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白发苍苍的母亲望着自己的女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问。 很显然,她把鹿临溪的实话当成了女儿用来安慰母亲的善意谎言,而且还是漏洞百出的那种。 不过这一次,她答应了女儿养狗的想法。 她好像知道自己陪不了女儿多久了,所以真的很想为她找个伴儿,可是自家女儿这性子吧,找个人是没啥戏了,只能找只听话点的狗狗。 鹿临溪听到这样的回应,一时又惊又喜,连忙上网研究起了不同品种的狗有着怎样的性子,以及一些养狗需要注意的事项。 她都退休一年了,早就不是什么年轻人了,网上这些五花八门的信息多得她眼花缭乱。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认真地花时间研究了起来。 她知道,人不能凭着一时兴起就去养一只小动物,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生命,既然选择要养,就一定是要负责的。 一时之间,购物车里养狗一定用得到,或是可能用到的小玩意儿多了一堆。 只可惜家里的新成员都还没有出现,老成员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鹿临溪并没有感到很伤心,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她早在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一刻一定会到来。 又或者说,她本就是为了这一刻才回到这个世界的,心里早就做了无数次准备了。 她不怕妈妈离开,生老病死都是必然,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在梦中离去,已经是上天给一个老人家最好的礼物了。 只是她多少有点害怕妈妈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她。 她是从一个有轮回的世界回来的,她愿意相信这个世上也有魂灵。 所以在妈妈下葬的前一夜,她趁四下无人,把心里藏了几十年的故事偷偷告诉了她。 鹿临溪说着说着,拿出手机,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删了出去。 她又说,自己从前是很想养只小动物的,但是她现在都这岁数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力呢。 先前表现得那么积极,不过是怕她老人家放心不下。 这下好了,不用养了,等明早送她入土为安,她就回家睡个大觉。 不出意外的话,那只好久不见的灵蝶要来带她离开了。 “你就安心去吧,不要放不下、舍不得,我会过得很好的。”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你听完这些,也千万别觉得自己耽误了我,能回来陪你过完这一生,真的真的特别好……”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带他来见你一面了。” “说真的,他人挺好的,你要是见了,应该会很满意的。” 话说回来,她好久没有梦到他了。 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时间是怎样流转的。 她在想念他的同时,他又是否也在想念着她? 光这样想是得不到答案的,她已经完成了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心愿,是时候该回去那个世界了。 就这样,在送走母亲的那个午后,鹿临溪于睡梦之中看到了那只许久未见的灵蝶。 她跟在它的身后走了很久,平日里行走的疲惫感并未在此刻出现。 漫长岁月中老去的那一副身躯,在无尽的黑暗中追着一只灵蝶,渐渐寻回了曾经轻盈的步伐。 灵蝶翩跹着飞远,她一路追在后头,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奔跑之中,她生出了羽翼,扑扇着翅膀,又飞又跳地冲出了那一片无边的黑暗。 那短暂一生的记忆走马观花般自她身侧掠过,她只追随着那一只小小的灵蝶一路向前。 忽然之间,一扇被纯白灵光撑起的光门,出现在了梦境的尽头。 小小的蝴蝶萦绕着这扇光门,它的翅膀渐渐褪去了蓝色,似乎在这最后一次引路之后就会失去所有的灵力。 大鹅仰着脖子、歪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回神之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一扇看不清对面的光门。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见见谢无舟了。 毕竟,关爱空巢孔雀,鹅鹅有责嘛! *** 梦外的时间是怎么流转的,梦里的大鹅并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了,当初就不可能睡得那么没有心理负担。 按理来说,梦里时间的流速会比梦外快上许多,可事实上她在梦中三十几年,梦外已经过了三百多年。 早在不知不觉间,天界对魔界的封锁放松了许多。 两界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有你死我活的绝对对立,天界甚至开始允许一部分获得魔尊准许的魔族离开魔界了。 在那之后,魔族去到天界,仙神来到魔界,都已不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虽说一些骨子里的偏见难以消除,但至少两界在利益之上有了新的交集。 而在这段时间里,那只大鹅总是睡得特别沉,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就像最初被鹿临溪捏塑出来时那样,只是一副没有魂魄的躯壳。 可她的魂魄还在,谢无舟十分笃定。 当年尸山之中赠予她的那缕灵根,至今仍牵系着她的魂魄,如果她忽然走了,他能第一时间发现。 她还在,他本该很安心的,可她这一觉睡得未免有些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怀疑这只鹅是不是又骗他了。 这种事很不好说,毕竟她从前就骗过他一次。 鹿临溪曾经说过的那个系统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把她的梦境封得密不透风,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没能进入她的梦境看上一眼。 