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胤禛表情依然平静,头疼之余,却是懒得管了,左右这丫头心里是有分寸的……吧? 他深吸口气,问胤禛:“老四,你这是打算发兵云南?” 胤禛恭敬道:“回皇阿玛,不急,大炮都还在京城呢。” 所有听到胤禛这句话的人,心底都隐隐发寒,那皇上炮程内要跟大家讲的理……也在京城? * 半日慌乱过后,京城内外的流言,以比散播的速度更快地消失在大街小巷。 哪怕高门大户和市井还在私下拿来下酒,传播甚广的歌谣却再也没人敢唱了。 不怪大家太懂事儿,叫连髫龄小儿都乖巧如鸡,实是朝廷突然一反先前的沉默,重磅出击。 宫外,菜市口的鲜血每日都流不完,义庄日日爆满。 宫里,尚功局和慎刑司行刑的武嬷嬷和太监胳膊都肿了,安平堂地上都躺满了宫人。 养心殿里,巧荷跟耿舒宁禀报时,面上都带着一股子解气的爽快。 “您是不知道,湮灭大炮自北城门进来,停在护城河外,这一路大街小巷有多安静,就听见喘气声儿了,倒不见那些纨绔子弟出来打个头阵。” 巧静和晴芳被巧荷的促狭逗得直笑。 连陈嬷嬷都笑道:“宫里妃嫔最近佛性也长了不少,都起了抄佛经的兴致。” “连熹嫔娘娘都为三阿哥的生辰抄经,把永和宫的大门关上了。” 要说熹嫔从此没了心思,没有狗急跳墙的手段,那谁也不信。 可面对耿舒宁的枕头风和胤禛的铁血手段,却只能学着耿佳德金那样,暂避这股子锋芒。 耿舒宁倒是没什么笑意,她眯着眼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慢吞吞吃葡萄。 等几个人禀报完,她才懒洋洋问:“东西都安置好了吗?” 她之所以等了一个月不曾发作,除了想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以外,当然是要将该提纯的苏打、小苏打和酒精都提纯好,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 这事儿也是晴芳来安排的,她轻声回话:“都已安置妥当,入夜后由粘杆处亲自把守,保证安排好的人手熟。” “嗯,那是时候该去给太后请安了。”耿舒宁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汁,瞧着外头大跨步进来的胤禛,笑眯眯道。 “正好今儿个万岁爷有空,太后一直卧床不起,这阵子也没什么要紧事,爷也该去做几日孝子,好叫朝臣安心不是?” 侍奉汤药什么的,说不定叫太后一憋气,嘎一下子气活了呢。 胤禛挥挥手,叫人都退下。 他坐在耿舒宁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太后卧床不起,你才刚退烧,缓几日再去罢,免得过了慈宁宫的病气,又要来折腾朕。” 前阵子耿舒宁带着人,在后殿里搞劳什子提纯,夜里都不肯好好睡觉。 总得折腾累了,才肯乖乖睡过去。 胤禛早瞧出来,这小混账对打胜仗的野望比他还重。 不过他倒很享受她这股子亢奋劲儿,哄着她当家做主好些回,甚至还哄着她品了品孽源的滋味儿。 天儿渐渐热了,耿舒宁突然想起硝石制冰的法子,左右器具都是全的,折腾出了些碎冰。 兴致上来,她用热水和碎冰,叫胤禛体验了把冰火两重天。 头回这样刺激,叫胤禛一个没控制住,折腾得狠了些,把她累够呛。 处置那些散播流言的源头第二日,她就起了烧。 夜里闹人,白天喝完药也要造作,还不折腾旁人,净折腾他了。 胤禛理亏,都不敢太早启程去圆明园,怕她受凉。 咳嗽昨日才将将好,又要折腾。 胤禛捏捏她的脸蛋,“这阵子乌雅白启的夫人进宫好几趟,宫里宫外的消息,太后应都知道了。” “你也让她缓几日,免得气吐了血,叫皇玛嬷还要跟着受惊。” …… 这男人一念叨起来就没完,耿舒宁半阖着眸子歪在他怀里,听得昏昏欲睡。 等胤禛挠她腰窝,她才笑哼哼睁开眼,澄澈的眸底全是无辜。 “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呀,只不过是陪着您去给太后侍疾,大清以孝治国,这不是万岁爷该做的吗?” 胤禛心想,是以孝治国,不是孝顺死了治国。 太后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她先前为了催动流言散开那场病危,不全是假的。 常院判和郑太医进了脉案上来,这会子太后身子骨还虚弱,经不起太大的刺激。 胤禛刚想继续哄着这小狐狸再多将养几日,苏培盛突然脚步匆匆进来了。 “万岁爷,十四贝勒去慈宁宫了。” * 嗯? 耿舒宁猛地坐直身体,满脸兴味冲胤禛眨眼:“嚯!看来这孝子轮不上万岁爷来做了呀!” 胤禛:“……” 他有些头疼地捏着鼻梁运气,吩咐—— “叫太医院去慈宁宫准备着。” 苏培盛赶忙应了声出去办差,心里却琢磨,万岁爷说话越来越有深意了,这准备……是准备汤药,还是准备后事啊? * 允禵踏入额娘寝殿之前,也五脊六兽琢磨了一路。 在慈宁宫大门口,他同样悄声吩咐徐昌,叫他去请太医。 徐昌和乌雅嬷嬷对视一眼,没敢多问,徐昌亲自往太医院那边跑。 乌雅嬷嬷和周嬷嬷都不吭声,一个门外,一个门里,绷着神儿守着,心跳却都快得要跳出嗓子眼一般。 她们总觉得,十四爷这趟来,怕是要出大事儿。 允禵的脚步声太沉重了,完全不像常年习武,勇闯西藏的大将军。 乌雅氏闭着眼靠在床头,也听到小儿子的脚步声。 “你大舅舅送你府上的名单看过了吗?你可明白些了?” 