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努力按住心头翻滚的怒火:“你动动脑子。若只是庄子上的土豆出现问题便罢了。农物自然害病的情况古来有之,他们许会怀疑是土豆种植不易,或此等新作物不适合长安土壤等情况。一时不会疑心其他。 “便是随后发现端倪,水流已然淌走,药物痕迹消散,想再来寻找根源,也是难上加上。但你牵连整个村子,非只农物出事,人也接连生病,岂不等于直接告诉他们,此事不寻常?” 李元吉愣住,恍然明白过来,气道:“大哥以为我想?那庄子上的管事是二哥指派、斥候出身,精明得很。我若不走远些,离得太近,被他发现还如何得手?” “既然知道有诸多限制,为何还执意要动手,冒这么大的风险?” “大风险?那大哥可曾想过,对比之下,土豆出世对我们的风险更大?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还是大哥早年教我的呢! “呵,说来说去,大哥还是怪我。大哥,土豆已经没了。你如今揪着我不放有何意义?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希望你好,希望我们好的。 “西瓜辣椒之事,水云观之事,这一年里发生多少变故。如今的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容不得我们心软。大哥,把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原则和底线放一放吧。我们不能输。 “你心里装着百姓,也得看百姓心里有没有你。他们记着‘战神’二哥,或许还记着弄出诸多新作物,还制出曲辕犁的中山王,可不一定记着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便走,半点不停留。 李建成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又硬生生咽下去。 李元吉想法简单,脾气暴躁,性子直,容易冲动行动。这些他从来都知道。可这些年来,有他在旁边劝着看着,多少回李元吉再不服气也忍耐下来,何曾这般违逆过他的意思。今日倒是出息了! 今日……出息了…… 李建成顿住,坐下思虑良久,心中疑窦丛生。半晌后,他将心腹唤过来,严肃询问:“最近吴峰那边如何?” “我们一直派人盯着,他的过往也一直在查。但因为这两方都有圣人出手,我们怕被发现,动作不能太大,还得防着圣人发现我方与吴峰的关系,必要时需为其做遮掩,因而束手束脚,致使进展缓慢。” 李建成蹙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心腹瞄他一眼,解释道:“属下是想着,宁可慢一些,谨慎点,也好过因为操之过急惹祸上身,引来圣人疑心。” 这点倒也没错,但是…… 李建成心下越发不安:“吴峰最近可曾与齐王见过面?见过几次?都说了什么?” 心腹怔愣。齐王是他们的人,更是殿下的同胞兄弟,他们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齐王身上去。这不是大不敬吗?况且有齐王在场,吴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用得着他们查吗? 李建成无奈。他倒是想直接问李元吉,可两人刚刚不欢而散,显然此刻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尤其李元吉心下不服,他也非是没有火气,二人情绪上头,难免会出现话赶话的情况,如此只会把局面弄得更遭,不如先让双方都冷静冷静。 但他们可以冷静,有些事情却拖不得。 “去查查。不独是与吴峰,与旁人也查。齐王最近都见过谁,何时会面,与谁走得最近,尤其是中山王庄子出事前后那两天的行动轨迹。都给我查清楚。” 心腹瞪大眼睛,恍然明悟他的用意:“殿下是觉得齐王毁坏土豆是有人在背后推手?” 李建成没回答,但深感怀疑,甚至他怀疑这个人就是吴峰。 今天李元吉的反应不太对劲。以李元吉的脾性,毁坏土豆这种事确实做得出来。可在他严令禁止后还一意孤行,甚至故意瞒着他去做,这举止属实反常。他觉得这其中必有他人怂恿。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这其中有他人怂恿。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吴峰入京之初,他们曾隐秘地见过两面。当时因对吴峰存有疑心,他曾在言语上多番试探,话题聊得非常广,甚至故意引导吴峰多说。 农瘟药物之事,便是吴峰谈及云游经历时提到。彼时,他言语诙谐,将此事当做一则寻常趣闻,与别的趣闻并无两样。他与李元吉也是听听就过,不曾放在心上。 那会儿尚无土豆的消息。两个多月后的现在,得闻土豆之事,李元吉恍然记起,主动找上门,威慑利诱,让其承认手中确实有药,更是设法将其夺了过来。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吴峰似乎都是被动方,所有环节皆为李元吉主动在先,李元吉才是主导者。但不可否认,这中间门处处有着吴峰的身影。 吴峰…… 李建成再次想到水云观,心神大震,如果此事与吴峰有关,那么水云观之事,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把之前关于吴峰的调查报告给我,我要再看一遍。另外关于他的所有,重新调查,务必查仔细些,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若猜测为真,便是他自己引狼入室,招来这等祸害。 李建成紧握双拳,心头大跳。 不,还不只如此。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与李元吉就都被吴峰利用了。利用他们为其遮掩,避开李父亲的调查;转头又借父亲的人手来拘束他们,让他们的调查无法深入。而吴峰则可以隐于其后,不露破绽。 而现在,他又怂恿李元吉去毁坏土豆!他自己明明有药,却不动手,偏要李元吉出动,为的哪般?亲自动手等于自曝,而李元吉动手,即便自己事后察觉不对,怀疑到他身上。他也笃定自己为了李元吉,必不敢将事情闹大。 一步一环,好深的心机! 李建成蹙着眉头,越想越是惊骇。 不行,他不能再束手束脚。即便冒着被父亲疑心的风险,他也得查明真相。