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在别处触着福临的心事。下午见她抱着猫儿自言自语,他心里不好受,不知她在宫里的日子有多么孤独寂寞,所以一提到他纳人,想的竟然是“长夜漫漫”和“凄清”。这分明假托别人,说的是她自己,日夜漫漫,戚戚凄凄,他不来,她就总是一个人。以后哪怕不能总陪着她轩窗闲话,跟她坐一片榻,共一扇窗也是好的。从今往后,不见大臣的下午,他要多来坤宁宫,一边批折,一边陪她。在哪儿都能用功,他想跟她起居都在一处。无论谁要给他后宫添人,他都坚辞不纳,他心意都在眼前人身上,再纳人岂不是白耽误人?前朝那么多事儿,后宫他能把眼前这一位顾好,就心满意足,哪还有闲心想别人。 一边想着,眼神越发温柔起来,把金花抱牢了,隔着丝被儿卷儿,他硬认为自己暖玉温香,抱个满怀。一边温声说:“表外甥女儿,以后朕常来陪你,必不让你凄清,可好?” 金花见他又这么着搂搂抱抱,换上那没来由的笑,贤良地说:“表舅舅,后宫那么多美人儿,佟妃妹妹她们又有孕,您还是多去陪陪她们,而且子嗣不多,也要在嫔妃身上多用心,表外甥女儿人小福薄……”那天她鬼迷心窍,被他的英俊迷了眼,招惹上他,她心中懊悔不已;如今她转了心,既然乌云珠已经现身,两人也对上眼儿,但求他赶紧跟乌云珠落停,别再让她头悬宝剑,也别再花儿朵儿往宫里招呼人,白白耽误人家的青春。 眼前他在她身上用心,她懂,可叹她不能领情。忍不住伸出柔软的手指摸了摸他的眉骨,“剑眉星目”,总在书上读的词儿蓦然摸在手里,她心悸又心酸。乐观点儿想,至少这人也曾在她身上用心思,至少她也曾捧着他的脸,还摸了胸肌,不自得其乐还怎么在宫墙深深里过日子?她手指阖上他的眼睛:“睡吧,明儿一早起呢。” 警醒如她,不贪慕随时会收回的情意。 他又听她说“人小福薄”,佟夫人进宫那日,他说盼着她旺健,她也曾这么说,这像是她的一句拒语,一出口就推他到千里之外。他看她眼色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心里像是有许多波澜,后来终于静了,小手抚上他的脸,让他睡。他回手抓住这只柔软的小手,就像这般便缚住了她似的,闭着眼睛说:“偏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 她也不挣,语气里带着笑意和戏谑说:“记下了,看表舅舅哪天食言,羞不羞?”顿了顿又说:“今日八月初一,表外甥女儿可真记下了。” 福临又拉了那只手到唇边,金花却不乐意,嫌弃地娇声说:“胡子扎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他手里硬抽走了,从床边摸了个枕头给他,说:“表舅舅别挤我枕头,这个凑活下。”是她平日里抱着睡的枕头,暑热,正好闲着,他夜里总往她身边凑,她不厌其烦;上次又说,睡醒了还有那么多家国大事,她担不起耽误大事的名头。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枕头,上头都是她淡淡的若花若叶的味道,他喜滋滋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得了极大的满足,翻个身儿,自睡了。 翌日清晨,金花正睡得熟,突然锦被掀开,窝进来一个滚烫的身子。她心里一凛,又惊又惧,瞬间醒了。 是福临。 她不动,阖着眼睛仍旧装睡,感受他强壮的手缓缓探过她的腰,双臂交缠,她陷进一个宽厚火热的怀里,她强压着心里的怕,控着全身不颤,耳朵里的血管“砰砰”跳得心惊胆寒。