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升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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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5-02-06 22:10:16 状态:完结 作者:慕峙 |
书名:女扮男装升官指南
作者:慕峙
简介:
安蕴秀一觉醒来赶了穿越潮流,却是个衣衫褴褛挤在窝棚里的难民。
孪生哥哥高中解元却被奸人所害,原身为逃命不得不遮掩容貌混在难民之中。奸人身居高位洋洋自得,自己却只能东躲西藏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穷途末路之际,她毅然冠上了哥哥的名姓。一朝登上天子堂,本以为有了对抗仇敌的资格,却见幼主顽劣,权臣只手遮天,仇敌略施小计,自己便要前往穷山恶水之地做一个芝麻小官。
众人笑嘻嘻地看着她孤身一人萧索离去,又面带敬畏地迎着她率万众民心归来。
一代女首辅的青云路就此展开。
*私设孪生兄妹容貌一样
*背景杂糅,架得很空
*解元起步,大概是前期科举,中期偏远地区基建,后期朝堂高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朝堂 成长 基建
主角 视角安蕴秀 宿凌
其它:完结文及预收见专栏~(^0^)/
一句话简介:从流民开始当首辅
立意:自强不息
第1章 棚室劝学
“不听学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吃白饭吗!”
安蕴秀刚迷迷糊糊地有了点意识,这句话便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息,周围的环境可以用简陋来形容:茅草搭成的窝棚四面漏风,小小一间竟然容纳了好几十人,而这么多人此刻正对她怒目而视,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安蕴秀下意识就想后退,一动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窝棚角落了。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个个衣衫褴褛暮气沉沉。她低头快速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般无二的装束立刻让她意识到是换了时空。
瞬息之间,陌生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涌上来,眼下这莫名其妙的情景倒是有了解释。
原来原身也叫安蕴秀,虽然父母早逝家中清贫,但好在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孪生兄长,安蕴林。
兄长早慧,争着一口气把书读了下来,一朝高中解元声名响亮,得徐知府器重收作幕僚;原身亦聪颖果敢,操持着家中生计,兄妹二人齐心协力同进共退,任谁瞧见都要称赞一句“必光耀门楣”!
三年后,会试在即,京官洪大人莅临此地宴请学子。不成想醉翁之意不在酒,洪大人与徐知府就会试进行了些秘密交易,一句“保证徐公子高中”不经意间被安蕴林听了去。
洪大人和徐知府自是痛下杀手,安蕴林仓皇出逃,却也知命不久矣,只得变卖家财尽数托付于昔日同窗,只求他能救自己的孪生妹妹一命。
却没想到,他视为至交好友的同窗前脚收了他的财物,后脚就把他妹妹当成了对洪大人的投名状。
而原身也是个刚烈性子,发觉这事时当场痛骂旧友,随后毅然决然地投了河。苍天眷佑,在湍急河流中为她留了一线生机。只不过原身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解元兄妹双双殒命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为祭奠这位百年难遇的寒门贵子,徐知府像模像样地施起了粥,那位旧友还带领书院众人开坛授课七日以为他们兄妹祈福。原身身心俱疲无路可去,只能涂花了脸,随着一拨难民悄悄潜入讲学的窝棚,只求一粥果腹一地栖身。
原身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了,远在后世的安蕴秀熬了个通宵沉沉睡去,一睁眼便接替了这具身体。
这开局,分配的是高难度剧本啊……
安蕴秀揉着太阳穴缓解头脑胀痛,心中慨叹原身也真是胆大心细,竟然挺而走险躲在仇家开设的棚室里……不过这么多人怒目而视又是什么情况?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下眼瞧着众位父老不能尝读书之甘妙,心中甚是遗憾。”
循声望去,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青衣书生身上,随即一怔:看眼前这位的相貌……不是那位见利忘义的同窗李明知又是谁!
李明知痛心疾首地道:“我等在此开坛讲学,不求名利,只为延续安兄志向,助各位父老识字。知府大人连白粥都设在了此处,不收束脩反赠白粥,却依旧有人只顾吃喝,对学问充耳不闻,这如何不令在下痛心啊!”
这话之后,众人七嘴八舌地解释道:“这些是外乡人,逃难过来的,就是为了一口粥。”
一个大汉立刻反驳:“他们遭难与不听学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们让他们遭难的!”
“占着位置只吃白粥不听学,还不如把机会让给咱们临州其他小娃娃。”他说罢,狠狠地朝角落里那些人啐了一下。
大汉啐的这一下正对着安蕴秀,她也不恼,只伸手抹了一把脸,静静地靠坐在角落,看李明知到底要唱一出什么戏。
“诸位或许不知,我等寒门子弟读书有多艰难。便说此次祭奠的这位安解元,诸位只知他出身寒微一朝榜上有名,却不知他年幼时为了求学能徒步百里,一篇文章背不会就彻夜不息,悬梁刺股也不外乎此了。明知同为寒门子弟,每每见其还是会自叹不如……”
“若像今日这般有棚屋和米粥,如安兄一般真正想求学的人会减去多少磨难!”
这边李明知还在煽风点火,一副他们不听学自己甚是心痛的模样。安蕴秀环视四周,窝棚外面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人并着一个着正红官服的人,正遥遥看向这边。
她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二人便是临州徐知府和京城来的洪大人了。而李明知放着那么多想要听学的人不教,忽然抓着他们这群难民谆谆教诲,怕不是因着没找到安蕴秀的尸身,投名状落空了,想要另辟蹊径演一出劝学戏码,让自己扬名好顺势入洪大人的眼呢。
“纵然世道不平,但科举犹在,尔等也是有机会的。何至于如此鼠目寸光,只着眼于一碗米粥、而对文墨书香毫不在意呢!”
他说得慷概悲愤,连带着本就对这些流民不满的人也附和起来:“就是,他们又不听学,凭什么在这里白吃白喝?”
“对!将这些人赶出临州去!”
“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
眼下群情激愤,身边这些真正的难民也被惊醒,沉默着蜷缩进角落。安蕴秀对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不管身处何地,首要的都是保住性命。而眼下自己身体疲弱,要真被赶出临州,衣食住行皆无保障,怕是活不了多久。
再者说,李明知还指望着眼下这一出攀上高枝儿呢,自己岂能放任?
她注意到那边穿正红色官服的人一直在点头,而无论是欣赏李明知还是同意将他们赶出临州,于自己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能将李明知这番话驳回去了。
“李举人说了这么多,该不会是吝于赐教真才实学,想要拿这些空谈来糊弄我们吧?”
嘈杂的窝棚里忽然响起这么一道清泠坚定的声音,众人怔了一下,便开始探头探脑地去找是谁在说话。
安蕴秀缓缓地站起来:“之前的举人们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学一个就懂一点,唯独到李举人这里变成了慷慨激昂的号召说辞。细究起来,您到底教了什么呢?”
李明知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站出来,定了定神飞快回道:“明知始终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能说服各位主动求知,即便没有我等开坛授课,想必诸位也能学有所成。”
安蕴秀“哈哈”笑了两声:“那不知举人老爷您,是不是只读书就能果腹,无需一粥一饭?”
“人食五谷,自然不能超脱于此。”
“那便是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像我们这些饭都吃不饱的人,顾全性命尚且来不及,怎会有心思去关心旁的什么?李举人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丝毫不顾及我等流民的苦难,真是让人寒心呐。”
安蕴秀目光上下打量李明知,嘲讽道:“想来李举人也是出身寒门,应当深有体会才对,难不成是读了几本书便自视甚高,将昔日旧事尽数抛之脑后了?”
李明知眉头一皱,知道眼前这人不好糊弄,这出戏怕是唱不下去了。下意识做出严以待阵的姿势来:“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安蕴秀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人盘算落空,言辞便更加犀利,直接打断道:“而像诸位父老这样,过了这七日有九成不会继续求学。李举人又不提供上学堂的银两,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超脱一切侃侃而谈,可安知这样不是浪费了这珍贵的一日讲学时间?”
“各位父老学一‘尺’字,裁布制衣时就多一丝精确;学一‘亩’字,看良田地契时便多一分了然。唯独这劝学之道,除了落在举人您头上的赞誉,留给众位父老的只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窝棚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望着中间站得笔直的那人,衣衫褴褛却依旧一身的气势。
见众人游移不定,安蕴秀决定再加把火:“如今外面兵荒马乱,我等承蒙临州知府庇佑,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若因李举人您这番举动将我等赶了出去,届时死在外面,谁知这笔账会算在您头上还是临州子民的头上?”
这话一出,周围霎时起了窃窃议论之声,李明知也脸色大变,立刻反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流民一路奔来自然辛苦,在下也绝无要害人的打算!那些话……”
“赶人走那些话不是李举人您说的,是各位父老主动说的是吧?”
安蕴秀抢先一步说出这话,身边百姓怀疑幽怨的目光立刻便看向了李明知。终于体会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感觉,他却觉得头皮发麻,对于面前这忽然跳出来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因着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将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
“世道不太平更需体恤民情的好官,便如徐知府;而不是一味说教只会纸上谈兵之人,便如——”
安蕴秀拖长了声音,瞧了瞧窝棚外观望的那两人,有意给李明知上眼药:“李举人做事如此草率,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能放心交给您做的。”
众人原本还在震惊于角落里这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一开口居然这么能说,后知后觉才听明白了自己似乎是被摆了一道。李举人来了这么久只顾自说自话,确实没有教什么,这些话自己也就听个热闹,就这么七天时间,还是学点切切实实的东西比较重要!
更何况人家都安定下来了,再将人赶走,岂不是坏了他们自己的功德?
“……是在下欠考虑了。”
李明知见势不好,立刻出声认错。劝学美谈是成不了了,万不可再留下什么臭名声,临州怎么说都是他的家乡,将来哪怕入朝为官也还是要看在这里的声誉。
“明知本是好意,却没想到差点办了坏事,还要多亏这位小兄弟提点。诸位放心,为表歉意,在下会多讲学一天,将方才耽搁的时间尽数补上。”
“……”谁是你小兄弟。
安蕴秀闻言噎了一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转头看见身着官服的那两人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便又松了口气,看来是不用被赶出临州了。
顺便打乱了李明知入洪大人眼的计划,算是意外收获。
李明知好声好气地安抚众人,态度十足的诚恳,倒也令不少百姓相信他是无意的。随即一个转身直直走到了安蕴秀这边:“我见这位小兄弟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敢问姓甚名谁、师出何地,在下是否有机会能以文会友?”
他的目光落在安蕴秀脏兮兮看不清容貌的脸上:“在下虽清贫,但为小兄弟斋沐更衣的银钱还是有的。”
第2章 故居悯恨
“以文会友就不必了,在下区区不才,不敢污了举人尊耳。”
安蕴秀后退一步,她脸上的伪装并不是十足完美,亦不想跟这人继续虚与委蛇:“李举人若是诚心改过,将来成为廉洁好官,便是天下万民的福气了。”
大庭广众之下,李明知自然不敢做什么,可下学以后就说不定了。安蕴秀见好就收,见那穿官服的二人离开以后便也不做停留,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不过,出了那棚室,再想找个容身之地就难了。
这个大晋朝在历史上并不存在,前世所知自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原身记忆中,去年登基的小皇帝不过四五岁,大权旁落,连带着这些小地方也不太平,看那些来逃难的就知道了。临州虽说没出现什么大乱子,但比起以往,找个吃饭落脚的地方也是更难了。
安蕴秀正在脑海中搜寻信息,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脚下却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处屋舍跟前。
屋舍很简单,比起方才四面漏风的讲学窝棚也只胜在不漏风。安蕴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是原身与兄长的家,想来是这副身体残存的意识,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看一眼。
只不过……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自己前脚在李明知跟前说了那么一番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时候跑到故居来无异于自爆身份。安蕴秀定了定神,果断地掐灭了心里逐渐泛滥的悲楚,转身欲走。
“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儿?”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忽然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丽,一副二世祖巡街的模样。安蕴秀扫了一眼,脑中很快就浮现出了这人的身份——临州知府之子,徐开荣。
安蕴林遭此灭顶之灾,正是因着面前这位的仕途。
“这不是安解元的故居么?”徐开荣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几间陋室,阴阳怪气道,“真是想不到,安解元身为知府幕僚竟还能如此甘守清贫。”
“更没想到,如此有大才的人物竟然年纪轻轻便病逝了,真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话虽如此,语气却不掩幸灾乐祸。
病逝,这便是徐知府为一州解元的陨落找的理由,如此随意敷衍。安蕴秀垂眸不语,除却原身抑制不住的悲楚,她作为知情人还是头一次生出荒诞之感,只觉得世道如此,真是讽刺。
徐开荣话锋一转,目光再度落在一直未开口的安蕴秀身上:“小兄弟怎么来这里了?莫非……与安解元有什么渊源?”
安蕴秀抬头时,情绪已尽数收敛:“不瞒阁下,我是从讲学棚室过来的,托安解元的福吃了米粥听了学,便想着来祭拜一下。”
“是吗?”徐开荣挑眉,“方才听人说讲学棚室有个流民出口不凡,本公子还不相信。如今见了才知道,旁的不说,知恩图报这点倒是不错。”他的声音渐渐放缓,上下打量着安蕴秀。
听人说?李明知此时还在讲学,应当是他抽不开身便请了徐开荣代为走一趟。虽没认出自己,却已显现出敌意。
安蕴秀自然清楚他不信自己的说辞,也早有准备:“说来惭愧,在下在棚室的那番话,其实是故意的。”
迎着徐开荣疑惑的目光,她摸了摸鼻子,面上渐渐显现出些不好意思:“不瞒公子您说,我也是个读书人,只不过时运不济,读了这许多年也没得个秀才。便想着……便想着若是能与举人老爷争辩一番,说不得能博个名声,得到提携。”
“不过李举人学识渊博,又深得临州民众尊敬,在下方才那遭不过是讨了个没趣儿,所以才转而来解元老爷这儿碰碰运气。想着若是解元老爷还没走远,赏些点化,说不得下一回就中了……”
徐开荣听她说完,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跑安蕴林这儿借运道?”
他虽未明说,安蕴秀也知晓个中意味。
“是啊,公子您是不知道我等求学读书有多辛苦。年幼时徒步百里去拜师,拜师礼都是倾全族之力凑来的,送过之后便要缓上大半年,跟这位解元老爷的经历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后来久试不第,原以为再没机会了,没成想在临州还有这么一位寒门解元,简直是我辈楷模,哪能不来瞧瞧?”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李明知,想必都不会这么好糊弄。徐开荣家境优渥,不必为书本费用发愁,甚至连会试都有父亲提前打点。一路顺风顺水,便格外喜好看那些奋力挣扎之人的笑话,高高在上地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而此刻,自己越无知越惨,他就会越自得。相应地,敌意也会越轻。
安蕴秀抓着他这一特点,继续道:“所以我便来了,公子,若是可以的话,我能不能进去……寻一寻解元的旧物?待我贴身带好,或是供上一供,说不定就能有个好功名了。”
徐开荣登时被逗笑了,眼睛里带着蔑视:“小子,功名可不是供来的。”
那可是花无数真金白银换来的。
方才李明知紧张兮兮地说什么出现了个劲敌,徐开荣本就不信,一介流民,能翻出个什么风浪?此番交谈后更知此人不过是个汲汲营营于功名的门外汉,竟然也值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当即对李明知也鄙视起来:见识短浅之人,就是容易大惊小怪怕这怕那。
看着面前的流民犯蠢,徐开荣万分不屑地道:“你爱去便去罢。虽说破房子翻不出什么金疙瘩,但毕竟是一州解元,护佑你考上秀才也说不定。”
他随意地摆摆手,安蕴秀从善如流,奉承几句后转身进了旧居。
身后徐开荣的声音分毫没有收敛:“你,去告诉李明知,安蕴林死了他就是临州府乡试第一,拿出些解元的气度!省得整日疑神疑鬼的,看见个巧言善辩的就担心人家抢他的功名。本公子已经帮他看过了,人连个秀才都不是!你说可笑不可笑?”
“出了临州府,整个大晋那么多举人,他能一个个的都比过么?比不过,难道要把人杀干净?”
“……”安蕴秀眸色暗了暗。
安蕴林的尸身想必这些人都见过,原身落水后虽下落不明,可李明知为了邀功,自然也是一口咬定已经淹死了,再怀疑也不敢乱说。
她循着记忆收拾些安蕴林的旧物,又想起自己现在衣衫褴褛作男子打扮,李明知徐开荣见了也都是喊小兄弟的,应当也没有被怀疑是安蕴秀,仅是之前那番言论太张扬才引起了他们注意。而方才自己装无知卖蠢,徐开荣已经松了口,眼下这一关应当是过了的。
手指忽然触碰到一件冰凉的物什,安蕴秀顿了顿。拿出来一看,是一块被磨成环状的石头,被红绳串着,像是个手链。
脑海中忽然冒出一段记忆:旁家姑娘戴着珠玉首饰,原身却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她虽不计较,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却满脸歉疚,随后就向她承诺今后一定都会补上,在这之前,先送个小玩意儿给她把玩着。
可惜了,原身连这个小玩意也没等到。
安蕴秀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大概是幼时经历和天性使然,她自觉亲情感淡薄,成年后亦是独来独往,因此换了时空和身份也能很快接受,反正都差不离。可如今,仅仅只是看着这么一块石头,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对一个隔世之人心生悲悯。
她还在愣怔,外面忽然传来小厮的喊声:“找好了没有?”
安蕴秀蓦然回神,这才发现木制房屋不知何时开始燃起了火,她飞快地收拾了手边的旧物,将将跑出去,不堪一击的木屋便吱呀着塌了半边。
几个小厮正围着旧居忙碌,简陋门庭尽数毁坏,甚至还被淋上了油。火势登时大盛,安蕴秀与徐开荣隔着火焰相望,听到他洋洋自得的声音:“你倒是提醒本公子了,留着解元故居在这儿,指不定有不怀好意之人妄图窥伺,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自今日起,你便是唯一得安解元点化之人了!”
徐开荣哈哈大笑,见安蕴秀手忙脚乱地跑出来,还差点被火烧到,似乎觉得有趣,唇边忽然勾起了恶劣的笑:“你要是嫌这些旧物不够,请不动安解元点化,本公子再告诉你个秘密。”
“此去往东十里,有一处荒地。届时若风不大,你往地上随意抓一把,就能把安解元本人请回去。”
安蕴秀蓦然睁大眼睛。
她艰涩地理解着这句话,不敢相信自己脑海中冒出的那个可能。记忆中那个温雅如玉的兄长再度出现,待人处世算得上淡漠的安蕴秀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另一个人感到心口绞痛。
徐开荣如愿见到火焰那边的人变了脸色,肆意地大笑出声。
火势仍在扩大,倒下的木屋被火舌吞没,连带着不远处笑得猖狂的徐开荣身形也逐渐模糊。安蕴秀呆呆地看着,想象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哥哥葬身此地,令人胆寒的冷意就渗透到了骨子里。
安蕴秀第一次察觉到恨意。
那边徐开荣掉转马头,作势要走。她隔着火焰死死地盯着他,刚要抬脚,一只小手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大哥哥,跟我走!”
安蕴秀被拉得踉跄一下。
来人是个小孩,个子不高,手劲儿却不小。她就这么被小孩拉着离开此地,模模糊糊地想着也可能是自己此刻身体太疲弱了。
“那个是知府家的公子,可不能随便招惹!你一个外乡人,要是被他抓到可就惨了。”
行至一处无人地,小孩终于放手了,板着脸教训她:“方才要不是我拉着,你是不是要冲上去了?”
安蕴秀扯了扯嘴角,心道那还不至于,至少要等到自己能全身而退之时再来弄死他。
她平息片刻,压下心头种种情绪,盯着面前素不相识的小孩,反问:“知府公子那么可怕,你还敢来帮我?”
安蕴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连小孩子都知道徐开荣恶名,那么临州民众未必不知道安蕴林的死有蹊跷,无非是权势压得人不敢开口。这么一想,似乎更讽刺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看向面前明知畏惧还来搭救自己的小孩,放缓了声音,“你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吗?”
小孩原本正垂头嗫嚅着,听到这话后猛地抬头,眼眸亮晶晶的,欢欣之中似乎还带了点紧张,拘谨地点了点头。
“大哥哥,我叫离山,家在东街县,现在在临州城迎客客栈当帮工。”离山绞了绞衣袖,“我刚刚在讲学棚室那儿看到你了。”
他解释了一通,安蕴秀听懂了。这小孩渴望读书识字,怎奈家中贫寒难以如愿。听闻临州书院的举人们免费开坛授课,便寻了机会扒在窗外听学,刚巧看见了安蕴秀舌战李明知的那一幕,心生敬仰便一路跟随。又听说她连秀才都不是,心思便更活络了起来。
“就是这样了。大哥哥,我们那条街有十几个读不起书的小孩,你虽然不是秀才,却能把举人都堵得说不出话,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离山悄悄地抬头看她一眼:“所以,你能不能到我家去,教我们识字啊?”
“你放心,拜师礼肯定是有的!我们虽然贫寒,但是,每家每月还是能拿出几个铜板的……”
离山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安蕴秀闭了闭眼:“不用铜板。”
眼下天气渐冷,自己居无定所不说,身体疲弱还需将养。无论怎么看,这门交易于自己而言都是有好处的。
她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平静:“只希望家里做饭的时候多添一碗水,供我一口饭就好了。”
离山双眼猛地迸发出神采,连连点头。
第3章 埋名举艰
安蕴秀便跟着离山回去了,行至他家所在的那条小巷时,十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满脸脏污的怪人。
这些人家在县城谋生,生活上勉强能顾得周全,只不过没有余钱供孩子读书。眼下忽然来了个要求如此之低的先生,小孩们欢欣雀跃,大人们亦觉得可行。
“不过我听离山说,这个先生连秀才都不是啊?”
“有认字的学问就成了,咱们又不指望孩子们考状元。认几个字,将来去铺面上当个掌柜就足够了。”
“人家要是秀才,要求怎么会这么低?要真来个秀才咱们也请不起啊。”
“就是就是……”
一番交谈过后,由离山爹出面,正式聘用她来当这条巷子十三户人家小孩的先生。离山家提供一间空房供她住下,其余门户则轮流遣小孩送来饭食,每家每月再给一枚铜板。
安蕴秀应下了,这里的文字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前世她几经辗转拿到了文学硕士的学位,原身在哥哥身边耳濡目染也算个才女,眼下教小孩识字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是以她休整一番后便走马上任,每日早晨与傍晚,离山家都充满了小孩子清脆的念字声。
至于为何白天不上课,只因小孩们跟离山一样,或是帮工或是小厮,都有活计要忙。
“这两年不太平,收成也一般,大家都是紧巴巴的,要不然怎舍得让孩子小小年纪就去干那辛苦活儿呢。”离山娘在纺线,语气中带着些歉意,“劳烦云先生每日等这么晚。”
安蕴秀迟钝地摇摇头,她当时随便取了个姓氏说姓云,又将错就错地应承下男子身份,现在还需反应片刻才知道这是在叫自己。眼见这个点离山也快回来了,安蕴秀跟离山娘打了个招呼,准备过去接他,也好出去走走疏解心中郁结。
迎客客栈占地不大,她到的时候,门前只站了一位将行的客人。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在旁边帮着赶马车,不住地作揖赔笑,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朝客栈内大喊离山。
安蕴秀眼看着离山应声赶来,被管事引着来拜见这位要走的客人。客人像是个书生,好几个沉甸甸的书箱都由离山帮忙搬上车,他本人倒是手执纸扇风度翩翩,临了居然还要离山充当马扎,非要踩着他的背上去不可。
“刚刚那人可是位秀才公子,是读书人!你今日见了他,还能当他的脚垫,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哟。”管事拍了拍离山的肩膀,如此这般感慨道。
安蕴秀斜靠在墙角,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经过现代教育之后自然做不来这种卑躬屈膝的活计,可若不融入当下世道,自己又该怎么活下去?
不过看离山满脸欣喜向往、那书生备受尊崇的模样,倒是可以窥见士农工商观念广为流传,还是读书人过活得容易些。
读书人么……
她的神思飘忽一瞬,耳边却骤然炸响一声大喝:“什么人?!”
“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安蕴秀蹙眉回头,见两个官差迎面走来,后面还跟了个管事打扮的人,皆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
“听闻这几日有贼匪作乱,行偷窃之事。”徐莽上下打量着她,“你这脸乌漆麻黑的不见真容,该不会就是贼匪吧?”
“……”
安蕴秀自知身份特殊,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低调得很,完全没料到还会被麻烦找上门。
“冤枉啊大人!”
不待她说话,注意到这边动静的离山就飞奔过来:“这是教我念书的先生,不是什么贼匪!”
离山嘴皮子溜,趁他辩解的功夫,安蕴秀已经想起了这个管事是谁。知府府的管事徐莽么,安蕴林当幕僚时与之见过几面,此人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惯会狐假虎威,借着徐开荣的名头占些小便宜,亦是安蕴林遇害的凶手之一。
“外乡来的教书先生?”徐莽半信半疑,“那不就是流民么?”
“要只是流民便罢了,眼下分明已经找到活计立了足,为何不去官府落了户籍?该不会是想避了你的人头税吧?”徐莽骂骂咧咧地道,“徐知府仁慈,给予你栖身之地,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他整日里替徐开荣游街挑刺,嚣张惯了,开口便肆无忌惮。一番高帽子扣下来,离山已经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话,安蕴秀已然反应过来,上前将离山拉到身后:“真是对不住,我实在不知这事。”
“我这脸上生了疮疤,听偏方说要涂锅底灰才能治好,这一时半会的还真不能洗去……您能否宽限几天,待我好了就去官府落户籍?”
“您若宽限,等我收了束脩,一定去府上拜会。”安蕴秀投其所好,随即又想起了方才那个备受尊崇的秀才,上前两步悄声道,“我还有些经卷文稿,届时一同奉上,定能助您家中子侄考个好功名。”
听到这句话,徐莽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当真?”
得到安蕴秀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这才满意:“算你有点眼力劲儿。”
“这临近年关的,都忙着置办物件筹备年货,宽限你几日也不是不行。”徐莽意有所指,转了转眼珠,忽然又道,“不过你若是没送来,就当你是狡猾贼匪,在临州城肆意妄为,还想欺瞒知府大人。到时候,这事可就不是简单能了的了。”
“谁收留你、包庇你,自然也要一并查清。”
“……”
这其中的威胁意味几乎不加掩饰,安蕴秀垂头掩下眸中冷意,语气森然道:“十日之内,我必去府上拜会。”
回去的路上,离山不住地往这边偷瞄。
知他是在担忧徐莽方才那番威胁,安蕴秀安慰道:“这事儿我会解决,一定不会连累到你们,回去以后不必提起。”
离山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云哥哥,你为什么不洗脸啊?”
徐管事或许信了方才那番说辞,可他知道云哥哥脸上根本没问题,也不知为何总是把脸弄得脏兮兮的。
安蕴秀顿了顿,答道:“我就喜欢不洗脸。”
这几日安定了下来,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自己一日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这张与安解元一模一样的脸就一日不能出现,可顶着这么一张脏污的脸,做事处处受限碰壁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单看方才那被围堵的架势,即便自己甘于贫贱隐姓埋名,也不见得能过安生日子。
可恨奸佞当道,竟将自己逼迫至此。
脸上的脏污不可能顶一辈子,她也不愿永远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安蕴秀隐隐有了些想法,自力更生也好报仇雪恨也罢,哪怕仅仅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眼下这处境也该变一变了。
离山见她回了一句便不再开口,也不知是不是被方才之事闹得,便也不再提起,只拣着自己知道的新鲜事说给她听:“云哥哥,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安蕴秀尚在思索,闻言顺嘴接了句:“看见什么了?”
“看见了知府公子!”
脚步微顿,安蕴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当日隔着大火那恶劣的笑,声音便冷了下去:“他怎么了?”
小孩子的敬和畏大概是分不开的,离山虽然畏于徐开荣的恶名,却也少不了崇敬,兴致勃勃道:“他带了好多人去拜文曲星,骑着大马从当街过去,可气派了!听说他马上要赴京赶考了,拜一拜好考状元呢!”
“等我学成了,我就也去考!”
安蕴秀眯了眯眼,是了,徐开荣与原身哥哥是同一届举人。算算日子,年后不久便是会试,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恶贯满盈之辈能光明正大地走上那条康庄大道,自己却只得东躲西藏似乎永无出头之日,更遑论温良正直的兄长早已命丧其手。安蕴秀只觉讽刺,神色不由得愈加冷漠。
离山说了半天才发现她一言未发,想起老师苦读多年却没考上秀才的经历,简直想打自己的嘴!又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劝解的话,最后还是安蕴秀劝解他,他才惴惴不安地闭了嘴。
这天夜里,安蕴秀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脑海中一会儿是对自己未来的假想,一会儿又响起了离山白日里说的那些话,此起彼伏。
黑夜中,她静静地盯着床头那个包裹。那是自己当时随便找借口,在解元故居被焚前抢救出来的最后的旧物,多是些功课手稿,后来她清点的时候才发现,里面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浮票。
这张古代版准考证在被发现之初就令安蕴秀心绪波动了许久。
这几日她教导离山之余,自己也在不断地回忆前世所学,并试图将之与当下世道结合。很巧,她是文科生,且擅长学习与考试,除却心底那个大展宏图与众位天之骄子一较高下的心思,摆脱眼下的困境更是当务之急。
这个想法已经在脑海中盘桓多日了,安蕴秀也曾因其过于大胆而踌躇。可不去做亦无其他生路,相较于被识破身份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她宁愿轰轰烈烈地搏一场。
月光穿过破旧的窗棂照在屋内,她最终还是起了身,借着月光走到院中的水井旁边。地上有个木盆,半盆水正映着粼粼月光。
安蕴秀缓缓蹲下,捧起一捧水轻轻地送到脸上。
冰凉的水滋润着肌肤,将那些污秽尽数洗掉,盆中的水渐渐地变了颜色。待波纹停止颤动时,月光下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张清秀俊逸的脸。
安蕴秀抚着自己的脸,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容。不是多明丽惊艳的相貌,却恰到好处地端正柔和,跟记忆中那个温和儒雅的书生哥哥简直一模一样。
是了,哥哥本就是读书人,而自己,最擅长的不正是读书考试吗?
真是成也容貌败也容貌,自己这张脸不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却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科举与朝堂上!
第4章 意决赴京
临近冬月,徐府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春节,因着少爷过了年就要赴试,今年便更是大操大办,早早地就挂上了红灯笼,只为图个吉祥喜庆。
徐知府对这等光耀门楣之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宣扬,大手一挥,便在府上宴请书院众学子,名义上说着是为他们年后送行,那股子炫耀的意味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此刻,徐府张灯结彩,正是热闹之时。
徐莽并无资格在府上坐宴,忙活完便顶着大雪往自己家里赶,边走边咕哝着:“家里出个出息的读书人就是气派,瞧那阵仗大的……我家那兔崽子也得考!”
“说起来之前那个煤灰脸说了要送书过来,这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他要敢装孙子,老子就……”话未说完,迎面就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徐莽顿时大怒,“哪里来的不长眼……”
话未说完便卡了壳,徐莽惊恐地看着面前清风朗月般的人物,那张脸分明是……安蕴林!
“徐管事好啊。”对方笑眯眯地唤了一声。
眼下街上空无一人,漫天飘雪,黑黢黢的街道尽头似乎也掩藏着什么索命巨兽,安蕴林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黑白相映,说不出的诡异。
徐莽大骇,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不是,死、死……”
忽有一阵阴风刮过,卷着雪花往他眼睛脖颈中灌。待平息下来之后,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徐莽揉眼睛的手顿住,呆了片刻,回过神之后登时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去。
天杀的!这也不是中元节啊,怎么妖魔鬼怪就开始出来了?!
安蕴林是怎么死的,死后又是被如何处置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以往跟在公子身边嚣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夜里给自己碰到,亏心事被一件件翻出来,恐惧就如同藤蔓一般悄悄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只得安慰自己怪力乱神之说皆是妄言,自己忙昏了头一时看花眼也说不定。正这般想着跑到家门口,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捧着一摞纸张喜滋滋地迎了上来:“爹,方才有人给我送了好些文章手稿来,说我能考状元!”
徐莽心知应当是自己之前念叨的那个煤灰脸,只不过他此时没心情细究这些。刚要叮嘱儿子赶紧关了门回屋去,目光不经意瞥见纸张内容,登时又是眼前一黑。
他跟在公子身边听过无数次安蕴林的才名,还曾悄摸地请人抄了他的文章拿回来给儿子背诵,这文章……不就是安蕴林中解元的那一篇么?
他真的回来了?
“家里出了个出息的读书人可不只是气派,说不得反会引来杀身之祸……”
呜幽幽的声音再度传来,徐莽父子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腿脚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一转身,竟见那道鬼魅似的身影正直直地站在自家院中!
脸色惨白,嘴唇鲜红,可不就是一副厉鬼相么?
徐家儿子在懦弱无能这方面比之徐莽更甚,见状眼睛一翻便倒了下去。徐莽则是惊恐地倒退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那厉鬼眼角和唇边滑落出鲜血,甚至开始抬脚朝自己走来,口中念念有词:“杀身之祸……为何要杀我……”
“不不不,不是我杀你,你找错人了!”
他舌头几乎要打结,断断续续地道:“是、是知府大人!是知府大人……还有少爷让我这么做的!冤有头债有主……是少爷,对,去找少爷!”
徐莽口中不住地念叨着“找少爷”,眼见厉鬼步步逼近,而半掩的逃生之门就在身后。他恐惧之甚连儿子也不顾上了,软着手脚便夺门而出!
徐府此刻正在宴请宾朋。
会试之事早已打点好,只等着功名加身即可。徐开荣听着众人的恭维,目光扫过那些尽日苦读却依旧前途渺茫的所谓同窗,更是得意不已。
临州书院的众人自然也悉知这股风向,恭维话一句接着一句。
“多谢各位同窗赏脸。”徐开荣装模做样地应下,你来我往几句,话题便又转到了安蕴林身上,“只是可惜了,安兄如此大才,若没有出事,此刻应当也是踌躇满志,将于会试一展风采才对。”
自己堂堂知府公子却被安蕴林压了一头,自然气不顺。可现在好了,安蕴林死了,自己却马上就要入仕为官,徐开荣一想起这事就心里暗爽。
他由此更加自得,继续道:“安兄他……”
“少爷!少爷啊,小的可算是见到您了——”
徐开荣话未说完便被打断,眼见着徐莽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滚带爬地过来,一路上鬼哭狼嚎,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你鬼叫什么?”
“少爷,你不知道,我刚刚见到了、见到了……安蕴林!”
此话一出,众学子之间骤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胡说!他已经死了。”
徐开荣大声呵斥,身后李明知也赶紧走上来追问:“怎么了?”
“是真的!就在路上,他嗖的一下就没影了,然后就站在小的家中!脸色惨白七窍流血……小的看得真真切切!”
徐莽被吓破了胆,忙不迭地将那些手稿拿出来:“少爷您看,他、他中解元的那篇文章还出现在了小的家里,这就是证据!小的真的看见了!”
李明知立刻接过那些手稿查看,字迹挑不出错处,说是安蕴林亲笔所写并不为过。
“安蕴林的鬼魂回来了……少爷,你说他是不是死不瞑目要来索命了?”
他口无遮拦,也没想过话里有没有坑,丝毫没有注意到众学子的议论和自家少爷变了的脸色。众人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议论,三句话不离安蕴林,目光更是在徐莽和徐开荣身上来回地瞟,神色微妙。
“可他为什么只来找我?我分明只是按照……唔!”尚未说完,徐莽便被几个护院压制堵上了嘴。
“字迹是真的,只不过亦有可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李明知凑到徐开荣耳边,像是在劝他也像在说服自己,“那日你我亲眼所见,安蕴林绝对已经死了。”
他瞥了一眼被压制住却依旧在惊恐挣扎的徐莽,低声说道:“只不过,贵府管事指不定会说漏什么,保险起见……”
“放心,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徐开荣回过神来,亦低声回了一句。随即示意护院将人拉走,自己则转身去招待书院学子:“诸位同窗受惊了,此人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既提到了安解元,未一展宏图便早早逝去实在可惜。诸位放心,我会再着人请大师来超度,希望安解元来世安康顺遂。”
这明显是递个台阶,众人并非不识趣,即便知道事有蹊跷还是得装作茫然无所觉。附和了几声之后,宴席便在这股诡异的氛围中继续了下去。
这边徐莽被护院压着拖了下去,嘴里还呜呜地叫个不停,眼见着李明知跟了过来,又目露希冀地恳请他救自己。
“这位管事家里都有什么人?”
护院自然知道李明知与自家少爷交好,是以对他也颇为恭敬,当即答道:“回李举人,徐管事家中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
“嗯。”李明知点了点头,语气稍冷,“徐公子的意思是,都不用留了。”
被捂着嘴说不出话的徐莽登时瞪大了眼睛。
……
夜半,在宴饮结束万籁俱寂之时,城东一户人家走水,火光冲天,隔了两条街都能看到。
待鸡鸣声起,安蕴秀慢悠悠地驾着马车经过那片废墟,冷冽的面色没有丝毫动容。
她昨夜搜刮了徐莽的银钱租了马车,又置办了些衣物和日常用品,随后便在那日徐开荣所说的安蕴林葬身之地坐到了天亮,慢吞吞地想着若是没有这些事,此刻应当是他满心欢喜地踏上进京的路。
她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总归自己今后孑然一身也不会拖累了谁。可对于安蕴林却是有牵挂的,不单是因为以后要承他的名姓,似乎在自己成为此安蕴秀之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爱护都能感同身受,让她这孤独惯了的人也难得体会到一丝温情。
安蕴秀想,若有可能的话,她会将自己全然当作他的妹妹,为他复仇。
寒风呼啸中,她第一次开口,尝试着叫了一声哥哥。
临走时,安蕴秀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空心木珠子,拨开层层冰雪,如徐开荣戏谑的那般捻起一抔泥土,小心翼翼地填满木珠,然后挂到了自己腰上。
眼下万籁俱寂,零零散散地开始有晨起之人,再过不多时城门也要开了。安蕴秀将马车停在巷口,步行走回去,没走几步就看到离山满脸兴奋地迎上来:“云哥哥!”
他欢快地跑过来,手掌摊开,十三枚铜板正静静地躺在掌心。
安蕴秀看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收:“不用了。”
“拿去买些糖果,你们分了吃吧。”
她脸上蒙着一块灰巾,这副打扮在冬月里并不奇怪,离山却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来,到嘴边的询问立刻换了:“云哥哥,你是不是要……走?”
安蕴秀并未打算隐瞒:“嗯。”
“我……找到了一位旧友,打算去投奔他。”自己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也不准备细说,“你们习过的字,我已经刻在了木板上,留给你们时时温习;待安定下来之后,也会寄些书籍回来。读书多是靠自己,即便我不在,你们也不要懈怠,既喜欢便坚持下去。”
“徐府管事昨夜家中走水,怕是顾及不到找我们的麻烦了。不过保险起见,这事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也不要贸然提起我。跟官府的牵扯还是越少越好,免得惹祸上身。”
对面许久没有传来动静,她一低头,发觉离山竟然抹起了眼泪。
安蕴秀失笑,伸手给他擦了擦泪,劝慰一番,随即与他并肩坐在门框上看雪。想着这一晃而过的月余时间,她亦有慨意:“相识一场,已经是三生有幸了,不必介怀。”
离山忽然用力地抹了抹眼睛,认真地道:“云哥哥,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安蕴秀默然片刻,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写了个“岫”字。
“云……山,山什么……”离山皱着眉,“我不认识这个字,哥哥,你还没教我。”
“那就先记住。”安蕴秀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等你知道这个字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晨间雪中的分别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她休整好情绪,神容淡漠地奔赴下一站。马车悠悠地出了城,临州城三个字在身后显得越来越小。
第5章 中定崭露
“安公子,昨日你那些经文写得极好,我们掌柜的说比平时卖的多得多呢!”
