗?你怎么也跟着颜老?” “我爹说我野,要陶冶一下情操,跟着颜老沾沾文气,我很是不服。”楚怀秀愤愤的说道。 “哦,为什么?”谢宣来了兴趣,不禁问道。 “沾沾文气就可以打败西秦人吗?我爹是探花郎,你知道探花是什么吧,每三年才出一个,是顶顶会读书,顶顶有学问的人。”楚怀秀解释道。 谢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爹将来可是要当状元的人,状元是第一名,探花是第几名来着?” “第三,虽然是第三,也十分厉害!就像我爹读书那么厉害的人,文气够足了吧,面对西秦人有时也无可奈何,依我看就是杀的少了,多宰几个,西秦人就臣服大齐了。”楚怀秀深深叹息道,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谢宣却深以为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深沉道:“那你可要努力了。”这小姑娘的剑多落在别人身上,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谢宣如是想。 “谢宣,拿开你的脏爪。”楚怀秀怒吼道,他刚刚沾水给狗子洗澡,这会儿又来拍她,找死不是?! 谢宣将黄豆从木盆里掐抱出来,楚怀秀抽剑追上去,他火速跑开,然后一转身将黄豆往后一甩,黄豆身上的水划出一道弧线朝楚怀秀而去。 楚怀秀连退了几步,袖子上还是被溅了几滴,她紧了紧手中的小剑,发誓要将他捅成筛子。 两只小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起来,甚至追追打打的跑出了门外。 太阳当空,谢宣跑累了,靠在山上ῳ*Ɩ 的一棵老松树旁休息,楚怀秀提剑坐在他身侧,没开刃的小剑泄愤似的敲了他的小腿两下,力气并不大,也不疼。 她这次跟来谢家,实在是好奇,谢宣到底领了什么任务? 她脑子里有小人说话,谢宣怎么知道的?除非他脑子里也有小人说话!他的小人是怎么交代他的? 她小小年纪,心事一箩筐,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说不清,别人也听不懂,但有些话谢宣应该能明白,只是她暴露了一次,不能再继续暴露下去,不然她会很危险,也显得她很笨。 谢宣看她纠结成包子模样的小脸,一会儿擦剑一会儿偷瞄他,一会儿又支颐叹气,一会儿又拨弄黄豆的小尾巴玩,显然是有话要跟他说,但欲言又止。 谢宣只作不知,他问道:“你平日里跟着颜老都读什么书?” 她豆丁大的孩子,都还没有启蒙,能读什么书?只不过日常跟在颜老身侧玩耍,不缠着她爹闹着要练剑杀敌了。嗯,也不是不闹,是离得她爹远了,她爹听不到。 听得谢宣如此问,她小脸一仰,骄傲的回道:“颜老读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我爹可是探花郎,我可有学问了。” “哦,那就是什么书都没读咯。”谢宣笑道,一言戳破楚怀秀的伪装,将小姑娘气的直跳脚,她叉腰道,“你这么说话可是会挨揍的。” 谢宣笑道:“亏你爹还是探花郎呢,瞎话你不会编?旁人问你的话,你就说四书五经熟读,他们大人最爱读这个了,听了一准儿高兴。” “真的?”楚怀秀问道,“那别人要考较我学问怎么办?” “你就说你肚子疼,要如厕。出门后该往哪跑往哪跑不就得了。”谢宣十分有办法,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粗鄙!”楚怀秀憋红了脸,问道,“你这样?” “我不这样。”谢宣如实答道。 “你!”楚怀秀气的咬牙切齿,如何听不出他只是逗她,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你是真的很欠揍,我一会儿就告诉你爹去,说你教我撒谎。” 一粉一青两道小身子坐在高高的山岗上,一旁卧着一只乖巧的小狗。 谢家书房里,谢壑几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我还要在永安县呆一段时日,等明年开春宣儿大些了,可以正式送到我那里读书启蒙。”颜斐说道。 谢壑心中一凛,纵然颜斐从宰执之位退下来了,余威尚在,听闻新帝将他放在洛阳领了个虚闲之职,只是听他刚刚的意思,已经打算在熙州常驻了。 谢壑恭敬道:“是。” 蔺冕挠了挠头对颜斐说道,“老头儿,你不会是憋着什么大招,等着给我爹找茬儿吧?!” 