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传唤,倒也不是马上能进得来的。秦修文这三日有里里外外看过这个府衙,此时的府衙并不是大家所以为的门外就是大街,知县当堂审理,原告被告就在外面等候,甚至还有老百姓可以围观。实际上,此时的县衙是封闭起来的,王、赵两人只能等在谯楼处,收到传唤后,绕过影壁,再走过仪门,接着继续通过一座长长的临水小桥,然后才能到达县衙大堂。 若是普通百姓,光从这些路走来,恐怕都已经两股战战,讷讷不敢言语了。 好在王、赵两人都是秀才身份,也算是见过点市面,而且因为都有功名,可以见官不跪拜,所以等他们进入大堂行了学生之礼后,倒也都还算镇定。 在他们两人来之前,秦修文正好有时间再次看了一遍诉讼的状纸,这件事是王秀才要告赵秀才调戏民女、并且受到他阻止后,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出言不逊,两人因此大打出手,王秀才称自己被赵秀才所伤,需要他来主持公道。 状纸写的洋洋洒洒,秦修文看下来就是这么回事。 再细观王、赵二人,王秀才身上的衣服明显有些落魄,一身淡青色棉质长衫洗的有些发白,戴着文人网巾将头发包裹于其中,网巾圈儿看其成色应该是铜质,实在算是贫寒,毕竟稍有些头脸的文人雅士都爱用玉石装点,实在买不起玉石,那么金银也可,用铜做网巾圈儿,已是最末层。 不过尽管衣着朴素,但是因为年少,看着应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再加上眉眼桀骜,除了脸上有些擦伤,倒也看不出有什么怯懦之态,反而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心高气傲的,不好惹! 再看那位赵秀才,年纪就要大一些了,应该是有二十四五了,长相平平,身子骨是典型的文弱书生的样子,不过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却是不凡,秦修文眼力好,看出了那是玄色的焦布。 可别听着名字感觉不值钱,焦布也称蕉布,是用芭蕉的植物茎丝混纺蚕丝做成线再纺织成布匹,期间的繁琐步骤和所耗人力难以想象,一度是作为贡品进贡到皇室的。再加上这种布匹夏日穿异常凉爽不闷热,穿上后姿态又非常风雅,十分受文人雅士追捧,一匹布卖出几十两的高价也算平常。 赵秀才名唤赵启鸣,虽然此刻秦修文不便过多用脑去翻找原身的记忆,但是这个名字很熟悉,加上对方有秀才功名,说话口音又是本地口音,那就说明此人必是新乡县本地人;而那王秀才名唤王义流,对这个名字秦修文全然陌生,应当不是自己治下之人。 所以明明看诉讼的状纸言之凿凿,王秀才也应该是站理的一方,可是到了堂前,却是赵秀才表现的更加倨傲、咄咄逼人,丝毫不见其有任何心虚担忧之色——这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 赵秀才有钱又有势,年纪轻轻得了秀才功名,前途一片大好,如何能怕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穷酸秀才? 所以待得承发房书吏说明了案情经过后,秦修文肃着脸询问赵秀才:“赵秀才,王秀才告你调戏良家妇女、寻衅滋事一案,你可有何辩驳?” 赵秀才对着秦修文行了一礼,心下却是酸的很:这秦县令比他还要小几岁,倒是命不错,早早就中了进士,如今都已经官居七品了,自己不知道何时才能捞到一个官来做做?不过心里如何想,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恭敬道:“学生自然是不认可这份诉状的,丽娘卖身葬父,孝感动天,学生怜她一片孝女之心,准备出银两替她安葬父亲,有何不可?偏偏这位王秀才不知道操着哪门子闲心,跳出来对我指手画脚,还将学生的银子踩在脚下,端是好大的威风!学生没有告他,他倒反过来咬学生一口,还请大人为学生做主!” 赵秀才一口一个“学生”,若是在秦修文的监考下,通过县试,倒是可以套近乎称一句“座师”,但其实他早个几年就有了秀才功名,并不是秦修文在新乡县担任父母官时获得的功名,故而两人其实根本算不上有师徒名分。 不过秦修文也没纠正,只是将目光又放在了王秀才身上。 王秀才显然被赵秀才的厚颜无耻给震到了,目光如电,狠狠瞪了王秀才一眼,才对着秦修文道:“大人容禀,此人浪言淫语轻薄对方,对方不从还要言语胁迫调戏,我挺身而出,力劝对方,未曾想此人还出言不逊,甚至对我大打出手!敢问大人,这样的人置《大明律》于何地?置圣人教训于何地?还请大人秉公执法、还那女子一个清白,也还世人一个公道!” 事情的是非曲直秦修文其实已经心中有了点腹稿,那位赵秀才固然油滑可恶,可是王秀才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听听他说的字字句句,若是他处置的稍有偏颇,是不是就要给他扣下“不秉公执法”、“愧对世人”的一个大帽子? 而且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心思也狠辣,“置《大明律》于何地”也就罢了,按照律法,那位丽娘目前也没有因为王秀才说的调戏寻死觅活,活的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其家人也没有来告,按照之前的案例来判,赵秀才顶多就是罚没银两再加上杖刑。而“置圣人教训于何地?”就严重了,这意思是要扒了赵秀才的秀才功名,永不录用! 此言一出,赵启鸣也不是傻子,顿时就急了,顾不得是在堂下,对着王秀才就破口大骂道:“无耻小儿,血口喷人!我明明是救人于水火,你却如此污蔑于我!大人,还请传召丽娘,为学生洗清冤屈!治此人诬告和大不敬之罪!” 王秀才闻言冷笑一声,也对着秦修文拱手道:“大人,小民复议,请传召该女子,治此人调戏良家妇女之罪!” 秦修文眼看着两人又要掐起来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看来古代文人之间吵起来,也和菜市场大妈没啥区别,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还一个比一个会扣罪名! 