小厮笑容满面,递过一个荷包之后又捧上了一叠宣纸:“这是掌柜的给您的润笔,还有这些,想请您再写些。”
安蕴秀接过荷包颠了颠,估摸着未来几日的食住应该是不愁了。
“谢谢掌柜的抬爱,只不过还请转告,这些写完之后怕是不能再替掌柜的效力了,我得上路了。”她将已经写好的经文递给小厮,随后又打开荷包拿了几个铜板出来,“这些请你喝茶。”
“哎哟安公子您太客气了!”小厮喜滋滋地接过铜板,一阵吹嘘,“不是我说,咱们这中定城位于晋国中央,四通八达,小的在这儿往来营生,各地赴京赶考的举人们也见了不少,就没见过像您这样才华横溢又平易近人的人!”
“您呐,一定会高中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安蕴秀亦笑着回应,送走了小厮,倒没有急着坐下继续写。而是伸了个懒腰走到房间的窗边,俯视这人来人往的中定城。
她出发至今将满一月,一路上就替别人撰写诗词经文赚取一些润笔,走走停停,后来便来到了这中定城。
这里是晋国中央,各路举人进京的必经之地,繁华异常,时不时还有人在茶楼酒肆以文会友。安蕴秀却并不想凑这些热闹,一路独行,只顾着琢磨安蕴林的行止习惯好快些适应。
之前那些手稿给了她临摹安蕴林笔迹的机会,眼下已摹得九分相像,甚至能以笔墨换钱。刚好中定城豪门大户不少,她寻了个客栈在此地盘桓歇脚,顺便趁这个机会攒些银两,除去日常的吃穿用度,其余尽数存作上京的费用。
“谁啊,这都是谁写的?”
楼下忽然传来高亢的人声,安蕴秀下意识屏住呼吸,关上窗户来到门边,打量着楼下大堂中的情形。
这家客栈位置算得上偏僻,平时人也不多,此刻却吵闹非常。只见楼下站了好几位书生打扮的人,有穿着简朴孤身一人的,也有衣着华丽书童侍奉在侧的,正围着刚刚从自己这儿离开的那个小厮,拿着自己的笔墨评头论足。
“这中定城果真是汇聚了五湖四海的能人才子,没想到这小小经文也能写得如此出众。”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单看这位的笔势锋利,便可窥见其人!”
“大惊小怪。”还有人唱反调,“这还没本公子写得好呢……”
小厮急得都快哭了:“众位举人老爷,小的无意冒犯。只是这些经文都是花了银子请安公子写的,马上就要拿去书肆卖,如有差池小的可担待不起……”
怪他不小心绊了一跤,将这些书稿洒落给旁人看见了。小厮眼看着众人动作随意,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在这薄薄的纸页上戳一个窟窿出来。
“花银子请人写的?那位安公子,莫不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
“是了,这段时间出现在中定城的文人,十有九成都是上京的。”
打扮华贵些的那人有些神气,已然猜测出写这些经文的安公子,怕不是那些盘缠不够借此换取银两的寒门子弟:“你这是刚拿了经文书稿要走,难不成写这些东西的安公子此刻正在这间客栈?”
“真的?是谁!大家都是同一届上京的举人,出来见见嘛……”
出自同一书院的举人们一般会结伴同行,安蕴秀猜测这些人应当是同乡,是来住店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撞上了书肆小厮,由书稿切入,这把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看眼下这情形,自己不出面似乎还不好解决。可素不相识的人一上来就要逼令现身,真的只是巧合吗?
大堂这样闹,无论是堂中吃饭的还是门外路过的都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客栈掌柜连忙上前想要劝阻,可这些举人们又哪是他能开罪得起的?尚未说上一句话就被他们驳了回来。
正当掌柜一筹莫展之际,一道声音忽然响在耳边:“说什么同年相见,拿无辜的小厮和掌柜来要挟,实在不妥吧?”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布衣青年出现在楼梯最上方。
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的布衣,绾发也只是木簪,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值钱东西。只不过他站在那儿,却让人生不出半点轻视的心思。
面容端正温和,自成一派风度。众人看着他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下来,不知为何竟然诡异地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你是谁?”那华服公子率先问道。
“鄙人姓安。”
“阁下就是那位安公子吧。”他回头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小厮,随后将手中的书卷纸张往那边一抛。
这群人应当就是以这位华服公子为首,他抛出纸张之后,其余人便也纷纷效仿。那小厮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纸张一一捡起,检查了之后才担忧地看向这边,朝安蕴秀鞠了一躬。
“去吧。”安蕴秀朝他摆了摆手。
“不知阁下家在何处,是哪个州府上京的举人?”田鹏程拍了拍手,从身旁随侍的书童手中接过折扇展开。
安蕴秀微微一笑:“英雄不问出处。”
“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田鹏程挑了挑眉:“州府之内虽有富贵与否之分,但出门在外问及出处,都是直说州府,难道你所在的整个州府都说不出口?”
与他随行之人皆是哄堂大笑,田鹏程虽算不上名门子弟,可家中经商致富实在有钱,单说他们这么些人上京的所有花销都是他出的,众人便不介意奉承他两句。
虽说出了临州地界,但路上遇到徐开荣李明知之流也说不一定,是以安蕴秀向来低调,面对这样的嘲讽也丝毫不恼,速战速决打发过去便也罢了。
“各路才子齐聚京城,无论富贵贫贱,都只是学子而已。如公子所言,互称同年就好。”
田鹏程满脸不耐:“若是身份家世拿得出手,你怎会如此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还什么都是学子,那么点可怜的相同之处也好意思拿来说事?”
“哼,也就字儿写得不错。”他挑剔道,“拿字换钱怕不是连路费都没有吧?啧啧,你要是盘缠不够,不如跟上来做随从,本公子倒是能买你的字,就算是助你进京了。”
安蕴秀听着他说的话,又看看他的表情,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挑衅。
见她看过去,田鹏程挑了挑眉:“难不成,还能是安公子本身家世显贵,故意装作清贫体验一把?”
安蕴秀拱了拱手:“深以为然。若是一个人文采足够,就不会看了点经文就嫉妒到带一群人堵着非要见那作者了。”
“……”
“你什么意思?!”
田鹏程勃然大怒,刚上前几步便听到一道破空之声,一块飞石正正击中他的手臂,连带着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呼痛之声顿起,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七手八脚地上前扶他。
一个侍卫装束的人走了进来,朝着安蕴秀行了个礼:“公子。”
“……”
“……”
安蕴秀疑惑地睁大了眼睛,这人是谁?为什么向自己问安?
众人也有些不明所以,难道真被田公子说中了,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富家子弟?
但看进来这侍卫的模样,高大威猛,气势如虹,看得出身手也是不凡。一般人家哪能养得起这样的侍卫?
同样,一般人家哪能养出这样文采出众见多识广的人?真当寒门是什么风水宝地惯会出贵子啊!
要糟要糟,不会这么点背踢到块铁板吧?
众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七拐八拐地转了好几个弯了。田鹏程也是铁青着脸,刚想壮着胆子硬气一下,没想到还没被那威武的带刀侍卫吓退,反而被身边的人胡乱捂住了嘴。
“公子,这位安公子眼下没工夫咱们就等下回吧。”
“是啊是啊,中定城这地界难保没有低调煊赫之家,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对对,该走了该走了!马在那边饿得嗷嗷叫等着你去吃呢!”
安蕴秀眼看着这人被身边同窗七手八脚地拖着走了,莫名觉得好笑。这些人感情倒是不错,即便是欺负人也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多谢这位侠士。”
待众人散去,安蕴秀朝那个侍卫拱了拱手。虽然她也很迷茫,但这人总归是替自己了结了一桩麻烦事。
只不过这人却分毫不领情,前脚在那群人面前对自己还算客气,后脚人走了就神气起来,上前几步不容拒绝地搭上安蕴秀的肩膀:“有人要见你,随我走一趟吧。”
第6章 行意张狂
这还是安蕴秀到这个世界以来,头一次切身感受到传说中的轻功。到地方以后头重脚轻,被轻轻一推便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主子,人带来了。”
安蕴秀无声地攥紧了手指,按兵不动。
上首之人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只听得不时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似乎在看书。她悄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玉白靴子。
“安蕴林?”
对方声音清冽,安蕴秀却如临大敌。
“临州解元,虽家境贫寒,仍好学上进,品貌上乘,文采斐然。冬来偶感风寒,久病不治,于十月初九暴毙家中。”
这念的倒是徐知府给哥哥安的生平。她抬头,这才将这位“主子”的全貌尽收眼底。
一副极其俊美的面貌,神态却很疏离,一眼望去高不可攀。周身一股多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矜贵气息,这份矜贵甚至抑过容貌让人不敢多瞧,只忌惮于“贵人”身份而战兢。
此刻,这位主子正捧着一卷书读得认真,不时翻页,亦是姿态优雅:“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能在仇家开设的粥棚里得以苟命,历经辛苦赶赴京城,已经是远见卓识了。”
对方声音清冽,听着倒像是对她的肯定。安蕴秀眼睫动了动:“贵人谬赞,小民并未想那么多。纯属是因为,不喝粥,我就要饿死了。”
翻页声停了,对方似乎扫了她一眼,随后道:“也对。”
“你装什么傻,哑谜说着不累吗?”身后那侍从却是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安蕴秀肩膀上,“别在那儿试探来试探去的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是那死里逃生的解元安蕴林。主子日行一善,捎上你回京,偷着乐吧!”
第一,对方没认出来自己女扮男装;第二,对方不是徐知府或是洪大人那边的。
这个认知令安蕴秀松了一口气,她抬头,坦坦荡荡地迎上了这位主子的眼睛:“多谢抬爱,但是,不需要。”
“虽说已经离开了临州地界,但外边人多眼杂,你方才在客栈那一番言论已不知被多少人注意到了。洪大人正在回京路上,徐公子也已经出发,一着不慎碰见了也说不定。”
对方放下了书卷,眼眸沉静:“这般情况下还是少抛头露面得好,安解元觉得呢?”
“……”
我觉得你不怀好意。
照目下来看,这人像是一早就关注着自己,眼下所了解到的没有十分真切也有九分了。安蕴秀垂眸遮掩情绪,自知这等人物找上自己定然有所图谋,可眼下他侍卫在侧有备而来,自己是决计走不掉的。
罢了罢了,硬碰硬总是不划算的。既然这人并未流露出恶意,慢慢与他虚与委蛇即可,左右自己也只是图个暂时栖身罢了,进京以后一别两宽,自己也绝不受他摆布。
安蕴秀这般想着,刚要开口,就见对方一边拿锦帕仔细地擦着手,一边随意开口定了她的去留:“我此番缺一个书童,劳烦安解元了。”
“……”
这二人身份不凡,跟在他们身边行程确实快了许多,衣食住行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安蕴秀自然悉知这其中好处,只不过真心假意虚虚实实,依然十足提防着这位心思莫测的主子。
书童的工作不算重,每日也就是帮着研墨铺纸,她本分做事从不多言,这位主子也没有刁难人的习惯,甚至于许多事自己顺手就做了。安蕴秀乐得清闲,做完手头的事就在一旁读写,还能沾这位主子的光看些难寻的书籍经卷,全力筹备会试。是以二人虽共处一室却总是相顾无言,侍从来送饭的时候总要感慨一下这书童可算是找对人了。
侍从名叫燕舜,应当也是出身名门,虽与身边这位主仆相称,却并没有多少仆从的自觉。此刻他送了饭菜过来,布好之后,便又去骚扰在一旁写策论的安蕴秀:“安解元还在写呢?啧啧,你这纸墨用得比主子还多。”
“不过这写的我怎么看不懂呢?”他皱着眉头,随即把纸张倒过来看了看,“你们读书人都这么满篇不知所谓吗?哎这句,你给我通俗地解释解释?”
安蕴秀瞥了一眼:“山猪吃不了细糠。”
燕舜一拍大腿:“你别以为我听不懂你在骂我!”
二人吵嘴早已是常态,只不过燕舜身为武将,嘴皮子功夫显然比不过安蕴秀,常常没几句就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得挥舞着拳头作势吓唬她,再不济就去跟那位主子告状。
淡泊宁静的主子惯常是不管这些事的,可这次,他接过了燕舜递过来的手稿。
“安解元文辞倒是不错。”
宿凌瞧了片刻,放下纸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过赴京赶考的举人们自然是没有文辞差的,想要脱颖而出,或策论切实可行,或见解独辟蹊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安解元觉得,会试场上,哪个最为稳妥?”
安蕴秀手指微顿,并未接话。
“你知道去临州府的那位洪大人是谁吗?”
宿凌似乎也没有指望着她的回答,自顾自便说了下去:“吏部侍郎洪继隆,乃洪太师幺子,过手的事务就是官员的升迁调任。你要入仕为官,还得在他手底下过活。”
“所以投靠你才是明智的选择,阁下是想说这个吗?”
安蕴秀缓缓抬眸,唇畔带笑,语气却很锋利:“说白了,我面对洪氏一族时艰难,之于您亦是一枚棋子罢了,阁下凭什么觉得,我会乐意从一个执棋人手中跳到另一个手上?”
她这几日无论是跟燕舜斗嘴还是在这位面前装鹌鹑,无非是识趣保命,再尽最大可能探得些消息。及至眼下,面前这人想要拉拢自己的心思已经不加掩饰,自己似乎终于有了与他谈判的些微资格。
宿凌并未急着反驳,只等她说完才来了一句:“你是否想过,你的答卷会被送到仇敌之手,由他评判高下?即便你侥幸入仕为官,今后的仕途也尽数掌握在仇敌之手?若是为了功名前途,你会写下为仇敌歌功颂德的文章吗?”
“若是借了仇敌的势才得以高升,那如何算是自立,又该如何与之抗衡?”
宿凌的声音再度缓了下去,似在引诱:“我确实是想要招揽你,可对于你,也并非全无益处。”
益处?
种种理由好似真在切实为她考虑,安蕴秀恍惚一瞬,强迫自己定神,心中一道声音愈发清晰:她不可能任由自己被旁人利用。
“对我的好处,便是让燕舜在众多学子面前恭维我,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不得不投靠您?还是说利用我替您冲锋陷阵之余,心情好时赏我个一官半职?”
安蕴秀很快便恢复了冷静,皮笑肉不笑道:“这种打着为旁人好的由头便利自己的事,阁下还是省省吧。”
她当初在离山家时纠结多日,自然想过这些问题,决定进京便已是下定了决心。洪家势大,朝堂却绝非他家的一言堂,内阁尚在,幼帝亦有辅政大臣,朝堂上顶多是互相对峙的情形,自己未必不能出头,反倒是早早地站队一个不明底细之人才是死路一条。
像面前这位巴巴地凑上来亲自招揽的,以她以往认知来看,不像是幕后大佬,倒挺像上蹿下跳的炮灰。
安蕴秀对着他假笑一瞬,眼眸轻抬,意气尽显,言谈间多有张狂之意:“待我身居高位,追杀还是反杀,自然要有我三分断决。”
“……”
马车内一时寂静,宿凌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知道这第一回 合的谈判,是自己败了。
而安蕴林……
他抬眸看了看面前惯常温雅无言、一开口却尽是锋芒之人,心道,也着实跟他想的不一样。
“马上要到除夕了。”宿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他话音刚落,天空便骤然亮起成片的烟花。在一边目瞪口呆插不上话的燕舜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对对,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
“解元郎君?赏个脸,一起吃顿年夜饭呗?”
燕舜连忙上去打圆场,对这等能将主子怼得说不出话的人敬佩万分。而且安蕴林这人挺有意思的,单凭喝仇家施的粥这事,莫说主子,连他自己都有些欣赏了。
“你连徐知府施的粥都能喝得下去,没道理因着这么点事跟我们置气啊。”燕舜嘀咕道,“说起这事,我原以为你们读书人成天念叨着什么折腰,什么风骨,宁愿饿死也不肯吃呢。”
安蕴秀并未开口接话,反倒是宿凌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骨气,也非是细枝末节,无谓之争。”
第7章 进京离散
事情没谈拢,三人之间便保持着诡异的平和。安蕴秀到异世的第一个春节,便是对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吃了顿尴尬的饭,在马车上蜷缩着过了。
时间一晃而过,小半月后三人便到了都城。晋国都城繁华一如往昔,周遭街市吃用之物琳琅满目。安蕴秀坐在马车前,面前展开着一张京都舆图,正对着图上与现实一一辨认。
一路上多是燕舜驾车,进京以后他说不方便露面,这才换了她。安蕴秀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对这二人的警惕性又提高了一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到了京城不方便露面?
真是烦死了,不方便就少出来嚯嚯人,这见不得人的程度比之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就这还妄图说服自己为他们所用?
她满心讨厌,将马车驶进小巷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出去一趟,买些纸墨来。”
“等等。”
很难得,这次竟然是那位金尊玉贵的主子开的口。安蕴秀挑了挑眉,靠在马车边上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此去往北,有一家山溪茶庄。”清冽的男声依旧不紧不慢,“替我买些梅山雪岭茶来。”
“……”
安蕴秀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哪怕是开口警告自己不要偷偷跑掉,她都不会这么无语。
“要雨前的上品,不要老叶。若是没有的话,可用清剡溪茗来替,若……”
“知道了。”安蕴秀打断他的话,心道你交代得再多再细也没用,反正我压根没记也不会真去买。随即嘀咕道,“真是龟毛。”
“……”宿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他出身名门,吃穿用度自然考究。况且这般行为举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称赞一声端方自持,怎么到安蕴林口中就成了……龟毛?
他以前不是只怼燕舜的吗?
宿凌看向燕舜:“他说什么?”
那边燕舜正在憋笑,闻言立刻严肃地摇了摇头:“没听清。”
“咳,那什么,我去问问他到底说了什么。”燕舜感觉自己快憋不住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跟主子回话声音怎么能这么小呢,跟没吃饭一样,我得去问问他。”
安蕴秀眼睁睁地看着车门被打开,随即燕舜跳下来,无声地捧腹大笑,面色夸张,举止滑稽。
“你厉害,主子父母都没这么说过他。”燕舜给她竖起了大拇指,悄声道,“其实我也觉得他假正经,就很装,对吧?”
“……”
燕舜笑够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自身上掏出了一个钱袋:“给,买东西的钱,知道你身无分文。”
安蕴秀也不推辞,正要伸手去接,却见他忽然又收了回去,面容也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虽然说现在到了京城,但离会试还有个把月,天子脚下,也是仇敌眼皮子底下,安解元应当明白这其中利害吧?”
安蕴秀笑了下,毫不客气地自他手中拽过钱袋:“有劳燕侍卫费心。”
在燕舜转身的瞬间,安蕴秀便恢复了冷淡神情,眉毛一挑,心道老子凭什么听你们的?
眼下既然已经到了京城,岂会还受他们桎梏?
京城人员密集,大街上更是人来人往,她的身影没入人流中不久便失去了踪影。燕舜堪堪回到车上,一转头没看到她那个不离身的行囊,脸色立刻大变:“安蕴林他——”
“不必慌张。”
宿凌原本在闭目养神平息心情,闻言睁开眼睛,那边燕舜已经掀开车帘去看了:路上熙熙攘攘的,哪儿还有半点安蕴林的身影?
“安蕴林是被洪氏一族迫害过的铁证,只要他能充当人证,定能助我们扳倒洪家!”燕舜焦急道,“此人至关重要,不能任由他离开!要不然我去把他抓回来?”
宿凌看了看手中特意换好的碎银,垂下眼睫道:“那也得他本人愿意才行啊。”
既然当了书童,自然要给月钱。他特意让燕舜去换了碎银来,本以为给月钱的时候能再与这位安解元聊聊呢。他屈尊亲自将抛橄榄枝,没成想那人拒了还跑了,留着这点碎银没给出去,倒像是自己欠他的了。
燕舜前脚才叮嘱过,结果人后脚就跑了,愤愤不平中还夹带了一丝被欺骗的伤感:“他本人深受其害,眼下有人愿意替他出头,他只需站出来指认即可,为何不愿做?”
为何不愿做?
这就不好说了。
宿凌只猜测道:“他心有丘壑,一身傲骨,应当是有自己的打算,不愿被旁人利用。”
可若想以一人之力撼动庞大的洪家,又何尝不是异想天开?宿凌不认为借势借力或者互相利用是什么可耻的事,对一往无前的孤勇之人亦无偏见,及此分道扬镳,反倒很想看看安蕴林有几分本事,能走到哪种地步。
“既如此,那便等他撞了南墙,再看分晓吧。”
总归仅凭这些事还扳不倒洪太师,他也不介意任安蕴林自己折腾些时日。宿凌将碎银扔在小桌上,仔细回顾这一路上所调查出的结果,心思最终又不自觉地落到了同行一路的这人身上。
一月之后,便是会试了。
临州解元安蕴林?
相信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第8章 探听备试
入了二月后,各地举人陆陆续续到了京城,由国子监几位家世显赫又喜爱广交好友的监生牵头,同年举人们曾于京中醉仙楼见了一面。
自然由此知晓了临州解元安蕴林身死的消息。
觥筹交错间,众人不免有叹息之意,作为临州知府之子的徐开荣便主动站出来客套:“家父为了安兄特意赠粥布施,还请了大师来做法事,想来也能助安兄来世安康顺遂。逝者已矣,诸位同窗不必感伤。”
“安兄之下,临州府当属李兄最为出众。来来来,请李兄拜会诸位同窗!”
徐开荣临行前,曾被老爹好一通嘱咐,说什么出门在外还是得有相熟之人互相帮衬才行,他不乐意带上整个临州书院的举人一同出行,最起码要带上李明知,提携些许也好让他为自己所用。
徐开荣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只因听出了父亲话中自己不如李明知的意味。眼下虽遵从父命与之同行,行为举止间却多有蔑视,提携之余,也乐得瞧见他以寒微之身在达官显贵之间闹笑话。
然而李明知却不在意,依旧谦恭得体地应付着,在讥讽之中亦要抓住一切机遇。
寒暄过后,众人举杯共饮,李明知自然是踩着安蕴林吹自己名声:“在下身为临州乡试第二,每每都是仰望着安兄的,不曾想无缘在会试上再度一决高下,真是可惜……谨以此杯,送安解元!”
……送你大爷的王八羔子去吧。
安蕴秀并不知徐李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扯了扯帽檐,遮住了自己要翻上天的白眼。
不错,此刻众人口中早已逝世之人正戴着锥帽缩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安蕴秀自然知晓会试之前不宜露面,可随着各地举人们进京,也不得不走这一趟来探探众人的情况。
只因,她必须要在会试中拔得头筹!
进京之前便知晓重重困难,安蕴秀留给自己的每一步都是险路。她深知自己再怎么隐瞒行踪,会试场上也必然要露面,届时若排名在百八十名之后,悄摸消失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那岂不是很方便徐开荣或洪家动手?
她打的主意便是功名在身仇敌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最耀眼夺目的那个位置,才能引得他们忌惮,不敢下手。
而仅以自己前世的知识储备和这几个月的恶补,想要拔得头筹并非易事。安蕴秀已经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剑走偏锋写一些过于超前的策论了,只不过尚未做决定,就听到了众位举人醉仙楼宴饮的消息。
了解对手,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
于是安蕴秀便乔装打扮一番过来了。虽说被徐开荣和李明知那得意的嘴脸膈应得不轻,不过好在收获亦丰,还真被她听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说,同年赴试的有一位叫洪天成的国子监监生,这人是洪家子侄;还有一位出身的孤高才子江抒怀,江家著书立说世代传承,影响深远却从未涉足官场,江抒怀是江家入世的第一步,同样被寄予厚望。
再加上一早就走了后门的徐开荣和其余州府十五位解元,这竞争不可谓不大。
安蕴秀尚在垂眸思索,那边已然换了个话题,谈起了这一路上的艰辛。不少体弱的举人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便病亡这事是她没想到的,中定城见过的那个财大气粗的田鹏程立马接话,开始吹嘘自己携书院众人同行的好处,末了又将今日这顿饭请了,一时间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病亡么……
安蕴秀不自觉地便想到了那个龟毛的主子,自己与之同行,一路上倒是没吃什么苦头。
只不过这时候显然不适合感念他这点好处,安蕴秀想起了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与自己打算写过于超前的策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自己管这叫剑走偏锋,他管这些叫,独辟蹊径。
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夺魁。
安蕴秀再度扯了扯锥帽,往酒楼里看了一眼。洪天成和江抒怀并没有来此,是以无从得见,她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徐开荣和李明知身上,神色莫名。
……但愿这二人能耐磋磨些。
醉仙楼一别未过多久,贡院钟声阵阵,多方瞩目的会试终于拉开了序幕。
贡院门口摆放着供奉的牺牲,几个考官模样的人正在场内巡视。门外,各地举人们正在接受兵士搜身,除了文具,只允带些衣物或干粮,连馒头都要掰成两半来看看。
李明知看着这一切,谨慎地往徐开荣身边靠了靠。
若是一视同仁地搜身他自然不怕,可这些人分明是拜高踩低之辈,见着了那些家世显赫的公子便草草搜查了事,身家不显的则是百般刁难甚至衣衫除尽,李明知自然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粗鲁兵士这般羞辱。
只叹如今权臣当道,幼主尚未执掌朝政,想要实现抱负,还得先躲过这些权臣的手。
“李兄怕什么?”
徐开荣察觉到李明知的动作,颇有些得意:“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任他搜查得再严苛,也不会将人冤枉了去。”
言罢先行一步,走向了搜查的兵士。
他说得光明磊落,可待报上姓名之后,那些兵士脸上立刻便绽开了笑容,还说了好些恭维的话,象征性地搜了两下后便让他过去了。
李明知神情阴郁一瞬,他早早地便投靠了徐知府,自然知道徐开荣此次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洪家作为煊赫无比的大世家,无需遮掩便能照拂于他。
可对于旁人而言,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今年要入仕的那位洪少爷顶着那个姓氏,洪家为了避免落人口实,不会明摆着照应,而是会在旁的地方磋磨对手,就比如眼下。
李明知亦走上去,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大老粗将自己的考篮翻得一团糟,墨块都磕裂了,强忍着冲动才未开口制止。也就是他知道些内情,明白怎样做对自己才最有利,但看身旁一个行事莽撞的举人,只是驳了两句便被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拖了出去。
这都是在为那位洪公子开路。
李明知心里门清,便任由他们搜查,始终未露出一丝不耐。最后还是徐开荣回头替他说了句话,对方这才罢了手,让他过去了。
“你也不必多心,会试这么重要的事,他们查得仔细些也是应当的。”
徐开荣又开始站着说话不腰疼,李明知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总是得体地应着。自知徐知府早就铺好了阳关路等着他去走,而自己苦读多年就在此一举,万不可被他影响了心态。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正这般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临州府解元安蕴林,此厢见礼。”
第9章 贡院辨明
负责搜身的兵士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上头交代过越是厉害的人越要打压,是以听到解元二字便打起了精神,立马开始吹毛求疵,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众多举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众人大多参与了醉仙楼宴饮,自然知晓有一位解元亡故了,可这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又是谁?下意识转头去找徐开荣,却见他也是一副震惊模样,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徐开荣一直以来胜券在握的心绪变得纷乱。
“……”李明知好不容易休整好的心态亦开始崩盘。
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惊恐:安蕴林没死?怎么可能?
偏生他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趁着搜查的间隙往这边打了个招呼:“徐兄李兄!多日不见。今日会试二位仁兄定要一举夺魁,青云直上才好。”
徐开荣如梦初醒,狼狈地偏过头颤声道:“这青天白日的,难道还闹鬼了不成?”
“公子慎言。”李明知亦是铁青着脸,不过尚算镇定,“朝堂上最忌怪力乱神之说,天子脚下,自然是一切妖魔鬼怪都莫能靠近,公子小心不要被抓到把柄。”
徐开荣被他提点着,勉强平息了些,不过神容依旧不安:“他若是没死,怎么会对我们如此亲切?捏着那些秘密岂不是随时都能威胁我们……他会不会告发我们?”
随即又不甘地咬牙:“可他明明是死了的,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
“不管是不是亲眼所见,他现在已经活生生地站在贡院门前了。”李明知强装镇定,他何尝不担心安蕴林告发?徐开荣最起码还有徐知府护着,自己无依无靠才是最危险的!安蕴林即便要报复也多半是拿自己开刀,徐知府也未必不会为了儿子牺牲自己。
“当务之急是会试,公子切莫被他扰乱心神。”李明知飞快地道,“此事想必很快就会传到洪大人耳中,洪大人若是解决了他那是最好,若是没有,公子可在会试过后前往洪府拜会,剖析利弊请洪大人出手。”
“此事也关乎洪大人,他必定不会任由安蕴林活着。”
李明知说完这话,似乎也被自己说服了。他避开周围人的目光,用胳膊肘撞了徐开荣一下:“别看他,咱们走。”
安蕴秀眼睁睁地看着他俩眼神飘忽不敢与自己对视,到最后竟然步履匆匆地走了,不由得嗤笑一声,眼神冷冽。
吓不死你。
这边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出去,兵士还没检查完,一个考官模样的人就匆忙赶了过来,看向她的神情还带着些畏惧。
“临州解元安蕴林?”
“是。”安蕴秀从容应道。
他的手便开始哆嗦,那两个正在检查考篮的兵士不明所以,也凑上来与之耳语。安蕴秀自知这应当是洪家的人,此时出现在这儿多半是领了命要解决自己,便猛地开口打断道:“大人,我的考篮和文书可有问题?”
“并、并无。”
“那我能进去了吧?”
考官似乎刚刚缓过来,看见她脚下的影子才松了口气,定了定神道:“解元郎君莫急,进贡院之前还需经过搜身这一道。”
他挥了挥手:“来人,请安解元入水。”
“……”安蕴秀以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心里莫名兴奋,暗暗道了一声来得好!
眼下这情形就怕不够乱,你要求越过分,留给我的发挥余地就越多。
“入水验身是前朝的规矩,国君仁慈,为纠前朝考官仗势欺上瞒下的不正之风,顾全读书人的体面,于开国之初特意废止。阁下如今贸然起用是什么道理?可有禀告过皇上?”
她左右看了看,适时地露出些疑惑神情:“我见周围这些同窗只是搜身即可,并未入水,阁下缘何专门为我开了这一道?难不成堂堂会试,竟然还会看人下菜区别对待?”
“解元慎言。”
考官额上又开始冒虚汗,如今新帝年幼洪家如日中天,朝局也不似太平年间,人人都活得谨小慎微。他不敢违抗洪大人的命令,对于面前之人的问题同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拱了拱手道:“规矩便是如此,安解元若不愿入水验身,那便只能请您离开贡院了。”
他刚说完,便朝身后的两名兵士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赶紧将人拖走。两个魁梧壮汉会意,随即摩拳擦掌地往这边走来。
安蕴秀目光一凛,大喝出声:“放肆!我已有举人功名在身,可见官不拜,你们有什么资格动我?!”
兵士被她唬住,眼里流露出几分忌惮,转而回头去看考官。
“我不过问出疑惑,谁知阁下居然顾左右而言其他,仅凭这件事就要将应试考生驱逐。天子脚下贡院门前,什么时候成了阁下的一言堂?”
“若说先前还只是疑惑,可贡院做事如此草率,真叫人怀疑是否确有其事。”
如今场外还有不少人,皆是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安蕴秀自知此时最担忧害怕的不是自己,环顾四周后,亦开始为方才被随便寻个错处拖下去的人找补机会:“方才便见有几位无端被拖下去的举人,原还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没想到竟然是被这等无礼要求断送了前程。擅自做主阻隔举子入朝堂,危及江山社稷之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绝口不提搜查己身之事,只死咬着对方区别对待这一点侃侃而谈,无限放大驱逐行径。场外多的是对此感到愤懑不平的举子,见有人出头,亦蠢蠢欲动想要加入声讨。
“就是!我等寒窗苦读多年,可不是要在临门一脚这儿被磋磨的!”
“方才我前面那位随随便便就进去了,轮到我就百般刁难,凭什么?”
“厚此薄彼,独行武断,会试不公!”
方才被拖下去的几人亦气冲冲地在远处喊叫,贡院门前顿时一片闹声。考官额上冷汗涟涟,有心制止,怎奈众怒难犯,自己的声音刚发出便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这些学子尚未步入官场,大抵还保留着几分为民请命的责任感,故而一呼百应,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贡院门前,何故喧哗?”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受其震慑,下意识便闭了嘴。安蕴秀微微一笑,知道这是她的场外援助来了。
她今日早早便到了贡院附近,却并未现身,之所以掐着那个点出现,只因多日的观察令她发现,兵部尚书胡曜会在这个点经过贡院附近前往军营。
这位胡大人乃武将出身,一身的浴血气息极为慑人,如今年事虽高却依旧无人能代其职,是少有的孤胆忠臣。除此之外,维持秩序与填榜保密等科举事宜本就是兵部的职责,只要有胡尚书在,洪家权势再大也不能越过他独断此事。
安蕴秀回过头去,果真见一位须发尽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者阔步往这边走来。只不过在他身边,似乎还跟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磨了磨牙,这不是那位龟毛的主子吗?
“大人!搜身的兵士厚此薄彼,仅凭一些边角错处就要将我等驱出贡院,请大人做主啊!”那些被驱逐的举人立刻趁机申冤。
众人紧跟其后,七嘴八舌之间也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安蕴秀并未开口,只低垂着头,明显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对,好像是两道。
“看来这里似乎有些事需要胡大人处理。”
熟悉的清冽声音适时响起:“若大人您信得过,尽可前去处理,为这位安解元搜身之事便交给我吧。”
安蕴秀眼睫动了动,随后听胡曜嗯了一声,压低声音在与他说什么。片刻后,自己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安解元,请吧。”
贡院里里外外都是把守的士兵,面前这人却游刃有余地行走其中。安蕴秀跟着他到了一处空殿,不经意间瞥见值守对他行礼的画面,警惕之意悄然上涌。
“你这一次,可算是扬名了。”
宿凌神容淡淡:“不过你走的都是险路,换句话说,是投机取巧。胡曜有千百种理由今日不路过那里,他若不来,你这出戏要如何收尾?”
安蕴秀终于抬起了头:“他为何不会来?”
宿凌理所当然道:“我可以把他拦住。”
“……”
“胡大人能来自然是再好不过,即便阁下拦住胡大人,我也有其他办法应对。”安蕴秀强忍着朝他翻白眼的冲动,“当然,阁下不捣乱是最好。”
“勇气可嘉。”
宿凌不走心地应了一句,随即道:“不过你若是以为如此轻易便解决了威胁,那可就错了。忘了告诉你,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乃是礼部尚书李鼎,他是洪太师的女婿。”
“……”
安蕴秀神色微僵,京中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她自是无从探知,无知蒙昧亦不是什么好事。恍惚间,肩上忽然一沉,她抬头便见宿凌手持一柄玉如意,不轻不重地敲上了自己的肩。
“且不说在临州城的那些恩怨,严苛搜身进而拦截举子入场的计划被你搅黄,你得了多少名声对方就损了多少,单是这一点就足够洪氏党羽视你为眼中钉。”
宿凌收回手换了个位置,玉如意敲在了她的背上:“所以,即便你顺利进了考场,也只是万重考验的第一步。”
安蕴秀已然反应过来,这位龟毛的主子怎么可能动用他那双金贵的手?怕不是在以玉如意代替双手给自己搜身?
本以为有了方才那一出,搜身之事成为敏感话题,自己提前做了伪装应该不难混过去。没成想面前这位横插一脚,反倒更顺利了。
她无语片刻,却也松了口气,任由玉如意敲在自己身上:“万事开头难。过了这第一步,后面的万重考验于我而言,皆不足为惧。”
宿凌兴味,眸中有欣赏一闪而逝。复又敲了几下玉如意后,他收回手:“那便去吧,也好叫我看看,除去这些蓄意的为难,安解元,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第10章 考场慎应
进入贡院之后,安蕴秀细细梳理着这件事。
有惊无险,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只不过自己对于京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不甚了解,将来免不了在这上面吃亏。安蕴秀想起了主考官是洪家女婿这一消息,自己将将得知,自然无法提前想好对策,他若要拿捏自己倒是便利。
便如眼下,安蕴秀将自己抽到的号舍木牌展示给考官看,对方瞥了一眼,随即神情微妙:“解元郎君,这是臭号。”
臭号,顾名思义,即自己考试的那间屋舍紧挨着厕所。
安蕴秀微微低头,神情并无多大起伏:“有劳带路。”
此事落到胡曜手中势必不会轻易放下,自己作为牵头反抗之人,又在洪大人那儿有名姓,会试过后估计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自然不能被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影响。
她轻轻地闭了闭眼,心道无论怎么说,自己已经顺利进来了,名声也已打响,只要把握好会试,出去以后洪家就算想动自己也得掂量掂量。
更何况……
安蕴秀想起了被自己吓得不轻的徐开荣和李明知。
她挺乐意看到这二人心态崩盘然后考砸,且无论他们过没过会试这一关,后头与洪氏的交锋,这二人都是个不错的盾牌。安蕴秀深吸一口气,心道天时地利在我,稳住!
而此刻,已经进了号舍的徐开荣正心神不宁,眉毛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之前被李明知劝着还不觉得怎么样,如今自己孤身独处,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就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恨不得立刻冲回临州问问他爹安蕴林为什么没死,为什么又出现了。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了考卷,抓耳挠腮间脑海中全无昔日诗书的内容,提着笔顿了好久也写不出一个字。直至一大滴浓墨自笔尖落在答卷上,徐开荣刹那回神,连忙伸手擦拭试图将之抹去,却见整洁的答卷随着擦拭变得一片脏污,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惨白。
李明知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身份卑微,向来容易多想,自安蕴林出现的那一刻起就笼罩在被双方报复抛弃的恐惧之中。眼下拿到了试卷,心思一动,在临州书院课业上处处被那人压一头的阴影再度出现:安蕴林死了自己才是临州府第一,他现在回来了,自己能胜得过他吗?