颜斐拾起旁边的戒尺,敲了蔺冕脑袋一下,没好气的说道:“什么老头儿?没大没小的,且不说我跟你爹私交还算不错,按道理讲你的授业恩师是我师弟,你怎么也该叫我一句师伯的!” 是的,颜斐和蔺祈虽然政见不合,可是私底下却是好友,只是随着新政的展开,二人这才渐渐不再走动了。 “倚老卖老。”蔺冕摸了摸脑袋,见颜老心情好,说话亦放开了许多。 “听说过护犊子的,没听过护老子的,别一副我要害你爹的模样,你瞧瞧你爹干得是人事吗?”颜斐面容严肃的说道。 蔺冕刚想反驳,又想起前段时间眼睁睁看到确实有人家因为青苗法倾家荡产的,他顿时息了声,强自辩道:“没有青苗法还有富户的高利贷盘剥呢。” “所以我说你爹是与民争利的小人有错吗?”颜斐老神在在的说道。 裴逸安向谢壑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谢壑淡笑着对颜斐和蔺冕说道:“家里置办了一桌好饭,咱们边吃边聊吧。”说罢,起身引着众人朝堂屋走去。 屋内已经放好一张八仙桌,桌旁放着几张高脚凳。 惠娘见众人朝堂屋走去,已然在八仙桌旁落了座,她先端上一盘如绯玉般晶莹剔透,细腻软糯的山楂糕,山楂糕上淋了一层桂花香蜜,白瓷盘底托着鲜艳红糕,清香扑鼻,让人一见便唇齿生津,食指大动。 颜老率先提起筷子,夹了一块山楂糕放嘴里咀嚼了片刻,赞道:“好!好吃,你们也尝尝。” 谢壑等人这才动箸,亦每人提箸拾了一块山楂糕品尝了起来,不得不说惠娘不仅手巧,心也巧,颜老年纪大了,难免牙口疏松,脾胃不和,这一道开胃生津,酸甜可口的桂蜜山楂糕着实对了他的胃口,众人亦点头称赞。 惠娘接着上了一道点翠金丝酥上来,一团团盘成金丝的小团子只有玉佩大小,金丝细如发丝,酥团正中点着一块冬瓜糖,一口一个,入口一抿,香酥四溢,亦不费牙口。 蔺冕顿时忘了刚刚跟颜斐吵架的事儿,他的嘴如今忙的停不下来。 接下来的两道甜点是裴逸安爱吃的杏仁酪和蔺冕爱吃的绿豆糕。 四道点心盘子过后,是四道凉菜:凉切水晶冻、时蔬拌鸡丝、凉拌野苋菜、神仙豆腐。 四道凉菜充满山野之趣,对于吃惯山珍海味的人来说,颇感新鲜。 凉菜之后是八道热菜,四荤四素,分别是:清蒸鲈鱼(裴逸安自带的食材)、葱醋鸡、酥肉脯、西江料、清供野味、清炒时蔬、五味银丝卷、一品豆羹。 主食上了腊味合蒸八宝饭和金银花卷,最后上了一道清鲜十足的菌菇汤。 每样都摆盘精巧别致,味道爽口而又丰富。 颜斐吃美了,他吃着吃着忽然想起谢壑的处境来,不由客套道:“弄些家常便饭就好,何必去特意定制酒席。” “哈哈。”谢壑还未答,蔺冕先笑了,“嫂夫人的手艺果然了不得。” 颜斐难以置信道:“自做的?” 谢壑点头道:“山野之间,粗茶淡饭。” 颜斐沉默了,他从年轻的时候就胃口不济,甚少在意吃食,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顺口的一顿饭,刚欲问问谢壑从哪儿定的酒席呢,没成想真是人家自己做的。 蔺冕夹了一口清蒸鲈鱼道:“就这鱼还是裴兄今日带来的呢,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吃着跟别处的十分不同。” 裴逸安笑道:“想套菜方就直说。” 众人正说着,谢宣和楚怀秀两个小将从外面回来了,看着盘上的残羹冷炙嘶了一声。 “哎,你们吃饭怎么不喊我?”谢宣首先控诉道。 谢壑歉然道:“哦,忘了你了。”本来是要喊的,但桌上每个人都端得一副风卷残云之势,还没等喊呢,菜接近光盘了。 谢宣抬头瞅了瞅,见桌上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了,他拽着楚怀秀嘚嘚嘚去找他阿娘了。 他睁着一双无辜的金丝丹凤眼拉他阿娘的衣角道:“阿娘,我饿。” 惠娘停下手中的活计,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小桌子道:“给你留了饭,去吃吧。” 两个小孩子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方桌上摆着的东西与堂屋里的无异,只是分量更少,只有两人份。 谢宣展开手,颇为大气的对楚怀秀说道:“去吃吧,我阿娘做饭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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