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以为耿舒宁还起着烧,怕是要睡觉,想上前给她盖被子。 刚靠近,就见耿舒宁又睁开了眼。 “嬷嬷,您把纸笔给我拿过来。”耿舒宁自己撑着被包裹成粽子的手,咬牙坐起身,沙哑着嗓音吩咐道。 “把矮几也搬过来。” 陈嬷嬷赶紧上前扶着劝,“姑娘先养好身子再……” 耿舒宁轻声打断她的话,“嬷嬷去拿吧,我有重要的事儿要跟万岁爷禀报。” 陈嬷嬷没法子,只得按照耿舒宁的吩咐,将笔墨纸砚在矮几上摆放好,搬到耿舒宁面前。 这一会子功夫,耿舒宁已经面色平静解开了右手的纱布,露出还沁着血迹的白嫩掌心。 陈嬷嬷心下一惊:“姑娘——” 耿舒宁没理她,慢吞吞自己磨了墨,更缓慢地拿起毛笔,略颤抖却坚定地落在纸上。 她从来不是个好人,更不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一套,她更认同太后的话。 对方想让她死,十倍百倍还回去怎么够? 她要让对方千百倍地体验,什么叫生不如死! 匆匆写完信,耿舒宁抖着手折叠起来封了口,递给陈嬷嬷。 她哑着嗓子软声道:“事情紧急,劳烦嬷嬷立刻想法子送到御前,也劳烦嬷嬷帮我带句话给苏总……给万岁爷。” “这次我遭的罪当是为皇上尽忠,万岁爷救我一命,若能允准我亲自报仇,我不是不知恩的人,过后自会叫万岁爷满意的。” 陈嬷嬷沉默片刻,到底没忍住问耿舒宁:“姑娘这是……不打算出宫了?” 耿舒宁垂下眸子,片刻后扬着受伤的唇笑了笑。 “我这样的情况……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以后嬷嬷就知道了。” 先前是她想得太简单。 出宫其实不难,她也有信心凭本事过上舒坦日子。 但谁能保证,往后再有权贵想将她视如草芥,随意操纵她生死的时候,她还能躲得过去呢? 不出宫,路确实好走些,荣华富贵谁都想要,她也并不反感。 只是让耿舒宁跟这里的女人一样,每天没事儿拿命来扯头花,为着一根黄瓜战斗,视生孩子为荣耀,她宁愿死。 却也不能就这么出宫,她总要在出宫前,得到能保命的东西。 这些东西,只有皇上能给,她想赌一把,自己付得起代价。 * 因为耿舒宁催得急,胤禛下朝后,就收到了陈嬷嬷命人送过来的信。 胤禛打开后,见里头的字迹凌乱,信纸上甚至还有不明显的血丝,眸底瞬间闪过一丝不虞。 那些狗奴才怎么伺候的,都不知道给她包扎吗? 他淡淡瞥苏培盛一眼:“叫人给她送些上好的金疮药过去,陈嬷嬷那里也敲打一下,不会伺候就换人!” 苏培盛将穆颖送到慎刑司后,自个儿带着赵松也去尚功局领了板子,这会儿腚还疼着呢,赶忙提着心应下。 胤禛压着突然起来的烦躁,目光重回信纸上。 待得看清楚耿舒宁写了什么,饶是以胤禛这样习惯了风雨的沉稳之人,捏信纸的手都没忍住颤了下。 顿了好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抵着因睡眠不够而胀疼的额角,低低笑了出来。 原本以为这小混账狡猾嘴硬,却偏是个佛性子软心肠,由着旁人欺负,只会朝他伸爪子。 没承想……她狠起来,分毫不输前朝那些老狐狸。 胤禛有种微妙直觉,他似乎从这小狐狸的狡猾迷雾之中,拨云见日,看到了皮毛下的真实血肉。 黑透了。 但比起她那可怜模样,胤禛倒更欣赏她这份睚眦必报。 胤禛含笑将信纸递给苏培盛,“既她知道该怎么报答朕,就照你这祖宗的法子办,叫人配合她。” 苏培盛满头雾水将信纸接过来,看完后,比自家主子哆嗦得还厉害。 “万岁爷,这也太伤您的体面……” 胤禛轻嗤,“太后身边的女官秽乱宫闱,就不伤朕的体面?” “好歹她还是个心软的,倒不叫人生受着腌臜,朕觉得这法子不错。” 苏培盛:“……” 是不叫人生受挞伐了,可这磨镜……咳咳,苏培盛老脸一红。 侍卫和女官私通,万岁爷面子上不好看,两个女子……这,这好像也不关万岁爷的事儿? 苏培盛默默想着,要外人知道佟家女不爱男人爱红装,往后佟家所有的女眷怕是都没脸出门了。 啧~这还叫心软? 万岁爷真是把他这祖宗纵到没边儿……啊呸,怎么就成他祖宗了? 可万岁爷金口玉言替他老苏家安的祖宗,苏培盛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紧着将祖宗的事儿办妥帖了,好叫这小祖宗安心养病呗! * 到了万寿节这一日,耿舒宁的烧还反反复复退不下去,一直昏昏沉沉躺着。 那日对着太后哭,不全是为了装可怜博太后保护的承诺,她是真的有点扛不住。 即便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心再野,在红旗下长大,她最多也就杀过鸡砍过鹅,杀人犯也只在电视节目的被告席上见过。 到了大清,杀人竟成了平平无奇的保命手段,耿舒宁再坚强,也是噩梦不断。 发烧让她一身一身地出汗,黏在身上,总叫她记起那夜里落在身上黏糊糊的血,惊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短短两日,人就瘦了一圈。 