倘若吴峰真如他所猜测,那么此人绝不能留! ******** 朝廷派遣的人员已经来了两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查案的查案,治瘟的治瘟。庄子上、东村里,处处寻访,处处探索,处处询问。 李承乾踱步村中。在知道确实是水源之故,但如今的水源无碍后,众人颇为庆幸,总归是个好消息,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悬着的心微微放松了寸许,却仍旧吊着。 如此一来,饮食用水是无顾虑了,也不必担心东流渗入农田导致往后都无法耕种。但这一季的小麦呢?来年没有粮食,他们要怎么办? 哀怨了两日,村民们重新打起精神,一个个往农田走,干劲比平日还足。 “表叔公,你放着别动,我来。” 李承乾寻声望去,果然又瞧见了那日的老丈与汉子。汉子将老丈从农田里拉出来:“表叔公,这些粗活我来。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让你干这个,可别闪了腰。” “我身体好着呢,莫要总拿我的岁数说事。别看我一把年纪,真要比一比,你们身体说不定还不如我。”老丈不服。 汉子也不争辩,好脾气应着:“是是是。您身体好,我们都比不了。你快去边上歇着。表哥走的时候可是给了我们银钱的。我们拿了好处,不过是照顾你几日,还让你帮着干农活,表哥回来若是知道,不得骂死我们?” “放心,他不会。” “便是表哥不会,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表叔公,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让我们心里好受点,行不?” 总归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让他再下地。老丈哪会听不懂,抬手拽了根麦秧,气呼呼跨上田埂,走到树下席地而坐,举起麦秧对准日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曳。 李承乾迈步上前,疑惑询问:“这些小麦都病了,暂时还没找到根治的办法,不知能不能活,你们在忙什么?如此辛苦,不怕到头来是做无用功?那岂不是浪费时间门跟精力吗?” 汉子憨憨挠了挠头:“这……小郎君,我们都是庄稼汉,不伺弄庄稼,还能干什么?” “我们也知道不一定能治好它们。可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啊。您带来的人这两日费了许多心力,虽然暂时还没找出解决办法,但至少帮我们维持住现状,让这些病害不再蔓延恶化了。” “如今能不恶化,过几日指不定就找到办法能让它们痊愈了呢。我们总得盼着好的去,不能现在就放弃把。若是如今就不管了,之后想出解决办法,我们却因为现在的疏忽导致麦子救不活呢?那多亏。” “正是这个理,况且我们……我们心里慌,多干点活才能安心。”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面上闪过茫然与忐忑,转头又钻入农田,手上动作越发麻利。 其实如今非播种之际,亦非收割之时,地里的活计并不多,但他们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事,仿佛只有干着活,他们内心才能平静。 李承乾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辛劳,看着有些人即使干完了活,即使再也找不出别的活来干也不愿离开,坐在梗上望着麦田,默然不语。 李承乾抿了抿唇,拍拍屁股,索性与他们坐成一排。这一刻,他好似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那种对前路未知的彷徨,对现下状况的无助。他们需要借助伺弄庄稼守着嫁妆,一遍遍告诉自己,庄稼还在,他们还有希望。 可是这个希望真的能够实现吗?李承乾想到那些研究病害的人对他说得模棱两可的话微微蹙眉。他知道或许不能了。如今对病害的延缓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然而这种办法终归无法解决问题,不论是庄子上的土豆还是村里的小麦,最后都将病死。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来:“你们别怕,便是这一茬小麦没了也无妨,来年还能再种的。” “是。”众人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来年是还能种,可耽误的这几个月呢?这一茬的收成呢?若他们村富裕,或许能撑一撑,影响不大。可他们并不富裕。别看几个月的时间门短,放在他们身上也可能是会要命的。即便家境稍微好点的,不要命也会出现各种问题。 李承乾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不像安慰,反倒似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张了张嘴:“若是病害治不好,你们来找我。我帮你们寻活干,谋营生。我有几处庄子,还有很多门路,总能有办法的。” 众人愣住,半晌后,才有人小心翼翼询问:“小郎君说的当真?” “当真。” 大伙儿雀跃起来,脸上瞬间门露出喜意,却有极力克制着:“小郎君不是在说笑吧?” 李承乾瞪眼:“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的,我才不说笑呢。” “对对,小郎君是男子汉大丈夫。”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欣喜,却仍有些迟疑,细声低喃:“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好?小郎君……小郎君庄子上的作物也遭殃了呢。他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损失更重,却还得为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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