乌雅家别的不说,早年太后曾祖额森曾任御膳房总管,跟前明内监打交道不少,一些饮食相关的秘方得以留藏。 她能得宠于康熙,十三年内生育三子三女,踩着后宫的尸山血海爬到妃位,少不了这些秘方的功劳。 前一阵子的‘病危’,却不伤及性命,也是仗着额森传下的秘方。 世宗立十三衙门时留下很多前明宫人,后康熙继位死了太多的孩子,经历了几次大清洗。 有一小部分太监和许多嬷嬷宫女出宫。 这些人里,好些进了权贵人家当差,甚至连后代都在这些权贵府邸中世代为奴。 乌雅家没什么能人,却不敢给当时的德妃和如今的太后拖后腿,少不得早早就在某些大臣府里安插上人手,好筹谋一二。 佟家有,观音保府上有,钮国公府也有。 耿家原本是没有的,可耿佳德金的继福晋纳喇氏身边却有两个得用的,如今在耿家做粗使。 刺杀耿佳德金这事儿,不能跟他们沾边儿,借刀杀人还是可以的。 只是白启文不成武不就,控制不了那些人,有些事儿还得允禵来做。 他怕是不能在京城留太久,得早些有动作才好。 太后问完了问题,却没等到允禵的回答,不由得睁开眼。 “祯儿?” 允禵面容苦涩跪地,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好似一下子苍老得三十多一般。 他叩头下去,哑着嗓子道:“额娘……收手吧。” 乌雅氏眸光转冷,慢慢坐直身子,“抬起头来!” 允禵慢慢直起身,脸颊边上还有未曾消退的红肿,下巴上也有明显的挠痕,鼻尖也有一道,甚至还在渗血丝。 乌雅氏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完颜氏是不是不想活了!你竟也由着她放肆!” 允禵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眸子越来越红,“额娘,她就是想活才会如此。” “耿氏手里握着儿的许多把柄,一旦她被打落谷底,鱼死网破,儿臣阖府性命难保……” * 允禵确实在太后一动手时,就知道了太后先斩后奏的打算。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小疼爱他的额娘。 她从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为达目的更不会吝啬狠辣手段,对旁人如此,对自己亦如此。 允禵不敢说自己对额娘所为没有一点动心,身为皇子,怎么可能对龙椅停了念想。 可宫里长不出真正的傻子,他清楚……希望太渺茫,也清楚知道额娘的心结之深,不会给他后退的机会。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只当什么都不知,不允许任何人送消息进来,逼着他抉择。 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始终想不出法子制止额娘的疯狂,更不知该怎么面对疯得不那么明显却更令人胆寒的四哥。 直到完颜氏面如金纸地踉跄冲进书房,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压低了声儿发疯。 “爷跟我说过什么?你叫我不要招惹皇上,你自个儿却想拉着所有人去死,死都死不清白,你是疯了吗?!” 允禵被她吓了一跳,有些着恼,“你知道什——” “我什么都知道!”完颜氏浑身发抖地哽咽。 “我知道老爷子从没想过允位于你,所谓宠信不过是对幼子的放纵,也知你自恃命格贵重,从不甘于人后,自视甚高!” 她的眼泪扑簌往下落:“我更知道,命不在你,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天子却只有一个,永远都不会是你!” 允禵也来了火气,怒视自家福晋。 “完颜氏!谁给你的底气瞧不起爷?看来是爷过去太宠着你了,才叫你猪油蒙了心——” 完颜氏根本没有跟允禵争吵的力气,她突然哈哈笑出声,状若癫狂地打断允禵的话,眼泪却落得更凶。 “是谁猪油蒙了心?爱新觉罗允禵,高僧送你那六字真言,知命,从命,惜命,不是叫你谋权篡位的!” 她拼尽全身力气怒吼:“是叫你带上脑子,别害得子孙后代都成为大清的耻辱!!” “你怎知六字真言?”允禵被她惊得站起身,赶紧捂住她的嘴。 “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完颜氏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傻子以前得意风光时,喝多酒不知道在正院写过多少回,她只是同样与他一样怀揣希望,守口如瓶而已。 可耿舒宁的来信,拉拢文臣,私扣军饷,偷藏固始汗兵,假传圣旨……叫完颜氏终于清楚,皇上一直都知道,不过是将幼弟的挣扎当笑话看。 她气若游丝握紧允禵的手,“允禵,我就是太想活命了,才会跟你说这些。” “我不想成为完颜氏的罪人,成为大清的罪人,你怎么就不懂呢……那把椅子,从来都不属于你。” “我的爷,你得知这个命,从这个命啊……” 自那日起,直至今日被完颜氏逼着入宫,夫妻二人在书房里数次争吵打架。 完颜氏眼中越来越深的绝望,深深地刻进了允禵的脑子里。 他噙着泪,满脸哀求看向太后:“额娘,您放过儿臣,放过乌雅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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