熬过一息,一个缓缓的呼吸凑到她颈间,小声说:“朕这几天不得闲儿,改天来陪你。”说完又把头搭在她肩上,额角贴着她的脸,默了默,翻身走了。 金花心想,我还睡着,你说这些,谁能听到?明珠投暗。倒是忍不住敬你是个君子,血气方刚的,规规矩矩伸过手来,又规规矩矩自己走了。 * 初四,三只瘦小橘满月。 金花第一次把胖大橘母子从耳房挪到侧殿,请猫儿房的小太监给猫猫细细拾掇完,又郑重其事给三只瘦小橘想了名,她躺在榻上任三只瘦小橘在身上爬来爬去,化身人肉猫爬架。怀里团着两只奶猫猫,手掌心还卧着一只,另有一只大胖橘在殿里跳上蹿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日子?这时若是福全在就好了,人生最重要的小伙伴和人都在身边。 心想事成,傍晚福全就来了。 福临进殿把福全递给金花,说:“不得了,这小子越来越胖,朕这一身汗。” 金花抱着福全,欣喜极了,跟福全蹭蹭鼻头,顾不上理会福临,只跟福全说:“想不想额娘?” 福全也顾不上理会金花,细嫩的小手向金花身边的胖大橘伸过去,胖大橘傲娇地默默起身,拱了拱背,从榻上纵身一跃,走了。金花逗着福全说:“哦,咱们福全喜欢大橘橘,哎呀,大橘橘走了。” 福全这才有点心思理会金花,对着她咧嘴一笑,露出牙龈上两颗微微萌出的小白点。 她盯着细细瞧了瞧,确定是门牙,对着福临说:“福全长牙啦!表舅舅快看。”说着也顾不上脚,直接抱着福全凑到福临面前,一边伸手挠挠福全的小胖腿,“来,给你皇阿玛笑一个。” 福全被挠了痒痒肉儿,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牙龈上两个白点儿。金花又对福临说:“看,快看。”眼光全在福全身上,淡淡忧伤说,“福全长大了。长大了就不是额娘怀里的小娃娃了。”长大了就不能由着她抱来抱去,何况不是亲娘,又是个儿子…… 福临一心惦着她的脚,扶着她回榻上坐着,说:“看把表外甥女儿高兴的,当心这脚,养了一个多月才刚好了这一点儿。”他陪着她坐定,把福全接过来,摇摇福全,“来给皇阿玛笑一个,朕瞧瞧,娃娃长牙朕头回见……。” 她笑意盈盈看着他摆弄娃娃,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他:“表舅舅怎么来了?” 他意味深长一笑,说:“听说坤宁宫今日有大事,带福全来凑个热闹。” 金花伸手把三只小奶猫收在怀里,下巴蹭着瘦小橘的头顶,眼睛瞧着福临,说:“表舅舅的眼线又去报信儿啦?说它们?今天满月了。” 福全又伸手往瘦小橘处凑,福临也往金花身旁挪一挪,伸手挠挠猫猫头,说:“朕看三只猫猫一样花色,却是如何认哪一只是哪一只呢?” 金花一笑,放下一只,指着它的两只前爪,说:“这只前爪皆白,叫橘书。” 再放下一只,挠挠它脖子,它躺下翻出肚皮,露出肚腹上一片白,“这只肚腹白的名橘白。” 怀里仅剩的那只是只长毛橘,刚满月,已经满身咋呼毛,手一摸,毛瘪下去,就是个瘦瘦的小奶猫“这只长毛的还没想好名字。” 福临看了一笑,说:“这只倒像鳌拜的胡子……” “表舅舅赐个名儿吧。” “橘堂?” “哪个堂?” “中堂的堂。” “换个字儿,蜜糖的糖。” “不是求朕赐名?” “橘糖也是表舅舅赐的名儿!” “大猫叫什么?” “橘廿。二十那个廿,愿我橘健康长寿,长长久久陪表外甥女儿的意思。” “朕也长长久久陪你。”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握她的手。 “今儿八月初四,表外甥女儿又记了一句,看您到时候羞不羞。”