说好只是回去过属于人类的一生,他怎么不知道一个人还能活三百多年的? 好几次等得急了,他甚至想过整点禁术,不计代价地把这只鹅从梦里强行拖拽出来。 可法子找到了,每每想要动手,都会在最后一秒强忍着打消掉这样的念头。 他还是怕,怕这样强行拉她出梦会伤到她的魂魄,怕她的美梦破碎后会愤怒地对他大吼大叫,然后好长时间不愿意理他。 可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得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快要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丢下了。 五十年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等到一百年,再不回来他就拽她出来。 等到一百年的时候,他又对自己说,再等五十年看看。 在那之后,这个“再等”就变成了十年一计数。 他想,这只鹅真的很过分,每次都要他让步,从前还会梗着脖子和他争论一番,现在好了,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躺着,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也还是不敢不让。 她真的会醒来吗? 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一个谎言,那只大鹅撒完谎就回家了,留他在这里患得患失地等。 她离开前会不会在想,等着等着他就该放弃了,有些事总会慢慢想通的,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眼前这副沉睡的身躯会不会是假的,那看似不曾离去的魂魄会不会也是假的? 每当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就又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拽回来了。 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事儿吧,他越是想做,就越是不敢。 因为比起她回来后会生气,他更害怕自己根本没办法把她拽回来,害怕眼前的假象一旦被戳破,便连这样一个任他摆弄的大鹅都不会留下了。 就这样,谢无舟陷入了一阵长久的焦虑。 从前的魔尊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的魔尊却总是十分沉郁。 别问,问就是在生一只鹅的气。 在外人的眼中,这只鹅是闭关修炼去了,而他们的魔尊对此非常不满,三百年对魔族来说其实不长,可他就是完全无法接受这只鹅为了修炼冷落他那么久。 说来也怪,魔尊去了一趟人间,回来时身旁便多了这样一只大鹅。 这只大鹅看上去寻常得很,修为平平就算了,模样也算不得绝顶的美人,可他们那位连天魔都能亲手灭了,新任天帝都要礼让七分的魔尊偏偏就是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在这只大鹅闭关修炼的三百年里,魔尊一郁闷就会命人做上一套新的嫁衣。 知道的是他要等那只鹅闭关出来随便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一口气娶八十个! 不过外界怎么议论,都和谢无舟没有半点关系,他只关心那只鹅究竟还要睡多久。 她就那么睡在他的床上,屁都不放一个,一睡就是那么久。 他按着她的吩咐,时常给她灵力维生,日日为她活动着那副怎么摆弄都醒不来的鹅身。 心里的不耐烦好似不止一次被这样毫无回应的等待拉到了顶点,而后又在轻抚上她身上绒羽之时缓缓平息下去。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对着一只不会动弹的鹅生过多少次闷气了。 又是一个没有回应的夜晚,他像往常那样睡在大鹅身旁。 忽然之间,一道目光将他惊醒。 睁眼那一刻,一只大鹅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有些大鹅许是太久没有用过法术,连最基础的照明术都使不好了,浅蓝的灵光简直打到了他的脸上,刺眼得厉害。 伸手拨开那一缕灵光之时,他对上了那双小小的豆豆眼。 他想问问她去哪儿了,为什么一走就是那么久。 可还没有开口,便见那只大鹅幻化成人,一个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 她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欢喜,眼里闪着的泪光,看似倔强着不想下坠,却又啪啪地砸了他一脸。 鹿临溪好像也被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反应惊了一下,回神之时又哭又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双手好忙啊,又要给自己擦眼泪,又要去管那些落到谢无舟脸上的。 她本来想很霸气地向这只孔雀问上一句——我回来啦!你有没有想我啊? 结果这不争气的眼泪害得她慌慌忙忙折腾了半天,除了一个哽咽又重复的“我”字,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好一阵尴尬后,她被谢无舟抓住手腕,一下拽入了怀中。 她感受着谢无舟的心跳,也听见他说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有些委屈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压抑着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鹿临溪不禁想,关于她很想他这件事,她还是别藏着掖着了。 这只太过缺乏安全感的孔雀啊,那么患得患失,能哄着就不要欺负了吧。 “怎么会……”她轻声说着,“我每天都在想你。” 她并不知道,谢无舟心里多少有点怨气。 可他太好哄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不悦。 他告诉自己,其实等多久都没有关系,鹿临溪到底去了哪里也并不重要,只要她还会回来…… 她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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