叫陈嬷嬷急得不轻,夜里安排小宫女在她屋里值夜,白日盯着膳房熬补汤。 但补汤也多黏稠,好不容易吃进去一点,耿舒宁一想起那夜不小心落在唇上的血,能把药汤子都全吐个干净。 实在没法子,陈嬷嬷只好叫人将孙太医又请过来开药膳房子。 膳房请尚膳局从外头采买了鸽子来,加上些有营养的菌菇和参须,撇去油腻,将汤水熬得清澈见底。 而后将鸽子肉取出来,煮上龙须面,配上烫过的绿叶菜,鲜亮喷香。 好歹在万寿节这日,叫耿舒宁能热乎乎吃上几口,没再吐。 陈嬷嬷松了口气,只要吃得下饭不吐药汤子,姑娘这身子早晚能好起来。 再不好,指不定万岁爷都要叫她去辛者库做活计了。 * 耿舒宁慢吞吞吃午膳的时候,太后已经去畅春园奉请了太皇太后回圆明园,与后妃命妇一起坐在了勤政亲贤殿内。 正大光明殿也满当当坐着大臣和皇子宗亲,只等着皇上将太上皇从畅春园请出来,就可以正式开万寿宴。 但众人心里都敲着鼓,觉得请太上皇出来这事儿,悬! 最幸灾乐祸的是允禟。 他这些日子可叫皇上给折腾得受了老罪,恨不能皇上更丢脸。 那日他们一群儿子到畅春园,谁也没见到太上皇。 老爷子即便不认可胤禛的法子,也不可能明着为其他儿子打皇帝的脸。 畅春园里一句话都没传出来,这差事,允禟不想办也得办。 皇子阿哥们说起来好听,其实手里不宽裕的也不少,连诚郡王允祉都欠国库三万两银子呢。 允禟欠的更多,足足十二万两。 允俄也欠了七万两。 其他人那里,允禟不好意思去要,心里实在是恨得不轻,咬着牙闹腾起来,大张旗鼓卖了好些珍贵古玩。 允俄也跟他一起,兄弟俩象征性地一人还了国库一万两。 允禟想着,其他人哪怕有样儿学样儿,都还上一点,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大不了他不趁着办差搂银子,怎么也够了。 谁知,根本就没人往户部来。 他亲哥哥允祺跟着还了一万两,允裪和允祥欠得不多,私下给他递到了府里。 允禵的银子是太后派人给还的。 剩下的人里,户部尚书马武的弟弟马齐还完了自己欠的五千两。 再往后,允禟连个铜板都没瞧见。 这反倒让允禟来了逆反劲儿,老子不去要是一回事,你们不给爷脸又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都不给他脸,他也不必给旁人脸,论耍混,谁能比得过他和允俄? 兄弟俩敲锣打鼓往欠银子的兄弟们和大臣家里钻,坐在大门口也不进去,唱戏一样要银子。 跟允禟说欠债的是大爷不好使,他擅长叫人当孙子! 允祉气得差点在家门口跟他打起来。 允祐在家里憋得想吐血,却也只能将老血往肚子里咽。 兄弟俩闭着眼,一人往外扔了一万两银子。 到了大臣这边,允禟先找上的李光地,李光地倒没耽搁,也掏了一万两。 但除了银子,李光地还特地送了两句话,“九爷可别叫人当刀子使了,回头您全落不下好。” “再怎么说,太上皇都还在呢,皇上定是狠不下心来的。” 允禟回家一琢磨,回过味儿来了。 好家伙,老四在朝堂上又是圈禁又是要抄家的,是吓唬他呢。 这会子也没发生胤褆和胤祥被圈禁的事儿,再说也没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允禟最知道太上皇的心软。 老爷子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无家可归,关宗人府里去生孩子吗? 允禟越想着自己被老四的阴谋诡计给吓住,这会子就越是恼恨。 他就等着看老四请不来皇阿玛,叫满朝文武和宗亲命妇笑话。 就连万寿节的贺礼,他都提前跟兄弟们和欠国库银子的宗亲商量好了,非得给老四个没脸不可! 明儿个早朝上,他就把这破差事给辞了,有本事就把他关宗人府生—— 响鞭警跸的声声脆响,打断了允禟心里的发狠。 随后苏培盛阴柔却高昂的声音,似是一把利剑,破开了正大光明殿的沉默—— “太上皇驾到!” “皇上驾到!”
第32章 大臣和宗亲们都震惊起身,若不是青天白日的,都以为是在做梦。 太上皇从畅春园出来了? 两年都没动静,怎么就出来了呢? 倒是允禟反应更快些,脸只疼了片刻,就一脸喜色大跨步上前,蹿到门口去迎接。 允祉等人也目光闪烁,跟着从桌后出来,一窝蜂往前凑。 虽然太上皇能被皇上请出来这件事很叫人吃惊,但……谁都知道当今能继位的原因。 太上皇既然能出现在人前,以他还算春秋鼎盛的年纪,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胡来? 就算不能将皇上废掉,往后只要太上皇多出来几趟,朝堂上谁说了算,还真是拿不准的事儿。 聪明人不少。 就算不够聪明,因为皇上手段太冷硬,站干岸的也多,都跟着挤到殿外。 片刻后,众人发现,他们震惊早了。 * 太上皇坐在一把两人宽的威武龙椅上,懒洋洋靠着龙椅的方垫,气度雍容,丝毫看不出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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