不不不,现在不是在同他比对,参与会试的人这么多,名列前茅怎么都好说,千万不能被这些小事蒙蔽……不是在跟安蕴林比,不必想他、不必想他……
如此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后,李明知定了定神,开始强迫自己阅卷。
夕阳西下,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安蕴秀聚精会神地写着答卷,四书五经的内容自然难不倒她,甚至还能借着时代和专业的优势进行拓展,推陈出新写一些前人意料之外的答案。直至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这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号舍里充斥着一股异味,她虽然拿布巾蒙着口鼻,努力忽视这些外物,可有影响就是有影响。一天下来,臭味的刺激已经不如刚进来时那样明显,可她却觉得自己浑身都沾染了这股子气味,想想还挺不舒服的。
不对。
安蕴秀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她取下蒙面的布巾,偏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裳,随即又拿起已经作答完毕的试卷凑到鼻尖闻。眼下墨迹已干,鼻翼间萦绕着的合该是纸墨香气,可她居然不太能分辨了,似乎是因为在这污浊的环境中待久了、熏透了,所有物什都沾染上这污浊的气味,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安蕴秀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原以为臭号只是在过程中折磨自己,没成想还能在试卷上留下气味标记,自己这答卷被拿出去后定然十分明显,届时阅卷队伍中若有洪家的人,让自己名落孙山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虽说这事猜得不一定准,抽到臭号的也并非自己一人,可安蕴秀不敢掉以轻心,趁着休息的功夫立刻四下查看起来,不多时,目光便盯上了角落里的一堆枯枝木柴。
号舍里是可以做饭的,眼下便有羹饭气息传来,只不过自己带的是干粮,用不上这些柴火。安蕴秀心下已有主意,上前挑拣了几根大小合适的枝干放在角落里点燃,左右现在正是生火做饭的点儿,也不怕引人怀疑。
她小心地控制着火势,待木柴烧得通红时便一瓢冷水浇下去,登时嗞嗞之声不绝于耳。等青烟散去,她另寻了一根树枝扒拉着面前这黑乎乎的东西,寻了好久,终于扒拉出了几块碎木炭。
木炭的吸附性不错,惯常是当作除臭剂的,应当能将气味消个七七八八。再不济,生火做饭的考生那么多,任谁都会沾上些微木柴炭火味,如出一辙的气味足够迷惑对方。
安蕴秀拿遮面的布巾将木炭包住,并将之与试卷放在一起,又另寻了件衣服小心翼翼地将试卷和木炭包了个严实,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宁愿是自己想多了,也不敢放过分毫可能的错漏。
此后便如法炮制,每张试卷都要这样仔仔细细做一遍,直到清晰地闻到木炭的气味才放下心来,前面几场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到第三场时,众人紧绷了几日神经难免疲惫,又因愈发接近结束时间而紧张,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严肃的气息。安蕴秀攥了攥手指,也感到有些挑战。
这第三场,考的是策论。
之前那些经义要闻自己虽然能应付,但放在寒窗苦读的举人们中间,想要一枝独秀也是极为艰难的。第三场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实事,她知道这才是分出高下的地方。
这场策论,问的是关于税收。
安蕴秀看到题目时便松了口气,暗道自己这是走运了,不必再用那套西红柿炒蛋理论。
税收向来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大晋朝虽是架空的,但想来历史发展轨迹也有相似之处,税收方式多为田税和人头税。只不过长久发展下来多有弊病,早就到了该变革的时候,近些年一直有朝臣在进行这方面的尝试。而对于这个问题,一条鞭法无疑是一剂良方。
当初在临州,她被徐莽一句人头税点醒,当时就萌生了这个想法,如今倒是能光明正大地写出来了。即便日后被问及此策,在临州的所见所闻足以成为理由,也足够给徐知府摆一道。
思及此,安蕴秀不再犹豫,斟酌了下用词就开始落笔。这次不必什么华丽辞藻,只需质朴务实,加上自己前世的专业加持,复述一遍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号舍之中,时间悄然而逝。安蕴秀花了两天才将策论写好,随即用木炭除臭,收拾好一切后就躺下闭目养神,静静地等着贡院钟响。心里则盘算着先前搜身之事发酵的情况,也不知胡曜有没有去与洪家对峙,会不会用得着自己。
不过即便没有这事,自己也少不得与徐开荣李明知打交道。她翻了个身,心道现在还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得好。
待到贡院钟响的时候,安蕴秀猛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她目前精神正好,该去迎接下一场挑战了。
第11章 新朋旧友
出贡院时显然没有进来时热闹,众人经历了这九天的摧残,大多都是蔫了吧唧的。安蕴秀精神尚可,只不过身上的味道不敢恭维,似乎还有之前当众辩论的威慑,一路走来,身边的人皆是退避三舍。
她并不在意,如此这般正阔步往前走着,忽然有个人停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这位……安兄。”
面前清秀的青年冲她一笑,行的礼倒是很到位:“在下德州府举人杨新觉,多谢安兄此前慷慨执言,为我等找补了进入贡院的机会。”
安蕴秀这才想起他是之前被寻了错处拒之门外的举人,后来兵部尚书莅临,这人亦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话,直接将气氛推向高潮。
自己进入贡院时,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举人还在同胡尚书细说什么。如今听杨新觉这番话,看来他们最终也是进去了。
安蕴秀客套地拱了拱手:“杨兄不必言谢,此事多亏胡大人秉公处理,以及杨兄不畏强权为自己争取。”
“非也,若安兄你不开口,胡大人就不会被争执声引来,我也没有胆量与他们争辩。”
杨新觉熟络地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不过这事似乎没那么容易过去,你当时进了贡院不知道,胡大人同主考官李大人好一通掰扯,最后竟又与吏部尚书洪大人起了争执,强行保我等进去。”
“我当时晕头转向的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坐在号舍里才回过味来,胡大人找上洪大人,该不会是因为搜身这事是洪大人搞的鬼吧?”
安蕴秀脚步一顿:“慎言。”
“好好好。”杨新觉也反应过来这话不能乱说,摸摸鼻子换了个话题,“总归没耽搁会试,如今咱们都考完了,就算有谁回过头来追究此事,也有咱们一起担着!”
安蕴秀听着这话,心道比起贡院门前的争辩,自己死而复生又如期到达这事想必更能令洪大人震惊,一时半会可能顾不上旁人。
不过孤身多日难得遇见个释放善意之人,她也没有多说,只望向眼前这个带着些稚气的青年,点了点头:“那就先谢过杨兄了。”
“应该的!”
杨新觉喜笑颜开,也不介意安蕴秀身上的气味,哥俩好地揽着她的肩道:“这离放榜还有好些时日,安兄可要到我那儿小住?我们同乡几个租了个院子,还挺清静的,他们也都是和善人,定会与安兄聊得来。”
“我们合计着过几日出去踏青呢,安兄要不要一起?”
安蕴秀正想着该怎么推辞,就见一个小文官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这位便是安解元吧?”
二人顿住,齐齐地望向面前这人。
“奉礼部尚书李大人之命,临州解元安蕴林于贡院门前出言不逊,意气用事鼓动举子,理应责罚。念其为初犯,故从轻发落,遣安蕴林入国子监,会试放榜前长居此处承洒扫整理之责,以磨砺心性。”
比起预料中的捉拿质问,这种惩罚方式简直算得上温和。安蕴秀微微一笑,她已然知晓了这位礼部尚书是洪家女婿,自然不会天真到为此感到庆幸。想来是洪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只是贡院前苛待学子的风波还没过去,有胡大人盯着不好明着做什么,这才让李尚书将自己遣至国子监,方便试探或拿捏。
“我也去!”
杨新觉显然还记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拍了拍胸脯道:“我也去!”
对方垂首:“国子监本就供举人们进修,阁下自然也去得。”
杨新觉这才满意,转过身又凑在安蕴秀耳边悄声道:“我还以为会怎么罚我们呢,入国子监整理洒扫?这,这好事儿啊。”
“应当是胡大人替咱们说了好话吧?胡大人不愧是孤胆忠臣,气势虽吓人,做起事来还挺为咱们考虑的。”
“待咱们安定下来之后,要不要去胡大人府上感谢一番啊……”
二人攀谈一路,及至遇上杨新觉的同乡在不远处招呼才就此别过,约定了先回去休整一番,三日后在国子监见面。
安蕴秀的住处在一个僻静小巷,经离山启发,她发现这种类似住家家教的存在十分受欢迎。京中也非尽是富贵人家,大概为人父母的都希望孩子能多读些书,她寻这样的活计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知她今日考完回来,几户人家张罗着送了不少酒菜庆祝。安蕴秀一回来便看到十几个小孩洋溢着欢喜的脸蛋,捧着食物一个劲儿地往自己面前凑,脸上便不自觉染上笑意。
她提了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休整过后便如往常一般教小孩们读书识字,仿佛分毫不担心其他事。如此这般过了三日,安蕴秀如期到达国子监。
杨新觉还没来,她一抬头,在门口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李明知一看见她的身影就立刻迎了上来,言行间还有些不自在,不难看出是被推上前打头阵的。他掩唇轻咳一声,试探道:“安兄?”
第12章 往来试探
安蕴秀心里冷哼,面上依旧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李兄怎么也在这儿?”
“咳,我有些经义不明,学官说可以来这儿与监生们辩论。”李明知悄悄瞥她,“就是会试中的一些题目,不过想来以安兄大才当是不在话下。”
安蕴秀丝毫不将他这些试探放在眼里,只装作听不明白:“刚好我要去崇文阁整理书目,倒是能替李兄找些与之相关的书籍来瞧瞧。”
“说起来,以前在临州书院,安兄都是亲自为同窗们答疑解惑,如今倒是生分了。”
他刚酝酿着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一转头却见安蕴秀已走出好远,立刻便追上去,小心地瞥着她的神色:“莫不是因为我与徐公子同行,未带安兄,安兄心里不痛快?”
“此事确实是我等疏忽了,京城路远,合该结伴的……不知安兄是怎么到京城的?”
听着他一句急过一句的问话,安蕴秀目露讽刺,停下脚步忽然道:“是有这个原因,所以李兄何时能将我托付与你的财物还回来?”
李明知一愣:“啊?”
“我们盘缠不多,上京路上定会耗时许久,不是说好了要互相帮衬早些出发的么?谁知我先行一步却等不来你,你竟是转头跟徐公子同行了。”
二人皆出身寒门,汇集银钱一同出行自然比孤身一人要好,安蕴林待人真诚不设防,早早地便把盘缠交由李明知保管。安蕴秀知道的时候都忍不住扶额,只觉他单纯好骗,再看见利忘义的李明知似乎也更加可恨。
此事算是二人之间独有的约定了,用以打消李明知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再合适不过。安蕴秀如愿看到了他发白的脸,话锋一转:“不过与徐公子同行确实方便,科考事大,李兄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她欲言又止,不上不下地吊着李明知的心绪:“既然现在都到京城了,我的境况李兄也知道……那我托与你的银钱,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我记得有近百两银子吧?”
“啊,应该的应该的。”
李明知根本没听清数目,只顾迭声应着,心中疑虑也消解了大半。虽说安蕴林死而复生之事难以解释,可若真经历了那些事,又怎会与自己这般平心静气地说话?瞧他眼下的说辞,倒像是早早离开临州,根本不知道后边发生的那些事……难道当时撞破密事被杀掉的另有其人?
他正这般想着,忽见前面那人转过了身,幽幽道:“对了,我那妹妹,李兄可有安置妥当?”
“……”
李明知头脑空白片刻,下意识就开始圆谎:“那自然,小妹已经在我外祖家住下,安兄大可放心。”
安蕴林无父无母,他若进京胞妹便会孤身一人无所依靠,之前也确实提过要让他妹妹到自己外祖家去。只不过当时安蕴林得罪了贵人被追杀,安蕴秀带着财物找来时,他根本就没有维持的心思。一个弱女子落水一夜未上岸,应当早就淹死了。
思及此,李明知反倒平静下来了。他知道安蕴林最宝贝那个妹妹,若是知道妹妹遇害,绝无可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看来临州发生的事应当是哪里出了差错,安蕴林确实一无所知。
“待安兄来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之时自然就能见到小妹了。”
安蕴秀笑意不达眼底:“如此,有劳李兄了。”
二人遂一并进入崇文阁。大概是之前那番话起了作用,李明知明显放松许多,安蕴秀也在整理书籍的间隙随意应付着,任他百般试探,回答得滴水不漏。
崇文阁的书架高大笨重,安蕴秀挑了几本李明知要用的书,抬手的间隙却发觉书架似乎晃了晃。她立刻后退几步远离危险区域,余光瞥见书架那边似乎站了个人,便想上前提醒一句,谁知绕过去时竟差点与之迎面撞上!
对方也迅速后退几步,声音疏离:“借过。”
他行了个书生礼,随即转身就走。安蕴秀扶着书架站定时只能看得见对方高大的背影,不由得暗自吐槽不是说借过么,怎么扭头走了?
恰在此时,另一道讥诮的声音响起:“不必看了,以江才子的品行才学,阁下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行至崇文阁,安蕴秀目光扫过众人,竟还发现了几张熟面孔。
中定城见过的那位田鹏程立刻跳了出来,似乎因见过了京城风物,穿着上又奢华了几个度,瞧着依旧布衣加身的安蕴秀止不住得意:“这不是安公子么?中定城匆匆一面,没想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临州解元!”
“安解元再声名显赫,入了京城也不过是小地方的井底之蛙,论才学能比得过江才子吗?”
“这名声也不过是哗众取宠得来的罢了,谁能想到会有人编排自己已死呢?”
句句针锋之言直指安蕴秀,李明知自是不想与之站在一起招惹是非,悄悄后退几步,绕过书架就遇上了早早候在这里的徐开荣。
徐开荣立刻上前几步,紧张兮兮地问:“如何?可有察觉到什么?”
“没有异常,他就是安蕴林。”李明知摇头,随即将方才的试探尽数复述了一遍,“公子,我猜测是知府大人认错了,当时发觉秘事并被杀的,应当另有其人。”
只可惜毁尸灭迹之后再难验证。徐开荣略感遗憾,神情却渐渐放松下来,不住地拍着心口:“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他只要不记恨咱们,权当没发生过那些事即可。”
谈话间,另一边的嬉笑声更大了。徐开荣知道那是洪家派了人来试探安蕴林,打消疑虑后胆子也大了起来:“走,咱们也去瞧瞧。”
李明知却忽然叫住了他:“公子!”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答应了要还安蕴林银子。
迎着徐开荣疑惑的目光,他有些难以启齿,吞吐道:“安蕴林他……向我索要财物。我的盘缠早在路上就花光了,公子知道的。所以、所以能不能请公子……”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徐开荣脸上又露出了以往的不可一世:“你时时侍奉在我左右,给些银钱也是理所当然。放心,咱们先去看了这场好戏,回去我自然给你安排得妥妥贴贴。”
“……”李明知脸上有阴郁神色一闪而过。
徐开荣这样的草包,能走到今日全仰仗家中,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若是可能,谁愿意跟在他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
能做到不卑不亢的也就只有安蕴林了,不过他的下场……李明知皱了皱眉,心中提醒自己那个下场是另有其人,自己万不能说漏嘴。抬眼间瞧见徐开荣已经过去看热闹了,不自觉也跟了上去。
第13章 监院争辩
此刻,领了命令前来刺探的、不明所以凑上来看热闹的、藏在人群中带节奏的,里里外外围了不少。安蕴秀看着面前的一行人,微微挑眉:“众位同窗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纯属好奇,想见见那位贡院门前大放异彩的安解元罢了。”
一个穿着监生衣服的青年站了出来:“毕竟今年会试有满腹经纶的江才子和聪颖好学的洪公子,谁成想会有人哗众取宠,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抢这二位的风头呢?”
“且看方才江才子瞧也不瞧扭头就走的架势!嗤……人心里,都有杆自己的秤哪!”
安蕴秀听了这许久,已然猜到方才转身离去的男子便是江抒怀。只不过他匆匆离开,丝毫没有与众人打照面的意思,面前这人又穿着监生衣裳,只能是替洪公子前来,顺便带上名气大的江才子当噱头罢了。
将将打发了李明知,洪家的试探这便来了。
她目光微动,抬头看向面前的监生:“阁下还真是热心肠,江才子和洪公子都没说话呢,便来替他们打抱不平了。”
“那自然,宵小之辈,被人唾弃也是自作自受。”
安蕴秀好笑地看着面前表情极拽的青年:“敢问阁下名讳?”
“……”
时元青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怎么漏了自报家门这个环节,眼下被打断言语进攻问名字,气势上就削减了大半。
“时元青。”他语气不善道。
“好的,时兄。”安蕴秀从善如流,“现在人也见到了,时兄打算如何唾弃我?”
“若只是逞些口舌之快,只听风声不见下雨,那还是省省吧。太逊不说,不也是踩着我壮你自己的名声,与你口中沽名钓誉之辈又有何区别?”
时元青一时气结:“本公子与你才不是一路人!”
“那确实不一路。”安蕴秀忽然放低声音,语气凉凉道,“至少我做事都是为了自己,不像时兄,为旁人鞍前马后地当出头鸟,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
时元青语气微僵:“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安蕴秀挑衅意味十足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在他梗着脖子上前时,忽然伸手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二人顿时被书架的阴影密密实实地笼罩着。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不远处,声音低沉:“你瞧,那边那个人叫李明知,是我同乡。知府公子想要欺负我总是派他来,致使我最痛恨的就是他。”
“后来知府为了拉拢我,又说可以让我亲手处置他来泄愤。”
“……”
这些话半真半假,安蕴秀有意离间策反,自然是拣着戳他心窝子的话来说:“但其实,我与他皆是棋子。”
“他平时欺侮我,最后却又落在我手中;而我,能痛快地杀他报仇,也会因此背上杀害同窗的罪名,继续被人拿捏。”
安蕴秀话音刚落,忽然重重地推了时元青一下。自己依着惯性后退时以书架为支撑,顶层厚重的书籍嘭得一声落在二人中间,激起一阵尘土。
“哎这不会要打起来吧?”
田鹏程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立刻被身边的同乡捂着嘴巴拖走。他还不明所以,大着嗓门天真地喊:“咱们不就是过来瞧瞧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吗?不是……你们不会一开始就打算找麻烦吧?”
时元青脸色不善:“安兄真是收买人心的好手。”
安蕴秀面带笑意:“公道自在人心。”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看出来了二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态度,却不知时元青此刻是如何的心神激荡!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被安蕴林猜透了,可眼下却顾不得这些,安蕴林说的话才真正令他心惊。
时元青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书架,实木书架极其高大笨重,放了许多年都未曾出过问题,为何今日如此轻易就掉下了一本书?
书架若是倒塌的话,定能砸死人吧……所以究竟是要砸死谁?
得到洪天成的示意时,他也曾疑虑,安蕴林没什么罪名,只是口舌之争的话根本奈何不了他。听了方才那番话他才渐渐反应过来,即将安到安蕴林身上的罪名,该不会就是自己的性命吧?
洪公子想要让自己死于安蕴林之手,以此来拉拢或要挟他?
时元青顿时惊疑不定,他不敢全然相信安蕴林,亦不敢背叛洪公子。自家小小六品绝无可能抵抗得了洪家,而自己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没办成个所以然又怎能收场复命呢?
恰在此时,方才被拉下去的田鹏程忽然爆出一声怒喝。原来不知是谁趁乱骂了他一句暴发户,田家富裕却少有功名,田鹏程最恨别人说他土,当下就跟那人吵嚷起来。
安蕴秀与时元青对视一眼,初次见面却罕见地有默契。趁着众人去劝架,二人一左一右掼住书架,同时伸脚发力,下一刻,笨重的书架轰然倒地!
书架倒塌发出的声响盖过了之前的混乱,在一片狼藉中,安蕴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环视一周未寻到李明知的身影,不由得勾唇冷笑。
是李明知将自己引至这边的。
她方才那番话确实有策反时元青的意思,可说到底,书架要砸死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安蕴秀目光转了一圈,与时元青对上的瞬间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错开了。她微微挑眉,心道这哥们儿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不说,还能跟自己搭上线。书架倒塌,不过是给双方一个结束争端的理由。
崇文阁的动静不小,很快便有典簿学正闻讯赶来,弄清前因后果之后对闹事者惩戒一番。众人散去后,安蕴秀与时元青被罚整理崇文阁。
崇文阁藏书众多,单是一个书架数目就相当可观。时元青一边整理一边不服,挖苦道:“还以为你多聪明,做的还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安蕴秀扬了扬手里的藏书:“我来此本就承了洒扫整理之责,该多谢时兄帮忙才对。”
一句话便令时元青几欲吐血!
二人一边互怼一边整理藏书,如此这般相看两厌地待了一天,杨新觉终于找来了,还带了些吃食,趁着安蕴秀吃饭的功夫跃跃欲试地要帮她整理。
“先别动。”安蕴秀制止道,“这样摆放藏书不易寻找,我有个法子,待会儿咱们重新摆。”
杨新觉看着已经整了一半的藏书:“整理好的也要重新摆放吗?”
安蕴秀纠正道:“是整个崇文阁,全部。”
“……”
“你没事儿吧!”时元青大着舌头痛心疾首道,“这放得好好的,谁有那闲工夫陪你重新摆?”
他在这儿累死累活忙了一天,听说要全部推翻来过就不干了:“你们自己折腾去,本公子不伺候了。”
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杨新觉下意识想叫住他:“哎你……”
“别管他。”
安蕴秀没所谓道:“他忙了一天了,也该回去休息休息,说不定明天就又过来了。”
“我倒是不懂了,他究竟是来好还是不来好。”杨新觉眼看时元青头也不回地走了,生无可恋地环视一周,“他就这么走了,这满阁的藏书咱们二人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啊?”
他的目光落在巍然不动的安蕴秀身上,神情渐渐收敛变得严肃:“可我们身边当真敢留这么个人吗?贡院门前那事还未有定论,这位时公子可是洪家少爷的跟班儿。”
“不论是谁的跟班,他首先是个人。”
她心里清楚,时元青回去八成是要向洪家复命,可有今日这些事,只要他不傻,就不会继续死心塌地地为洪家效命。而只要他说话保留三分,便是在替自己周旋,自己便能安然等到会试放榜。
安蕴秀当时本可以反过去羞辱一番,弃之不用选择了剖析利弊策反他,便是存了这个心思。
她认真道:“是人都会有自己的利弊权衡,他权衡来之路去之路,我等亦可权衡他。”
第14章 同窗夜话
有之前那一遭,众多监生举人见了安蕴秀都绕着走。她也乐得清闲,每日或整理藏书或认真读书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潜心充电,如同米虫掉进米缸一般待在崇文阁里不出来。
说不奉陪的时元青也在第二日回来了,安蕴秀知道他是被洪家派来继续监视自己的。有人监视能令洪家放心些,也省得他们再派旁人来,于自己而言不算坏事。更何况时元青已经心有芥蒂,未必会将自己的动向全盘告知洪家。
退一万步来讲,一个憨拽的时元青自己还是斗得过的。
安蕴秀毫不客气,搬东西的重活全都交给他。三人读书辩论,日常再你来我往地拌个嘴,也算轻松自在。会试之后约莫月余就放榜,三人不查,时间一晃而逝。
“没想到啊没想到,本公子也能做成这么一件完美差事!”崇文阁藏书已基本整理妥当,时元青正对着整洁明了的排排书啧啧慨叹。
安蕴秀将最后一本藏书码进去,把书籍名册挂在实木书架前,环视多日来的成果亦是满意。
首字母排序法是不管用了,她与杨新觉时元青商议,先大致归类,再用书名字数、相同首字这样粗略的法子重新摆放,最后记录书名挂在书架前。虽然简陋,可比起以往的杂乱无序已经好上很多。
“这样找书就方便多了,确实可喜可贺。”杨新觉拍了拍手,“哎,看眼下将到晚间饭点,不然我们去酒楼吃顿好的,庆祝庆祝?”
眼下离会试放榜没剩几天了,到时候怕是没心思吃喝,安蕴秀略想了想便欣然同往。时元青犹豫了下,见这二人丝毫没有叫上自己的意思,叛逆劲儿上来还非要跟去不可了。
左右洪大人说了要跟紧安蕴林。
此次目的地依旧是醉仙楼,杨新觉一路上都在夸赞这里菜品一绝,会试前那次宴饮没赶上有多可惜。安蕴秀静静听着,心道其实那次自己坐在角落里也是尝过的。
三人到了醉仙楼门前,却被几个威武侍从拦住了:“醉仙楼今日不接食客。”
“可我方才明明看到有人进去了啊?”杨新觉不明所以,还想请他通融,“况且酒楼这么大,我们三个又不会占多大地方……”
话未说完,便见方才进去的那几人被推搡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呼痛告饶声。有几个持剑的侍从目光沉沉地踏出,刀剑出鞘的声响极具压迫感。
“……”杨新觉咽了咽口水,吞回了要说的话。
众人听到那威武侍从语气不善道:“今日我家主子包场,醉仙楼不接外客。”
“快走!”
安蕴秀原本正在往前走,想将杨新觉拉回来,手臂却忽然被人扯住。转头去看,时元青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侧,一手一个将他们往回拉,脸色难看道:“回来!那是洪公子在宴宾客。”
安蕴秀诧异地瞥他一眼,这人,此举是在帮他们?
会试放榜在即,洪天成在此设宴广交宾朋,除却同窗学子之外还有不少官员参与宴饮,俨然是在为他日后步入官场造势。可如此重要的场合,一直以来为他鞍前马后的时元青却无资格参与,安蕴秀后知后觉,时元青应当是对此心有龃龉。
已经落座的食客也接二连三地被赶了出来,众人虽心生不满,可在听到包场的是谁后,无不畏惧于洪家权势而选择了忍气吞声。
安蕴秀眼睫微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抬头,又见一华服公子站在二楼,神色不屑地俯瞰着脚下的蝼蚁。
“……”
逆光的位置使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安蕴秀眯了眯眼,只觉得这道阴影却是实打实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快走!”时元青再度呵斥,强硬地拉着二人离开此地。
聚餐无功而返,又因所见所闻牵动心绪,三人归程中心思各异,一路无话。刚好之前辩论过“不畏强权否”这个话题,杨新觉想起自己之前写的文章,对比今日转头就走的懦夫行径,更是对自己不齿,气鼓鼓地揪了好几撮头发下来。
三人中唯有安蕴秀情绪调整得快,还有心思买些食材回去,似乎是要亲自下厨。可眼下谁还有吃饭的心思?时元青看得万分不屑,对此不抱期待也没关注,一回去便不见人影,只任由安蕴秀一个人捣鼓。
不料没过多久,挺尸的杨新觉忽然吸了吸鼻子,不见人影的时元青也传出了一声喊叫:“你们在吃什么不带我!!”
崇文阁前银杏树下,三人围着一口锅,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瞧。
汤汁鲜美无比,不知是用了什么佐料,时元青尝的第一口便觉得自己能将这一锅全都喝完。孰料安蕴林却说这汤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烫菜。他试了试扔块豆腐进去,再度捞起时,吸满了汤汁的豆腐在入口的一瞬间就点燃了他的味蕾。
“好吃好吃!”
“确实不错,这像是宁州那一带的吃法。”杨新觉正鼓着腮帮子咀嚼,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宁州绥川,江抒怀的家乡。”
“江才子家乡的吃法啊。”
安蕴秀搅着汤底,有心调动气氛,便随口接道:“话说,江家世代书香,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入世?”
“因为之前入不了啊。”
说起这些,生长在皇城脚下的时元青便灵通得多:“据说江家先祖是一位能人,足智多谋,为咱们大晋建国立下不世之功。可后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嘶,怎么说呢,年代久远,真真假假不得而知,总之那位江军师撂下狠话,此生都不会入朝堂做晋臣。”
“他知晓百姓离散之苦,也不忍心看着刚刚平定下来的天下再出什么乱子,所以投敌啊造反啊什么都没有,就归隐了。此后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绥川江绵延至今,江氏子弟不入世已经成了默认的条例。”
杨新觉好奇道:“那江抒怀此番进京赶考岂非坏了先祖的规矩?”
“是有看不惯他的人拿这事戳他脊梁骨。”时元青点头,“不过这都过去多久了,要不是江家人自己抱着那么点规矩叨叨叨说个没完,谁知道?”
“我估计着江家这一代是脑筋转过来了,才让江抒怀来赶考。别的不说,我看过他的文章,确实担得起才子之名。有这才气不科举入仕岂不可惜?往小了说能名利双收,往大了说那就是扶危济世啊,何苦抱着一些没影儿的规矩把自己困在山沟沟里?”
“江抒怀顶着压力来考科举,肯定对功名志在必得,坊间都在押他会是这一届的状元呢。不过这些对我们影响不大啦……”
时元青说得口干舌燥,一转头看见安蕴秀老神在在地吃饭,忽然就想起了在洪家的那些见闻。
“喂,安蕴林。”他装作不经意道,“你这回进京赶考可有什么目标?”
安蕴秀咽下口中饭菜,声线平稳:“金榜题名,封侯拜相。”
对面两人皆是一愣,时元青许久才做出反应:“口气不小。”
“哪个读书人心里不这么想?我只不过是说出来了而已。”她浑不在意,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就如同人人都知道洪家势大欺人,但无人敢说。”
“我想,这世上或许该出现一个敢说之人了。”
“……”
安蕴秀原以为洪继隆在临州做的那些事,是因为偏僻隐蔽从而有恃无恐,可今日的见闻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洪家在京城也未曾收敛,世人虽知,却都畏惧进而莫敢与之抗衡。
发现这个事实其实是件悲哀的事情,好似自己的努力都是无用功般幼稚可笑。
“说的不错!”杨新觉忽然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安兄你不同凡响!走到会试这一关的读书人,谁还没点野心抱负?怎就不敢说了?”
他当初在贡院门前被拦截,心中对洪家早有芥蒂,今日见闻更是平添慨意:“我等若有幸登上天子堂,自然也是盼着做些好事的,安兄你说是不是?”
安蕴秀点头:“氏族兴衰不过百余年,总会有新的风云人物诞生的。”
“是啊,江抒怀都出山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等布衣高升也不无可能……”
杨新觉咀嚼着鲜美的菌菇,含混不清道:“哎,这么说咱们与江抒怀也算是同年了,说不定将来还有机会去江家论道!去绥川吃真正的热锅子!”
时元青目瞪口呆地听着二人交谈,初来时便被识破了目的,他不信安蕴林不知道自己跟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而面对一个心怀鬼胎之人,这世上又有谁能做到毫无芥蒂?
他又感激又别扭,干巴巴道:“你们干嘛在我面前说这些?”
“不是你问起的吗?”
今日见闻令安蕴秀心生感慨,确实多说了几句。她盯着时元青拧巴的表情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同窗把酒,围炉夜话。这种事情还需要防备或较真嘛?哈……”
月光倾泻而下,一墙之隔的地方,江抒怀抱着一摞书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这种行径并非君子所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停下了脚步。或许是来时刚好听他们在说绥川的吃法,亦或许是上次难寻的书因摆放清晰明了而轻松找到,便对那个名叫安蕴林之人留意几分。
少年人的抱负么,金榜题名是读书人的至高荣耀,他自然也是想要的。可在这之前,他背负的是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他因先祖风骨而压下了与天下读书人一决高下的心思,如今天子年幼,世道不平,盛世中为人称道的书香世家在混乱中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家族需要一个人来护佑并打破枷锁。
再过三日,会试便要放榜了。
安蕴林说的不错,自己的抱负也只是……金榜题名。
第15章 会试放榜
放榜这日,杨新觉与时元青天不亮便起来了。榜单会在礼部衙门前张挂,若是去的晚了,决计挤不进那人山人海。
“安兄,还没起吗?”
“罢了罢了,别喊他。”时元青道,“瞧他这几日老神在在的模样,估摸着是胸有成竹,看不看这一眼都一样,咱们回来告诉他一声得了。”
二人的交谈一字不落地被安蕴秀听去,待窸窸窣窣的声音平静下来,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不是没起,而是一宿都没睡。
事关身家性命的事自然做不到全然淡定,她虽则相信千年沉淀下来的改革放在这个世界绝对亮眼,可说到底,变数太多。
李明知徐开荣是变数,江抒怀洪天成是变数,还有洪家这个最大的变数。自己或借力打力无畏上前,或低眉垂首装作恭谦,目前来看是都应付过去了,但之于名次,也确实是一场投机博弈。
安蕴秀翻了个身,捻着枕边的那颗木珠子给自己打气。随即深呼一口气平息心情,开始推演不同的结果自己该如何应对。
另一边,担任着填榜时维持秩序和保密职责的兵部也来了人。兵部尚书胡曜亲临,面上虽略有疲态,周身戾气却依旧慑人,令一众礼部官员低眉顺眼一句话不敢多说。他瞥了一眼榜首名字,微微掀了掀眼皮,好似意料之外。
礼部衙门前,众多举人翘首以盼,队列整齐的兵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待兵士散去,众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在面积有限的皇榜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第一列就不用看了,那必定是江才子和洪公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混乱中,有人喊道:“我就没想过榜首,只要能考上,不管是第几名……诶,第七十一,我中啦!”
会试过后便只剩殿试这最后一关,殿试仅是重新排名,不会落榜,是以会试中榜便是半只脚踏上了青云路。众人甚觉有理,甚至有几人开始学着从后往前看。
推搡间,榜首的姓名反而无人问津。已找寻到自己名次的那人不经意间一个抬头,忽然愣住了:“安蕴林是谁?”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第一列第一个名字不是众望所归的江抒怀,也不是声势浩大的洪天成,皇榜上赫然写着的三个字是——安蕴林!
安蕴秀尚在室内就听到了外头的吵嚷。
以往清冷的崇文阁值房来了不少人,杨新觉和时元青反倒被挤得不见人影。思及今日是会试放榜之日,她在看到众人出现的瞬间就猜到了结果。
还好。
如今,声名也是加在自己身上的筹码,洪家想动自己也得好好掂量。
她推门出去,刚一露面就接到了四面八方的恭贺之声:“恭喜安解元金榜题名!自今日起,该叫您安会元啦!”
“安兄一看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待来日高中状元,成一段连中三元的美名啊!”
“会试过后举人们大多松懈,安兄却能长居崇文阁潜心进修,真是我等楷模……”
来者除了同年举人,还有不少陌生面孔混迹其中。安蕴秀扫了一圈,心里约莫有底,便开始一一拱手道谢,游刃有余地应付眼前的场面。
喧闹背后,一袭素衣的江抒怀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他以往不出山,无从得见其他学子,听长辈们夸赞便真觉得自己是不世之才。之前与安蕴林匆匆几面未曾深交,不曾想,会在会试榜上与之靠得那么近。
安蕴林是会元,第二名是洪天成,第三名,才轮得到他江抒怀。
洪家势大他不是不知道,可安蕴林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压洪天成一头,差距已然显现。与之相比,自己终究还是懈怠了些。
家族兴衰在肩,再难的事情也要去做。既然困境不是不可打破,那么自己,也该较起劲了。
安蕴秀并未注意到远处飘然而过的衣角,她正应付着面前盛大热烈的祝贺场面。同年举人大概是出于蹭喜气的心态,而那些个生面孔……也差不多要显现出自己的意图了。
“安会元。”
一人率先上前,鞠了一躬:“在下礼部侍郎座下文吏,就会试放榜后续事宜特来提点一二。您高中会元乃是天家庇佑陛下恩泽,按照惯例,您需进宫谢恩。”
“可这宫闱重地,您又是初次涉足,若有行差步错可就不好了,还是得有人引荐。”
“……”安蕴秀有些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礼部的文吏,顶头上司不就是把自己送到国子监的礼部尚书李鼎么?李鼎又是洪家女婿,说来说去还是洪家,怕不是见时元青监视了自己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又要有所动作吧?
她只装作听不懂话中深意,拱了拱手:“多谢提点,在下知道了。”
“安会元可有合适的引荐之人?”对方上前一步,语气中十足的引诱,“您若是想找胡大人,那可就不巧了,胡大人近来身体一直不大好,张榜时似乎又吹了风,已经闭门谢客了。”
胡大人身体不适?
安蕴秀眯了眯眼睛,有些在意。刚要开口问个究竟,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不知本王够不够资格来做这个引荐之人?”
众人闻声动作,自觉地给这人让出了一条路,随后便见一高天孤月般的矜贵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步伐不急不缓,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宿凌走到方才开口的文吏身边时停了下:“你说呢?”
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惶恐:“襄、襄王殿下。”
安蕴秀不由得蹙起了眉,初见时便觉得这人不一般,发觉他能跟在兵部尚书身边插手会试后更是忌惮,没想到他竟是一位王爷?
周围众人也意识到面前这位是皇亲国戚,一个个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跪下拜见。心里则在嘀咕皇室宗亲亲临这是多大的面子,这个安蕴林刚中了会元就有这等际遇,实在是惹人羡嫉。
宿凌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本王初抵京城,尚未拜会过皇上,就顺带引会元一同入宫。各位,不必为此费心了。”
文吏自然连连称是,安蕴秀余光瞥见剩下那几个生面孔也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宿凌根本没注意这些,目光直直地落在安蕴秀身上:“安会元,请吧。”
直至二人走出众人视野范围,看到熟悉的马车边守着个熟悉的憨笑着的燕舜,安蕴秀才没好气地说道:“难为王爷隐姓埋名与我同行一路。”
“襄王爵位在封地世袭,想进京自然要隐蔽些。”
安蕴秀睁大双眼:“你无诏进京?”
宿凌坦然点头:“小皇帝管不了我了。”
“……”
安蕴秀跟着上了马车,自觉地坐在书童的位置:“所以王爷此次是特意为了我跑一趟?”
宿凌眼睫动了动,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答卷。”
“一条鞭法,确实是一个极妙的法子。”
他赞赏的语气听不分明,质疑的话倒是实实在在:“不过你确定此策适合在殿试上答策问?确定能说通那些老顽固推行?”
安蕴秀沉吟片刻:“此策,只是为了让我得到会元的头衔罢了,推不推行皆与我无关。”
“如此良策,不推行岂不可惜?”
“所以,殿下到底是想推行还是不想呢?”安蕴秀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您不会还存着收我入麾下的心思吧?”
“确实如此。”
宿凌并未隐瞒:“方才你也看见了,除了那个文吏,还有许多旁的势力想要拉拢你。初入官场想要独善其身属实不易,寻机结盟未必是件坏事。而你最终选择了我为引荐人,是否证明,我还是较得信任的?”
“非是我选择殿下,而是殿下胁迫我。”
安蕴秀也不与他虚与委蛇,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并非抗拒结盟。只是之前殿下隐瞒身份,我不知底细不敢轻易托付;如今么,无诏进京的野心藩王似乎更危险了。”
宿凌卡了壳,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安蕴林堵死了。
他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户部本就在筹划着改革税制,用作会试论题不过是先在学子们之间造势,你的策论与新政不谋而合,来得正是时候。户部尚书宋鸿卓时任内阁首辅,见了你的策论惊为天人,为此力抗洪家,这才拍板定了你为会元。”
“所以推行此策势在必行,殿试也绝对绕不开这个话题,你这个策论执笔者与之割裂不断。届时,既得利益者反对改革,你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宿凌目光转向她:“所以,你若不赶紧寻个靠山谋划全身而退的计策,方才那些找上门来巴结奉承的就会变成夺你性命之人,这回可不仅仅是洪家。”
“劳烦殿下剖析利弊与我详谈。”
安蕴秀神色依旧未变:“可殿下似乎忽略了,我在临州举步维艰的时候,就知道京城是更大的龙潭虎穴。最终决定赴京赶考,对于自己会面临什么早就做好了准备。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会在路上遇见您。”
“就拿这件事来说,殿下怎么知道我没有留后手用以全身而退呢?”
第16章 四方交锋
周围一时寂静,燕舜恰在此时敲了敲马车:“殿下,宫门前似乎有人在争执。”
马车已行近宫门,安蕴秀远远就看见宫门前有两个身着官服的人,正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什么。
宿凌亦跟了下来,瞥了一眼后,回头对安蕴秀道:“这正是安会元此次科举最重要的两个人。”
最重要的人?
安蕴秀品咂了下这句话,跟着他走上前去。刚走近就听那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喝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家中幼弟于年前去过临州,那个徐开荣正是临州知府的独子,他那惨不忍睹的答卷也能中榜属实是见了鬼了,你对此作何解释?”
站在他对面那人略显年轻,却也年过不惑,身居高位多年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指着鼻子骂,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吾弟继隆任吏部侍郎,年前赴临州是奉命承办吏部选调,前去督察巡视官员;科举之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此乃礼部承办,与我有什么干系?宋首辅莫要胡搅蛮缠!”
“礼部承办所以没你的手笔?我都不稀得说你——”老者嫌弃地拖长声音,“你这些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莫要在老夫面前扯谎。总之,徐开荣中榜一事难以服众,你必须给个说法!”