从没做过“法官”这项工作的秦修文此刻脑袋也是“嗡嗡”的,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毕竟是自己经手的第一个案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要好好处理,秦修文已经意识到了当官是个高危职业,也因为原身贪污了那么多的银两非常惴惴不安了,再多搞几个冤假错案,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所以秦修文一直都在对两人观其言、察其行,自己在脑海里快速地进行分析,努力将事情的真实情况厘清。 当然,那位“丽娘”也是重要人证之一,此时也候在堂外,等候传唤,秦修文再次拍了一下惊堂木,眼神犀利地扫视过两人,见两人都没了声音,才缓缓开口道:“传唤崔氏。” 王秀才到底年纪小,情绪还不能控制的很好,听到秦修文说要传唤崔氏,顿时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胸膛,自觉已经稳操胜券。 毕竟这事他是亲眼目睹、亲耳所闻,赵秀才,呵呵,不,赵启鸣,等会儿你就是个白身了——你就等死吧你! 王义流眸中闪过了一丝畅快之意。 而赵启鸣见状,心思电转,脸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有些发白的嘴唇显露出了他此时的忐忑不安。
第4章 崔氏作为重要人证,早就被传唤至隔间等候,不过片刻就进了大堂,一见到秦修文,便盈盈下拜,声音婉转:“民女崔氏,拜见大人。” 秦修文让其起身后,便有书吏高声宣读了《大明律》中对于证人的要求,主要的中心思想就是如果证人作伪证,导致定罪有所出入,那么证人也将按照同罪处置。 崔氏小脸一白,顿时露出惊惧之色。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孝。 这位崔氏身段婀娜,声音袅袅,穿着一身孝中的素白麻衣,更显的整个人柔弱俏丽,顾盼之间颇有几分勾人之态。 秦修文见了本人之后,觉得此女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太离,毕竟肯定得是位美女,才能引得两个才子为她大打出手,若是貌若无盐,想必赵秀才根本不会和其搭话,更没有之后王秀才和他的争论之言。 倒也不是什么外貌论者,而是世情古往今来如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书吏再次立在堂下宣读了状纸,并且将刚刚王、赵两位秀才之言也都复述了出来。 听完之后,崔氏看向王秀才的方向,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王秀才自觉自己已然稳操胜券,心中更是舒坦。 “堂下崔氏,你是本案的见证人,此事也是因你而起,前因后果究竟如何,还不快速速讲明!” 崔丽娘低垂着脖颈,鬓边只簪一朵小白花,更加显得整个人娇俏又胆怯,若是怜香惜玉之辈,或许早就心生怜悯了,可惜秦修文不是。 只听那崔丽娘缓缓道:“事情确实如书吏大人所言,”崔丽娘顿了一下,再次看向王秀才,王秀才听到她承认事情经过,朝着崔丽娘高矜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不枉自己帮了她一场,做了一回好人,那打也算没白挨。 王义流觉得自己的人格都得到了升华,可是接下来崔丽娘的话却是让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到最深的湖底,幽暗且冰冷! 只听崔丽娘继续道:“只是这其中都是误会而已!民女漂泊至此,途中老父病重且无力回天,民女已然花光了盘缠,万般无奈下决心卖身葬父。赵公子并没有轻薄于民女,反而出资资助民女,只是民女觉得赵公子实在太过慷慨,给的银子远超民女所需,便想退还一部分银子。然而赵公子怜惜民女,又感慨民女的孝心,不仅不要民女退还银子,还主动说无需卖身于他,也不收民女的卖身契!民女,民女,实在是太过感动,”说到这里崔丽娘泪眼盈盈,望向赵启鸣,轻启红唇略带羞涩道:“民女实在愧不敢受,拉扯之间便被王公子看到了,王公子误会了赵公子是在轻薄民女,民女原想解释,可是王公子三言两语就把赵公子给骂了,赵公子原本就是做好事,谁知被人如此误会,实在气不过才出了手,这才惹出了这诸多祸事!” 崔丽娘双眼带着无比的愧疚看着眼前的两位男子,哭的不能自已,差点就要萎顿在地。 “大人若是要罚,就请只罚民女便好,民女实在无颜面对两位公子,呜呜呜……” 呜呜咽咽之声环绕在整个大堂内,纵然只是啜泣之声,却也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王义流的耳边。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崔丽娘:“你,你,你!”你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整张脸涨的通红,不理解崔丽娘为什么要帮那个下流胚子说话! 明明事情的经过不是崔丽娘说的那样,明明他听的真真切切的,就是那个赵启鸣在调戏她,为什么她要反咬自己一口? 这背刺来得又急又快,恍恍惚惚间,王义流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搞错了,自己枉作了小人? 而另一边的赵启鸣听闻了崔丽娘的话,则是欣喜若狂,看着王义流颓丧的脸色更是暗爽不已,立马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既然事情的真相已然水落石出,还请大人为学生做主!若是人人都和王秀才一般,这世上谁还敢为人出头,谁还敢做好事?学生恳请大人治其诬告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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