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张婕妤的“豪言壮志”,再看她一脸的笃定神情,尹德妃无奈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今时不同往日。这宫里头新人换旧人,想要起复何等困难。你自己算算你多久没见过圣人了。” 张婕妤一顿,不愿承认自己失势,忙道:“圣人虽不曾见我,却没有挡着九郎去见他。圣人还赏了九郎一盘点心呢。姐姐,我们还有八郎九郎。他们到底是圣人的亲子。这些年圣人有多疼他们你是清楚的。只需八郎九郎在,我们总有机会。” 尹德妃蹙眉:“圣人赏了九郎一盘点心?具体是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张婕妤点头,娓娓道来。 尹德妃听完,非但不觉得欢喜,脸色反而更差了几分。 “你是说你让九郎以功课为借口前去面见圣人,圣人赏了他一盘点心让内侍将他送了回来?不曾留九郎说话?不曾考校九郎功课?不曾为九郎做错之处指正?” 张婕妤哑然,恍惚也发现了圣人待九郎与以往的不同,却仍有些不甘心,咬牙道:“九郎说圣人见到他不曾生气,态度温和。至于没有留他没有看功课,是因为圣人说有朝事政务要忙,不得空。” “朝政繁忙?”尹德妃摇头哂笑,“圣人以往便没有忙的时候吗?那时他可曾如此?” 张婕妤面色一白。是啊,以往圣人更忙的时候也有,却从未这般敷衍过。 尹德妃闭上眼,还有一条她没有说出口的。便是八郎。九郎尚且还能见一见圣人,得一盘糕点。八郎呢? 八郎与九郎同岁,自出生便玩在一处,形影不离。可张婕妤口中唯有九郎见到了圣人,对八郎只字未提。以她对张婕妤的了解,若有机会,她不会独独丢下八郎。会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圣人从前爱屋及乌,如今也恨屋及乌。 想也知道,母族落败,母妃被弃的皇子能好到哪里去? 思及此,尹德妃身子一晃,若非借张婕妤的力道撑住,只怕就要倒下。 “姐姐,不是这样的。圣人不会这样的。他从前待我们、待八郎九郎那么好,怎么能说不疼就不疼了呢。姐姐,这只是一时的。我们还有机会的,总有一日我们能恢复往日的风 光。” 尹德妃闭上眼睛,声音细如蚊蝇:“机会?怕是唯有太子上位了。” 可太子能上位吗?若太子不能上位,那么她、尹家、八郎只怕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而太子即便上位,他们就一定会好吗?按理念在她们这些年的帮助,太子当不会亏待。尤其尹家还为他顶罪,满门受累,他更要厚待几分。可凡事总有例外。 尤其…… 尹德妃耳边再次响起宫婢的议论,一字一句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它们像是一把重锤不断击打着她的心房。 若如此,若真是如此,她们尹家只怕就无回转之路了。 想到此,尹德妃摇摇欲坠。 这等情形,尤其今日尹德妃的话处处透着丧气,张婕妤便是再蠢笨又怎会感觉不出来。 “姐姐今日怎么了?姐姐,姐姐!” 一声声呼唤将尹德妃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来,她猛然抓住张婕妤的手:“我问你,李承乾的土豆病害治好了是吗?” “是。” “土豆亩产有四千斤?” 张婕妤摇头:“不只四千,四千只是寻常产量,若土地肥力足够,打理精细,或有五千以上。” 尹德妃深吸一口气:“此事是否已天下皆知?近日圣人是否还斥责了太子与齐王?” 张婕妤愣愣点头。 “那他们是否都已知道太子……” 话未说完,尹德妃又将嘴闭上,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意。不重要了。不论他们是否知道尹家是为太子背锅都不重要了,甚至最后赢的人是不是太子也不重要了。 若太子输了,她自然是输。可太子赢了,她却未必赢。 土豆的产量之大举国皆惊,这等功劳,这等史书重笔,谁人能忽视?而差点让这等惊世之物泯灭的人自然也会被众人永远记在心里,钉死在耻辱柱上。 于太子而言,史书笔墨掌握在当权者手里。只需不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不论朝臣百姓是否怀疑,如何猜测,待他上位都有解决之法。 但尹家不同。尹家的罪名实实在在,盖棺定论,衙门封档,案卷可查,且昭告天下。 倘若土豆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便罢了。可偏偏它有。如此一来,便是太子上位,又如何能替尹家翻案?如何起复尹家,让尹家重回荣华富贵? 他若真这么做了,要如何面对天下百姓,面对满朝文武? 尹德妃暗自摇头,不会的。她很清楚,她跟尹家还没那个资格让太子承担偌大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尹家完了。彻底完了。什么待太子上位再复荣光,什么忍一时苦难得世代权贵都成了妄想。 而她也完了,甚至八郎同样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尹德妃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笑,可笑声中却藏着无尽的绝望与悲凉,泪水夺眶而出,成串落下。 “姐姐,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张婕妤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她,“姐姐,你别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知道我不如你聪明,你不说明白我猜不到的。姐姐!” “完了,完了。我们完了。全完了。” 张婕妤心惊肉跳:“什么完了?怎么就完了。” 她望了眼四周,低声说:“我们还有太子呢。