安蕴秀近来有意打探京中权贵的消息,听这几句话已然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一人是时任内阁首辅的户部尚书宋鸿卓,另一人则是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洪继昌。
不过比起身份,还是这二人的争执内容比较有趣。当初会试之前,自己特意掐着点在徐开荣面前晃悠一圈,果不其然引得他心绪大乱发挥失常。洪家为了既成的约定,再怎么惨不忍睹的答卷也要费力圆过去,自然而然地,此事引起了另一方权臣的抗议。
这是她给洪家挖的第一个坑。
宿凌看了安蕴秀一眼,已然知晓这就是她所谓的后手。虽然并不能全然解决问题,可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不能想当然地轻视,这位安会元可不会做无准备之事。
宋鸿卓早年任太子太傅兼中极殿大学士,先帝都曾是座下学生。只可惜先帝年纪轻轻便去了,留下幼帝小小年纪被群狼环伺。先帝临终前力排众议将他送上首辅之位,宋鸿卓即便知道自己这暴躁又拧巴的性子不适合当首辅,也不得不临危受命,替尚未长成的幼帝撑起江山。
他知晓洪家权臣野心勃勃,与洪永寿互掐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洪永寿摔了一跤差点散了老骨头,只能窝在府里颐养天年。还没笑够呢,没成想那老东西的儿子出山了,顶着个内阁次辅的头衔在眼皮子底下恶心自己。
自己之前只顾着与之争论榜首,不曾想还有徐开荣这么个惊天大纰漏。眼下好不容易在宫门前堵到了人,宋鸿卓刚要继续逼问,忽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宋首辅,洪次辅。”
宿凌行至二人跟前拱了拱手,举手投足间一派清贵独绝。
“襄王殿下。”
二人一眼便认出了面前是哪尊大佛,自他进京以来,传到耳边的阴谋论就没断过。
话说,大晋开国之君虽在文治武功上挑不出错处,可在论功行赏维持君臣关系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除了扬言不做晋臣的江军师,国君唯一的胞弟在京中待了几年后,也自请前往封地永不回京。国君挽留无果,特赐了富饶的雍州为封地,念及胞弟在平定天下时立下汗马功劳,又拟了“襄”为封号,襄王爵位在封地世袭。
时光荏苒,宿氏皇族子嗣渐趋充盈,京中各种公侯伯爵遍地跑。但论起声名正统,雍州襄王依旧备受尊崇。
襄王爵位只有一个,历代都是由最出色的嫡枝嫡长承袭。这一代的老襄王主动让贤,宿凌于弱冠之年便登上了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单是这一点,就让人不敢小瞧他。
却是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回到京城。
宿凌坦然受了二人的礼,随后抬手示意起身:“远远便听到了争执之声,二位大人可是有什么未决之事?”
“一些小事罢了,不值一提。”宋鸿卓率先回话,随即反问,“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进宫拜见皇上。”
宿凌分毫没有计较他问的是进京还是进宫,随意回答之后,便侧身将身后的安蕴秀显露出来:“顺便,作为引荐之人引安会元进宫谢恩。”
安蕴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所谓最重要的两个人,她飞快地定了定神,上前拜见:“晚生安蕴林,拜见宋首辅、洪次辅。”
这下,成功地令二人看向宿凌的探究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洪继昌上下打量着这个搅动起许多风云的后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会元啊……瞧着年纪尚轻,年岁几何了?”
“回洪次辅的话,晚生再过月余便至弱冠。”
“未及弱冠便高中会元,真是后生可畏。”洪继昌点点头,语气微妙,“吾弟继隆年前曾去往临州,当时便道临州解元才高八斗。短短数月,你果真有今日这般造化。”
“只是晚生赴京得早,未曾有幸得见洪侍郎,改日必定登门拜会。”安蕴秀不慌不忙地将之前的说辞再度说一遍。
“拜会他做什么?”宋鸿卓急急出声打断,“你如今声名响亮,办的是户部的大事,同洪家有什么可说的?洪太师如今在家养病不见客,你可别上赶着做那愣头青。”
一句话便令洪继昌怒意上涌:“你!”
“你什么你?当初不是你伙同你家郎舅将人困囿在国子监,名为修身养性实为禁足?现在倒站出来装仁善先辈了。”
宋鸿卓嘴上不饶人,转向安蕴秀时又换了一副神情,像是想在她面前刷一波好感:“今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必畏于他们整日待在国子监。”
洪继昌气得说不出话,碍于场合又不得不强行压抑,只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安蕴秀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勾唇,仇敌吃瘪的样子真是无比赏心悦目。何况她原本也只是客套之言,宋鸿卓这话更是直接替自己回绝了。
宋鸿卓早在看到策论时便对这个后生心生欣赏,如今见其相貌堂堂行止有度,越看越喜欢:“你如今高中,该好好筹备殿试才是,谢恩的事不急。如今天气渐暖,皇上去行宫玩赏了,孩童天性难免贪玩,没个十天半月怕是不会回来。待皇上回宫,你再来拜谢不迟。”
“你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到老夫府上辩一辩学问。”
宋鸿卓这话虽是对安蕴秀说的,但显然听众不止一个。他刻意提及皇帝不在这事,说完后还轻咳一声,转向宿凌:“襄王殿下,也请回吧。”
“皇上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
宿凌原本一直都未出声,此刻语气中却染上肃意:“当初先帝托孤的时候,没有让宋首辅待幼帝如此懈怠吧?”
“……”
“殿下……”宋鸿卓神色几经变幻,逐渐严肃起来,“教训的是。”
他越过宿凌朝安蕴秀道:“你先去曲春园稍作休息,老夫稍后便去寻你。”
安蕴秀并非不识趣,闻言拱了拱手悄然退下,给这二人留下密谈空间。
曲春园就在皇宫不远处,多是供众臣上下朝时歇脚小憩。安蕴秀行走在这绿意盎然的园林之中,仔细梳理着近况。
宋首辅方才那番热络的表现,足以证明自己已经入了他的眼。加之高中会元,自己在朝堂已然开始有了名姓。
照这样来看,被解禁国子监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国子监算是个避世之地,挡住了很多麻烦,只要哄住了时元青便能安全度日。眼下出了此地,四面八方的窥探便只能自己来应付了。
地位的提升往往意味着更高的挑战,安蕴秀隐隐意动,眼下中了会元,登上了更高的平台,要考虑的事情自然就更多。便如眼下宋鸿卓约见自己……其目的,安蕴秀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敛了敛心神,自己并非这个时代刻板守正的读书人,若能借势扶摇直上,自然也不会拒绝。
安蕴秀边走边想,绕过园中九曲回廊,忽然在尽头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江抒怀面如谪仙清俊,温其如玉,比起宿凌那种权势养出来的贵胄,更像是端方守正的儒家君子。安蕴秀这是头一回与他打交道,也是头一次知道,鼎鼎才名的江才子竟还有一副这样的好相貌。
第17章 曲春会谈
“江公子。”她上前行了个书生礼,“这是在等人?”
江抒怀看见她似乎并不意外,拱手道:“与安会元同。”
安蕴秀挑了挑眉,感情宋鸿卓不止约见了自己一人?
略想一想,她倒是能理解宋鸿卓为什么这么做。洪家权势滔天,众多子侄门生扎根在国朝的里里外外,此次科举洪天成与徐开荣二人的名次更是彰显了权臣威势。朝局混乱至此,宋鸿卓便要提拔能人志士加入自己的阵营,安蕴秀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决定与之结盟各取所需。
江抒怀才华出众,收到橄榄枝并不奇怪。只是多年前的诺言都要传承的守正家族,如今做出这等站队之事,倒是奇了。
左右现在宋鸿卓还没来,也不妨多说几句:“听闻绥川江家学典藏,泽庇一方,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如今得见江公子便知此言不虚。来日若有机会,在下定会前往拜会。”
江抒怀似乎笑了笑:“家学无趣,热锅子倒是一绝。”
迎着安蕴秀微滞的表情,他语带慨意道:“待天下太平,布衣还乡,倒是能请安会元去尝尝。”
……布衣还乡?
江抒怀顶着骂名赴京科举,最后只是为了布衣还乡?
“那想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安蕴秀有些知道他的理由了,“天下太平这个前提,属实不易。”
“想来今后与安会元并肩的机会也不会少。”江抒怀点头表示同意,忽然朝着她再度拱手,“那便请多指教了。”
安蕴秀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正躬身回礼,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笑声:“哈哈哈,能看到你们同窗和睦相互扶持,老夫甚是欣慰,只觉国朝兴盛有望啊!”
二人闻声回首,只见宋鸿卓正阔步走来,一扫之前的紧张严肃,颇有些容光焕发的模样。安蕴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估摸着应当是方才宿凌与他说了什么。
“这届举子中,老夫早早便看出你们二人大有可为。”
宋鸿卓示意他们起身:“江抒怀小三元名声响亮,安蕴林虽因家中贫苦走了些弯路,眼下却连中解元会元,来日成一段**的美名也说不定。”
安蕴秀尴尬地看了江抒怀一眼,早就听说这位宋首辅说话直,他是真没想那么多啊。
好在江抒怀神容淡淡,似乎并不在意。二人便随着宋鸿卓行于园内,听他侃侃而谈,从不久后的殿试说到日后步入朝堂,言辞间似有所指。安蕴秀与江抒怀原本就知晓他有招揽的意思,自己心里亦打着算盘,自然是答得熨帖,一番谈话和谐无比。
安蕴秀一路扮演着合格的捧哏,听他又在会试策论的题目上说了半晌,末了提及自己的答卷意犹未尽,说什么纸上得来终觉浅,要指派二人去京郊农户处实地调查一番。
调查税收是户部的职责,待接下这个差事,明眼人就都知道他们是为宋鸿卓所用了。
江抒怀敛下眉目,平淡地应了一声是。
宋鸿卓捻须点头,复又开口:“你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虽然问的是你们,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安蕴秀这边瞥。江抒怀目光扫过二人,识趣地没有开口。
安蕴秀抿了抿唇,按她的设想,这次交谈合该提起另一件事的。
徐开荣中榜如此不公,明显是洪家的手笔,宋鸿卓为了打压洪家定会严肃处理,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一步棋。而自己有身死临州的传言,充作人证再合适不过,借此机会,不但能处置了徐开荣,也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归入宋鸿卓麾下。
可眼下,自己这把好刀巴巴地送上门儿,宋鸿卓却视而不见,从头到尾都对徐开荣之事绝口不提,而是用调查税收这种法子让自己为他所用。那徐开荣呢?是另有法子处置他,还是要就此轻轻放下?
宋鸿卓与洪氏一族敌对,方才宫门前与洪继昌那番互呛便可以窥见。可为何刚刚还义愤填膺,现在又放弃了这么好的打压机会?
“其实晚生在临州时,曾有幸,远远见过洪侍郎的仪仗。”
“方才又见洪尚书,猛然惊觉这二人竟是亲兄弟。”安蕴秀无法直接开口问徐开荣之事如何处置,斟酌片刻,委婉地问了个为官避讳制度,“敢问我朝可有为官避讳之说?兄弟同任吏部尚书与侍郎竟是可行的么?”
四下人声骤消,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响愈发清晰。宋鸿卓笑意收敛,叹了口气:“先帝驾崩得突然,时值朝野动乱,洪继昌在清理朝堂重整秩序上也算出了大力。他分身乏术,想让自家胞弟跟在身边助力一二,事急从权,没道理不允。”
“这世上许多事都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譬如这亭子,搭好之后才发现里头有几根朽木。”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亭子,“个中机关如此精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贸然抽出,怕是整座亭子都要被毁了。”
“……”
这话,宋鸿卓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不能,但是他妥协了。
安蕴秀抬头看向宋鸿卓指的那座亭子,周遭依势装饰了好几块巨石,伴以淙淙流水,峻峭秀美。一块匾额正正挂在中央,上书:风雨亭。
风雨亭,风雨……如晦。
她没有再接话,倒是江抒怀适时开口,问了几个有关京郊农户的问题,末了弯腰拱手感谢首辅赐教,得体地结束了这次会面。
“在遇到洪次辅之前,宋首辅正在与我谈及胡大人的病情。”
江抒怀转过身与她并肩而立,看向不远处的风雨亭:“自贡院风波后胡大人便身体抱恙,这病来得不巧,不但令洪氏一族气焰更盛,毗邻的大渊也对我朝虎视眈眈。宋首辅只得筹谋各处,勉力抵挡一二。”
安蕴秀垂眸不语。是了,分庭抗礼的双方势力关系都是很微妙的,内部势均力敌,则外族不侵。洪氏一族于家国尚有用处,故而宋鸿卓再怎么看他们不爽,也不会贸然想着铲除,只是在他们过于猖獗时遏制一二罢了。
而胡大人在贡院门前替学子们抻头,则是打破了这种平衡。后续因果随之变动,到宋鸿卓这里,只能为了大局而选择洪家,并遏止自己的私人仇怨。
江抒怀点到为止:“罢了,如今这世道,早不是先帝在时可比拟的了。”
胡大人是自贡院回去后才开始抱病的,这句话足以引起许多遐想。江抒怀神情微妙却并未声张,因着安蕴林之前的表现,此刻竟隐秘地希望他能做些什么。
胡大人是因为贡院替他们出头,才被算计了吗?
安蕴秀有些烦躁,连未入官场的学子都知道洪家的野心,与之对抗的政敌岂会不知?洪家在科举上做手脚,胡大人他们未必不知道,只是这事本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竟是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致使事情无法收场。
事到如今,哪怕私人恩怨再盛,她也不得不承认事成之后影响巨大。或者说,自己现在还不配成为双方鏖战的导火索。
这是千百年来王朝形态下生成的机制,非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安蕴秀终于抬起了头,深吸了口气。今日这番曲春会谈,没有预想中的指摘宿敌,调查税收也非是重点。宋鸿卓给自己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舍下恩怨,顾全大局。
“多谢江公子提点。”
江抒怀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安蕴秀压下情绪,扯出一抹笑:“容我回去休整一番,三日后即可赴往京郊探查。江公子,那便三日后再见吧。”
第18章 故友送别
归途并不遥远,只因安蕴秀心不在焉,磨蹭了许久回到国子监时,已是月上中天。
“我得走了,这件事还是烦请你转告他吧。”
国子监门前,时元青被两个小厮簇拥着似是要走,一手叉腰,另一手还在冲来送行的杨新觉比划。
“转告什么?”
杨新觉闻言转身,惊喜道:“蕴林!”
“无名某的家事,叨扰安会元喽。”
时元青也跟了上来,阴阳怪气道:“听说你被宋首辅解禁国子监,今后不会再来了。也好,免得是我先走,拂了会元的面子。”
“蕴林兄回得这样晚,合该受久等之人的气。”杨新觉笑着打圆场,“时兄会试榜上有名,恰逢时大人调任,迎来送往之事不胜枚举,他这是要回去应酬呢。”
安蕴秀了然,思及自放榜以来,自己这无亲无故的人都少不了这些场面,时元青身为六品京官之子就更不必说了。当即拱手诚恳道:“那便恭喜时兄了,预祝时兄前路坦荡,步步高升。”
时元青偏头轻哼一声。
三人便在此寒暄一番,安蕴秀问了时杨二人的会试,得知虽名次不一,却均已是贡士之身。眼下各有差事打算,离了国子监,怕是再难聚齐崇文阁前银杏树下的一口热锅子了。
“此处一别,怕是要各奔东西了。”
杨新觉语带慨意,正想抑扬顿挫地来一首送别诗,就见一卷布帛迎面飞来:“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接住展开,一幅围炉图映入眼帘,正是三人围炉夜话的情景。画中人与景描绘得宜,一派和谐,俨然一众志趣相投的同窗仕子。
时元青轻咳一声:“送别。”
这般明显的美化滤镜,除却画师极擅丹青的缘故,这副情景在他心里应当也是占据了分量的。
安蕴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思及自己今后势必要走向与洪家对立之路,也不知再与时元青相遇是何等光景。她接过围炉图,以目光寸寸描绘,开口道:“时兄丹青妙笔,只不过这画作太过风花雪月,似乎与当时心绪不同。”
二人立刻想起当时醉仙楼宴饮不成的缘由来,时元青眸中划过一抹深思,并未如往常一般暴起反驳。
“我倒是知道一种画法,以碳条作画,不似寻常画作写意,却能做到栩栩如生,与真人相差无几。”
时元青来了兴趣:“是什么?要怎么作?”
安蕴秀摇摇头:“我不会,只是见过。”
“……”
时元青暴起反驳。
笑闹够了,一旁小厮也在哀哀催行。时元青收了手,别扭地辞行:“待我处理了家事,再来……”他偏了偏头,“来蹭饭。”
安蕴秀轻笑,颔首应下:“那必然是管饱的。”
直到目送时元青离开,杨新觉才轻声开口:“他心中已然动摇,与洪家的关系想必不会长久。”
夜风微拂,周遭一时寂静。二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国子监门前,望着黑洞洞早已瞧不见人影的前路。
“我今日去了胡大人府上探病。”
杨新觉忽然回过头来,眸光明亮:“之前与你谈天说地,只当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如今你高中会元,又得贵人青眼,已然具备一战之力。今夜又见时兄似有归改清流之相,方知仅我懈怠已久。”
“蕴林,我们定要——顶峰相见才好。” 。
崇文阁廨舍中,一灯如豆。安蕴秀送走了杨新觉,正在翻看着有关税收的经义论著,脑中却仿佛有两拨小人儿在争斗,一刻不休。
她已然意识到宋鸿卓和洪家完全撕破脸并不现实,徐开荣之事横亘在前,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来将此事揭过。若自己还打算归附宋鸿卓,没有比解决这件事更好的投名状了。
只不过这种做法之于自己而言,费尽心思给仇敌使了个绊子,最终却要放他一条生路,难免郁结。
安蕴秀忍不住抬手扶额,心绪波动难休。若是只此一次倒还好说,可堪堪出手便这样艰难,那以后呢?
更何况,体面地将这件事压下去本就难度极大,若是让旁人得知,岂不是要以为宋首辅主动让步是怕了洪家?
……等等,主动让步?
虽说现在双方都想让这事过去,可与此事纠缠颇深、更有可能出手遮掩的,明显不是宋鸿卓啊!
安蕴秀放下了揉额角的手,一个主意悄然生成。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群轻折轴积毁销骨。纵然自己现在不能奈他们如何,也得把这个暗桩埋下。
第19章 诛心弄权
不久后,京城传出风声,“落墨公子,不忍睹卷”成为禁忌话题,似乎有人在刻意抑制此事。同时有意无意地,洪家的名字被屡屡提起。众人只当是洪家出手压下此事,彼此心照不宣,不再提起,任由此事逐渐消弭。
只不过,“洪家臣气焰嚣张操纵会试,徐氏子极尽谄媚攀附权臣”的论调,在坊间着实流传了好一阵子。
而策划这一切的安蕴秀早已回到了会试前当家庭教师的那条小巷子。自放榜以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拜访,很多富商有意结交赠送银两,甚至还能见到一些官员的影子。她应付了第一场就有第二场,只得借口处理宋鸿卓的差事,悄悄从客栈搬回了小巷。
这几日她与江抒怀一同走访了一些农户,整理成卷宗细细了解了田税之弊。二人互通消息之后,决定今日再度前往京郊一探究竟。
京郊旷野,原本是有农田的。只不过毗邻京城之地,不说寸土寸金,总也是比旁的地界贵重些。这些良田经过兼并后大多落入了达官贵人之手,被改建成了庄园别院,原本的农户也化身成为佃户。
眼下,十几个佃农劳作完毕,正结伴朝这边走来。安蕴秀瞧着他们农具制式相同,彼此言谈间又颇为亲厚,想来是出自同一主家。
“若这么多人均是同一主家的佃农,这位主家少说也有三百亩田产。”江抒怀眉头紧皱,“可我向宋首辅请教过,京郊这片单户的田税数额,似乎与之对不上。”
隐田之弊,历代明君都不能全然解决,更何况是眼下没什么威慑力的小皇帝。隐田成为权贵敛财的不二之选,安蕴秀一点都不奇怪。
“再看看吧。”安蕴秀随口搪塞,这种事属实不是他们能管的。
江抒怀听她这敷衍的口气,眉头皱得更深了。只不过尚未开口,就被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请官爷再宽限几日,我定会想办法,将税银如数奉上。”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在这群以青壮年为主的佃农中,身形显得极为佝偻。沾了泥巴的锄头还在身旁放着,就被几个税吏模样的人挡住了去路。
江抒怀被安蕴秀拉着躲进一旁的树荫,悄声道:“这老者不是佃户么?”
佃户没有自己的土地,自然不用交田税。安蕴秀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言简意赅道:“但人头税是没办法免除的。”
就像自己在临州时那样,就算是流民,一但找到了立足生计,也得赶紧去落了户籍,好奉上自己的一份人头税。毕竟在古代,人口也是重要的资源和实力。
卖了土地化身佃户,便不用再承担田税;可若是连自己的人头税都承担不起,便只能卖身为奴了。可这位老者……
“爷爷!”
一个小童跌跌撞撞地奔来,身形单薄得好似一张纸。即便被老者护住藏在身后,依旧是满脸的惶恐。
安蕴秀无声地叹了口气,老者年纪大了,怕是连当奴仆都少有人会接受,更何况还带着个小孩,难怪会生活艰难了。
“哟,老李头,这不是你家那个小病秧子么?”
税吏嗤笑道:“听说他每年吃药都得花你好几十两银子?唉,这讨债鬼,何必呢?你从中挑出个零头都够交税了,也免得我们上门来找。”
老者仿佛听不出话中的嘲讽,只一个劲儿地埋头作揖:“孩子的病耽搁不得,税银我马上去筹,求官爷开开恩,再宽限几日……”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办不成差事回去也没法儿交差呀。”
话虽如此,税吏面上却未见几多急迫,而是对着老者继续出言讽刺:“你本来就干不动活儿了,还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一大把年纪了还天天忙里忙外的,没攒下一个铜板不说,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棺材本儿都赔进去了吧?”
“你说说,你不辛苦谁辛苦?”
“就是,依我看呐,什么时候这小拖油瓶病死了,你才能过几天自在日子哟……”
眼见他们越说越过分,江抒怀听不下去了,刚要上前,手腕忽然被人攥住:“别过去。”
安蕴秀蹙眉道:“此行只是昭告世人我们已经为宋首辅所用而已,末了将所探之事理作卷宗呈上便罢。我们并无官爵在身,不宜贸然出手。”
她虽怜悯这对祖孙被税款所压生活艰难,却也知道税吏是按律行事,若想相帮,事后赠些银两即可。可若贸然出手,且不说自己与江抒怀恐难全身而退,这对祖孙是否会被秋后算账也未可知。
毕竟盯着改革税制的人多了,自己与江抒怀近日来的行动,想来也是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的。
“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江抒怀却是很气愤,连带着对她方才敷衍态度的怒气一并迸发:“宋首辅如此信任你,派你来调查此事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民吗?眼下众生苦难皆上映在你我眼前,你竟是要视而不见吗?”
“我不是要置此事于不理,而是……”
“甲儿!”
一声极悲极痛的呼喊响起,正是来自于老者。
正在争执的二人心中猛地一沉,再次看向那边时,只见原本满脸惶恐地躲在爷爷身后的小孩,已经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了,后脑正正撞在一块石头上。
“呃……”一名税吏悻悻地收回手,辩解道,“我就轻轻碰了一下,想把他拉出来看看而已,谁知道这小孩儿这么弱不禁风。”
“咳,我说老李头你也别太伤心,拖油瓶没了,你以后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不是?”
“……”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安蕴秀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看到江抒怀要冲出去,便唯有不能让他出去这一个念头。
“别过去!”
种种利弊得失的计算仿佛骤然失去光彩,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足以成为午夜梦回时萦绕不散的扣问。安蕴秀咬紧牙关,只死死地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告诉江抒怀:“先离开这儿!”
他们二人规规矩矩地相识、相处,没有一见如故互诉衷肠的佳话,却又彼此欣赏,端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怒目而视不肯相让的局面,也从未想过,会如亡命之徒一般奔过野草矮坡,推搡着要握紧或挣脱腕间的那只手。
待停下来时,面前一派天广地阔,野草闲花随风摇曳,像是踏青游玩的好地方,那片混乱不堪的血腥之地已被甩在身后很远。
安蕴秀放开了江抒怀:“这里出了人命,无论是田庄地主还是税吏定会有所动作,多半是遮掩此事。命案的目击者可不是什么好身份,我们不该出面。”
几句话的功夫,她仿佛已经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开口声音十分冷静:“事已至此,我们应当想想后续该怎么办,而不是让自己也身陷泥潭。”
“如此铁石心肠之人,哈,实是不多见。”
江抒怀神色难看,似乎忍无可忍:“可你若当真如此狠得下心,到手的仇敌把柄,又为何要放他一条生路?”
“……”
“他”是谁,二人皆心知肚明。
安蕴秀没料到他忽然提起徐开荣之事,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沉默许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江公子你呢,你科举入仕,是为了兼济天下吗?”
江抒怀身形骤然僵硬,思及自己入仕的初衷,这句问话犹如当头一棒。
“安会元。”他声音艰涩道,“你真是个天生的诛心弄权者。”
第20章 黎民之忧
葳蕤绿树掩映了江抒怀愤然离去的背影,浅飞的雀蝶扇动翅膀,送来一阵酒气。几个学子模样的人出现在不远处,笑嘻嘻地要请安会元移步喝两杯。
安蕴秀木然地瞥了一眼,竟还从中看到了几张熟悉面孔。看来此地确实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只不过同年仕子们对于早早便崭露头角的自己和江抒怀显然不是很服气,方才二人不欢而散的场面,怕是要成为一则流传许久的笑话。
她理了理情绪,躬身谢绝了这番“好意”,随即转身离开。
天远地阔,却不知去处在何。安蕴秀走了一阵便茫然地停下脚步,心中郁气不散,恍惚间碰到腰间缀着的钱袋里还有几块碎银,才回神一般要去看看那对祖孙。
此刻,佃农尽数散去,大槐树下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抱着了无生气的孙儿在痛哭。几个税吏站在一旁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该怎么处理这事。
哭声呕哑,不忍卒听,似乎还伴随着江抒怀尚未散去的质问。安蕴秀行至不远处停下,垂眸看向被自己攥到变形的钱袋,恍惚间觉得烫手至极。
我不像安蕴林,我只知道,若是不往上爬,徐开荣家里一个小小管事就能要了我的命。此来京城,最开始是为了自保,后来又想着复仇,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解黎民之忧。
及至此时,方始悲悯天下。
她不由得开始设想,方才若听了江抒怀的话会怎样。抬眸间握掌成拳,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
“请问,公子可知京郊盈园在何处?”
一道女声忽然自身后响起,安蕴秀猛地回神,松手回望,是一个身着湖蓝色衣裙的明艳少女,并着两个丫鬟,像是迷路了。
少女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唐突地直接看过来,似是有些羞怯,声音也小了许多:“我随家中哥哥一起来盈园踏青,不慎迷失方向,烦请公子指个路。”
安蕴秀收敛情绪转头回避,随即回忆了下方才那几个劝酒学子的位置,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多谢!”
那小姐声音雀跃,只不过没走几步就再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打量那道修竹般的身影:“这位公子……可也是来踏青的?”
两个小丫鬟一对视,便知道自家小姐在想什么,当即接过话题:“对呀,若公子也是来踏青的,何不一同回去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公子若是肯为我们家小姐带路,府上必有重谢。”
安蕴秀此刻并没有心思应付旁的,刚要开口婉拒,便听那小丫鬟骄矜道:“我家小姐可是洪尚书府上千金,洪太师唯一的嫡亲孙女!”
“……”安蕴秀登时僵住,瞳孔微缩。
报出这等响亮的名号,惯常是得到恭维、事事顺遂的。那小丫鬟神态倨傲:“如何?这路,公子可带得?”
“环儿!”
洪云韶有些羞恼,喝止丫鬟后歉意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自己回去即可,多谢指路。”
洪家的千金如何会一个侍从都不带地在这荒郊野地迷路、还与自己偶遇?
安蕴秀并不相信这是巧合,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大难不死”后赴京赶考,是否知晓洪继隆的交易未有定论;贡院门前那一闹,使得洪继昌与胡大人起了冲突;徐开荣中榜之事流传甚广,也难保不会被发现是自己动了手脚。或许在洪家人眼中,自己早已成了不识抬举的头号人物,欲要除之后快。
她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看向面前的洪云韶,这位洪家尊贵的掌上明珠。
“照你所说,那小子倒是个玲珑人物。”
苍老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在外威风八面的洪继昌立刻恭敬道:“是,这后生在朝野之事上还是有几分敏锐的。日前徐开荣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他使计压下了此事。”
压下此事,却把锅甩到他们身上。洪太师心里门清,哼笑一声。
“之前徐开荣上门拜访过继隆,也提到了这个安蕴林。”洪继昌皱了皱眉,“且不说这小子究竟知不知道那些事,单是他这些时日的作为,便知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如今他又投入宋鸿卓麾下,难保日后不会成为大威胁。”
“父亲,我们可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如今已是会元,又入了宋鸿卓的眼,听说前些日子还得了襄王的脸?呵,这小子倒会往自己身上加筹码。”洪太师捻了枚棋子,悠悠然道,“现在想动他可不容易哟。”
这个安蕴林与达官显贵多番走动,想必也知道出身是他抹不去的短处,只能通过此法自保。洪太师又道:“他若是出身世家,那就是能为家族带来荣耀的麒麟儿。对付这样的人,杀之,实在暴殄。”
“宋鸿卓能给的,我洪家自然也给得起,甚至能给的更多。”
他这一生得了两子两女,孙辈却并不充盈。洪继昌仅有一儿一女,洪继隆子嗣虽多,却尽是仗着祖辈荣光的庸才,难堪大任。他们洪家鼎盛多年,万一将来显现出颓势,势必遭到反扑,届时即便长孙聪慧,想要挑起偌大的洪家也绝非易事。
是以洪太师心里总是念叨着这事,一边从宗族中挑选了洪天成跟在身边亲自培养,另一边则是对刚刚及笄的孙女们多了几分关爱。
洪继昌目光沉了沉,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依父亲的意思是……”
“他探查的是京郊那片田亩吧?”棋子落下,洪太师的声音传来,“过几日学子们要去踏青游玩,盈园就很不错,届时让云韶跟着她哥哥们,也去玩玩吧。”
洪继昌想起了安蕴林的脸,倒像是个会讨姑娘欢心的。云韶性子天真烂漫,惯爱看那些风流书生俊俏才子的话本,此事说不准真能成。
云韶是他膝下唯一爱女,如此大的脸面,安蕴林没道理不接受。届时成了一家人,知晓些家中秘事便也算不得什么,而加诸到安蕴林身上的荣耀,也该尽数归为洪家的荣耀才是。
洪继昌想起了妹婿李鼎,即便如今官至礼部尚书在他面前依旧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得玩味一笑。毕竟这些寒门子弟惯于菲薄自身,那便有数不清的短处由他拿捏。
湖蓝色裙摆划出漂亮的涟漪,安蕴秀眸光微眩,再度落在了洪云韶脸上:这位洪家千金出现于此,似乎是个示好的举动。
示好?
第21章 伊人云韶
安蕴秀警惕起来,虽不知洪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两方对峙,占据优势的洪家何至于向自己示好?面前的情景更像是个委婉的警告,换句话说,是之于自己从前做过的事的最后通牒。若还不识抬举,面临的可能就是彻底抹杀。
洪云韶羞涩一笑,微微颔首:“那便就此别过了。”
“姑娘且慢。”
“在下并非不愿带路,而是眼下走不脱。”安蕴秀飞快回神,后退几步侧过身子,将不远处老者与税吏的身形显现出来,“姑娘请看。”
洪云韶见这温雅公子神色真诚,下意识避开目光,小声嘟囔道:“看什么……”
“唔,那位老先生为何在哭?”
两个小丫鬟也被勾起了兴趣,上前围在自家小姐身边探头探脑地往那边看。安蕴秀自知现在是男子身份,往后退了退与她们保持距离,眸中划过一抹深思。
既是示好与警告,自然不能让这位洪姑娘败兴而归,可安蕴秀眼下又实在没有陪她游山玩水的兴致。她担忧万一税吏狗急跳墙,指不定会做出连老者也一并灭口的举动。既然如此,倒不如捅到这位洪姑娘面前,洪家若真有示好拉拢的意思,自然会摆平此事当作给予自己的恩惠。
“哎呀,他们是要干什么?”
那边税吏商量完后,果真捡起地上农具不怀好意地围住了老者,目露凶光。洪云韶立刻冲出来喝止道:“住手!”
“什么人?!”
环儿再次护到小姐前面自报家门:“我家小姐乃洪大人府上千金,还不赶紧住手!”
“洪大人?”
举着锄头的税吏愣了愣,与同伴耳语道:“莫不是那个洪大人?”
洪云韶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岂可仗势欺人妄图行凶?还不快快把东西放下!”
谈话间,洪云韶的另一个丫鬟凑到了老者身边,刚探头看了眼就被吓得连连后退:“哎呀,血!小姐,这老人家的孙儿被人打死了!”
“我就知道你们不安好心!”
环儿很是气愤:“伤人性命在先,现在当着我们小姐的面还敢继续行凶,太嚣张了!看我们回去不向老爷告一状,把你们这些臭鱼烂虾通通杀干净……啊!”
这话似乎触到了税吏心防,只见他扛着农具忽然调转方向,恶狠狠地挥向这边。环儿瞧见迎头劈来的锄头,不由得肝胆俱裂,惨叫出声。
洪云韶就站在环儿身后,见状也是一惊,头脑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恍惚间只觉得被一股力量拽着往后退,“嘭”的一声,锄头落地激起阵阵尘土。
安蕴秀一手一个将人拉开,冲着站在一边呆住的另一个丫鬟吼道:“快去叫人来!”
原想着借着洪家的威势吓一吓税吏,谁料这人忽然发疯,若误伤了洪姑娘,自己才是真的要死透。
之前还想探探洪家对自己究竟有几成耐性,可连血脉相连的洪姑娘都身陷险境如此狼狈,又有谁不是他们手中的棋子?安蕴秀暗骂了一声,趁乱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抢过锄头握在手中格挡,将洪云韶护在身后。
“有事好商量,做什么要伤人?”
“眼下田庄地主尚未出面,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我断决,若伤了洪姑娘才是真的回头无岸,谁也救不了你!”
那税吏呸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装的!”
这片的地主是个大人物,出了命案给大人招来麻烦,他们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本想着解决这老头就算万事大吉,谁知又被人看到了。税吏头脑昏聩,心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给灭口,反正有那位大人物兜着呢。
眼见着他再度上前,安蕴秀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用锄头将人叉回去。税吏挨了几下,伸手就要夺锄头,两下纷争无果,安蕴秀的气力也渐渐抽离,自知锄头落入他手中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只得松手跌他一个跟头,又趁机夺过凶器扔得远些,赤手空拳勉力强撑,盼着拖延些时间好等救兵来。
洪云韶与环儿相互搀扶着往后退,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的这场乱斗。却见原先站在一旁未出手的几个税吏也不怀好意地上前,不由得急道:“公子小心!”
安蕴秀再怎么装扮成男子,但在力气上,与真正的男子相比总还是差了点。只不过她不讲招式也不顾脸面,碾脚踢裆什么都来,这才勉强应付了面前这一个。在看到其他税吏上前后,虽未开口,心中也是焦急万分。
一个微胖的税吏狞笑着走近,一个饿虎扑食,安蕴秀下意识地避让,利用正在缠斗的税吏挡在中间。只不过预料中的冲撞并没有到来,脸上却好像溅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她眨了眨眼,液体落入眼中,视野顿时一片猩红。
胖税吏倒下了,方才那个抱着孙儿痛哭的老者出现在他身后,正手握锄头满脸绝决。
时间似乎静止一瞬,安蕴秀刚要有所动作,又一支羽箭呼啸而来,正与她缠斗的税吏应声倒地。
一大片侍卫黑压压地出现,人虽未到跟前,气势却已然足够。洪云韶见状眼眶一湿:“哥哥——”
眼见同伴的尸体倒在眼前,那群侍卫也一副凶悍模样,剩余的几个税吏这才慌乱起来,心知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一个个神情惊恐连连后退,更有甚者直接跪下讨饶。
来人体态矫健,收弓的姿势很是潇洒。走近后挥手示意下属上前解决这事,自己则翻身下马,来到洪云韶跟前温声宽慰:“没事了。”
环儿嘴快,已然把这边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惊魂未定道:“多亏了一位公子,在前头挡着救了小姐……诶,人呢?”
那华服公子自然知道环儿说的是谁,狭长双眼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洪云韶凌乱的衣饰,又瞥见她微红的脸,道:“无妨,既救了云韶,便是洪家的恩人,将来总有机会再见。”
第22章 散发开襟
“不过几日不见,安会元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安蕴秀靠在马车边上休息,这人方才将自己捞进马车也算帮了忙,况且她今天情绪跌宕太过,着实没心思再与他对呛。
“多谢襄王殿下出手相助。”
她客套地应了声,随即抬手擦拭脸颊。当时血水溅了她半边脸,眼睛到现在还有很强的异物感,身上衣物也因血水和搏斗而变得一团糟,不可谓不狼狈,放在这高雅格调的马车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宿凌没再接话,眼瞧这人雪白面皮上溅落点点猩红,说不出的妖冶,偏偏手上还温和认真地试图抚平这一切,整个人矛盾又和谐,说不出的惑人。
他眼神暗了暗,随即蹙眉转了个面,似乎在唾弃自己。
安蕴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与血污,只不过刚收拾到肩背处,便有轻微的松弛之感传来,吓得她立刻收手按住。
应是方才那番撕扯扭打不慎扯松了束胸,她深吸一口气,含胸靠在马车壁上,悄悄抬眼去看宿凌,却见他不知何时也闭了嘴,脸朝向另一边,面壁也似。
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二人一路无话,只听在外赶车的燕舜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多是在夸京中风物,说什么以往不进京不知道,连个踏青用的庄园都那么奢华无度。
未几,马车停下,宿凌率先踏了出去。安蕴秀慢了两步,拢了拢衣衫谨慎辞行:“多谢殿下相助,来日我定会登门致谢。”
燕舜大剌剌地道:“什么来日,择日不如撞日!话说自打我们进了京,还没跟你好好坐下吃一顿,我可还记得咱们在马车上过年那回……”
他忽然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无他,只因缠斗间撕扯的不仅有衣物,束发用的木簪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安蕴秀却丝毫未发觉。她自察觉束胸松动后,行动间便畏手畏脚,偏巧马车边上有些木雕装饰,一个勾挂,一头乌发便纷扬散开。
走在前头的宿凌似有所觉,一回头便是眼下这副情景。披头散发,周身狼狈,这在向来规整守礼一尘不染的宿凌看来,本该是野蛮无状之态,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好像颤了颤。
安蕴秀暗道一声不好,一时不知该先掩饰哪里,只得僵在原地作出一副雷打不动的镇定模样。听宿凌慢悠悠地踱到自己面前,接过了燕舜的话:“……择日不如撞日?”
“殿下有令,岂敢不从?”
眼下反而不是一走了之的好时候。安蕴秀飞快压下心慌,心中默念三遍稳住稳住稳住,随即坦荡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只不过要劳烦殿下为我准备一套衣物了,哦对了,劳烦再加条发带。”
宿凌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尚未行过冠礼,有些时候就是容易出糗,像现在这样。”她扯了扯自己的头发,面上不见一丝慌乱,反倒还有些无奈和苦恼,“殿下海涵。”
“冠礼……”宿凌神思飘忽一瞬,忽然想起来,上次安蕴林与洪次辅交谈时似乎提到,他快要到弱冠之龄了。
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头发吸引走,安蕴秀反倒自在了些,示意过后便跟着迎上来的丫鬟往府内去了,只留宿凌燕舜站在那里神游天外。
“殿下,你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想安蕴林孤身一人没有长辈,到时候谁给他加冠?这么个大日子却无人可庆,偏巧自己知道了,那是不是要送一份冠礼?要不要再顺便替他加冠?本王虽不是他的长辈,身份却是够的。
宿凌清清嗓子,矜持道:“没什么。”
随即反问:“你又在想什么?”