她捋着怀里的橘糖,歪头盯着他。 白日苏墨尔来探病,看她脚好了没,约着要凑八月节的宴,金花先问了都有什么人,听说她姐姐哈斯琪琪格要来,忙答应着伤好多了,再问就是四贞格格在,懿靖大贵妃在,博穆博果尔在。 “上次选秀的董鄂氏呢?”金花问。 “放出宫了。怎么?皇后娘娘跟她倒投缘。”苏墨尔想起册封四贞格格那日,帝后把董鄂氏叫到梢间儿奉茶,皇帝就说是皇后的意思,可是后来苏墨尔又真真儿瞧见皇帝跟董鄂氏在廊下笑眯眯叙话。 “可不是,上次忙着换衣裳,就聊了几句,刚说到她小时候住在杭州,若是再有机会见见就好了,杭州只在书上见过……”金花想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对官配撮合好得了。 “这有何难。八月节宣她执侍便是。”苏墨尔满口答应着。 作者有话说: 比心。好像整个月每天都更新啦!深深浅浅的小红花! 含含蓄蓄的情话boy…… -
第37章 挡妹 傍晚, 福临的舆转到慈宁宫前御道,他往嫔妃立处一瞥,心先跳漏了一拍。 花红柳绿暖色的衫子前, 有个碧玉石色的衣影,再看, 正是金花。他忍不住右手捏了捏拳,她重新出来了?他倒不知道, 若知道他早些来, 不叫她等他。又看了眼殷勤跟在舆旁的吴良辅,他干儿子吴不服的差怎么当的,这么大事没提前报知他,让他在慈宁宫前收这么大的意外。缓了缓脸上的笑, 重换上晴雨不显的神情, 到了近前, 他瞧也不瞧她, 手却不自觉朝她伸过去。 金花应了八月节的宴,就不好继续孵在坤宁宫里躲清闲,早早预备定省的衣裳。小宫女呼和捧着衣裳给她选,她一眼看好这件碧玉石色的旗装,说蓝又绿,说绿又蓝的颜色,她一直喜欢;对着镜子比一下, 她闷了月余,肌肤雪白,跟碧玉石色一趁, 更显得面白色艳。碧玉石色就是这样, 冷白皮色穿上显得愈加白, 肤色略深些就瞧着又黑又黄。趁着她如今白皙,不穿却待何时?单傍晚在慈宁宫门口等福临,夕阳耀得她头昏。呵,要晒黑了。 她扶着小宫女乌兰的手转身,正面对着福临的那一群嫔妃美人儿。病中也有来探的,金花不厌其烦,借口挪动不了,一个未见,如今一个多月不见,仿佛这些美人儿清减了些?疰夏? 静妃一向的愤世嫉俗相;宁妃的罚也到时候了,她却蔫蔫的,没了精神头儿;谨贵人最不想皇后重新出来,惦着她跟太后料理了大半道儿的选秀要交还给皇后了?杨庶妃挺着肚子,盼着什么时候也蠲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站着累,皇帝还没来,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在小宫女手臂上,弱不胜力;端贵人刚显怀,旗装宽大,她有意无意把手往肚腹上一捧,这荣宠的形状就明明白白露出来。 金花忍不住笑,都心思这么直白。就是娃娃少,嗐,表舅舅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正盯着地面笑,小宫女乌兰用蒙语说:“娘娘,万岁爷来了。” 她忙转身,福临不苟言笑地站在她面前。她好像有日子没见他这么沉着脸,忙忙行过礼,柔声唤一声:“万岁爷。”小心抬头看他,结果见他眼风暖暖一闪,又换回这幅冷淡的表情,心里还在疑惑着,被他攥住了手,两人携手进慈宁宫。 “脚伤好了?”他小声问她。 “凑活。还不是为了您。” “表外甥女儿不来,朕还不照样天天来?何来为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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