只要太子上位……” “上位?哈哈哈。”尹德妃笑得更大声,语气也更悲凉,“不会的。完了就是完了。什么都完了。” 若想不完,唯有检举太子,将所有真相全盘托出。但这样做就是生路吗? 不。这几日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圣人当时的态度与神情,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圣人当时神色既失望心寒又有几分庆幸 是为何。 圣人知道尹家是顶罪,他要的便是这个顶罪。所以圣人绝不会允许她说出真相。 她若一意孤行偏要说,圣人不会放过她,太子不会放过她。至于秦王?那便更不会了。 这些年她机关算尽,到头来竟将自己与尹家引向了一条绝路,还带累孩子。有背负如此罪名的母妃与母族,元亨这辈子都将陷入天下人的谩骂与轻视之中。 尹德妃心如刀绞。 她的父兄,她的亲人,她的孩子,无一能够幸免。 哈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大声,伏地不起,神色逐渐癫狂。 ******** 张婕妤自掖庭宫出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偏偏半道又遇上柳宝林,心情更是烦躁。 柳宝林笑盈盈凑上前,看了眼她来时的方向:“张姐姐这是去看尹姐姐了?尹姐姐可还好吗?呀,瞧我这话说的。掖庭是什么地方,尹姐姐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如今一朝跌落,在到那里怎能好呢?这不是明知故问。张姐姐,我心直口快,说错话,你莫怪我。” 这神情这语气哪有半分说错话的歉意,一股子洋洋自得,再看她的打扮,与从前的朴素截然相反,浑身上下金玉环翠,贵气逼人。张婕妤暗恨:果然是狗塑了金身,一招得势便张狂。 “哼,你这花枝招展的,是想去招蜂引蝶吗?” 柳宝林讶异:“张姐姐怎这般说话。我这身行头全是圣人赏的,你是觉得有哪里不妥吗?要说招蜂引蝶我可没那本事,满宫里头也就圣人说喜欢我这装扮,给我几分脸色。照张姐姐这意思,圣人是蜂还是蝶?” 一句话将张婕妤堵得差点背过气去。圣人是蜂是蝶?这让她怎么接,自然是不能认的。 张婕妤搅着帕子,好容易忍住没直接冲上去把柳宝林的嘴给撕了:“牙尖嘴利。我劝你莫得意,我跟尹姐姐不过暂时失势,等我们爬起来,有你好看。” 柳宝林噗嗤笑出来。 这一笑让张婕妤更生气了:“你笑什么!” “我笑姐姐单纯,事到如今还看不清局势。爬起来?你以为你们还能爬起来?哈哈哈,果然天真。” 张婕妤气得直跺脚:“你什么意思?” 柳宝林上前一步,走到张婕妤耳边低语:“你说你们放着好好的妃子不做去掺和太子与秦王之争做什么?既是圣人的妃子,不论谁上位,总会给几分薄面,得个衣食不愁,平安终老。偏你多此一举,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婕妤怒目而视,衣食不愁,平安终老?她们要的若只是这些便也罢了。可享受过圣人给的万千荣光,她们怎么甘心日后的平淡?她们想要风光依旧啊。 柳宝林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继续说:“你当圣人为什么对尹家判处如此重?你又当圣人往日那么宠爱尹姐姐,为何转眼就将她贬入掖庭?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就敢笃定圣人会有气消的一天,你还能风光犹在?至于……” 柳宝林转头望向东宫:“你盼着那位,怎知那位一定能救你们呢?你便不怕他会败吗?况且,他便是赢了又如何?你啊,哎。” 柳宝林叹气摇头。 张婕妤听得云里雾里,想到尹德妃怪异的举止与言行,一颗心提起来,她拽住柳宝林:“你究竟想说什么,你说清楚!” 柳宝林蹙眉不语。越是如此,张婕妤越是心里没底,不断摇晃她:“你说!你说啊!” 柳宝林似是被她闹得烦了,甩手挣脱她的束缚,没好气道:“你自己就不会动动脑子?尹姐姐入掖庭多久了,那位可有何举措? “他若肯出手,尹姐姐便是在掖庭,日子当也能过得去。可除了你给她送东西,谁还惦着她?以往你们在圣人跟 前说得上话便也罢了。如今你们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还有什么用处!” 还有什么用处。 她们无用了吗? 所以太子要放弃他们? 再结合尹德妃听闻她说太子上位时也只一个劲说完了完了的情形,张婕妤面色大变,却仍旧强撑着嘴硬道:“满口胡说,你这般置喙太子,就不怕太子知道吗?” 柳宝林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去说啊,告状去。” 张婕妤一噎,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话毕,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可惜话虽硬气,但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这举止瞬间将自己的底气泄了个干净。 柳宝林嘴角微微勾起。身边的婢子墨菊言道:“宝林说得也太直接了些,便不怕她当真嚷出去,或是传入太子耳中。” “她不会。以她的脑子,若不说直接点,我怕迂回了她听不懂。”柳宝林一嗤,转而敛下笑意,“掖庭那边可处理妥当了?” 墨菊轻笑:“宝林放心,如今土豆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议论者众。宫里说得人多了。那些话皆是大家平日常谈的。不论是土豆现今在朝野与民间的声望,还是圣人对太子齐王的斥责,桩桩件件全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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