燕舜呐呐半晌,憋出一句:“我在想,这安蕴林头发散下来还怪好看的。”
“……”
安蕴秀并不知这一切,她被丫鬟领进府内,关上门才长舒了一口气。事发突然,她的情绪也是时上时下,及至眼下才有几分落地的踏实感。
房内备了热水,她却并不放心在这儿宽衣沐浴,只洗了把脸,将束胸束好后飞快套上新衣,在看到那条青碧发带时才犹豫了下:宿凌方才到底有没有怀疑?
冠礼这套说辞当是合理,寻常人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人女扮男装。她在心里自我建设一番,暗道自己方才说了这样的事时有发生,那得让他知道披头散发于自己而言是常态才行。
打定主意,她故意没有束发,只用发带松松系着。出门前还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坦荡。
这种事情,见多了便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可疑了,自己得多晃悠几圈让他们脱敏才行。
当下时节寒意尚未褪尽,院落中次第开着粉白的山茶,安蕴秀推门出来行走其中,只觉得清幽宁静,难以想象繁华京都还有这样的避世之所。
宿凌正坐在廊下,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盏茶,梅香扑鼻,想来应是他所钟爱的梅山雪岭。安蕴秀扫了一圈,不由得叹道:“殿下的日子真是惬意。”
她身着学子青衫,身形修长劲韧,随意地靠坐在长廊扶手上。满头青丝随风轻舞,却又被发带束着不得不妥帖地回到耳畔。眼下姿态潇洒行为不拘,倒真有几分风流韵味。
宿凌收回目光,语气淡淡:“比不得安会元艳福齐天。”
“……”
其实事后想想,也不难猜出洪云韶出现的意图。安蕴秀自是承担不起这份厚爱,此刻又被宿凌知道了,多少也有些难为情。她轻咳一声:“那边情况如何了?”
“洪家千金受惊,行凶之人自然是被捉拿了。”
安蕴秀了然,心道有洪姑娘牵涉其中,洪家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借势目的便也达成了。至少,那位老者不会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洪家抬举你,说不定会乐意替你做嫁衣,可你不是没这个意思吗?”
宿凌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你不要洪家给的脸面,又想借他们的势,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一时投机所得,早晚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安蕴秀想起了遇险的洪姑娘,若至亲女儿都只是可堪利用的棋子,自己自然占不了多少分量。不由得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喽。”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去将这些事写作卷轴呈送给宋鸿卓,随即不免想起不欢而散的江抒怀,面上神色便又淡了几分。说实话,她很敬佩江抒怀这样的人,只不过二人信条不同意见不合,也不知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诛心弄权,她也并不想认下这句评价。
安蕴秀望着院中的山茶花失神,直至青碧发带被风吹至眼前,她的思绪被拉回来,这才惊觉宿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了。
“看来安会元很喜欢这处宅院。”宿凌兀自替她寻了个借口,移开目光慢吞吞道,“这里原是瑾王府,说起来,我还得称这位瑾王一句王叔。”
“只不过先帝驾崩时,担心亲王势大,幼帝江山不稳,便将京中的一众亲王全都遣至封地,瑾王府也由此空了下来。听说他在京城的时候,是个喜好风雅的文士。”
安蕴秀不知他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些,还在懊恼方才心思飘远,也不知有没有给他看出什么破绽。
宿凌话锋一转,似笑非笑:“本王借住于此,本就少见人烟,难得这里的风物能入安会元的眼,又逢你与洪家对峙,居于陋巷说不得会招致祸患。不若,就此住下?”
住下?
她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看宿凌神态微妙,又担心这是他对自己的试探。自己若拒绝,在他看来是否就是欲盖弥彰?毕竟若真是男子,借宿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她容不得半点怀疑,当即便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点了点头:“殿下愿意供我衣食笔墨,我自然求之不得。”
宿凌弯了弯眉眼,心下得意。
安蕴秀原以为这是试探,在住进来的头几天,不敢洗澡不敢解开束衣,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及至后来这里的下人谦恭有礼不逾矩,好像真的只当他是个普通贵客;又发现外出时旁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这才发觉这个决定的不周来:自己帮宋鸿卓处理些琐事都会被视为他的同党,那在宿凌这儿住了这么久——
对此,宿凌好整以暇道:“也可能会被视为本王养的面首。”
“……”
她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道惯常正经的人忽然说起骚话真是让人遭不住。
不过这话恰好印证了他没有怀疑自己的性别,安蕴秀权衡了半天,自暴自弃地想着面首就面首吧,总比被发现真实身份来得好。
况且前几日洪家打着致谢名义的邀约都被她一一婉拒,说不得此刻他们已经磨刀霍霍了,自己可得充分利用这为数不多的人际关系,好充当多方纽带让洪家投鼠忌器。前有为宋鸿卓办事、与江抒怀共事,眼下入住宿凌府上自然也算一重保障。
探查之事已了,安蕴秀将京郊所见整理成卷宗,细细阐明税收弊病,寻了个日子送到宋鸿卓府上。她本打算了结这事就潜心筹备殿试,可是一次偶遇,再度让她感到不是滋味。
宋鸿卓府门前,她与江抒怀擦肩而过,呈上了两份不同的卷宗。
第23章 别尘去念
近日,江抒怀的名字在京中如雷贯耳。
不止因他是绥川江的子孙,会试场上也给出了同样出色的答卷,更因为他主持着踏出了揭露税弊的第一步:一封书表慷慨淋漓针砭时弊,以恶吏伤人为引,土地兼并及税收问题正式成为朝野热议的话题。
当下虽无押题的说法,可税课之说轰轰烈烈,明眼人都能看出殿试离不开这个话题,故而学子贡士多向江抒怀示好,或是借他请见宋首辅。相比之下,同为宋首辅所用的安蕴秀这儿便清冷得多。她正居于瑾王府的一方小院,每天书籍经卷,废寝忘食地筹备着殿试。因着此前与人缠斗的阴影,也会借着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便利向燕舜讨教一些防身术,卯作子息,规矩得甚至有些无聊。
燕舜再一次感慨这人的不解风情来,可苦了有话没处说的自己。在府外溜达了几圈后,捧着一小盒茶叶喜滋滋地回来邀功:“刚巧看到茶庄新上的梅山雪岭,嘿,这玩意儿越来越贵了。”
宿凌执笔坐在窗前,正认真地绘制什么。燕舜将茶叶交给侍女收好,凑过来问道:“殿下画什么呢?”
画卷上是一只发冠,上有麒麟瑞兽的图案,辅以修竹纹路,精美异常。虽说比不上丹青国手,但毕竟是襄王亲笔所绘,其珍贵之所在不同。燕舜心领神会,当即便捧起场来。
“殿下这是要打一顶发冠?”他兴致勃勃道,“刚巧前几天有人送了块美玉,听说是什么……独山玉,很是难寻,拿来做玉冠正好。”
谁知宿凌却摇了摇头:“以他的身份,独山玉冠太张扬了。”
“……他?”
燕舜在脑海中搜罗一圈,终于锁定了一个身影。
自从安蕴林住进来后,他就觉得自家主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平常送吃送喝也就罢了,他可以理解为殿下惜才,想让他专心筹备殿试,可这一顶发冠而已,哪里值当主子亲自动手?主子对安蕴林是不是……
“即便是弱冠之礼,独山玉也太过了,普通银冠即可。”
燕舜乱飘的思绪戛然而止,恍然大悟,原来是弱冠礼啊。
弱冠礼贵重些倒也无妨,他看了看图纸,这种尺寸的银冠加上火耗也用不了五两银子,殿下亲自绘图刚巧提了档次,再合适不过。看来殿下心中还是有数的,是自己多想了。
刚这样想着,自家主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你去拜访工部尚书方松鹤,请他推荐几个擅制银饰的巧匠,务必做得精细些。”
“……”区区五两,竟然值得请工部尚书出面推荐能工巧匠?
况且为一个无名小卒要请动朝廷重臣,让人很难相信你不是在引荐啊,主子你对安蕴林是不是太过上心了?
“朝野中关于我回京的议论,如何了?”
燕舜正匪夷所思,听得此问,立刻想起自安蕴林住进来后又起的新一轮议论,愈发琢磨不透自家主子对安蕴林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如您所料,回京的议论确实淡了不少。”他摸了摸鼻子,正经事倒是没忘,“税弊这事虽是江抒怀提起的,可明眼人都知道,居于幕后筹谋一切的是宋首辅。洪次辅照例出来唱反调,估摸着是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不想变革。如今二人针锋相对,自然无暇议论殿下了。”
“对了,洪次辅还将洪小姐京郊遇险拿来说事,非要横插一脚,安排自己的人进来一同调查。”
宿凌闻言置笔,若有所思。
在这场交锋中,宋鸿卓推出了江抒怀打头阵,洪继昌则使出了洪云韶这张牌,唯有安蕴林隐去了姓名。宿凌回忆起他曾直言“推不推行皆与我无关”,如今竟真是一副不会管的架势,糊弄宋鸿卓的差事。
洞察敏锐,明哲保身,无论在何种意义上,安蕴林都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大多有自己的想法,若想收服就必须用些手段,比如让他自己碰碰壁,再比如趁他恍惚,先忽悠着上了贼船。
宿凌轻哂,襄王尊位同王朝一并传承了数百年,习得的帝王之术分毫不少。眼下安蕴林止步不前,为成大事,自己本应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入棋局才是。
可不知为何,他竟然犹豫起来。
忽然道德感增强不想再使手段利用他?这很没道理。宿凌回忆起自己将他留在瑾王府的行径,本意是宽慰自己以前就这样使过手段,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王府门前安蕴林披头散发的模样。
“……”那是利用,可似乎也隐秘地契合了自己心中不可名状的念想。
他的目光落在画卷中的发冠上,沉默半晌,忽然抬脚往王府东南方向走去。
瑾王府占地不小,安蕴秀的住处正是在府中东南角。小院有一个文雅别致的名字,叫别尘。
见眼下夜幕降临,安蕴秀放下书卷,起身点燃了一根蜡烛。室内逐渐被暖光笼罩,火苗轻微地跳了两下,散发出一阵淡香。
这个时代的烛火不算便宜,只不过身为皇亲贵胄的宿凌根本没把这点花销放在眼里,连蜡烛的蜡油都要挑个顺心的香味,连带着自己也能沾一沾光。她还记得那日夜间,丫鬟笑盈盈地呈上了一个木箱:“殿下见安公子彻夜苦读实在辛苦,特赠宝蜡聊表心意,您夜间读书时点上,莫伤了眼睛。”
这东西虽是寻常用途,工序却复杂繁琐,放在后世也算一件精巧的奢侈品了。虽说这可能只是宿凌顺嘴提一句的功夫,可到底是承了情,安蕴秀心知他虽然装逼了点,倒也不是坏人。
门扉忽然被敲响,正念叨的人忽然出现,安蕴秀挑了挑眉,起身开门相迎:“殿下深夜来此,可有要事?”
我来探探自己对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宿凌心说,开口却道:“探得了些税弊之事,猛然发觉安会元已许久未曾为此事奔波。如今江公子风头正盛,你可会为此感到落寞?”
安蕴秀愣了一下,垂眸遮掩情绪:“落寞倒谈不上,只是偶尔会怀疑,我与他到底谁对谁错。”
江抒怀温和守正,哪怕投靠宋鸿卓一事存有私心,做的也都是利民的好事。而自己仇恨当头,从来都是把利己排在首位,在发觉宋鸿卓不能给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投诚的心思已然动摇,故而呈送给宋鸿卓的卷轴平平无奇。
想到这儿,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无辜惨死的平民有多可怜,而只顾利己的自己又有多狭隘。安蕴秀有些恼,这人大半夜的不睡跑来跟自己说这些,像是诚心要让自己失眠。
宿凌从未涉足她的卧房,如今也是规矩地站在门前,将她的所有情绪尽收眼底,才意味不明地接了句:“对与错要看输与赢,成王败寇,胜者做的事自然是对的。”
这话,高高在上,矜贵傲慢。
安蕴秀听着这等俯视天下的言论,虽知他说的不错,但作为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自然也不会与执棋者共情,将将生出的好感亦被现实的冷水冲刷。她的目光缓缓向上,落在宿凌的脸上。
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怀疑再度冒了出来,她回想起曲春园那次,原本满脸警惕的宋鸿卓在跟宿凌交谈过后,就变得红光满面、一副甚是开怀的模样。如今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面前这位不是什么野心藩王或逍遥闲王,反而很对得起他的封号,是秉持着先人信念来匡扶社稷的。
只不过之于自己,从来都是利用罢了。
宿凌觉得被她目光掠过的地方有些发烫,暗道自己惯常被万众瞩目,不知为何会被她盯得这么不自在。刚要开口,就见她越过自己走到了院中。
安蕴秀掩唇轻咳两声,抬起头看月亮,早已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困局。
她与宋鸿卓接触算是两相选择,拿不到想要的,转身退出即可。而这位襄王设计自己入住瑾王府让世人误解,却是在武断地安排自己的去留。他要韬光养晦好对付危及江山的权臣,之于自己屡抛橄榄枝,皆是为了办成他的事,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死活。
这等强迫独断的行径,若放在以前,她必定扭头就走绝不掺和。可近来京郊祖孙俩的身影时常入梦,江抒怀的声声质问也从未消散,再加上宿凌平时算得上关切的态度,她无处发泄,连质问都没有理由,甚至心底隐隐犹豫,觉得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倒也不必太纠结过程中被推着走两步。
可是,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孤家寡人的性情。
安蕴秀喃喃道:“我倒是有些恼自己这性格了。”
“当初初入京城时我不辞而别,殿下也没有派人来抓,想必是存了旁观的心思,要看我怎么折腾。”她的声音很轻,停顿好久才继续道,“那便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
让我再试试最后一条路。
她不是不能像江抒怀一样站出来,只是想把利剑交给真正的执剑人。
殿试。
到时候文武百官皆在场,万众瞩目。评判者不是宿凌,不是宋鸿卓,也不是洪继昌。
幼主年龄小,多半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安蕴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存侥幸还是要等看过之后彻底死心,亦不知若这条路行不通,自己是否真能放下被利用的芥蒂,心甘情愿地供宿凌他们驱使。
宿凌叹了口气:“你也不必这般逼迫自己。”
他转身与安蕴秀并肩而立,眸中墨色酝酿,终究还是归于沉寂,平静道:“我来此是为了告诉你,皇上要从行宫回来了,你——可以去拜会了。”
第24章 暮色攻心
这是安蕴秀第一次进宫。
上次在宫门前便折了回去,无从得见内里的奢华。如今顺着内侍指引走在宫中御道上,只觉青砖黛瓦雕梁画栋,自成天家气派。
皇帝许久未还朝,大概积存了不少事务未决,许多朝臣都在御书房旁等待,见着这位会元出现也会点头示意。安蕴秀一一回礼,抬头的间隙恍惚瞧见宋鸿卓也站在不远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垂下眼睑,虽不至于羞愧,总也有些不自在。而宋鸿卓却并未出声,不知是视而不见还是想要挫挫她的锐气,总之,安蕴秀再度抬头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安会元,皇上正在接见几位阁老,劳您在此稍等片刻。”
安蕴秀被领进一间偏殿,带路的小太监奉上一杯茶,如是说道。她应下,目送小太监出去以后,轻轻松了口气。
宋鸿卓赤胆忠心,对自己这个后生也算不错,只不过他到底身在局中,要考虑的事情比自己多得多。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自己与他,本就是双向选择。
如此劝慰自己一番,安蕴秀喝了口茶,心神再度放在了袖中的卷轴上。
不同于呈送给宋鸿卓的,这份卷轴中详细地记述了京郊所见,列明税弊条分缕析,末了附上建议,即便是放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代也可堪一试。只消小皇帝有执掌乾坤的雄心,只消小皇帝身边还有宋鸿卓以外的清流。
偏殿外很安静,偶有人声,是从御书房出来的朝臣。安蕴秀耐着性子等着,直等到第三壶茶水见底,才扯了一个经过的太监问问。
“咱们皇上刚见了几位大臣,大概是累着了,眼下正准备要休息呢。”太监弯了弯腰,“会元您再等等?”
安蕴秀默然。
这种时代,君父就是至高无上的,即便那人只是个孩童。一声号令万人臣服,区区等待,似乎本就是理所应当。
她只能坐下来继续喝茶,念及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小皇帝又不像个能耐下性子的人,便趁这机会将自己要说的话组织得简练些,待会儿好汇报得精准明了。
如此这般又等了许久,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好在这次还有人记得自己这个会元,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推门进来,弯了弯腰:“师父说这儿有位会元大人等着,特派奴才来传个话。”
他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安蕴秀也明白了,大约就是一位大臣看不惯皇帝如此消极怠工,追到了寝宫去,结果却被小皇帝捉弄了一顿。
总以为登上了皇帝宝座,即便是幼主也会装出几分持重老成。可直到此刻,安蕴秀才切实感受到,皇帝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顽劣幼童。
“咱们皇上孩童心性,怕是要劳会元再等等。不过您放心,皇上接见会元是惯例,您难得进宫一趟,皇上肯定会接见的。”小太监话说得妥帖,末了又叫了两个宫女进来,说有事可以吩咐她们,自己则施施然退了出去。
安蕴秀已经笑不出来了。
幼主式微,权臣势大;权臣势大,幼主式微。
幼主,故而身边陪伴的多是同龄小太监;式微,则将来发展自身势力的第一步就是身边内侍。安蕴秀回想起这三次传话,来的是三个不同的太监;再看方才那个机灵的小太监,他分明与身边的宫女品秩相当,可他就是能吩咐宫女。
所以除了在内权臣分庭抗礼,在外大渊虎视眈眈,大概十年二十年以后,宦官也会成为这个王朝越不过去的病疴。
安蕴秀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太阳已经西沉,暮云漫天,晚霞笼罩之下的宫殿愈发辉煌灿烂,却也愈发苍凉。
她又想起了京郊的那对祖孙。
脑中起起伏伏地响起了很多人声,安蕴秀目光放空,手上不自觉地将袖中的卷轴攥紧,在平静的氛围中愈发感到窒息。
“会元万福。”一道女声自身后响起。
安蕴秀回头去看,见来者是一位年岁稍大的女子,像是行走内廷的女官,殿中的两个小宫女唤她“刘姑”。
“皇上贪玩,让安会元久等了。”刘姑制止了她回礼,一板一眼道,“眼下宫门快要下钥,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命令,送安会元出宫。”
意料之中。
安蕴秀没有作声,只任由这位干练的姑姑出面,得体地为小皇帝的作为扫尾。末了答一句太后恩德,这风平浪静又暗流涌动的宫中一行便结束了。
“听说您此行是有事要呈禀?”刘姑复又开口,“皇上接见会元畅谈古今是历代传统,如今皇上行差,自然怪不到会元您头上。您可将书表留下,太后娘娘自会转达给皇上和诸位阁老。”
“……”安蕴秀眼睫动了动,终于抬头,看向这位神情冷淡的姑姑。
同宿凌居于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她对权贵豪右的关系了解得也更深,自然知晓如今的太后娘娘出身洪家,正是洪太师之女。
臣子进宫面圣,没见到皇上,把书表留下待皇帝有空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
皇帝年幼顽劣,太后充当皇上与朝臣之间的桥梁照看着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没有理由拒绝。
来者语气不容置喙,也容不得她拒绝。
安蕴秀启唇,声音干涩:“是。”
她盯着那份仿若千斤重的卷轴,被刘姑轻轻一卷收入袖中,心道:这是自己辛辛苦苦要办的差事,却轻而易举便落入了宿敌之手。
御道依然漫长,身边经过的宫女太监低垂着头匆匆而过,暮色笼罩之下,安蕴秀恍惚见看见前方有个人影,就在来时宋鸿卓站的那个位置,像是在等着自己。
她心中一颤,走近才发现空无一人。
“……”
临近宫门,安蕴秀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辉煌的、威严的宫殿,亦是朝着自己狞笑的深渊。
刘姑迎着她的目光,躬身行了个礼。
她身为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亦是洪家一手培养出来的,是以在听说本家老爷欲对一个油盐不进的小子下手时,附耳对太后提了一句攻心为上。
宫中人自有宫中人的手段,兵不血刃方是上策。在行礼送别这位初出茅庐的会元后,刘姑如愿看到对方变了的脸色。
她微微一笑,转身退下。
晚风轻拂,带着些凉意,安蕴秀却恍若未觉,只在脑中细细回顾此次的见闻,细细想着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此前推了洪家的几次邀约,亦是婉拒了洪姑娘这天大的脸面,洪家恼羞成怒有所动作是必然。虽不能直接杀了声名在外的会元,可将这桩桩件件摆在自己面前,已经是杀人诛心了。
幼主顽劣,权臣势大,宦官隐患,太后执政。
安蕴秀确实感到压力骤增。
如此一塌糊涂的局面,何苦涉足?性命总归是排在第一位的。
可刚这样想,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便涌了上来。
她忆起了很多人,从只存于脑海的哥哥到京郊的祖孙,再到春风得意的徐开荣,左右逢源的李明知……如此这般胡乱筛了一波人口,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江抒怀!
自己耍些滑头都能被盯上着力施压,那走激进路线的江抒怀岂非更危险?
安蕴秀当下也顾不得伤春悲秋,立刻拔腿走人!
江抒怀租住了城东的一处院子,二人没闹掰时她也去拜访过,如今循着记忆奔去,空落落的院中却未见那道身影。
她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左邻右舍挨个询问过后,才从一个同样租住于此的学子口中得知,江抒怀每日傍晚都会拿着些书卷出去,看方向像是往南边去了。
安蕴秀便又一刻不停地往南边跑。
只不过越走,周遭事物竟然越眼熟。这边的风物与繁华京城已经相去甚远,多了些普通的建筑,甚至还有一些低矮的巷子,一条胡同里挤了十几户人家,说句话似乎就会有回声。
安蕴秀停下脚步,腿脚的疲累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却顾不得,只绷紧心弦捕捉着周遭陌生又熟悉的声响。
是琅琅书声,似乎有离山的声音。她听不分明,只呆呆地看着踩着书声从小巷走出来的江抒怀,神情少见的茫然。
江抒怀也瞧见了她。
他身着青衫,如邻里描述的那样捧着些书卷,周身气派清逸出尘,就这么站定在不远处。
隔得有些远,安蕴秀瞧不清他的神态,只从断续响起的书声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她想起自己与江抒怀关系尚可时,曾聊过住家家教这段经历,当时还得到了他的大力称赞。
然而二人再度相遇时,却都没了话说。安蕴秀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度抬脚,不急不徐地靠近之后,与自己擦肩而过,随后渐行渐远。
她喊道:“洪家近来可能会出手,你要小心!”
江抒怀站定,却并未回头,声音遥遥地传来:“谢会元提醒。”
“……”
安蕴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大概是因着心有余而力不足,遇事左支右绌,愈发难以应对。
书声依旧,纷乱的心绪回笼,她望着江抒怀的背影猛然惊觉:莫说远在临州的离山,就是同在京城的这条小巷,自己也许久没有来过了。
第25章 自拂意动
安蕴秀回到瑾王府时已是深夜。
她眉头紧锁,尚且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出来,就被一个侍从伸手拦下:“主子有令,殿试之前,安会元不得再随意外出,尤其是那些个偏僻巷子。”
安蕴秀缓缓抬眸,感到一丝讽意。
宿凌之前便有意招揽自己,派人跟着也不奇怪。只是自己还没回来呢,经历见闻倒是先传了回来,竟还被如此评判安置。
“殿下这是要软禁我?”
侍从顿了顿,明显察觉到这位惯常温润的会元语气中的尖锐,思及主子惯常将其奉为座上宾,可别因自己嘴笨将人得罪了。
他立刻解释道:“殿下并非此意,只是陋巷鱼龙混杂,为会元您的身家性命着想,还是……”
“我自有数!”安蕴秀拂袖离去。
这边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宿凌耳中,侍从禀完后恭敬地垂首,等待示下。旁边的燕舜一边把瓜子嗑得噼里啪啦响,一边啧啧称奇:“这倒真是少见,安蕴林从来没有脾性这么大过。”
“主子也是为他好,这在龙潭虎穴转悠了一圈,怎么还不生出敬畏之心,不理解主子的一片苦心呢?”
看主子的笑话早已成了燕舜隐秘的爱好,如今机会上门,他一边嘴上叭叭个不停,一边偷偷拿眼觑向宿凌,就盼着从他脸上看出些不同的情绪。
宿凌神容依旧。
自己有责任在肩,自然不会将该做的事加诸于旁人,也不想看到安蕴林因此受到洪家迫害。小巷偏远,摆明了是诛心之举另有所图,禁止外出也是为了保护他,宿凌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只可惜……
他轻叹一声:“安会元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今夜的值守多往他那边拨些,紧着他的需求,也防着他出去。”
侍从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正在等着看笑话的燕舜:“……”
不对劲,很不对劲。
主子最要脸了,如今被驳了脸面,怎么能视而不见继续对始作俑者关怀有加?
燕舜瓜子都掉了,惊疑不定。主子对自己都没这么贴心过,安蕴林又是哪点入他的眼了?想想安蕴林的态度顶多就是恭敬疏离,也没给主子多少好脸色呀?那他这上赶着的架势到底是什么属性?
他满眼迷茫,看着主子竟然又开始吩咐侍女去别尘院送宵夜点心,更是匪夷所思,转身蹲在门口开始挠脑袋。
别尘。
安蕴秀刚喝了几口凉水冷静下来,一个侍女便敲响了门,笑容温和,在奉上一份宵夜后,还煞是贴心地劝她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
她看着自己刚喝的凉水被换成热气腾腾的茶水,面无表情地想:这是关心还是监视?连一壶茶水的冷热都尽在掌控之中?
随即又有些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暗道自己这是魔怔了,草木皆兵。
今日的见闻确实令人心烦,安蕴秀思绪纷乱地想了很多,虽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却能确定回头投靠宿凌并非明智之举。不说旁的,但看眼下——眼下种种不客气的安排,自认为的保护,何尝不是上位者对于尚有利用价值之人的施舍?
他只是……要利用自己,办成他的事罢了。
话说回来,自己看似地位提升,实则依旧处处受到掣肘,怕是早已走错了路。当初不拘借势是为了更快达到目的,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把希望全盘寄托在别人身上?
安蕴秀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即举杯饮了一口,默默劝慰自己路走错了改道即可,不想屈就便坚定下去,从头来过也无甚可怕。
热茶确实比凉水要熨帖,她心思一动,忽然想起之前受到这样的恩惠时,心中下意识泛起的悸动。
困顿之人得到善待,情感依赖在所难免。只不过终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些举动本该有更合理的解释,人证嘛。
宿凌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上位者,脱不开某些局限。而自己,自从借用了安蕴林的身份,这条路上便没有同行者,怎么能指望一个古人能跟自己有情感共鸣?
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噼啪声响,正是宿凌遣人送来的。安蕴秀盯着那团火光看了半晌,随即果断伸手直触灯芯,也不惧灼烧,直接以二指捻灭跳动的火焰,亦掐灭自己心中不合时宜的踌躇顾盼。
别尘院的灯火熄了,并非如主子所料那般彻夜长明,这令附近的侍从侍女都有些惊讶。
而那位安会元一夜好眠,起床后晨练读书,亦与从前别无二致。比起昨夜面色不善心事重重,反而更容光焕发了些。
众人虽不清楚具体缘由,也乐得瞧见她情绪稳定好侍奉,也好少给自己招来麻烦。如此这般过了几天,侍从心生懈怠,一个不慎,别尘院中就没了那道读书的身影。
宿凌听到消息时正在下棋,圆润的玉棋子磕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他的声音:“不见了?”
他语气如常,却令下首禀告的侍从不自觉地抖了抖。
燕舜暗戳戳等着主子发飙。
宿凌以手扶额,少有地被挑起了几分气性。这股气却又很莫名其妙,他从前不是没招揽过人,遇上些难搞的,冷酷镇压或是体面放手均是选择,却从未有像眼下这般无从下手的情况,不忍利用,也不想放弃。
沉默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手动抚开皱着的眉:“指几个侍从跟上去,不必露面,暗中护他周全即可。”
燕舜:……
不是,你黑着脸酝酿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安蕴林他都无视你的命令了诶主子!你前不久才下的命令,整个府上都知道了,怎么如今被打破了还无动于衷?居然还要派侍从暗中保护他?你还要不要脸了?
若说之前看他烦恼,燕舜还能乐呵呵地看个热闹,可眼下这明显是越陷越深的趋势,都开始打破自己的准则惯例了……这、这陷到最后,该不会要不管不顾地娶个男人当襄王妃吧?
燕舜一阵惊悚,联想此前种种,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好像触到了真相!
“主子,我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呸,就当说!”
这种时候,就算主子恼羞成怒之下要罚他他也认了!燕舜急切道:“你有没有觉得安蕴林长得挺好看的?”
“……”
宿凌很想斥一句无聊,可被这句问话勾得,竟不自觉地想起那日府门前的惊鸿一瞥。安蕴林散了头发,身染血迹,神色从容,是美的。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脸色一变,猛地放下手,连带着棋盘上的棋子也被拂乱几颗。
“真觉得啊?”
燕舜从这番动作中解读出了重要讯息,立刻在一边哭天喊地。随即又记起自己也曾夸过安蕴林长得挺好看的,主子虽然心思不纯了但审美还是在的……不对,该不会就是自己胡言乱语给了主子独特的启发吧?
想到这一点,他麻溜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我就说,我就说!从你画发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区区一顶银冠怎么值得劳驾工部尚书……不对,从你急匆匆赶去盈园的时候!再早些,是赶去国子监要带他进宫的时候!”
燕舜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可安蕴林他是男人啊!”
“你、你是襄王,身上有责任的,安蕴林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你俩凑一起……啧,殿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宿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被这么大喇喇地戳破心事,他倒也没有难堪,反而像有人引路般醍醐灌顶,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事的可行性来。
身为皇亲贵胄,他的衣食住行自小便是最优,所需之物无需开口便会有人捧到他面前。事事都能轻易满足,故而少有特别想要的,难得有欲,竟然如此迟钝才意识到。
可这份欲却是如此荒诞无稽。安蕴林身为男子,又胸怀奇志,将来合该大有可为;而他自负守礼,也从未想过龙阳之好。他们二人站在一起,可以是贤王能臣、交心挚友,甚至劲敌,却唯独不宜成为伴侣。
更何况,无视自己命令的安会元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直以来即便艰难也在不断尝试,对于自己的橄榄枝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口。宿凌知道,那人不愿来到自己身边。
万重山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他虽不惧困难,却也不愿苛求无果之事。
“你说得对。”
宿凌语气中未见起伏,抬手将乱掉的棋子一一摆正,开口道:“他有自己的才华和抱负,不该被强留在我身边。”
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欲更像是一场绮丽美梦,宿凌坦然正视,由着它在脑海中游荡几圈,随即毫不留情地亲手碾碎。
燕舜翻了个白眼:说得跟你敢强留似的。
不过他也因这个回答而松了口气,幸亏自己发现及时,要是等到主子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之际,可就不好收场了。
也幸亏主子并没有到疯魔的地步,还是那个理智的襄王。
第26章 离京外派
“安哥哥,今天的书我都背下来了!”
小女孩甜甜的声音传来,让颓然好几天的安蕴秀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做得好。”
她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饴糖:“这是奖励,拿去吃吧。”
“谢谢安哥哥!”
小女孩拿着糖欢天喜地地走了,安蕴秀环视一圈院中捉迷藏的小孩们,轻轻舒了口气。
大概人在没事做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她之前所见桩桩件件如山一般压在心头,明知要去做些事来改变,偏偏又无从下手,故而整日里心浮气躁。后来遇见江抒怀,犹如在迷雾中被指了个方向,安蕴秀懵懵懂懂地跟上去,这才有了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直接在这儿住了下来,一连十多天没回过瑾王府。虽说衣食远比不上从前,也没有香烛宵夜山茶花,可单是看小童们的笑颜就是别样的慰藉。
这是抛却所有投机,最质朴的一次尝试。
安蕴秀原本就在不断反思自己,迷雾重重难能想通,如今有所行动,在教书过程中亦感受颇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真看见了,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
“江抒怀在另一条巷子,俩人没在一起,估计还掰着呢。”
“这俩人还挺有意思的,学正摆酒不来,偏偏一头扎进这些地方……”
起起伏伏的人声传来,伴以杂乱脚步,想来来者不少。安蕴秀思绪被打乱,神色略冷,抬手招呼小童们先回屋里去。
嘈杂声愈近,十几个人出现在不远处,互相勾肩搭背着走来,参差不齐地问了声好。
安蕴秀拱手回礼:“诸位也好。”
这十几人都是生面孔,挤在一起声势浩大,看这问好的举止却又不像来找茬的。安蕴秀略松了口气,她虽不介意再来一场舌战,可到底小孩们都在附近,还是不要闹起来得好。
话说回来,国子监中与时元青的那场争辩已然传开,多数学子也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果不其然,有人上前解释道:“殿试在即,学正今日摆酒壮行,我等遍寻席间也不见安会元身影,后来才听说了巷间言传身教的美事,特意赶来拜访。”
“是啊是啊,会元如此宅心仁厚,我等实在自愧弗如。”
安蕴秀一一回应,不自觉地想起了时元青。她已经许久未见过时元青和杨新觉,不算美好的初见萌生出友谊也是少有,如今这情景似曾相识,眼前却尽是陌生面孔,倒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意味了。
“还是宴上李兄提及,我们才得知会元如此仁厚行径。席上众多师长对此大加赞扬,让我们都向安兄学习呢!”
一个娃娃脸青年朗笑道:“对了,这位李兄原名李明知,安会元可认得?”
“……”安蕴秀笑意不达眼底,“桑梓故人,自然认得。”
读书人走到这一步自会追逐些名声,这些青年宴罢便赶了过来,似乎也有加入的趋势,开始围观起小童学习的教材教具来。安蕴秀乐得如此,便陪着介绍两句,也听他们说了许多宴上见闻,哪位醉酒后耍了酒疯,谁办了好差事风头正盛,甚至还有几个被榜下捉婿的。
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宴上所知的另一桩事。
周遭气息略微沉凝,娃娃脸青年语气严肃:“听说啊,今年这批进士,多半要被外派。”
安蕴秀有些疑惑:“外派岂非很正常?”以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留在京城为官啊。
“今年不一样。”又有人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今年,西边有了好大的空缺。”
“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又与大渊接壤,近年来不甚太平。告老还乡的,称病请辞的,擢升的,调遣东南的,五花八门。方才在宴上我也算听明白了,朝廷要重新委任西北官员,人选十有八成会落到我们身上。”
“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咱们比不了,同年中有权有势的也自有运作之法,可不就剩我们了?你瞧那落墨公子——”
话未说完便被身边同窗撞了一下。
落墨公子,徐开荣嘛。
安蕴秀眯了眯眼,顺着噤声的众人的目光转过身去,就看见徐开荣摇着折扇出现在巷口。
落墨答卷之事本就令众人不齿,没想到这事还能被压下去,而徐开荣低调了那段时日后,亦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们心知徐开荣必定不会被外派,连带着跟他交好的李明知也沾了光,现在都能在宴席上说得上话了。而自己却依旧前途未卜,若真被外派西北,且不说政绩难挣回京无望,什么时候遇上动乱丢了小命也说不定。
众人不免心有戚戚,也正是因为忧心此事,才会在听说巷间教学后匆匆赶来,除了满腔热血,亦是隐秘地希望能挣些名声保全自己。
徐开荣负手走上前来,轻蔑地瞟了一圈敢怒不敢言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安蕴秀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坦然面对这位死而复生的同窗,语气依然有些僵硬:“蕴林巷间教学美名远播,我可是老早就听说了。”
安蕴秀还没忘记指点众人来此的是李明知:“还得多谢徐兄李兄替我传了这美名才是。”
“……”徐开荣面色一僵,阴阳怪气道,“不妨事,既是美名,自当传扬。摸索些经验,将来任一方父母官时开启民智也方便得多。”
众人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瞟着,自是听出了话中不睦。开启民智,这话说得好像要将安蕴林发配到蛮荒之地一样。
“开荣,不可妄言。”
一位老者的声音传来,徐开荣立刻变了神色,转身迎上去。众人只见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被侍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身后则浩浩荡荡地跟着许多学子。为首的两个众人都认识,一个是声名鹊起的江抒怀,另一个则是出手阔绰的田鹏程。
徐开荣走到老者面前,亦是一副无比恭谦的模样,躬身垂首聆听示下。周遭默然半晌,忽然有人道:“那位是洪老太爷!”
洪老太爷?
在府中颐养天年的洪太师并不容易见到,可年轻时叱咤朝堂的洪永寿确是人人皆知。他们还知道,如今掌管官员选调任命的吏部权臣,正是他的儿子。
众人顿时如梦初醒,纷纷拜见。
在一众弯腰行礼的学子中,直挺挺站着的安蕴秀极为显眼。徐开荣道:“会元这是哪家的道理?”
安蕴秀垂下眼睑。
方才看到江抒怀,她恍惚间以为他被洪家挟持了,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临了还是得向明知道不怀好意的人弯下腰:“晚生见过洪太师。”
她鞠躬的方向,江抒怀依旧无甚反应,倒是田鹏程朝这边瞟了一眼,嫌恶一般地哼了声。
田鹏程自入京以来便热衷于交友送礼,同窗之间的花销一应包揽不说,住处附近几条街的人都塞过荷包。学子们顾惜名声大多婉拒,行止间更是不约而同地多了几分蔑视,轻飘飘地评价一句商人做派。
可他送着送着,竟然送到了洪家面前,得以在权贵跟前时常露脸。众人自然羡慕不已,却也只能酸溜溜地说一句走大运了。
可得了这般好处,田鹏程脸色反而越来越臭。如今都能陪着老太爷一起出行了,他还是梗着个脖子不成体统,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片静默中,洪永寿朝安蕴秀抬了抬手:“开荣心直口快,你莫要在意。以你之才,当留在京中为天子尽忠才对,怎能外派?”
安蕴秀:“……”
合着你跟徐开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想让我与众为敌啊?
以往交锋皆是坐镇后方,她这也是头一次见洪太师,须发尽白面貌和蔼,心倒是挺黑。这话一出,方才还热络地凑上来抱团取暖的同年,看向自己的眼神明显微妙起来。
“太师抬爱了,贡生之中人才辈出,皆怀报国之念;若京外有需,晚生亦在所不辞。”
“老夫喜欢你。”洪太师笑答,仿佛真是欣赏后生的前辈,“以你之才,即便状元也是当得的,一甲三名入翰林院是惯例,自然不会外派。”
围在安蕴秀身边的学子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惯常不出门的洪太师亲临足以引起各方侧目,老爷子大庭广众之下开了金口,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安蕴林,是洪氏一族要保的人。
安蕴秀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有这话在先,即便日后自己是凭本事考上的,旁人也会觉得她走了后门。一技捧杀,似是要将洪氏党羽的标签焊在自己身上,只要留在京城便唯有依附洪家这一条路。
这般想来,外派官员之事流传得也真是及时。毕竟动荡苦寒,诸多未知本就能轻易扼杀大部分反抗的心思。
若是放在自己想通之前,这真是个艰难的抉择啊。
而现在……
安蕴秀叹了口气,甚至还能勾起三分笑意:“不管怎么说,太师美意,晚生先谢过了。”
无谓之争,自然不必。
第27章 意气浮沉
见安蕴秀分毫不为所动,甚至还能露出几分笑意,洪永寿目露深思,心中暗叹一句后生可畏。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他们洪家所用,日后必成大患。
“祖父,您怎么在这儿啊?”
一位妙龄少女忽然奔至洪永寿身边,语带责备:“您身子不好,怎能出来见风呢,害得我好找。”
“云韶不必忧心。”洪永寿转头遮掩眸中精光,转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总在房里待着闷得慌,祖父不过是瞧见宴上众多青年才俊,心生艳羡,出来见识见识年轻人的风发意气。”
洪云韶本是遵从父亲的意思来接祖父,猝不及防在人群中瞧见了那日救过她的公子,当即撇过了眼,小声道:“祖父也不老呢。”
洪永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哈哈笑道:“你都长大要嫁人了,祖父怎会不老?”
他瞧向安蕴秀,似有所指。安蕴秀则立刻扭头躲避,听到他说:“祖父还盼着瞧见你成婚呢。”
洪永寿本就有意促成好事,京郊盈园那事过后,自家孙女也果真流露出些小女儿的痴态。他今日特意吩咐云韶来找自己,促成二人邂逅,以安蕴林的才思,应当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意气也见识过了,什么时候自己家中也添些才算好呢。哈哈,回吧。”
他一发话,众人立刻称是。洪云韶一边搀扶着祖父往外走,一边却是偷偷抬眼,往这边看了好几次。
安蕴秀自然是偏头避开她的目光,故而没有注意到,木门不知何时开了道小缝,七八只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时不时发出些挤拥笑闹。
是那些孩子。
直到众人停下脚步,蹙眉望向那些堪称无礼的窥视,安蕴秀猛然惊觉,立刻挡上前想要解释。
洪永寿制止道:“孩童天真,无妨。”
“倒是你,果真心系他们。”这话说得意味不明。
直到洪家众人走远,安蕴秀才约莫品咂出威胁的意味。
外派,高帽,江抒怀,洪姑娘,小孩们。
顽抗则前路未卜,顺从则金榜题名高官厚禄美人在怀名利双收。在场学子亦有回过味来的,瞧向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些不齿与艳羡。
江抒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冷哼一声,率先踏了出去,众人这才陆续跟他离开。安蕴秀目送他们离去,亦没有错过江抒怀那声冷哼,心道与他的隔阂怕是要更深了。
“安蕴林怎么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地里却早跟洪太师攀扯上关系了。”
出了巷子立刻有人发牢骚,还得到了一众附和:“就是就是,亏我们还把他当同窗,同他说宴上之事,没想到人家早早就有出路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
前头走着的田鹏程忽然停下脚步,扭头说道:“他有出路也是自己挣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田家世代经商讲究的是与人为善,田鹏程这般不给面子也是头一回。想他辛辛苦苦从雍州读到京城,神往已久之地却不是气正风清的模样,什么落墨公子,什么京郊税事,如今连以往敢跟自己对呛的硬骨头安蕴林也开始卑躬屈膝了。田鹏程憋了半天没说话,此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不知道宴上之事,到时候考个状元还是风风光光入翰林院;你们再怎么找他抱团,没那才气有什么用?有本事自己也考个前三,自然不用外派了。”
众人只觉得这话刺耳,抬头瞧见说话的是那个土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本事,不还是走了洪家的后门?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是!往日也不见你跟安蕴林有多交好,这时候站出来逞什么英雄?替他打抱不平?人家状元之才眼中有你吗?”
“谁说我走了洪家后门?谁说的!”
田鹏程恼羞成怒:“你们现在一副清高模样,心里头怎么想的别以为旁人不知道!安蕴林可没主动凑上去巴结旁人,倒是你们,谁让你们跑到这巷子来的?”
他与这位安会元的确交情不深,甚至还有些龃龉,田鹏程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脸红脖子粗地替他争辩,当即眼一闭心一横:“就事论事罢了,我也不稀得旁人说我一句好!”
“哈,好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众人亦憋了满心的火,瞧见个能拿捏的就要发泄。当即嚷嚷个不停,甚至要找人评理。
江抒怀走在前头,他原本在另一条巷子授课,好好的却被洪家侍从请出来走了这一遭。他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心知洪太师那番对安蕴林说的话亦是在告诫自己。如今将将要走,又适逢身后的争执。
找人评理的学子还在嚷嚷,江抒怀停下脚步:“他说错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一如往昔,周遭的喧哗却戛然而止。众人一愣,没料到这位江才子居然会替那满身铜臭的田鹏程说话。
江抒怀说完这话便径直离开,有人瞧着他的背影,疑惑道:“他怎么会为田鹏程解围?”
众人纷纷回神:“对啊,田鹏程可是在替安蕴林辩解啊。”
江抒怀与安蕴林,这二人不应当是水火不容么?
众人离去后,安蕴秀在院中独坐许久。
左右自己已经决定从这些破事中抽离,可留下的人不一样,江抒怀的作为定会被洪家盯上,只可惜自己与他有了嫌隙,想要帮忙也无方。安蕴秀到底挂念这些,思来想去,她敲响了杨新觉的屋门,本意是请他打听打听,没成想竟吃了个闭门羹。
这杨新觉,殿试在即不好生在家复习备考,跑哪儿去了?
她只得给邻里留了口信,约莫过了两日,杨新觉传信过来,二人约在一处茶馆见面。
见面这日,天空蒙了细雨。杨新觉行迹匆匆,衣摆都沾湿不少,到茶馆先灌了一壶茶,才逐渐平息下急促的喘息。
“你我相见随性即可,不必如此匆忙。”
安蕴秀打开折扇替他扇风:“前几日学正摆酒你便未参加,也不在住处,莫不是搬去了别的地方?”
“时兄应酬时搭了把手,他便说家中有藏书邀我同观,我就去时府小住几天。后来……”杨新觉犹豫了下,“一言难尽。”
看他似乎不愿多说,安蕴秀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转而问起了江抒怀的事。
“江抒怀啊,他没事。我打听过了,那天他原本在巷子里教书,硬被洪家侍从请出来的,除此以外没见他跟洪家有往来。”杨新觉道,“绥川江虽然不出世,但在学子们之间的声誉还是有的,江抒怀本人又聪慧。依我看呐,你二人虽同为宋首辅所用,他可比你要吃得开。”
说到这儿,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好奇道:“你们俩到底怎么闹掰的?我听说是在盈园?”
安蕴秀笑意渐失:“往事不堪回首。”
杨新觉“哦”了一声,似乎想起自己方才也是这样搪塞,同窗之间略有生疏,有些不是滋味。
“咳,也别在这儿干坐着了,下一场巡礼马上开始,咱们同去,边走边说?”
“巡礼?”
“巡礼啊。”见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杨新觉脸色凝重了些,“你不知道巡礼?”
“殿试是要进宫面见皇上的,礼仪举止自然不能有错处。自上个月起,就有学官来教导我们面圣的礼仪了啊,你不知道?”
“……”
杨新觉瞧她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是了是了,瞧他们那日围堵你的架势,怕是故意不告诉你。完了完了,三日后就是殿试,你现在学怕是也来不及——”
他试探道:“今日是最后一场,要不,临时抱佛脚,能学多少是多少?”
安蕴秀回神,摇了摇头:“不必了。既然有人诚心不让我知道,即便去了怕是也不会好好教导,平白耽搁你们。”
“这叫什么事儿啊。”杨新觉原地转了两圈,又转过头来数落她,“这事儿你应该知道的呀,乡试那会儿不就有?临州没有吗?就算他们不告诉你,你也该去问啊!这是他们的职责,你问到跟前他们不敢渎职……”
他说了半天,逐渐反应过来,看着安蕴秀若有所思道:“蕴林,我感觉你像是一点儿都不懂这里的规矩。”
安蕴秀倒茶的手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我也是初涉官场,不懂这些岂非很正常?”
“也对。”杨新觉嘀咕了声,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初来京城啊,怎么这些事自己比他清楚……随即猛然惊醒:不不不,以蕴林高中会元之才,自己怎能如此托大?
茶气氤氲中,杨新觉的声音远远近近,最终落到安蕴秀心间。
之于从前的重重困境,她近来隐约想通了一些。今日杨新觉的话更是直戳要害,让她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天真狭隘。
是了,自己一来就是被称作“老爷”的,然而寒窗苦读十数年的是安蕴林,奋力拼杀过院试乡试的也是他。到了会试,这些东西因太过基础反倒不常被提起,便由得自己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纸上谈兵,妄得一些虚浮的美名。这些东西,自己真正知道的有多少呢?
自己确实虚浮许久了。
近日来屡受打压久不得志,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只不过要承认自己不如人,着实不是件易事。
第28章 龙阳之好
安蕴秀送走了杨新觉,复又坐下,细想着近来探知的消息和堪堪定下的决心,慢吞吞地喝着已经冷了的茶。
对面的一位茶客忽然放下了杯子。
安蕴秀垂下眼睫,感受到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惯于隐匿于市井的影卫主动卸下伪装,朝她抱拳道:“烦请会元随属下回瑾王府。”
瑾王府。
廊下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道珠帘,燕舜蹲在一边烧水泡茶,另有一个侍从,正躬身对着帘内说什么。安蕴秀本不欲探究,直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与行踪。
……好吧。
侍从正一五一十地禀告着近日所探得的消息,不成想当事人已然靠近。安蕴秀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观察得挺仔细的,口才也不错。将来要是在襄王身边混不下去了,还能去当个说书先生。”
“!!”侍从脸绿了。
燕舜一口茶水喷出来:“咳,那什么,他只是……碰巧路过那个巷子,听见你的声音才多留了会儿,本意是防着你被人欺负嘛。”
“你可别多想,主子才不会派人跟踪你呢。”
“……”
燕舜将煽火的扇子甩得飞快,边说还不忘给领路的影卫使眼色: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带进来了?
影卫不想理这个不着调的同僚,倒是安蕴秀极给面子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这位大哥护我周全了。”
一帘之隔,宿凌手中的梅山雪岭正散发着袅袅热气,他却心不在焉,没心思品味茶香。
他直觉安蕴林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侍从是在向自己禀告,燕舜也只是站在自己手边。一帘之隔,自己明明就坐在上首,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发现被监视,居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全然不像以往的他。
不在意被监视,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在意?
宿凌眼睫微颤,说不出什么感觉。略略抬眼隔帘望去,适逢燕舜问话,他听到安蕴林随意的声音:“啊,那日的确遇见了洪太师,还被他威逼利诱了一番。我觉得你们猜得不错,洪姑娘后来确实来了。”
“洪太师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府了。”
宿凌终究没有忍住,这话说出来,更像是在昭告自己的存在。
安蕴秀这才转头望向珠帘。
帘子是素色珍珠串成的,颗颗莹润饱满,价值不菲却又不会太高调,非常符合这位主子的审美格调。她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吐槽这人瞎讲究等级上升不少。
安蕴秀敷衍附和:“怪难得的。”
“……”
宿凌想说的是,洪太师这一出府定会引来多方侧目,若让人知道他出府是为了你,你会很危险。
只可惜一道珠帘隔开二人,宿凌瞧不清她的表情,亦说不出更多的话。他心知不该有更多羁绊,保持距离对双方都好,这道珠帘是自己吩咐挂上去的,那便不该取下。
可一开口:“我来教你面圣之仪。”
“你也不必在意洪太师说的那些,只要你行止无错,外派之事他独断不了,我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这话一出,旁边的燕舜顿时满脸惊惧,安蕴秀也有些惊讶:感情他特意遣人把自己带回来,是为了教导礼仪?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还牟着劲儿要冲状元吧?
“不必了。”
安蕴秀本就有未决之事,故而在茶馆中影卫现身时选择了顺从,除却心中千般思量,面上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安蕴林。
她轻声道:“近日偶有所得,觉得世间万物自有因果。虚浮得太久,四处碰壁还是小事,总有一脚踏空万劫不复的时候。故而,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才好。”
“感念殿下恩德,今日回府一趟,只因别尘院中还有些旧物。”安蕴秀解释道,“三日后就是殿试了,我取回行囊,也好少在瑾王府中奔波,扰您清净。”
“咔嚓——”是玉杯碎裂的声音。
宿凌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要不战而降?”
“这叫什么话?人各有志,要走什么路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浑不在意道。
“可你已然身处风口浪尖,洪太师业已出山,可容不得你急流勇退。”
宿凌的声音惯常温和清润,如今却尽数摒弃,不容置喙道:“留下。如今不是你要选什么路的问题,你只需修习面圣之仪,安心筹备最后一关。殿试之前不可再外出,瑾王府自会替你挡下一切窥探。”
这些话果决严肃,分毫不容拒绝。安蕴秀望着珠帘背后那道模糊的人影,也是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是这个时代的上位者。
矜贵、傲慢,甚至冷血。
“那我的声誉呢?”她平静地问道,“洪太师给我制造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我留下,难道要以其爪牙的身份苟且?”
“还是说,您需要一个身处洪家阵营的内应?”
这问话不可谓不尖锐,宿凌却漠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微末之处不必在意。”
“……”安蕴秀磨了磨牙。
珠帘随风摇晃,连带着那人的面貌也模糊不清。近日来萦绕在胸腔不散的郁气终于爆发,安蕴秀忽然大步上前,也不管什么规矩礼数,直接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宿凌没料到她会忽然闯进来。
更没料到她进来后直奔自己,那张脸气势汹汹地靠近,俨然已经超越了自己以往社交的最近距离,甚至还在更近!
“你作甚?!”
惯有的持重都坚持不下去,更别提怒气了。宿凌满脸惊愕,下意识起身后退两步,伸手抵着安蕴秀的肩膀防止她靠近。
这良家少男的行止倒是有些好笑,对比之下,方才那傲慢睥睨的模样显得更可恶了!
什么叫不战而降?什么叫瑾王府会为自己挡下一切窥探?以往还会假意玩些能臣贤王你情我愿的戏码,眼下这是见自己做了决定,就露出真面目了?自认为对自己好,安排好一切保证自己不被外放,却需要承担流言蜚语,还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事,究竟是谁的大事呢?
何不食肉糜?呸!
安蕴秀恶向胆边生,忽然攀着他的手臂靠近,轻轻贴了贴他的唇角。
“……”
宿凌觉得自己的三观正在被重塑。
珠帘被安蕴秀闯入的动作拨动,珠玉相击泠泠入耳。他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头脑一片空白,唯有唇角那片被触碰过的皮肉,先是麻木,随即竟然变得滚烫起来。
“殿下好龙阳吗?”
偏偏始作俑者还抬着脸言笑晏晏,无辜至极地问他:“殿下喜欢我吗?”
宿凌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被她攀着的手更是聚不起力气挣脱,袖中的另一手攥紧又松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荒唐!”
没成想安蕴秀忽然笑出了声,随即抚掌重复了两声:“荒唐,荒唐。”
“殿下,招揽手下可不是这样招揽的,您如此孜孜不倦,会让我误会的。”
“……”宿凌心乱如麻。
安蕴秀直直地盯着他看,孤身行走世间之人,目标再明确,心志再坚定,总也会有疲惫的时候。此时若有人伸出援手,动容也是常情。而细数宿凌一路相帮的好处,即便目的不纯,安蕴秀也感念这份恩情。
可这明显超脱君臣招揽的行径又是为何?
她能感觉到宿凌对待自己略有不同,可偏偏安蕴林的身份并未掉马,这份不同就显得有些惊悚。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感依赖尚能碾灭,可宿凌呢?若任由这份羁绊发展下去,迟早会危及自己的身份和性命。
安蕴秀盯着他泛红的耳朵出神,指间被火灼烧的疼痛早已消失,她却还记得碾灭蜡烛时的所思所想:不该让这些事成为阻碍。
既要碾灭,就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念想。
便如眼下。
周围一时寂静,二人各有心思不肯退让,燕舜等人也满脸不可思议,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平静下来的珠帘只随风不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如主人不安宁的内心。
安蕴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考虑如此周全,也不过是想要保住一个人证对付洪太师。”
说话间,外放的情绪尽数收敛,她的声音重新归于冷静:“殿下胸有丘壑心系江山,走一步看十步,确实是好事。这样的人证有很多,是我不识好歹让殿下为难了。”
宿凌很想说不是,张了张口,却又茫然不知到底该怎么说。
犹豫间,他眼睁睁地看着安蕴秀后退几步,与自己保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继续道:“我留在这里,看似步步高升,可终究还是在权臣手底下讨生活,见了洪太师还是得跪下拜见,什么都做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殿下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话已经说得很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宿凌心中莫名堵得慌,却又不敢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只听得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不会一直是殿下的书童。”
安蕴秀长久地凝望着他。
换言之,我不可能永远听你的。
第29章 传胪大典
安蕴秀想得很清楚, 就算宿凌对自己略有不同,毫无疑问也是排在他的大事之后。他尚能武断决绝,本身就处于弱势的自己更没道理不清醒, 当断即断, 自己背负着危及性命的秘密,在这条路上, 本就该是孤身一人。
她愉快地拜别了宿凌,在别尘院中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跨出府门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宿凌还在原地发呆。
燕舜自一开始就出于被震惊的状态。珠帘并不隔音, 他虽没有主动凑上去听,零零星星的对话也落入耳中不少。见安蕴林拨帘而出, 没事儿人一样, 他就只顾抓耳挠腮地关心自家主子了。
喊人不应, 也没胆子硬闯。燕舜刚想着主子该不会躲在帘子后面偷偷哭吧, 宿凌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我想静静。”
“……”
哦,静静, 好的。
他这一静就静了三天。
瑾王府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闲, 燕舜酒足饭饱,照例跟影卫打赌今天主子会不会结束自闭。
影卫冷漠:“我管不着。”
“就猜猜嘛。”燕舜叼着根草懒洋洋道, “瞧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啧啧,这要是个姑娘, 老王爷老王妃不知得多高兴。”
“这都三天了, 也该差不多了。”
鉴于在之前的相关交谈中, 殿下表现出了十足的理智,燕舜对自家主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无非是这次需要冷静的时间长了点。殊不知几步之遥,自家冷静的主子做出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宿凌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 恍然大悟:挂珠帘不理睬安蕴林是怕他知道了自己的龌龊心思,可现在他主动靠近,自己又在装什么清高君子?
“燕舜!”
燕舜对影卫做了个得意的表情,示意自闭结束,自己赢了。随即小跑到门前:“殿下?”
宿凌推门出来:“安蕴林呢?”
“安蕴林?”燕舜没搞清楚状况,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他参加殿试去了啊。”
“殿试?”宿凌眉头一皱,预感不妙。
“是啊,今儿是十五,是殿试的日子。钟声都响过了,这会儿估计正考策论呢。”
策论……
宿凌这几天隐约猜到了安蕴林要做什么,眼下他既已入宫,莫非事无转圜,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个结果出现?
他抬眸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心道安蕴林啊安蕴林,眼下并非无破局之法,你当真要如此刚烈决绝,宁愿放弃来之不易的一切?
那个结果,会是好的吗?
——
宏伟的大殿上,文武百官林立,众贡生策论试卷正被清点,随即送往内阁辅臣处,由宋鸿卓等人一应处理。
便是这等场合,顽劣的小皇帝似乎也没有要出面的意思。
主持大局的是六位阁臣,安蕴秀猜测那应当就是六部尚书。除了已经见过的吏户礼兵,剩余那两张陌生面孔,一个相貌儒雅,另一个神容威严,应当就是工部尚书和刑部尚书。
正这般想着,忽然与那儒雅文士对上目光。安蕴秀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随即上前宣布殿试结束,众人可于后日从朱雀门入宫参与传胪大典。
好像是在提醒今日走错门的自己。
安蕴秀神思松动,还有心情调侃。回头瞧见宏伟宫殿上方漫天暮云,余霞成绮,自己正一步一步寻回自己。
夜间,内阁值房。
方松鹤推门进来,行至宋鸿卓身边恭敬道:“老师。”
“你瞧瞧,你瞧瞧,他狂成了什么样子!”宋鸿卓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斥道,“连路都能走错,巡礼怕是没仔细学。这性子就该好好磨磨,你今日提醒他作甚?”
方松鹤笑道:“一位故交对他颇为看重,我便知道他了。再者说,老师您在学生面前不也屡次说起他吗?”
此话换来宋鸿卓一声长叹:“可他从不俯首折腰,无视大局只为自己的目的。这种性格,好也不好。”
他摊开两份答卷,示意方松鹤来看。
今年的殿试试题正与税事有关,这两份是其中的佼佼者。即便糊着名字,方松鹤也一眼就看出这两份出自江抒怀和安蕴林之手。
只不过,江抒怀经过调研显然收获不少,内容严谨踏实可行。安蕴林内容同样漂亮,却难逃空泛之嫌,如水中浮萍无枝可依。
他叹了口气:“您说得对,璞玉仍需雕琢。”
宋鸿卓点了点头,比划着试卷思考该怎么排名次。见方松鹤似乎也要坐下阅卷,忽然道:“等等。”
“老师?”
“你不用管这里了。”宋鸿卓咬牙切齿道,“你去见陛下,告诉他后日传胪,再敢用起不来这个招式糊弄,老夫就要闯寝宫揍他的屁股了!”
宋鸿卓早年任先帝太傅,彼时先帝身边的伴读正是方松鹤,二人幼年相识,共历风雨,是君臣更是同窗挚友。先帝驾崩,恩师与挚友便成了幼帝的臂膀,故而幼帝对方松鹤十分亲厚,宋鸿卓威逼利诱才能达到的效果,他温言劝哄也能使然。
方松鹤连连称是,笑答:“学生这就去见陛下。”
两日时间瞬息而过。
学子们中间笼罩着一股紧张氛围,不单是多年寒窗终分高下的紧张,更因此事关乎身家前途,留京还是外放,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片愁云惨淡中,安蕴秀显得格外淡然。她去小巷讲学,令课程结束得得体圆满,又寄了许多书册到临州离山家中,随后变卖物品,精简行李,为自己收拾了一个随时即走的行囊。
传胪大典如期而至。
朱雀门外,人山人海。安蕴秀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江抒怀站在最前端,贡生公服衬得他形如琼林玉树。随后便是徐开荣李明知,二人似乎正往这边瞥,见自己望过去又急急避开目光。
杨新觉与时元青站得略偏僻,瞧见她亦颔首示意。安蕴秀瞧着时元青脸色憔悴,不知是不是备考紧张致使。
宏伟宫门徐徐打开。
众人列队入宫,于大殿站好。此刻文武百官已然到场,尽皆身着朝服,气势恢宏,乐部和声署业已就位,仪仗待发,隆重异常。
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纷纷俯首。
安蕴秀微微侧目,有些好奇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帝。自己求见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往总吃闭门羹,今日总算能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靴子。
小皇帝不肯好好走路,一双脚扑腾得厉害,被身边的人牵着才肯消停些。衣袍上的五爪金龙形式威严,只可惜衣服是缩小版,看着莫名滑稽。
再往上瞧,是一张尚带婴儿肥的稚嫩脸庞,眉间点着一颗朱砂痣,目光清明,仿佛仙府灵童。
难为这小皇帝养得如此圆润,安蕴秀还以为他小小年纪夹在几方权臣中间,会是个惶恐的小可怜。正这般想着,忽听小皇帝脆声道:“外祖父,您慢点儿。”
安蕴秀眼皮一跳。
传旨大监连忙补了一句太师到,安蕴秀抬眸,果真见到牵着小皇帝进来那人,正是洪太师。
洪永寿年事已高,这些年逐渐退出朝堂,可依旧没人敢小瞧这个只有太师虚衔的老头。瞧见他过来,立刻有人热情地开口问候。
宋鸿卓脸黑了,语气不善道:“太师不在家颐养天年,这时候过来作甚?”
“感念天下英杰齐聚一堂之盛况,适逢皇上相邀,便过来走走。国朝律法中似乎也没有规定,退了朝的老人不能回来瞧瞧吧?”
洪太师在一旁落座,笑眯眯道:“宋首辅,请开始罢。”
洪永寿再怎么风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宋鸿卓在心中劝慰自己,先帝驾崩时委任的首辅是自己,洪永寿如今也就仗着外戚身份追忆往昔辉煌,在这等场合炫一下,还能明目张胆对朝政指手画脚不成?
更何况他还提及了皇上相邀。
皇帝年幼,主少国疑,自己便更不能越权,损伤皇帝威信。
殿中众人不动声色,只瞧着宋鸿卓脸色几经变化,最终似是妥协,示意传胪开始。
懵圈的学子们心情归于激荡,听着那位脸黑首辅说了许多硬邦邦的话,随后钟响三声,鸿胪寺官高声宣布:“大晋天佑三年四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江抒怀!”
“江抒怀——江抒怀——江抒怀——”
仪仗立刻动作,鼓声顿起,江抒怀的名字从大殿传出,声声传唱飘出很远。
安蕴秀无声低头,默默摸了摸自己腰间坠着的木珠子。
江抒怀面上未见几多欣喜,极为得体地应对着声声恭贺。谢恩后,寺官继续宣布,第一甲第二名乃洪天璟。
洪太师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洪天璟?
安蕴秀蹙眉,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一直以来闹得满城风雨的都是洪天成。从名字来看,这二人当是同族兄弟,何以一个嚣张无度、另一个低调至此?
……洪天成该不会只是个障眼法吧?
思索间,就见一俊健青年上前谢恩。其人眉目疏朗,声姿高畅,神态间似乎还与洪姑娘有几分相似。
寺官待要唱第三名,洪太师忽然开口:“且慢。”
众人心中莫名一跳,知道洪太师该显露出亲自跑这一趟的目的了。
第30章 自请离京
“老夫此前于陋巷中得见一人, 其心系教育,贤名远播。又听继昌言,此人曾为宋首辅所驱使, 为税事殚精竭虑。继昌瞧过他呈上的卷轴, 亦在阅卷时看到过一份出色的答卷。”
洪太师声音不大,却传遍殿中:“如今一甲三名已出其二, 同探税事的江抒怀高中状元,没道理与之同往之人毫无所得。老夫怕再不开口,恐埋没了这位贤才。”
虽未提名, 众人皆心里有数,不约而同地瞧向站在前排的安蕴秀, 心中愤恨这人竟如此不要脸面, 居然请来洪太师当堂为他讨名次。
宋鸿卓眉毛深深皱起。
安蕴林的答卷虽然有空泛之嫌, 可其内容建设之高远亦是少见, 瑕不掩瑜,倒是够得上前三。
然而, 小巷中洪太师一句“便是状元也当得”早已在朝臣中传开, 再加上安蕴林那性子,抬得太高并非好事, 恐还会令他身陷泥沼。故而在考官集议要给他排榜眼还是探花时,宋鸿卓力排众议, 只给了二甲名次, 亦是存了保全这位后生的心思。
他立刻上前道:“阅卷排名由内阁并几位大学士共同商讨, 早已决定好,哪能临时再变?”
“此言差矣, 内阁决定,不也得交由皇上过目?皇上欲有所改动, 宋首辅也要拦着吗?”洪太师笑眯眯地反驳,“老夫还听云韶说,此人是少有的美姿容,探花郎不就该是俊俏的少年郎吗?”
宋鸿卓还要再辩,忽听上首皇帝道:“果真能引得云韶姐姐青睐?”
六岁幼童对这些事似乎很感兴趣,当即用脚踢了踢御案,催促道:“是谁,快走上前来给朕看看!”
凭借容貌勾引贵女,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安蕴秀顶着满殿微妙的目光走上前去:“安蕴林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抬起头来。”
安蕴秀抬起头,与那兴致盎然的小皇帝四目相对。
她身量修长,套上贡士公服后很有一番风姿。肤色偏白,眉眼清灵,看得小皇帝下意识点头:“是很漂亮。”
殿中不知是谁嗤笑出声,身为男子,又即将步入朝堂,被以“漂亮”谓之,似乎天然地多了一层狎昵意味。
“笑什么,你们瞧瞧,不漂亮吗?”小皇帝犹在疑惑,哒哒哒地跑到洪太师身边,“外祖父,咱们就给他一个探花吧?”
迎着宋鸿卓要喷火的目光,洪太师慢悠悠道:“皇上,您才是一国之君,大小诸事,无需同旁人商议。”
“对对对。”小皇帝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那就,探花,安蕴林!”
以容貌为噱头,明着褒暗着贬,这还不如自己排的名次呢!
宋鸿卓气得要命,在心里大骂了一百遍洪家老贼欺人太甚净存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出来嚯嚯小年轻!然而百官当前,不能不给皇帝面子。他忍了又忍,只能不断朝着洪太师放眼刀。
仪仗声乐后知后觉地奏响,安蕴秀听着,只觉得滑稽。
以自己现在的水平,能得个同进士出身都是忝列,如今竟是成了一甲探花,进士及第。虽说这是洪家有意为之的高名,却也实实在在地抬举了自己。
一种另有所图的抬举。
果不其然,洪太师下一句便是:“老夫如今年事已高,时常想着驾鹤去后后世会如何书写。刚巧与这位探花有些眼缘,他列一甲不外派,多半是入翰林院承修史之责,不若,先写写老夫吧?”
“……”修史,这是要让自己为他谱写身后美名?
安蕴秀这下真的要笑出声了,这测试题出得未免太没水准,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嫌晦气。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安蕴林是乘上了洪家这条大船。先是有洪家嫡女的青睐,现下又打着洪太师的名号进翰林院,怕不是会如鱼得水。过个两三年一成亲,即成下一个礼部尚书、为洪家再添鹰犬?
江抒怀倏尔转头,目光严厉地盯着安蕴秀。
他心下愤怒,之前顶多是不喜洪氏嚣张,可调查税事至今,早已认清狂人的背后是恶人。如今幼主全凭宋首辅维护,洪太师又将目光转向前朝,让安蕴林为他修撰身后美名——十年寒窗习得笔墨,却是要为恶人歌功颂德?
绝不可能!
满殿的目光都落在安蕴秀身上,她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垂着头,仿佛被群狼环伺的羔羊。
哪怕心中早有决断,直面这些事时亦不免心生叹息。瞧啊,这就是百年权臣世家。连襄王来京都要先韬光养晦,自己是何等的天真,才会觉得初出茅庐便能与之抗衡?以往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如今看来,只是他们在猫捉老鼠一般戏弄自己而已。
安蕴秀想到了忽然出现的洪天璟,想到三言两语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的洪太师。他们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好处,钝刃逼近,扰人心神。在这京中,哪里不是他们的五指山?
只可惜,棋子有了意识,会自己跳出这棋盘。
众目睽睽之下,她缓缓抬头,先是看向江抒怀那边,露出一个微笑。自不欢而散后,这还是江抒怀头一次毫不避讳地望向自己,安蕴秀知道他的意思。
那笑中蕴含着安抚与歉意,江抒怀恍惚一瞬,目光与她交汇的刹那,似乎从中看到了某种决绝意味。
随即,他就见安蕴秀转头望向上首,目光沉静,坚定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臣自请离京。”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
洪太师笑吟吟的表情骤然消失,目光阴冷:“你说什么?”
“太师千秋永寿,何须遣人谱史?”
安蕴秀丝毫不惧:“听闻西北边境空虚,疏于管理。臣承蒙皇恩忝列探花之位,自请前往,以期报皇上隆恩之万一。”
“呵呵呵。”洪太师怒极反笑,“所以你这是要拂了老夫的心意?”
“晚生正是感念太师恩德,故而主动请缨。希望能为边民谋福祉,为同窗做表率,更不辜负太师厚爱!”安蕴秀义正言辞地答道。
“……”
唇枪往来之间,方松鹤往宋鸿卓身边靠了靠,低声道:“看来,不用我们刀工雕刻,璞玉自己也想去乱石锋刃中磨砺自己呢。”
宋鸿卓未发一言,目光复杂。
派往西北的官员名额早有定数,虽有应试贡士,却也非传言那般尽然。方松鹤瞧见吏部尚书洪继隆同样脸色铁青,似乎也想冲出去辩驳。他略笑了笑,转头与其他阁臣交代几句,自己则再度站出去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成人之美,自无不可。
名次尚未宣完,一甲三名打马游街的队伍整装待发,小皇帝也还不明所以地在上首坐着。洪太师再想发作也得顾忌着场合,被方松鹤劝慰着坐下时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眸中杀意骤盛,再不复之前的和蔼。
安蕴秀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神态自若。
后续的名次宣读快了许多,因着此前一出比一出精彩的戏,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变得索然无味。众人匆匆听完了宣读,看着游街队伍动作,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安蕴秀。
几位阁臣正凑在一起交谈,个个神色凝重,似乎正商议这事可行与否。小皇帝也凑过来看热闹,立马被众人层层利弊剖析给绕晕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同意。
安蕴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众人一同退出大殿时,正对上洪太师阴鸷的目光。
仇敌的一切负面情绪都是最好的心情调理剂,看着就开心。她略笑了笑,出门瞧见日光辉煌灿烂,此刻确实是照在自己身上的。
有吏部官员匆匆上前。
大概有洪太师身在吏部的儿子运作,安蕴秀还没出宫门就接到了委任官职的诏令文书,还责令即刻出发不得有误。她匆匆看了一眼:索州,奉山县。
虽不知是什么地方,但肯定不是好地方。
她收起文书,直接去吏部署衙办手续,取了县令告身。随即回去换下贡士公服,穿了身普通布衫,又取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行囊背上。念及文书上限她三个月以内到任,吏部官员的表情也很复杂,安蕴秀猜测这奉山县大概很远,遂又扒拉出些碎银铜板准备去租辆马车代步。
街上锣鼓喧天,打马游街似乎已经开始,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往主街上挤。安蕴秀逆流而上,终于在一个略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便宜的车坊。
“蕴林!蕴林!”
安蕴秀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身去看,杨新觉正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
这情景似曾相识,安蕴秀下意识就想摸扇子给他扇风,遍寻不到后,以手掌作扇子轻轻挥动,笑道:“你慢些。”
索州奉山,边陲苦寒之地,洪家大概铁了心不准备让人回来了。杨新觉自听到消息后就急得不行,匆匆寻了半天,却见安蕴秀从容自如,仿佛分毫不担心前路。
他声音干涩:“你,现在就要走?”
安蕴秀有意活跃气氛,轻笑:“你没见方才洪太师的模样,我再不赶紧走,怕是要丢了性命了。”
大殿上洪太师如何言辞相逼,杨新觉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法儿开口挽留,憋了半天,恨声道:“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气氛好像没轻松起来,她故作的笑意也维持不了了。
“我此去,是为保命,也为了有所作为。”安蕴秀知道他的担忧,也感念这份友谊,认真答道,“我也许久没有脚踏实地地做过一件事了,不必担心,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第31章 人世修行
店家赶了马车出来, 吆喝着清算费用。杨新觉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替她赶车,又想到路途遥远归还不便, 干脆掏钱把这辆马车买了下来。
安蕴秀掏钱的动作被他不容置喙地制止, 只得轻叹道:“让你破费了。”
“跟我不用说这种话。”杨新觉牵着马车走过来,又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物什往她手里塞, “这些盘缠你拿着,还有这份舆图,路途遥远总会用得到的……哦对了, 还有这个。”
他捋捋袖子,掏出了个锦盒:“这是工部尚书方大人托我带给你的。”
“方大人给我的?”安蕴秀不记得和这位方大人有什么交情。
杨新觉点点头:“他说他也是替人送你。”
锦盒里是一个玉质坠饰, 触之生温, 做工精细, 其上雕刻着层层叠叠的小山。安蕴秀一时想不起会是谁, 便将之收进包裹,同杨新觉并肩走着, 顺便问问洪天璟是怎么回事。
“他啊, 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参加的科考,可能比较低调, 以往并没有多显着他。”
“不过我瞧他言谈,也不像依仗家中的纨绔子弟, 倒是比他那个弟弟顺眼得多。”杨新觉此前也见识过洪天成的嚣张, 自顾自寻了个解释, “百姓疼幺儿嘛,或许大家族也是这样, 洪天璟没有家中捧着,就只能靠自己了。”
安蕴秀扯唇道:“家中权势让他受到公平对待, 已是旁人远不能及的了。”
她并不认同杨新觉的话,反倒觉得洪家是极为重视这个洪天璟,才会让他名正言顺地步入朝堂。思及此不由得多交代几句:“新觉,你在京为官,定要小心着此人。”
杨新觉点头应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情绪低落。
蕴林得洪家如此力捧,尚能果断拒绝,自请离京远赴边陲。而自己深受其害,当初差点连考场都进不了,如今竟是要委曲求全向洪家低头了。
可是,时元青家中遇事,尚需自己周旋。蕴林离京,江抒怀势单力薄,自己若想发挥更多价值,似乎只能留在京中。
他忽然停下脚步:“我马上就要去谢恩接受吏部考校,不能送你更远了。”
杨新觉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选择,鼓足勇气道:“我其实……”
“我知道。”
话被打断,杨新觉惊愕抬头,正正瞧见安蕴秀面上的浅淡笑意。
“我有自己的理由,绝不向他低头。相较于这种愚蠢的做法,历代能人贤士,仍是韬光养晦终成大事者居多,也更令人敬佩。”
“……”
安蕴秀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展颜笑道:“我自入京以来,一步步陷入泥潭身不由己。今日终于寻回自我,新觉兄,当为我开心。”
“我会回来的。”
她回头,眸若星辰:“珍重。”
游街的鼓声愈发近了,安蕴秀目送杨新觉回去时,还能在巷口瞧见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人头攒动间,骑在马上的身影尤为突出,她一个不经意,就与马上那人对上了目光。
洪天璟。
洪天璟身着榜眼服饰,骑着高头大马,被仪仗拥簇着行在主街。日光照在他的身上,金灿灿一片,光芒万丈。安蕴秀因他高于众人而瞧见他,他同样借着高位的优势,遥遥俯瞰着处在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牵着马车即将远行的安蕴秀。
洪天璟朝她拱手示意。
还挺懂礼貌。安蕴秀笑了,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一礼,随即牵着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
声乐渐远,游街仍在继续。
瑾王府中,宿凌早已知晓大殿上发生的事。游街队伍的吵嚷依稀可闻,侍从却来禀告骑马的只有两个人,没瞧见曾借住府上的探花郎。
宿凌心中已有猜测,攥了攥手指,开口依然是:“再探。”
侍从依言退下,与门外进来的燕舜擦肩而过。
“殿下。”燕舜将两个盒子摆在桌上,“工部尚书方大人派人送了这两样东西来。”
他将第一个盒子打开,宿凌瞥了一眼,是大红色的襕衫,进士巾服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腰带和帽子,旁边还搁了一对簪花。
这是安蕴林该穿的衣服。
“方大人说探花郎已经离开了,他之前也就在咱们这儿落脚过,便把这套衣服送了过来,想请您代为保管。”
宿凌淡淡地应了一声。
燕舜瞧出来自家主子心情欠佳,不由得谨慎起来,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第二个盒子:“方大人说这是您之前托他做的东西。”
锦盒中,一只精美的银冠正静静躺着。
“……”
宿凌眼睫动了动,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麒麟祥瑞,修竹高升,匠人完美地复刻了他的画作,比之想象还要惊艳几分。安蕴林今日高中探花,再过一月又是生辰,他今年二十岁,将要加冠,意义非凡。
这银冠是自己为他准备的赠礼,可是,似乎无缘再送出去了。
宿凌伸手,指尖抚过银冠的纹路,想着一月后安蕴林大概还在路上,生辰怕是也要草草揭过。
燕舜瞧着自家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斗胆提议:“殿下,要不然趁他还没走远,我追上去把这些东西给他?”
宿凌沉默良久,才道:“不用了。”
安蕴林此番离京,有洪家的原因,似乎也少不了自己的武断专行。自己令他留京的做法与洪家别无二致,他遇事自有考量,不肯屈就,想来这就是双方分道扬镳的结症。
宿凌心中隐隐懊悔,想着眼下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那便不该再插手。这般想着,又不由得苦笑出声。
安蕴林留了一吻,让自己心绪纷乱至今,他自己倒是走得干脆利落。别尘院中物什如旧,他没带走分毫,同样也没留下任何供以念想的东西。
银冠托在掌中,宿凌垂眸仔细端详,心道,好在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念想。
——
殿试落幕,状元江抒怀携税事成功占据大众视野,朝野对此众说纷纭。宋鸿卓作为先帝委任的首辅兼户部尚书,对此不再遮掩,大力支持江抒怀;洪太师在传胪露面后再度回府声称不问世事,可他的儿子、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洪继昌却日渐活跃,逐渐显现出对税事新政的抗拒来。
传胪之事堪称闹剧,洪氏子弟门生倒打一耙,反参宋鸿卓事先未将名单给皇上过目,竟还需当庭修改。由此,权臣与外戚,两方敌对之势复起。
京师发生的一切,并未传到离京远行之人耳中。
四月天气正好,非常适宜赶路,安蕴秀便加快了行程,一路边走边学,赶马车的技术突飞猛进。遇到徒步之人也会热情搭载,旅人亦有馈赠,安蕴秀由此尝到了桃子酿的酒,干嚼的茶叶,还有坚硬如石但巨能管饱的饼子。吃完那饼,腮帮子都酸痛了好几天。
与人同行的乐趣,便是听他们说一些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偶尔还会有京城那边的动向,安蕴秀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状元江抒怀,时常忍不住参与进去跟旅人一起夸他。
有人打趣:“小兄弟,我瞧你言谈也不俗,怎么没去考一次呢?”
安蕴秀便摆摆手:“我这都是听来的,纸上谈兵,跟他比不了。”
从后世的课本中听,在论文文献里看,由原身在哥哥身边耳濡目染,再由洪家别有用心的捧杀得了这便宜探花的名头。安蕴秀没有接受进士服打马游街,除却诏令即刻出发,亦是对江抒怀这般实干派的敬重,自己确实远不能及。
她并不常去驿站补给,也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只在你来我往的闲谈中去体悟这个时代的民生。停留歇脚时,还会帮当地农户锄草种菜,得到蔬菜答谢就放进马车当补给,偶有老农指点,那更是难得,安蕴秀努力去理解当地拗口的乡音,一字一句尽皆记在心上。
后来遇到暴雨,安蕴秀跟赶牛车进城的十几个乡民一同被困破庙,由此第一次见到了乡民自己改造的牛车,精巧的榫卯犹如天成,兼备拉货运人,省时省力。为了多观察一会儿,她愉快地让出自己的车厢劈了做柴火。
乡民们到底没敢劈,只用了些边角木料生了堆火。卸下的车厢被安蕴秀留给乞丐做避雨之用,自此千里走单骑。学骑马时免不了摔下来个五六七八回,然而熟练驾驭后,速度比之赶马车还要快上许多。
再后来遇到流民,便卖了马换成粥,此后仅靠双腿丈量前路。安蕴秀只背了个装着文书的行囊,仿佛是轻装上阵的旅行者。
只是出门在外仍有诸多不便,东西越来越少,人便也越来越狼狈。安蕴秀有时候到水边洗脸,看着水面上灰头土脸的自己,头上似乎还插着几根枯草,忽然就笑出了声。
没有理由,只是想笑。一边笑一边还觉得自己这番行径好笑,然后笑得更大声了。
她一路上遇到过好心人家提供住宿,也曾在荒野寺庙栖身,目之所及远不如京师繁华,衣食住行甚至还比不过离山家那条小巷。安蕴秀却觉得,心之所向愈发明晰,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踏在实地上的。
这才是自己的天地。
生辰那日,安蕴秀遇到了一个将死的老者。因一个饼子结缘后,她静静听老者絮叨了这辈子的欣喜与悔恨。老者在她的束发上插了一根树枝,从此成了她的师父,恩师加冠,她成了这个时代所承认的成年人。
老者身无长物,死后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背篓留给了她。安蕴秀自京城带来的物什本也所剩无几,自此背上背篓,开始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装进去。
人生于世,便是修行。
第32章 初至
六月里天气渐热, 开始有蝉鸣。安蕴秀坐在一棵蔫了叶子的树下,盯着面前波涛汹涌的大江出神。
此地已在索州境内,过了江便是奉山县。舆图上细细地画了一条水流, 没成想竟是这般宽阔汹涌。安蕴秀叹了声气, 一边等船一边遥遥打量自己的辖区。
她早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切实看到时依旧吃了一惊。索州与大渊接壤, 边境之地本就不太平,偏偏这奉山县还被江流隔了出去,孤零零地与大渊处在江北岸。这种地势, 说难听的万一大渊来犯,朝廷救都来不及救。
难为洪家给自己选了这么个地方。
好在大江以外, 还有大山。安蕴秀对照着舆图眺望远处山峦, 那才是真正的两国界限。天然屏障勉强保住了奉山县的安全, 却也着实将百姓困囿于此。
唉声叹气一阵, 安蕴秀摸出包裹里的石头饼,边啃边想:这样的情况下, 奉山县最大的事就是吃饭和安全了。自己一个文科生于这两方面都没什么优势, 还是得正经想想法子。
这地方气候略干燥,不过有这么一条大江在, 农业灌溉应该不是问题。自己沿途讨教了一路农业知识,应该能用上吧……
“喂!”
一颗石子砸到安蕴秀脚边, 她抬眼, 见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吃什么呢?”
语气嚣张, 衣服上有花纹和刺绣……这地方,有钱人?
“给小爷也吃一口!”
“……”
安蕴秀顺从地递出了自己的石头饼。
石头饼, 顾名思义,坚硬如石。是之前遇到的热心商旅硬塞给她的, 安蕴秀因其口感问题并不常吃,可它便携又管饱,必要时候倒能拿出来应应急。
“嗷嗷嗷——”
啃了一口饼子的少年忽然捂着嘴尖叫起来:“你拿什么东西暗算我?”
“饼子啊。”安蕴秀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示范,“慢点吃,管饱。”
方才还火急火燎的少年忽然不动了,脸涨的通红,却怎么也不肯把手放下。安蕴秀本来还纳罕,直到她看到自己脚边有一颗洁白的……牙。
感情这孩子一口饼子把牙给崩了?
忍住,很可怜的。
安蕴秀面无表情,把这可怜的牙往他身边推了推:“你的东西。”
少年怒气冲冲地瞪她一眼,抓起牙助跑几步,狠狠地将其扔进了江中。
这人周身装饰华丽,但是神色略显疲惫,还沦落到朝路人要吃的的境地,像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安蕴秀望着他的背影琢磨,这莫不是奉山县富户乡绅家的公子?
那岂不是有有钱人可以支持知县工作了?
这边少年已经带着谴责的目光折了回来,大概饥饿战胜了脸面,他一边面带嫌恶,一边捡起罪魁祸首石头饼,按照安蕴秀说的慢慢咀嚼起来。
“公子贵姓?”
吴季同怒火还没消,气道:“少打听小爷。”
他爹巡视监察到这地方,想要走后门的多了去了。自己离家出走这事尚能有外祖一家护着,要是暴露身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自家爹绝对能扒自己一层皮!
安蕴秀耸了耸肩:“行吧。”
能一口饼把牙崩掉,以往吃的估计都是精细食物,如今又连名姓都不能说,怕不是普通富户那么简单。安蕴秀心中明了,初来乍到自然不想惹祸上身,便只当匆匆一面结个善缘罢了。
适逢摆渡翁到来,她起身,摆手道别。
“我也去!”
吴季同匆匆起身,跟着跳上船:“我要去岸那边下游那个渡口!”
然后顺流而下去京城外祖家,求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娘狠揍老爹一顿救救可怜的自己。
“那边有渡口?”安蕴秀奇道,“你怎么知道?舆图上根本没有。”
若真有渡口,想来船只很多,没道理这么久才等来一艘船。
“毕竟不是官渡,再说了,绘图的人恐怕也不敢把天地渡放上去。”
“……天地渡?”安蕴秀仿佛嗅到了一丝草莽气息。
“这潼江连接大渊与大晋,是许多行商之人的必经之路,江上最大的渡口就是天地渡。”少年在小舟上寻了个位置坐下,大发慈悲解释道,“天地渡中往来船只无数,其中有两个最大的商队帮派,啧,说是横行水上的草寇也差不多。”
“沧海帮和巽风府。”
感情是称霸水上的两巨头。安蕴秀听得此话,隐隐担忧:“那这奉山县岂不是很危险?”
“穷乡僻壤能有多少油水?人家做大生意的,怕是也不屑翻山越岭去搜刮几个乡民。”吴季同顺手指了个方向,“何况那边还有大晋边疆守军,总不至于由着他们太嚣张。”
安蕴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瞧了一眼,暗暗记下这些可能用到的势力。
此刻船已行至江中央,对岸的风貌愈加清晰。摇晃间,安蕴秀分明看到一派萧索景象,这该是收粟麦的时节,田垄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这边,吴季同忽然戳了戳她包裹中露出一角的东西:“这是京城的东西?”
安蕴秀回头,见是方松鹤所赠、装着玉坠的那个锦盒。
“是。”
吴季同来了点兴趣:“那你是从京城来的?”
“算是。”
“那你……”不待吴季同再问,一旁原本安静划船的摆渡翁忽然掀了身上的蓑衣,发出一声惊天爆笑:“哈哈哈哈哈——”
“两条都是从京城来的大鱼!发了发了,兄弟们快出来干活了!!!”
“……”
“……”
这,强盗?暴露得有点早吧?
安蕴秀匪夷所思,船还没靠岸呢,他就不怕船上两个人合起伙来先把他按水里?
正这般想着,岸上忽然冒出了十几颗脑袋,待看清楚船上的情形后,发出了和摆渡翁一般无二的狂笑。
“……”得,靠岸也行不通。
“这是强盗?”吴季同呆滞一瞬,忽然紧张起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跳下去逃跑?”
这里水流略急,包裹中的文书也不能沾湿损毁,跳下去显然行不通,反倒是这群智商捉急的强盗看起来更好糊弄。安蕴秀略一权衡,索性不作反抗,继续悠哉游哉地坐在船角。
吴季同急道:“你说句话啊!”
“大爷,你搞搞清楚,我在这儿等了半天的船都没个影子,你一来,船就来了,还不清楚他们目标是谁么?”
若非话说得讥诮,这处事态度简直如大佬般淡然。
吴季同满脸不可置信,愤声喊:“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哈哈,你也是京城来的,那就不亏,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说话间船已靠岸,摆渡人得意洋洋,拎起吴季同丢下船。其余草寇一拥而上,对于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显然很满意,五花大绑后列为重点看护对象。反瞧另一位“京城人士”,均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管他呢,先带上山寨,让老大来瞧瞧再说!”
安蕴秀被推搡着往前走,转眼瞧见吴季同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概在嘲笑自己想撇清关系结果还是被抓了。她嗤笑一声,心道:小屁孩。
奉山县面积不小,原听什么渡口、什么守军,上了岸才发现连影子都瞧不见,反倒是荒山索地一片接一片。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处不那么荒凉的山头。
安蕴秀按兵不动,默默打量:山脚潦草地搭了个草棚算是招牌,防卫并不严密,几个守卫模样的人在棚下坐着,但歪七扭八不成气候,看衣着打扮像是当地地痞。
不是什么势力强大的匪帮,却俨然作威作福的地头蛇。
上山以后,多了些魁梧武夫。只不过这些人神情拘谨木讷,看上去更像是普通农户,能跟方才所见的地痞同一阵营和平共处倒是奇了。
又走了许久,似乎终于到了。他们被推搡着进入正屋,迎面便见一青年斜靠在铺着虎皮的宝座上,面貌俊朗,神态却流里流气,一双长腿仿佛无处安放,挂在座椅扶手上还在不住地抖。
撑船那人立刻狗腿地上前:“大当家,今天钓到了从京城来的大鱼!”
喽啰一通吹嘘,青年悠悠听着,目光扫过吴季同,忽然道:“先把他衣服扒了。”
吴季同:“!”
“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他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小爷我可是学过剑术枪术的,以一敌百!你们谁敢过来?谁敢过来——啊啊啊救命啊——”
声音尖锐刺耳,安蕴秀身子往后仰了仰,伸手掏了掏耳朵。
这边,地头蛇无情下手,千金难买的锦衣转瞬套在了他的身上:“果然,老子穿着比他威武霸气多了!”
周围小弟立刻捧场吹嘘。
吴季同:“……”
衣服并不怎么合身,下摆勉强够到青年的膝盖,凌乱的穿着反倒更突显出俊健身躯的力量感。安蕴秀打量了一路,心中猜测也就这个大当家约莫是个能打的。
他搜刮完了吴季同的东西,转眼盯上了安蕴秀:“你有什么值钱东西?”
这破破烂烂的衣裳实在难以下手。
安蕴秀诚恳道:“没有。”
“没有?”青年语调微扬,打量半晌,盯准了她的包裹,“把你包裹拿过来看看。”
安蕴秀站着没动。
“嘿?”
青年拢着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走下来:“老子只谋财不害命,识相的散财买个平安,懂吗?别逼老子削你!”
“不管谋财还是害命,都是律法上明晃晃禁止的。奉山县再远也是大晋国土,有一方父母官,今日的山大王明日被清剿也说不定,何必这样呢?”
青年一乐:“对味儿了,你们京城来的人就是会说这种文绉绉没啥屁用的酸话。”
“不过,父母官啊。”他语调一变,带了些嘲讽,“不知要猴年马月才来呢。”
第33章 草寇
细究起来, 以往奉山县并非如此荒凉,县官就算不是大能,至少也算个中庸。只因与大渊接壤, 两国摩擦你来我往, 奉山县付出太多,也逐渐明白自己是被朝廷牺牲的角色。
自然不会有官员想来此是非之地, 上任的多是些犯了错被贬的,也没心思好好治理,便由得一些地头蛇作威作福。便说自己, 若不是集结了一帮兄弟落草为寇,早就没命了。
上一个被称为父母官的人对这些可是冷眼旁观呢, 接到调任诏令后都没等新知县上任, 连夜开船跑的。新官多半也是个倒霉蛋, 众人心里清楚, 对新知县也不抱希望就是了。
青年想罢,嗤笑一声:“父母官要是个能耐的, 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他来剿!可他一日不来, 老子就是这儿的土皇帝。少废话,包裹拿过来!”
哦, 还是个有个性的地头蛇。
“……行。”
安蕴秀递上了自己的包裹。
趁着他扒拉包裹,吴季同悄悄蹭到安蕴秀身边:“沿着潼江往下游走, 驻扎的有军队, 继续走就是青州和德州。你报严小郎的名字, 请人来把这伙匪徒剿了!”
“之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逃出去找人来救我, 或者帮我逃出去,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安蕴秀正在回味一路见闻, 心道这地头蛇约莫也是个能收归己用的角色。忽听吴季同这样说,便问道:“严小郎是谁?”
“……你从京城来,没听说过京都霸王严小郎?”
他这位表兄可是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边疆守军青州知府什么的只要进过京就绝对听说过,自然也能看在表兄和舅舅的份儿上来救自己。
安蕴秀认真地想了一圈:“没有。”
吴季同噎了一下,嘀咕道:“没遇见他算你运气好。”
“他名声那么响亮,那你呢?”安蕴秀瞥了一眼自己被扒得乱七八糟的包裹,马甲已岌岌可危,回过头来调侃道,“你莫非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为何不直接亮出来震住他们?”
吴季同气急败坏:“都说了我不能暴露身份!”
“……行吧。”
你不能暴露,那就只能我暴露了。
这边,地头蛇扒拉出了一个层层包裹的锦盒,问道:“这是啥?”
身边狗头军师勉强识得几个字,立马凑上前去看,一群粗犷大汉竖着耳朵听他道:“这是个什么……告身。”
“天佑三年,什么试,什么风……三个月,哎,什么知县。”
“大晋天佑三年四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临州安蕴林辩才无碍,高节清风,列第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授索州奉山县知县之职,即刻出发,三月到任,不得有误。”
安蕴秀朗声复述一边,瞧着众人依旧不明所以的呆滞模样,笑眯眯解释道:“意思就是,我就是你们的新知县。”
“……”
“……”
百姓对于官员到底心存敬畏,这群草寇也不算穷凶极恶之徒,连那位大当家都直言只谋财不害命,何况底下这些人。故而一听她亮明身份,当场就傻眼了,还有几个惊疑不定,似乎想当场来个叩拜大礼。
吴季同也愣住了,他很想咆哮一声让你装让你装,早点亮明身份还用受这罪?可那位大当家尚未动作,他张了张口,硬生生把咆哮憋回去了,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安蕴秀越过神态各异的众人望向那位大当家,坦荡地迎上他的打量。
“哟,原来是小大人啊。”
青年瞬间换了神色,语气轻佻。上前几步一巴掌拍在摆渡小弟的头上:“这可是咱们奉山县的新知县,让你有眼不识泰山!瞧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吧。”
小弟捂着脑袋委屈去了,他则从狗头军师手中夺过告身,笑嘻嘻地双手奉上:“小的们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大人,您别一般见识?”
安蕴秀垂眸看看呈到眼前的文书,又瞧瞧变脸变得迅速的地头蛇,偏头笑了下。他问得客气,可但凡自己表露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怕是不会活着走出去。
这群人中,也就这个大当家像是个会铤而走险的。
“不知者无罪,我也不欲多加追究。你只需帮我办一件事,这事便了了。”
安蕴秀理了理自己的装束:“我初来奉山,万事都还陌生得紧。你既生长在奉山,便劳烦带我四处转转,熟悉一下此地风貌。”
“这算什么事儿,您有令我哪敢不从呢?”
地头蛇满口答应,心道正愁没个机会探探这新官虚实。他将众人撇下,笑嘻嘻地上前给人引路。安蕴秀随他出去,顺口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梅成。”他道,随即又问,“小大人您贵姓?”
“姓安。”
“嚯,这个字不错……”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出了山寨后一一看过田垄江岸等地,又听梅成粗略地介绍了下奉山县的现状。
越看,安蕴秀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奉山县人口虽少却也到了七千,眼下却看不到半分生动,与她预想中的边陲之地民风剽悍、乡绅富户嚣张跋扈完全不一样。入眼景象只有贫穷与麻木,仿佛一潭掀不起风浪的死水。
“我们这儿离大渊近,即便没起战事,小打小闹也不是我们受得起的。”
辛苦种植的庄稼不是未成熟便被毁坏、就是成熟了再被夺走,年年入不敷出,填饱肚子都难,更何况还有赋税。有些能耐的早早搬离了此地,留下他们这些没本事的,只能被大山大江、匪徒草寇困囿在此。
梅成说得满不在乎,说完后却又饶有兴味地看向她:“不知小大人有没有什么良策,能解决这些问题?”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要动手治理,你们当地人的意见应是更妥帖。”安蕴秀不动声色地打太极,目光亦带探究,“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想法?”
“那当然得看您的了,县官高瞻远瞩,才能领好这个头嘛。”梅成笑嘻嘻道,意有所指。
安蕴秀笑了下,点头表示同意:“那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呢?”
“当然是领命供您差遣呗。”
“很好。”安蕴秀神色忽然认真,“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
她伸手,将文书再度拿了出来:“新官上任须得置换文书拜访长官,我初来乍到,便由你代为走一趟,向索州知府禀明这边的情况,还有——”
“奉山县未来治理的军令状。”
梅成一字一句听得分明,脸上笑容一僵。
他不知道新官上任是否有军令状这个环节,可如此重任交由一个草寇去办,足以让他反应过来这军令状不是给知府立的,而是给自己的承诺。
“你的山门简陋,朝不保夕,想来并非长居于此,而是隔段时间就要迁走。这附近应当有你不能匹敌的势力,或是官员守军已经对你动手了,或者,是旁的大匪帮。”
安蕴秀细数自己一路的观察所得:“你的手下稀零散乱,除却老弱病残,身强力壮的也仅是有一把力气,没有大杀四方的胆魄,想来是普通农户。你应当清楚,对他们而言,落草为寇绝非逍遥途,他们真正希望的是安稳的生活。”
青年脚尖碾着几块小石子,看似百无聊赖,却不知何时收起了轻佻的笑。
“我一路走来,只见田野荒芜,人烟稀少,又见身强力壮的农户竟然在你这里,我便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问题。”
“同样,你也非穷凶极恶之徒,而是带领他们求生的义士。”
仅这一句话,威风凛凛的大当家差点没绷住。
安蕴秀并未察觉到这铁汉柔情,神色冷峻起来:“显露出来的问题,往往不及全部的十中之一。你说要等新知县来,我来了,千言万语寻到了倾听的人。”
“你们不该东躲西藏背负骂名,那些作威作福的恶人才该被惩治,这不单是你的愿景。”
安蕴秀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莫名让人信服:“所以,你必须替我走这一趟。”
文书被推近了些,梅成垂眸看着,心情莫名激荡:他们身处底层向来是被支配的,难得有人如此隆重地做出这样的承诺,时也命也,这是整个奉山县的机遇。
“……你这么放权那我可就要胡说八道了啊。”
安蕴秀闻言,朗声大笑:“请便。”
梅成抬眼,正瞧见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大人舒眉展眼地望向自己,眸光清亮,却尽是雄心和……野心。
“行,那我就帮小大人这个忙!”
瞬息之间,他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随手接过文书,末了却珍而重之地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这边发生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整个山头。
梅成离开后,众人个个小心翼翼,山头诡异地安静起来,连林中鸟鸣都清晰可闻。
吴季同骂骂咧咧地收拾着自己皱巴巴的衣服,闻言朝她吼道:“哪有军令状这个环节?你敢让他替你立军令状,鬼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你就不怕兜不住?”
安蕴秀轻笑:“总得拿出些诚意,才能让他相信我和他是处于同一阵营的。”
自己来此也是孤家寡人,当然要尽快收服亲信,同处一个阵营才能齐心协力啊。
“真是没救了……就凭他绑架我们这事,砍他脑袋都不为过,你竟然还与这等人沆瀣一气……”
吴季同犹在絮叨,却不知两个农人在门口犹犹豫豫地听了许久了。直到听他说要砍脑袋才急了,冲出来后“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大人,您别怪罪大当家的!”
吴季同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
农户却很执拗,希冀道:“我们这些人老实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懂,啥时候被旁人利用了、陷害了也不知道,多亏大当家肯拉我们一把。他、他真不是大人您想的那样啊!”
第34章 麾下
安蕴秀拉不起他们, 索性蹲下与之平视,听他们声泪俱下地诉说往事。
“大当家原是上一任县太爷府上守卫,因身手好得了赏识, 能近县太爷的身。素昧平生的, 我们有个什么难处,他总是肯牵线搭桥, 在县太爷跟前说上一句。”
“可后来匪徒滋事,侵蚀良田,县太爷……也管不了了。”话在舌尖转了一圈, 他们都知道其实是县太爷不想惹上麻烦,不想管了, “总之, 大当家屡次替我们传话, 惹怒县太爷被赶了出来, 还挨了三十大板。”
农人不安地搓着手,继续道:“他以往当守卫也剿了几次匪, 匪徒记恨他, 就趁机下死手。大当家势单力薄的,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 只能拼死反击。”
“可一旦手上沾了血,官府忌惮百姓畏惧, 就当不回良民了——他是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啊。”
安蕴秀静静听着, 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大当家离了县衙, 再没有人替他们申冤喊话,庄稼粮食被劫掠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走投无路,他们也只能随之上山, 苟延残喘。
农户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大当家也就嘴上放些狠话,无意冲撞您。大人,您千万要相信他啊。”
安蕴秀低头笑笑,安抚道:“相信的。”
她将农户扶起来,语气不见分毫责怪。倒是一旁的吴季同狐疑道:“这些人都是那地头蛇的手下,口说无凭的,你为什么相信?”
眼见着农户面色惶恐,欲辩无言,安蕴秀温言道:“与其说相信梅成,不如说相信你们。”
古往今来,勤劳淳朴的劳动人民只要还有一口粗粮吃,就绝不会做出落草为寇这种事。
初见时听梅成言辞,安蕴秀便猜测他约莫是被逼上梁山,后来出去逛那一圈更是印证了猜想。既然梅成期盼有作为的县官,自己也需要亲信,那么各取所需,安蕴秀在请他帮忙置换文书时就下定了决心,知不知晓他的过往并无差别。
“放心吧,我自有断决。”她拍了拍农户的肩膀以示安抚。
梅成胆魄过人,暂时也算同一路人,那自然要人尽其才。安蕴秀安抚好农户,回到山寨沐浴休整一番,开始盘算着如何入手治理。
今日大致知晓了奉山县现状,梅成去拜访知府,约莫是明天回来。积弊多年宜早不宜迟,明日,就很好。
次日,安蕴秀就与吴季同一起去了奉山县县衙。
县衙门庭很气派,却多有颓势,想来是多年前留下的建筑了。空荡荡的里间仅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正在打瞌睡,瞧见有人进来,只掀了掀眼皮,斥道:“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县衙理治安教化,为民申冤,谁敢说不让人进来?”
吴季同才不吃这一套,论狐假虎威没人比他更会:“还有,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来的可是奉山县新知县!”
师爷一惊,猛地睁大双眼:“阁下——可是新科探花郎、奉山新知县安大人?”
安蕴秀略一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草民敝姓张,是这里的师爷,见过知县大人!”张师爷有些紧张,急急开口道,“未曾想到大人已至奉山,草民有失远迎!”
长官没到的时候,他跟着县丞县尉吃香的喝辣的,得意忘形间也造了些许业障,如今长官到任自然害怕。更何况这位长官还是进士及第、天子门生,身份不一般,怕是不好糊弄。
安蕴秀打量了一圈县衙布置,目光最后停在面前的师爷身上。
上一任知县跑路,奉山县的大小事务只能由县丞县尉代理,眼下他们不见踪影,竟只有个师爷在这里撑门面。她收回目光,只道:“先请县丞县尉过来吧。”
“是是,草民这就让人去请。”
张师爷赶忙招呼人上茶,一边等县丞县尉,一边听知县身边那位少年嫌弃地评判县衙布置。
“这架子可得拆了,都破成什么样了。”吴季同皱眉道,“我瞧这上面颜色暗沉,怕不是以往严刑逼供,谁把血撒上去了吧?”
他捂着鼻子后退两步:“要不你还是拿艾叶熏熏吧,去去霉运,也好早些升官离开这鬼地方。”
门外县丞县尉刚刚走近,正好听见这句话。二人相视一笑,估摸着新知县和以往那些一样,待不长久。
再贫瘠落后的地方,坐到上层也能生活得滋润。长官不想留在这穷乡僻壤,他们也担心有长官来压自己一头,眼下里头的人能这样想,他们也乐得瞧见。
二人推门进去,看清屋内二人相貌后更是不屑:原来是两个半大小子。
“下官见过大人。”
安蕴秀上下打量二人,难得这穷地方还有如此富态之人:“二位请起。”
县丞是个人精,上来便亲切地问东问西,夸她高中探花天之骄子,奉山县百年福分蓬荜生辉。随后又招呼人将县衙后头的府邸收拾出来,末了问起一路上的艰辛,还挤出几滴眼泪。
“文书的事不着急,大人既然派了人去,我们等着便是了。您一路辛苦,还是好生休养几日吧。”
县丞殷勤道:“府邸中备好了丫鬟小厮,您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使唤他们。”
“既是我自己的府邸,自然不必县丞如此操持,人还是遣散了吧。”安蕴秀不吃糖衣炮弹这一套,单刀直入道,“奉山县地处特殊,我既已来此,还是尽快接手正事比较好。二位——烦请将以往的卷宗案件、庙祠目次整理一番,三日内送来。”
“……”
二人对视一眼,便听县尉轻咳一声:“大人,交接之事怕是急不来。”
“奉山县盗匪猖獗,有几个地头蛇更是无恶不作、人嫌狗憎。下官与其交手多次,约莫知道些他们的底细,怕交接后新人不识多加伤亡,又实在想亲手剿了这些盗匪为民除害啊!”
赵县尉朝同僚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毛头小子想立威也是常情,可他到底生嫩,吓一吓也就知难而退了。那几个凶名在外的匪帮,自己听了都害怕,这新知县能腿肚子不打颤?
便说那个梅成,当初就是个狠茬子,这几年愈发猖獗。若是他跟这稚嫩的知县对上……嘿,小知县不得灰溜溜地卷铺盖离开奉山?
思及此,赵县尉愈发添油加醋,直将匪徒描述成十方恶鬼、奉山县全靠自己才得以保全。
安蕴秀越听越奇怪,终于在听到什么“梅林极恶帮”的时候打断道:“等下。”
“这个梅林极恶帮,是说梅成吗?”
赵县尉一愣,没想到这小知县初来乍到,对奉山县的事儿知道得还不少。随即又点头:“正是他。”
安蕴秀扶额:“那个,他以后就不是盗匪了。”
吴季同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见二人一脸不明所以,才吹了声口哨,好心地示意他们看外边。
县衙附近算是难得的太平地段,加之县官不在无人管控,逐渐形成了稀稀零零的集市。此刻,县尉口中那个无恶不作的地头蛇梅成,正施施然穿街而过,笑得那叫一个阳光开朗。
集市众人顿作鸟兽散。
“跑什么呀,都是老乡至于么……哟,大娘,让你腿脚不利索还跑那么快,摔着了吧?”
这人周身气质流里流气,还带着一帮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一看就不是善茬。而以往,这种人出现都是来掀摊的,众人自然避之不及。
可这次,这个流气不羁的青年嘴上喋喋不休,下一刻竟笑眯眯地帮人收拾起了摊子。
……虽然看着依旧是不怀好意的模样。
大娘拖着摊子连连后退,梅成也不在乎,转眼瞧见安蕴秀的身影,隔着大老远就开始欢快地招手示意。
县丞县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这人原先是知县府上守卫,他们倒也见过。以往只知是个武夫,后来听闻他落草为寇,凶悍异常,一口气杀了十几个欺辱他的匪徒。
而以往欺辱过、后来又与之作对的人当中,赫然也有自己。如今再相见,自然惧怕。
梅成只当看不见他俩,走近后脸一垮就开始卖惨:“小大人呐,我这一路奔波实在是太辛苦了,您可得赏我点儿什么。”
安蕴秀忍俊不禁,以手为扇替他扇了两下,道:“赏赐自然是有的,你们此行辛苦,就——”
她顿了顿,本想说知县府上守卫,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先留在县衙当捕快吧。”
“!!!”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梅成语气夸张,极为捧场地表忠心:“承蒙小大人看重,往后只要是您的吩咐,我梅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定给您办到!”
县丞县尉完全听不进他们在说什么,直到听见“捕快”二字。二人如梦初醒,对视一眼,神色皆是又惊又惧:这新知县究竟有什么能耐,刚来就能把梅成收入麾下?
还有,捕快?梅成回来当捕快,这岂不是往自己身边放了个隐患?
第35章 上任
赵县尉下意识制止道:“大人三思啊。”
梅成挑了挑眉, 眯起眼睛看了过来:“谁在放屁?”
赵县尉话说出口后才惊觉当事人正在眼前,下意识往安蕴秀身边躲,躲了一半又觉得自己这番行径太没出息, 刚才还夸海口说附近匪徒都怕自己呢!
大庭广众之下, 还当着知县的面,谅他梅成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赵县尉犹豫片刻, 硬着头皮继续道:“大人,这……凶恶匪徒,手上都是沾着血的, 一时伪装无害,难保、难保日后不会……”
“哟, 原来是赵县尉, 好久不见呐。”梅成才懒得听他掰扯, 不走心地打了个招呼, 直接打断他的话,追问道, “难保什么?”
“……”你这副样子, 还让人怎么说?
赵县尉有些怂,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以眼神示意安蕴秀:难保的就是这个!快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县尉担忧得不假。”安蕴秀若有所思,转眼瞥过梅成, “那就, 先赏他六十板子吧。”
“……什么?”赵县尉比梅成更呆滞。
不是, 你这,我提一句你就要打他板子?那岂不是要让他以为是我挑唆的?诚心不让我好过?
“素来嫁娶祭祀、乔迁赴任这种事, 都要有个仪式,取辞旧迎新之意。”
安蕴秀语气平淡:“听说他当时是挨了三十大板才离开的, 无论是什么原因,行差步错踏入泥泞,想要洗心革面重新来过,本就得付出更多代价。”
梅成饶有兴味,听到六十板子眼都没眨一下,仿佛不是要挨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再吓唬赵县尉他们,只盯着这文气十足却挺有胆识的新知县,拎着腰带尾巴甩得飞快。
“梅成,并着你们几个。”安蕴秀指了指他身后跟着的几人,“入奉山县县衙为捕快。”
“梅林极恶帮剩余诸人,皆领罚三十大板,以示与过往一刀两断。”
此刻门前不仅有县丞县尉,还有方才散去的平民摊贩,躲在暗处希冀听到一丝有利于自己的决策。安蕴秀心里清楚,开口掷地有声:“至此,梅林极恶帮尽数归降,守大晋律法,做大晋良民,护大晋子民。”
梅成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众人心中忐忑,只当他要暴起,却不想下一刻,惯常没个正形的地头蛇忽然撩起下摆跪了下去,四指并起,神态认真:“我梅成,今日受这六十大板,投诚于知县大人。自此洗心革面,供大人驱策,绝无异心!”
他嗓门大,话音落下后周遭一时寂静。暗处的摊贩懵懵懂懂,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少了一个会掠粮的匪帮,是新知县收服了他。
他们奉山县,来了一个新知县。
陆续有摊贩探头出来,想瞧瞧新知县是个什么模样,那位被收服的捕快又是谁。赵县尉跟缩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县丞对视一眼,面色复杂,却又不得不后退半步,向手腕强硬的新知县和不好惹的梅成低头。
梅成在县衙门前好一通得瑟,末了遣散众人,熟门熟路地领着安蕴秀穿过县衙,到了后方的一处小宅。
“这地方也太穷了吧!”吴季同挑剔不已,胡扯道,“还县官府邸呢,像什么样子,连我家门房住的地方都不如。安蕴林,你还是赶紧想法子另谋个出路吧。”
“话说回来,你方才那样子跟我舅舅倒是像得很,保不齐日后真有升官的造化。”
梅成回过头来吆喝:“我说,你能别总想着把我们知县拐走成不?”
“要你管!”
因着之前被扒衣服的阴影,吴季同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顺势接过话题开骂,“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之前还抢劫我们呢,这才多久就投诚了?鬼才相信!”
“方才立誓还装模作样说什么绝无异心,有什么用?你应当说‘如有异心’,来个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誓。要是这样,本公子还能勉强信你一会儿。”
“滚吧你。”梅成回击道,“老子不信这些,也没兴趣咒自己。”
安蕴秀听着二人吵嘴,自知梅成说话留有退路,怕是尚未完全放下顾虑。
不过话说回来,一上来就押上性命的狠誓反倒更不可信。有时候,互相保留互相利用,也不失为一种良性状态。
至于吴季同所说的另谋出路,自己离京时便下定决心会有回去的一日,自然不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既知困难便多做准备,彻底收服梅成这个武力值高又有心眼的人,完全可以当作第一步。
可吴季同显然不这么想,或者单纯因为气不过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还在跟梅成对骂。
梅成浑不在意地掏掏耳朵,语出惊人道:“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一骑人马,说是在找什么,一个叛逆到不顾大局离家出走的小少爷。”
“……”吴季同瞬间心虚。
“我可是刚刚归顺了知县的良民,这种事怎么能不出手相助呢?然后我就把人领回来了。喏,就在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队身着铠甲的武人出现在门前,很客气地对着安蕴秀拱手:“安大人。”
安蕴秀不答,转而看向吴季同,问道:“你可认得他们?”
梅成挑了挑眉,凑过来插嘴:“小大人,你这就有点怀疑我的办事能力了,我怎么可能把危险的人带回来?”
他指了指武人胸前的徽章:“腾蛟印记,这是大晋边疆守军的标志。”
这小子衣着华贵,又整天挑剔来挑剔去,说他是权贵子弟梅成倒也相信。可周遭少有权贵公子,若是外地来的途经此地不慎走失,其家人无处寻起,可不就只有找守军请援这一种法子?
于是他便趁着拜见知府的间隙,去守军那儿问了问。果然有一位大人物因为儿子丢了绊住脚步,正指天骂地扬言找回那小子后要扒他一层皮。
于是梅成便愉快地将人带了回来。
这边吴季同也在武人中寻到了自家副将的身影,虽万般不情愿,还是哭丧着脸点点头。
安蕴秀松了口气,朝为首者拱手道:“将军见谅,是我唐突了。”
“无妨,大人心思缜密。”武人声调毫无波澜,目光自安蕴秀身上划过,又落到梅成身上。这二人在县衙门前的那一出他们也看到了,没想到小小的奉山县也能出两个能人,看来守军日后能多个顺心邻居。
那边吴季同跟自家副将交流片刻,不知听到了些什么,表情逐渐狰狞。
“梅成,你过来!”
他气势汹汹地道:“是不是你出卖了本公子的行踪?是你去找的,还添油加醋地说本公子的坏话对吧,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谁让你总是怂恿我们知县跑路?
梅成不屑地想着,这种程度的攻击,他听着眼皮都不带眨的。刚想开口哄哄这炸毛小子赶紧滚蛋,目光落在他张张合合的嘴巴上,他的笑容忽然大了起来:
“哟哟哟,漏风啊?”
“……”
吴季同是捂着脸夺路而逃的。
早知他身份不一般,被家人寻回也算好事,安蕴秀不作他想,送走吴季同后很快就投入角色,交代了几件事让梅成去办。
梅成漫不经心道:“你不问我跟知府立了什么军令状?”
“你现在是我的手下了,不管立了什么,都得跟我一起去完成。”
“嗤——”
安蕴秀无视他的嗤笑,神色认真地道:“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多谢你,办事蛮牢靠的。”
不单是多谢你办成这件事,还有当众归顺助我立威、找到吴季同家人等。我们二人虽各有所图,但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有一致的目标。
梅成又笑了声,仿佛没听到这句谢,转身头也不回地道:“挨板子去喽。”
安蕴秀望着他的背影,亦有笑意,在心底无声地说了一句:
——合作愉快。
次日,县丞县尉便极有眼色地送来了文书。
安蕴秀新官上任,又没有前人交接,为摸清奉山县的基本情况颇费一番功夫。待她将这些文书一一查阅,又见过府衙仓廪、东祠西狱,才开始盘算着开展治理活动。
吃饭问题自然要率先解决,收完粟麦后合该再种一茬庄稼,可眼下时节将过,田垄大多仍一片荒凉。联想之前农户所言,大抵是因为收成不好赋税又严重,辛苦一年还要倒贴,实在难做。不种田也就没有税粮可交了,说不定还能指望救济。
规劝桑麻是知县的责任,这也是钻了知县调任的空子。
安蕴秀一连下基层好多天,弄清楚种种因果,她望着荒芜田野,估摸了下民众存粮,又细查官府存粮计算,眉头越皱越深。
存粮并不足以支撑过冬。
自己来到奉山县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最难解决且避免不了的,粮食。
洪继昌千挑万选把自己弄到这儿来,必不会同意给自己拨款赈济。何况奉山县山高路远,即便宋鸿卓等人拨了粮款,到手的也不知被盘剥了多少次。届时寒冬饥荒,赈济又不够,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安蕴秀眉头紧皱,望着舆图沉思。她自知救济是等不来的,这道难关,只能靠奉山县自己。
而现在已经是盛夏,留给自己的应对时间,已不足半年。
第36章 行商
奉山民众一开始对新县令期望极高, 可日子逐渐平静,也没有见新官雷厉风行地做什么大事,倒是整日里戴着草帽往田地里钻, 不知在忙些什么。
梅成跟着去了两次, 见她只是在捣鼓花花草草,后续也没了兴趣。只坐在县衙里自我怀疑:这小子真能成大事吗?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相信他?
直到有一天, 安蕴秀握着一把绿叶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
梅成听她絮叨半天,又垂头看看那把叶子,有些明了:“你想发动百姓种这个?”
“不是种, 是摘。”安蕴秀纠正道,“今年已经错过播种时节, 下半年注定没什么收成。想要筹足过冬的粮食, 只能另想旁的办法。”
“而且下半年这么长的时间, 大家不能什么都不干, 惰性是会传染的。所以接下来,必须要劳作。”
梅成听了半晌, 他之于这些事并不敏锐, 以往即便察觉了也不以为意,如今倒是有些认同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安蕴秀晃了晃手中的绿叶:“简单来说, 就是发展商业。”
“我看过了,奉山县这地理是劣势也是优势, 有大江有渡口, 水路交通可以的;下游是青州德州, 北边还有大渊,市场也够广阔, 发展商业再合适不过了。若真能发展起来,赚的银两足以抵扣税收顾住温饱。”
“唯一要费心思的就是卖什么了。”安蕴秀举起手中的绿叶, 奉山县的物产也不丰饶,她走了许久的路,遍寻山野,终于发现了一片野茶树。
那片野茶树长得格外好,她当时用地衣植物粗略制作了石蕊溶液,约莫测出那是一片适合茶树生长的酸性土壤。
“西边山坡有一片野茶树,品质很好。只不过长得稀疏料峭,不易采摘,采茶炒茶估计要费去不少人力。我们今年下半年的任务,就是把茶叶卖出去。”
打定主意,安蕴秀详细地写了十几页计划书,随即马不停蹄地下基层,接见了奉山县林林总总二十几位乡长里正。
梅成想不出这些法子,可若是法子摆在眼前,还是能窥见几分希望的。此刻他佩刀守在门前,稍稍偏头,就能看到简陋的室内安蕴秀从容自信的面容,以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讨的老乡长。
“大人。”一老乡长上前迟疑道,“这野茶树,荒地里的粗野俗物,不是贵重东西,真的会有人来买吗?”
“再贵重的茶叶也是土地里长出来的,这野茶树多年来天生地养,很是难寻。我已找人验过,是旁的名茶所没有的风味。”安蕴秀解释道,“物以稀为贵,若真能推出,不愁卖不出去。”
老者下意识点头,又似乎还没完全放下担忧:“可光凭这些茶叶,似乎也不能长久顾全……”
“正是!老先生果然慧眼如炬!”
安蕴秀满脸诚挚一阵夸赞,听得老乡长脸皮发热,刚要推辞两句,便听安蕴秀顺势说道:“所以,我打算另谋作物。”
任何时候,单一经济都是不可靠的。种庄稼会遇到收成不好的时节,没经过人工培育的野茶树更不牢靠,还是得多多发掘一些其他的物产,丰富商品种类以防万一。
况且,今年是错过了播种时节才不得不这样做,来年春耕还是要把握住的,对于今年零星几个按时农耕的乡镇也得安抚住。
安蕴秀将这些计划细细说与他们听。
“今年按时农耕的乡镇,做得很好,坚持下去就是了,匪徒赋税这些事我会着力解决;今年未有耕作的乡镇也不必担忧,我们另有出路。”
“生长茶树的那片山坡离李家村近,便由李家村负责统筹采摘。如何炒制晾晒成茶,则要请各位乡长伸以援手举荐人才。”
“其余的村子负责采种旁的作物,离江近的往江里找找,离山近就往山里看看。待年末,所得钱财抵税盈余后会尽数分到每个村子,积极踊跃的人家每户会有五升米的嘉奖,更能获得‘奉山英杰’的荣誉。”
“得此荣誉者能在村务、甚至县内事务中享有优先特权。”
“……”众乡长眉目以示,隐隐有些心动。
于古人而言,荣誉头衔的诱惑属实不算小。正当有人想要站出来答应时,先前的老乡长拦住了他,皱着眉提了个关键问题:“大人,卖茶的银两真能抵赋税吗?”
这话一出,心情激荡的众人也略有迟疑。
现下赋税还是征收米粮,有银两确实有机会买来米粮,可若是买不到,银两真能抵税粮吗?
安蕴秀轻笑一声,坚定道:“能。”
“你们尽可放心,只要将茶叶卖出去,后续之事绝不劳烦各位。若是在征粮或征银上有什么变故,上头问责,我会一力承担。”
她如此答,不仅是为了扫除这些人的后顾之忧,更因为统一征银本就是大势所趋。京城中,江抒怀和杨新觉已然有所行动,她相信他们,也愿意身体力行地推动此令落实一步。
老乡长终于松了口气,深深一拜:“既然如此,老汉愿意。”
“我也愿意!”“听大人的!”众人亦纷纷附和。
安蕴秀长舒了一口气,百废待兴之际,还是要有充足的理解和信任,才能拧成一股绳。
她后退几步,躬身道:“奉山县,有劳各位!”
门外的梅成收回目光,唇角微扬,愉悦地哼起了小曲儿。
给出利益许诺后,众人动作都很迅速,采茶的青壮队伍次日便出发了。安蕴秀因地制宜组织人力照看陡坡茶树,指挥修剪种植。奈何实践能力储备实在不够,她倍感遗憾,转而登门拜访一些老农。县官亲自拜访这事令劳作一辈子的农人很是紧张,可待听说了来意,又见她拿出以往农耕笔记时,亦感激涕零,毫不藏私地对一些耕作之法进行指点阐述。
书房内,劣质油灯忽明忽暗。安蕴秀凑近灯光,正看着自己来时路上讨教的农耕笔记,与老农指点的内容一一对比,誊抄到新的纸张上。
梅成闪身进来,提着一小包茶叶:“李老说先让你尝尝。”
野山茶树在荒野多年无人问津,安蕴秀其实没指望有多好喝,可待真正地尝过之后,她还是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下了。
“尝尝?”她眼神戏谑,示意梅成道。
梅成狐疑地喝了一口。
“炒茶师傅倒真没有撒谎。”他咂咂嘴,“那家伙只是跟老师傅学过一阵儿,后来见炒茶在奉山没生意,就改行当了厨子,十多年没炒过了。当时他拍着胸脯说自己会炒,我还不信,没成想还真给他炒出来了。”
梅成又喝了一口,脸上带了些喜色:“他说他小时候学过,加点料会更好,这是加了糖吧?”
安蕴秀收回目光,脸上笑意淡了些。
她确实听说过,在炒茶时放入糖汁或是糯米糊,能减少酸涩更添风味。技艺精湛的炒茶师傅则花样更多,宿凌钟爱的梅山雪岭就兼顾茶香与冷冽梅香,连她这不怎么饮茶的人都难以忘怀。可放在十多年没炒过的人手上,毫无章法地添加并未扬长避短,反而形成了难以描述的怪异味道。
若站在这里的是杨新觉或者时元青,二人估计会瞬间尝出这个难喝的茶,然后get到她的意思,相视一笑调侃一二,再三言两语将偏了的话题拨正,顺便忽悠下一个人来尝尝。
可现在这里是梅成,他不知道好茶叶甚至寻常茶叶是怎么样的,只会因为这丝丝甜味,觉得这确实是能救奉山县于泥潭的珍宝。
安蕴秀并未多言,只道:“你若喜欢就都拿去喝了吧,另外告诉炒茶师傅,炒熟就行,不用加旁的东西。”
梅成顿了一下:“那还怎么保证旁的茶没有的风味?”
“这风味啊,就是——”安蕴秀拖长声音,思索了会儿才道,“皇帝的新装。”
她抬头看向梅成,解释道:“即是说,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即便这茶什么特点都没有,所有人也都会买账,并且一口咬定这就是独一无二的。”
面前之人笑意温和,语调也愈发认真,看得梅成莫名其妙,下意识就将眼神移到一边。觉得不自在,又不自觉地捧着杯子喝了两口:“反正我也不懂,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呗。”
炒茶师傅效率很高,次日午后便送来了没有加糖的茶叶。安蕴秀尝了尝,又根据口味让炒茶师傅稍微进行改动,直到最后终于尝到了醇馥饱满的木质香,又混着挥之不去的泥土气息,她深吸一口气,赞道这回对味儿了。
对此梅成却很嫌恶:“树叶子混泥水儿有什么好喝的?”
安蕴秀正给炒好的五两茶叶打包,闻言耸耸肩:“这你就不懂了,这可是姜知府即将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行商计划筹备至今,只差一个时机。她苦等许久,终于探得了索州知府寿辰将近的消息。州内知县大多会前去拜访会晤,安蕴秀也做好了准备乘上这股东风。
她捧起打包好的茶叶,做出打广告的腔调:“这也将是大晋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品牌营销。”
第37章 古茶
姜知府在索州多年, 没什么为人称道的政绩,也没有招致愤恨的失职或暴行。他为人平和淡泊,行的是中庸之道,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当了十多年知府。
辖区内下属官员也十分认可这位知府, 安蕴秀被小厮领着进入大厅,入眼便见十几位县官打扮的人正侃侃而谈, 言辞间尽是对知府寿辰的祝贺。
她率先打招呼:“奉山知县安蕴林,见过各位大人。”
奉山县来了个新官这事大家也略有耳闻,听说还是位探花郎, 天子门生,身份不同凡响。众人心生好奇, 纷纷接话:“这位便是奉山县新来的安知县?”
“久仰大名, 安知县果真仪表堂堂, 气度不凡!”
“来来来, 安知县来这边坐。”
眼下姜知府还没来,众人有心奉承她几句, 安蕴秀也盘算着拉近关系, 将来好与周边县进行商品贸易互通有无。双方都很上道,故而一番谈话融洽无比。
……如果不是有人阴阳怪气地打断的话。
一陌生青年出现在侧, 意味不明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初轰动整个临州的寒门贵子安解元,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安蕴秀循声望去, 却并未从脑海中搜寻到这人的名字。
“早听闻你高中探花, 不成想最后竟和我一样当了个知县,甚至辖地还不如我富饶。”青年神色微妙, “如今看来,当初你高中解元我却落榜的遗憾似乎也消解了, 真是世事无常。”
“……”
哥哥的一个同窗,当初落榜了,现在在幸灾乐祸。
安蕴秀迅速总结出了关键词,捻了些场面话出来搪塞:“没想到能在索州遇到兄台,他乡遇故知,实属人生幸事。”
黄登轻轻哼了一声。
想他寒窗苦读多年,终于得了个举人功名,却因没有银两运作,最终只到了索州境内任一个小小知县。而看周遭同僚,竟然还有出钱捐纳得来的官位!
他自然愤愤不平,自视甚高与众人割席。今日见了曾经那位风光无限的同窗,他比自己功名更高,身上衣着手中活计却不如自己,黄登心中这才有了一丝隐秘的得意。
“听说奉山县形势不大好,怕是要劳烦蕴林兄多费些心思了。”
见她没有与自己多说的意思,黄登耐不住性子主动搭话,目光落在安蕴秀身侧的小盒子上,道:“不知蕴林兄为知府大人准备了什么寿礼?知府寿辰是大事,可蕴林兄也不要因此再让百姓难做呀。”
礼物贵了就是压榨百姓,贱了就是轻视知府。黄登心中窃喜:看他安蕴林怎么破局!
安蕴秀懒得理他。
探花乃天子门生,知府也不能随意弹劾,可捐纳或是举人出身的官员,其前途命运却是有一部分掌握在知府手中的。姜知府能在索州稳当地当了十多年知府,怕是不会乐意见到一个心高气傲又处事激进的人留在自己的辖域给自己添麻烦。
果不其然,不待安蕴秀回话,一个鬓发斑白的男子就笑呵呵出现在门口,轻轻松松地替她解了围:“诸位久等了。”
沉凝的氛围忽然活络起来,有人问候说“姜知府”,男子亦从容地接过话,仿佛对之前的事分毫不知,只在目光扫过黄登时略略多停几秒。
主角已经到场,众人准备好的贺词终于有了说与对象,纷纷拍起马屁来。黄登神色不大自然,待众人落座以后,连忙殷勤地给姜知府倒酒。
“不必了。”姜知府挡住杯子,“年岁渐长,往后怕是碰不得酒了,有劳黄知县。诸位还是坐下,喝茶吃菜吧。”
安蕴秀正想着该怎么往茶上面引呢,见状立刻接过话茬:“姜知府为民操劳多年,委实辛苦,如今更是克己复礼至连酒都不碰了,索州百姓若得知,定无不涕零,感念您的恩德!”
“您克己不饮酒,百姓们亦记在心里。可巧,下官今日带的寿礼,一毫一厘皆出自奉山百姓,正是辖区子民对您的仰慕关切。”
“……”
众人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原以为传说中的探花郎会有几分傲骨,怎么拍起马屁来这么顺溜?
姜知府这么多年来无功无过,百姓感恩戴德那是万万不敢想的。他抬眼瞧了瞧:“你便是新上任的奉山知县?”
“正是下官。”
姜知府噢了一声,点点头:“那就,让我瞧瞧你带了什么。”
安蕴秀顺势起身,打开盒子,正是姜知府方才说以茶代酒的茶。
她有探花这顶高帽,亲自泡茶,知府倒也要给几分薄面。故而她一边泡一边细数这茶叶如何如何来之不易,末了真诚地赞一句:“您与百姓真是互相牵挂、双向奔赴!”
姜知府嘴角抽了抽,这位探花郎哪里是在巴结自己?分明是另有所图,这些话一出,这茶自己是不喝也得喝了。
安蕴秀捧着茶杯送到姜知府跟前:“请。”
茶汤山气浓郁,热意蒸腾。姜知府并未细看,抬手接过便饮了一口。
“……”
他从前不察,茶水而已,好也好不出花儿差也差不出翔,可这东西为什么一股子泥味儿?
姜知府皱眉,定睛一看,茶汤清澈明亮,并未有沙土沉积,倒是奇了。
被挤到一边的黄登立刻发现了长官面色的异常,来不及多想,马上站出来要当这个贴心下属:“安蕴林,你拿什么下三滥的东西来烦扰知府?”
安蕴秀道:“只是一些茶叶而已。方才说过了,是奉山子民亲手采摘炒制。拳拳心意,献于知府大人。”
“谎话连篇!”黄登斥道,“奉山县哪有什么茶叶?顶天了是一些长在山野里的野茶树,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物,奉山县人自己都不喝,竟还敢当贺礼送给姜知府?”
“奉山县人哪里是不喝。”安蕴秀目光转向黄登,神色凄哀,开始表演,“分明是不舍得喝。”
“下官来奉山县月余,早早便听过知府大人的事迹。索州地处特殊,您能护索州十几年免受离乱之苦,已是旁人远不能及。面上的无功无过,还不知背后是如何呕心沥血!此等情况,奉山百姓敬您重您,听闻您生辰,不顾一切定要有所敬奉,下官十分感同身受!”
她忽然对着姜知府深深一鞠躬,继续输出:“奈何奉山困顿,百姓拼尽全力却仅有此茶聊表心意——感人至此,下官宁愿被认作是轻慢大人,也要把这份沉甸甸的心意给您带到!”
“山茶难采,古法难炒,呕心沥血所成之物何其珍贵!我倒是想问问,怎么就成了登不上台面的东西了?”
“……”姜知府有些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了,奈何一连被带了这么多高帽,倒不好说什么。
“……”黄登哑口无言,这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
安蕴秀言辞恳切,甚至还抹了把脸:“我等受百姓供养,合该为百姓谋生,奈何多的是一朝升擢便自视甚高之人。时至今日,唯有您不忘根本,还愿意深入民众体悟民生,还愿意喝一口百姓敬上的茶!”
“……”周遭寂静无声,一众知县简直看呆了。
众人:不愧是探花!
姜知府:“咳。”
当了这么多年知府,还真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夸他。姜知府沉默半晌,顺水推舟道:“确实,此茶贵重在于百姓心意。”
这东西还挺好,花些银子,赚点名声,还能拿着继续去道德绑架别人。难为安蕴林想出这么个法子应对奉山困境,既然如此,自己帮上一把也无不可。
“怕是有不少为官者,都想尝尝这百姓敬奉之茶。安知县,不知这茶价格几何?”
能问到这一句,这事基本上已经成了。
底层人民本就不是茶叶的受众,口干舌燥时,痛饮几瓢井水远比慢悠悠地烧水泡茶来得爽快。这茶是买名声用的,受众既是有钱人,那就该是有钱人的价格。
安蕴秀迅速休整情绪,语出惊人道:“八十两银一斤。”
姜知府:“……”
黄登瞪大眼睛:“八十两?你抢钱呢?”
安蕴秀心道抢的就是有钱人的钱,开口却说:“下官在京城时,曾见贵人喜饮‘梅山雪岭’。说是贵在人力,从茶苗种下到茶叶始成,每一步都有人精心照料。”
这话倒不假,她帮宿凌买了那么多次梅山雪岭,多少也了解了点,给茶定价就是参考了梅山雪岭的价格。
“此茶在人力方面丝毫不输梅山雪岭,又沐日月光华天生地养,经百姓亲手摘炒奉上。百姓不懂风花雪月,只知荒野之上,这是象征廉官济世的‘荒山茶’。”
“梅山雪岭有钱财银两即可享用,而这荒山茶,唯有最安民济物之人方能饮用。”
众人再度哑口无言,这种程度的马屁自己是真拍不出来。
“嗯。”
一片静默中,姜知府率先点点头,终于给这番表演定了性:“荒山茶,甚好。”
有知府亲口认可了八十两银一斤的荒山茶,其他知县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这茶定会给奉山县带来一场泼天富贵,当下对这位安知县心服口服。
故而不断有人来跟安蕴秀套近乎,她来者不拒,同时不忘在交谈间大搞舆论战,不断给众人洗脑喝荒山茶就是不忘本,就是深入民众体悟民生。还悄摸打探他们县有没有什么土特产,话一投机,隐隐也有几人有了合作意向。
倒是黄登气得瞪了她好几眼,尤其是听说姜知府要在宴后单独见安蕴林,手中筷子都生生折断了。
第38章 黄雀
“哈哈哈哈哈, 你这小子倒是有几分巧思。”
偏厅没有旁人,安蕴秀刚踏进来就听到一阵大笑。直到她走近,姜知府面上的笑意都还未收敛, 笑骂道:“刁滑奸诈。”
安蕴秀闻言也不再演戏, 从容地鞠了一躬:“还要多谢知府大人成全。”
姜知府摆摆手:“若真能有所成效,我怎会不乐意看到。”
可奉山县的困境远不止于此, 年纪轻轻的探花郎本该前途无量,如今却到了这么个地方收拾这些烂摊子,姜知府虽然远离京城, 于官场中事还是能猜测到几分的。
“我知道,年轻人总是有几分热血的。”他摆弄着罐子里的荒山茶, 斟酌道, “可索州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 几番捯饬下来一无所获, 倒不如安下心来,舒舒服服过几天好日子。”
“多谢大人忠告。”
安蕴秀抬头, 语气中带着狡黠:“不过, 坐下品茗这事儿,合该是您这样操劳多年的人该做的。我初出茅庐, 蒙您指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她五官端秀, 眼下稍稍修饰作男子打扮, 年长者只觉亲切可人。姜知府叹了口气, 本就怜惜堂堂探花受官场倾轧,又见这人机灵乖巧招人喜爱, 同自家儿郎也是差不多年岁,当即便无奈挥手:“罢了罢了。”
“你有进士功名, 我能左右的地方本就不多。奉山县是你的辖区,自是任你统筹规划。”
桌子上摆了几个更小的瓷罐,姜知府一边摆弄茶叶,一边同安蕴秀商议茶引运销等事,还能趁着间隙嘀咕:“下次不管比我大的还是比我小的,惹我不爽了就给你舀一勺,万民请愿可不得接着?再浑的泥水儿也得给我用嘴接,哑巴亏吃死你!”
“……”
安蕴秀轻咳一声,只当没听见。见事情差不多谈妥了,便道:“若无旁的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姜知府没有从茶叶中抬头,却在她快要退出去时悠悠补充:“要有旁的事,你可以来找我商讨。”
安蕴秀自是听到了这句话,也敏锐地察觉到话里的情绪。
“那敢情好。”她没再拘泥于官场上下级的礼数,狡黠一笑,尽是少年人的朝气,“我就等着您这句话呢,以后好名正言顺来蹭吃蹭喝。”
姜知府丢了个茶杯过来赶她,随即又是一阵笑声。
谈话结束时已是傍晚,安蕴秀哼着小曲出来,正瞧见在外候着的梅成。
“事办成了?”
安蕴秀点头,过程虽然尬了点,好在结果不错。
“可我怎么觉得你把知府得罪了?”梅成皱眉,“之前有几个知县出来,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你。”
“议论呗,他们不是受众,意见无关紧要。”
安蕴秀心情很好,原想着先解决了下半年的困境,看这情形,这口廉官良民的饭还能再吃几年。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样,二人还没走远就被姜知府家的小厮追了上来,开口就要再订三斤荒山茶,说是知府大人走亲访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了。
姜知府方才就在掏小罐分茶叶,念叨着要给惹过他的人戴高帽,那五两怕是已经分完了。安蕴秀忍俊不禁,也感念姜知府愿意推动一把,诚恳道:“是,定会为大人留着的。”
梅成看着小厮递来的荷包都惊呆了。
“这么多银子?还只是订金?”他惊愕道,“就那些混泥水儿的树叶子?你不会把知府给骗了吧?”
“说什么呢,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叫骗呢?”
安蕴秀心中好笑,调侃之余还不忘拣了宴上重要的谈话说给他听:“从现在起,这茶就叫荒山茶,可别再泥水儿泥水儿地叫了。”
梅成属实不能理解,野地里长的叶子换个名儿怎么就能卖这么多银子?要让他说,这玩意儿这么难喝,还不如头一回炒的,至少头一回还带着点甜味呢。
正这般想着,手上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
一串红亮亮的糖葫芦。
扛着草把的老者依旧在叫卖,梅成却听不真切,只瞧见安蕴秀双手背在脑后闲适地走在夕阳余晖中,声音悠悠传来:“荒山茶品牌定位就是质朴,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喜甜,多的是比糖茶好的东西。”
“……”梅成捏着一根糖葫芦在原地呆愣好久。
奉山县赚到的第一笔钱,知县给自己买了一串糖葫芦。
——
有姜知府带头,其他有些余钱的县官亦纷纷来订购荒山茶,安蕴秀来者不拒,按斤也卖按两也卖,大大小小的订单很快就有了十几笔。
奉山县众人早就得了好消息,这几日眼瞧着不断有人来,都是来购茶的,怎么着也明白这是不愁卖了,当下干劲更足,采茶炒茶的队伍人数更盛。
采种新作物的村子也传来喜讯,说是在山里发现了一些草药。安蕴秀特意去瞧了瞧,对发现草药的农户大加赞赏,那个汉子兴奋得脸都红了。由此,旁的村民动作起来也更加积极。
卖茶解决下半年的困境,发掘旁的作物丰富产品类型。安蕴秀在与旁的知县往来时,也约莫得到了畅行的承诺,商道将通,交通却成了大难题。
虽然水路便利,可从村庄到渡口还有十几里山路仍旧崎岖难行,雨天更是湿滑。而不管是将商品卖出去,还是购入米粮用以自身,修路都是必须的。
她曾向梅成提起这事,却不想他一口回绝:“不行。”
“地势崎岖难行是天然屏障,如果往来便利了,会引来强盗的。”
强盗……
安蕴秀未曾亲身面对强盗,可能让梅成如此忌惮,显然奉山县此刻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她原本已经将这事暂时搁置了,没料到第二天,一个熟悉的人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赵县尉一脸谄媚道:“听说大人您要运送茶叶到旁的县?哎呦这附近的路可没人比下官更清楚了,您谋划至此劳苦功高,运送的事就交给下官吧!”
安蕴秀没怎么听进他的话,倒是忽然狐疑起来:这人好像说过他同附近的匪帮都打过交道、奉山县能保全全凭他一人来着?
……
隔壁县的茶叶订单很快便完成了。
大抵是为了表现效果,赵县尉运送的这几单完美避开匪徒,极快极准地送达了。他神气不已,自觉已是知县的左膀右臂,对剩下的运输订单也开始指手画脚起来。
梅成却在某个夜里推门而入,脸色阴沉地朝安蕴秀点了点头。
“那就好,没冤枉他。”
安蕴秀没多惊讶,此前种种足够她怀疑县尉与匪徒有勾结,眼下梅成的跟踪不过是证实了。既如此,她也不会任由自己身边留着这么个隐患。
“他着急忙慌地要揽下这个差事,怕是早有准备要从中捞油水。眼下运送几回表过了忠心,就该防着他有所动作了。”
她用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我们也要准备收网了。”
赵县尉接连送了几次货,大把银两从手头过去,心里早就痒痒得不行。更何况为了展现办事能力,少不得要请那些草寇给几分薄面,眼下也需供奉些银两来堵他们的嘴。
渡口繁忙,你来我往间茶商也不在少数,赵县尉探头探脑地往茶商身边凑,攀扯几句,便问起了茶叶的行情。
他原也不懂,只知道有达官显贵好这一口,没成想这里面的水还深着呢。云里雾里地听了一会儿,赵县尉只得出了两个结论:茶叶很贵,但没有贵得过荒山茶的。
难为自家这穷乡僻壤出了这样的金疙瘩!
他心中窃喜,望着自己随行带的几个箱子更加眼热。既然荒山茶这么贵重,何不自己扣下去卖,用旁的便宜茶叶来代替这批货?
略想想就兴奋不已,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不知你们的商船里,有没有什么边角茶叶?”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正在攀谈的茶商们有些讶异:“旁人买茶都是要品质越高越好,还从未听说过要边角料的。你要这些做什么?”
“咳,就是尝尝,听说茶叶是好东西,能拿来……入药!对了,入药用的。”赵县尉搪塞几句,继续追问,“若是船上有剩余,能不能赠我一些?什么边角碎料老叶,霉的也行!”
几个茶商神色微妙地对视一眼。
“我们的茶都是上乘品质,没有贵客要的碎料老叶。”为首的年轻茶商率先开口,语气淡淡,“不过,贵客要是为了省些银钱,我们的船上倒是有便宜些的。”
“对对对,就是要便宜。”眼见蹭不来,只能出钱买些便宜货了。他道,“不知你们船上最便宜的茶叶什么价儿?”
茶商微微一笑:“三十两银一斤。”
“……”众茶商嘴角抽搐,老大这是欺负这人不懂,漫天要价呢?
不过此人神态躲闪语焉不详,开口就要最便宜的边角料,怕是也没打好主意。众人只当看戏,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到他惊愕道:“三十两?!”
“噢,贵客有所不知,所谓一两黄金一两茶,本就是这个价格。”他顶着一张淡然可靠的脸胡说八道,“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远不能及京中显贵所钟爱的龙井云雾、梅山雪岭。贵客若还觉得价高,那便只能有缘再见了。”
“……”
赵县尉瞧了一圈,面前年轻商人轻飘飘的目光让他有些难堪。三十两……三十两比起八十两的荒山茶,还有五十两的差价呢,自己有什么舍不得的?
“谁说我嫌贵了?”他咬咬牙,“就这个,要十斤!”
茶商轻笑一声,抬了抬手:“贵客这边请。”
第39章 巽风
赵县尉一整天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要说是因为偷梁换柱换了茶叶, 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何况这次的主顾是隔壁松柏县的知县,那老头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 哪儿见过什么好东西?即便是最便宜的茶叶, 干干净净的,自己也给足了他脸面, 那老头决计认不出来。
若说是被那茶商骗了……
赵县尉摇了摇头,心道荒山茶要八十两银呢,就算自己被坑了, 无非也只是少赚点。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随后又宝贝似的欣赏着自己扣下来的荒山茶。这东西若真这么好, 得赶紧给大当家他们送去, 也算是自己的心意。
不错, 县丞县尉能在奉山县如鱼得水这么多年, 无非是因为倚仗着一个大帮派——巽风府。
虽是匪帮,可势力庞大至此, 俨然一方土皇帝。赵县尉不敢怠慢, 连夜去县丞那儿叮嘱了这事,随后小心翼翼地捧出茶叶, 得意不已:“顶好的茶叶,八十两银一斤呢!”
“什么好东西尽让那些显贵享用了, 今儿咱们也尝尝!”
“奉山有这样的好东西, 咱们竟然没发现, 平白让这小知县捡了大便宜。”县丞亦愤愤不平,一边忙不迭地烧水, 一边同他说着近日局势,“前几日巽风府传信来了, 估摸着是知道咱们这儿来了个新知县,要探探虚实。”
“新知县一来就大张旗鼓地干这干那,瞧着也不像是府上想要的人。他身份不同于以往的知县,我们俩怕是应付不来,还得请府上出手。”
“嗯,明日咱们把荒山茶送去府上,顺便把这事说了……哎,水烧好了。”
二人摸索着泡了两杯,看着这卖出天价的好物什,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
“……”
二人大眼瞪小眼,他们是没喝过好茶不认得,可这口味……真的值八十两银一斤吗?
赵县尉直接伸手,从杯中捞出漂浮的茶叶细细端详,面容呆滞困惑不已:这怎么比我买的那些下等货还不如?
“这,恐怕不是荒山茶吧?”
县丞也惊疑不定:“一股子泥水味儿,旁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买这玩意儿的账?”
二人对坐挠了半宿脑袋,不是不信邪地再尝一口,就是从头来过再泡一遍。直到口中酸涩沉积,甚至需要清水来漱口,赵县尉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买的便宜茶叶跟荒山茶弄混了。
他呸了一声,暗骂便宜货就是便宜货,三百两的东西,喝起来跟个泥巴泡水一样。
“无事,既然是弄混,下次运货时再换回来就行了。”那小知县现在正倚仗自己去运货,想来也不差这种机会。
县丞点点头,心里却无端担忧:“一切小心为上。”
赵县尉话说得满,却没想到那知县跟自己作对似的,一连几次运货都没再找他,不知道在憋什么招。
就算他豪横多年,三百两也不是小数目。眼下没机会偷梁换柱,也找不到当初那个茶商退货,握在手里就是血本无归。他急了,再三思量后准备去工坊一探究竟。
因那片茶树生长在李家村附近,炒茶工坊自然就设在了李家村。在有入账之后,工坊就成了宝贝疙瘩,日夜都有人守着。赵县尉假言巡视,借着以往的威风得以骗过看守进入内里。
略有阻碍,但总归是顺利的,跟自己设想的似乎没什么差别。
赵县尉摇了摇头,摒弃脑中不合时宜的疑虑,装模作样巡视一圈后就去了竹篮那边,炒好的茶叶正在上面晾晒。他避开众人,悄悄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裹。
包裹里是难以入口的便宜茶叶,工坊里则是如假包换的荒山茶。只消偷梁换柱成功,珍贵无匹的荒山茶无论是孝敬巽风府还是转手卖了,自己都能吃到不少的回扣,真是天衣无缝的……
“……”
目光落在竹篮上,赵县尉激荡的心情再度滞了一下。
可为什么,工坊里的茶叶跟自己包裹里的玩意儿这么像?
在捻起茶叶嚼碎品尝后,他更是不能拿茶叶本就相像这样的理由来蒙蔽自己了。这股干涩至极的泥巴味,不就是自己包裹里的劣质茶叶嘛。
“不应该呀……”
他是真的迷惑了,如果这本来就是荒山茶,粗野至极难以入口的东西,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买账?
“赵县尉今日怎么有空到工坊来?”
有声音自身后响起,令做贼心虚的赵县尉吓了一跳。
“哎呦大人,下官闲来无事,这不是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嘛。”
他回头,见以安蕴秀为首的一干人等已经来到眼前。以往那些武夫草寇也换了个捕快头衔,跟在知县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唯一的出路门口,是梅成抱臂守着,一副看戏姿态。
赵县尉扫了一圈,心知来者不善,立刻要脱身:“不过有您主持着,工坊运作定然一切顺利,下官这摆明是多余操心了哈哈哈。那,下官就先回去了,有事您再吩咐。”
“县尉要走?”安蕴秀抬手拦住,随即指了个方向,“这布袋不带走吗?”
赵县尉暗道不好,自己带茶叶来本是存了替换的心思,可眼下这情形,该不会被认作是偷工坊的吧?
“大人,您听我解释,我可没有要私藏工坊里的东西,这布袋本就是我带进来的,不信……不信你问问守门那几个人,他们看见我背着包裹进来的!”
安蕴秀嗯了一声,追问:“那你带进来的荒山茶,又是从何处扣下的?”
“这、这怎么会是扣下的……”
赵县尉额上已有冷汗,从未想过自己也有百口莫辩的一日,偏生这回还真有些憋屈。
“县尉在奉山县纵横多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路子多也是应当。可若是连巽风府都要给你几分便利,这样的脸面,我不得不重视。”
安蕴秀声调舒缓,下一秒却陡然严厉:“拿下!”
自听到巽风府三个字,赵县尉心里便警铃大作。本想来个装傻充愣抵死不认,证据不足当事人又没松口,谅这新知县也不敢怎么样,却不想下一刻就被几个武夫按倒在地。
他目露愕然,没听说过谁办案是这么个流程。
抬头望去时,初入仕途的知县正游刃吩咐着后续事宜,什么收入县狱,什么去县丞那儿走一趟,言辞间好似已经将罪名坐实。对上自己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我要办你。
他这才慌了。
“大人,大人说我与巽风府勾结,总要拿出些证据来。这么轻易便要我下狱,我不服!”
赵县尉奋力挣扎,在听到她要派人查自己家时,情绪愈发激动:“证据呢?堂堂县官竟然仗势欺人,难道还想要以家人胁迫、动用私刑屈打成招吗?”
安蕴秀终于回过头来,挑眉道:“你要证据?”
“从他说第一句谎话开始,就没有与之辩驳的必要了。”
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众人纷纷回首,只见隔壁松柏县知县拄着手杖踱步而来,目光严厉。
赵县尉还在想自己跟他有过什么交集,就见他对安蕴秀颔首示意,提及了前些日子送到的那批荒山茶。
“我一尝就尝出来不对劲了,荒山茶天生地养,又经奉山民众古法炒制,那股厚重质朴的气息是旁的茶怎么都模仿不来的。我就知道是有人偷梁换柱,安知县身边怕是藏的有宵小。”
“……”
赵县尉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还有脸来告状?老子白送了你那么好的茶叶,三百多两银子都搭进去了,结果你觉得比不上那口泥水儿?哈、哈哈,不识货的老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勾结起来设计我!”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被按着还不服气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安蕴秀痛骂:“我说怎么最便宜的茶叶都得三百两,怎么扭头就不见那个茶商,原来是你在设局等着我钻呢!堂堂知县,设计下属无据抓人,欺人太甚!”
安蕴秀将一切吩咐妥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仗势欺人的时候可是欢快得很,现在来跟我谈君子之道?”
“我如果在乎这些,就不会出现在奉山县了。”
这话说得极为冷肃,赵县尉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自己明明只是行差一步,却好似所有生路都被截断、要就此折在这儿一样。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证据不证据,这位安知县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要除掉自己而已。
他自认为有靠山,狐假虎威多年,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动真格的主。
武夫领了命,拖起他就要往外走。赵县尉软了手脚,却又在求生本能下踢打起来,一脚踢翻了旁边晾晒的竹筐:“放手!你们敢!放开、放开我——”
茶叶散落,拄着手杖的老知县惊呼一声,剩余空闲的武夫也连忙去收拾。赵县尉看着眼前这一切,惊慌之余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蠢蛋!”
“是了,茶叶。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胆大,扯了这么大的谎!”
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安蕴秀,带着些鱼死网破的疯狂:“什么千金难买的荒山茶,你们别信他!”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茶叶,根本就不值钱!我已经去打探过了,这连最劣等的茶叶都不如,没有人会买这些玩意儿!”
赵县尉越说越激动,伸手来回指着老知县和武夫们:“你们被他骗了,安蕴林捣鼓些狗都不喝的玩意儿诓骗钱财,说一些空话哄你们效忠……梅成!他骗你!”
“……”
武夫们面面相觑,似乎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下意识收了点手上力道,求证般望向守在门口的梅成。
安蕴秀没错过这些动作,目光绕一圈后轻飘飘地落在梅成身上,偏了偏头,似乎也在等他的答案。
梅成啧了一声。
在众人摇摆不定的目光中,他抱臂过来,抬脚干脆利落地踹在赵县尉心口:“闭嘴吧你,管的真宽。”
“呃——”
赵县尉捂着心口呲牙咧嘴,武夫们也如梦初醒,纷纷重新动手。
梅成在前方站得笔直,他守着家乡故土,却在故土一步步变成人人喊打的匪帮,如今又亲自推动着故土窥见新希望。
老知县心无旁骛地收拾着散落的茶叶,他在边陲小县守了一辈子,辖区民众无不爱戴,可唯独少了巡查官要的民心,贤良之名被千山万水所挡而传不到京都。
赵县尉一边抽气一边犹在咒骂,安蕴秀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出了今日第一声嗤笑。
“值不值钱,得看在谁手里。”
第40章 摄权
工坊这边的事早有准备, 如今的结果也算意料之中。梅成将这事收尾,回来时正瞧见安蕴秀在凑着烛火处理公务。
“赵县尉的住处可比你这知县宅邸舒坦多了,娘的, 那龟孙居然还抢了两个姑娘藏屋里。”
他拉了把椅子大剌剌地坐下:“我可是一条一条扒着律令看了, 勾结匪徒中饱私囊,强抢民女欺压百姓, 据我所知他手上还有人命官司。这些事加在一起,该查封他的家产充公,再把他拉出去砍头。”
安蕴秀从一堆文书中抬头, 瞧见他修长四肢四仰八叉地瘫着,扭头长叹一口气。
梅成挑眉:“你不会怀疑我公报私仇, 故意进谗言搞他吧?”
“不是。”她道, “你说得很对, 只不过这些事都要一条一条扒律令的话, 效率忒低。我现在不缺督工,缺个秘书。”
武力值这方面梅成自然没问题, 可说起文书工作, 眼下还真找不来个左右手。县丞自然是不敢用的,更何况如今县丞也牵涉其中, 安蕴秀只能撸起袖子奋笔疾书了。
毕竟离得再远也跳不出皇权的圈子,这二人再微不足道, 吏部的卷宗上依然有名有姓, 自己想处置他们少不了走些流程。
她将从县丞县尉府中搜出的证据一一梳理备份, 列出十大罪状,写作奏本呈送京中。又想到知府可过问县事, 与其让吏部再安排个眼线来,倒不如让知府处理这边的人员调动, 便又备了礼,向姜知府禀告了这事。
犹记得姜知府收到消息时嘶了一声,说了句:动作挺快。
姜知府派了自己身边的属官前往奉山县,暂时代她处理些公务,随即追了一道折子上京禀告此事。他约莫能猜到安蕴秀的心思,本意是调个靠谱的人来,孰知折子递上去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洪继隆看着面前的两道折子,不屑冷哼。
这不识抬举的安蕴林,逃得再远,遇事不还是落到自己手里?居然还请索州知府说情,该不会还指望着朝中有谁记挂,真派去个左膀右臂吧?
他随意道:“不必了,既然探花郎如此能干,边陲小县应当应付得来。传信回去,待罪之人按律处决,至于属官,吏部暂时没有合适人选。”
“这……不请尚书大人瞧过后再作决断么?”文书官执笔,有些犹豫,一开口却下意识将“请皇上过目”换成了“尚书大人瞧过”。
“这等小事,无需叨扰兄长。”
洪继隆神色正了正,安蕴林既已打发出去,无甚威胁便没必要花心思再管,眼下兄长他们正着力应付着风头正盛的江抒怀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杨新觉。
江抒怀在今年科举中本就瞩目,自会试起就死咬着京郊田亩之事不放,死心塌地地当了宋鸿卓的走狗。不巧,京郊那片的田亩正属洪家名下,是洪天成谋来,本意要建成庄园哄老爷子开心的。
洪天成近年得老爷子喜欢,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自然也要帮衬些。眼见事情将要败露,洪继隆随意寻了个六品京官,将他推上了与之牵扯的位子。
这位时大人真真是愚蠢至极,难怪多年来入不了五品的门。刚巧这家的公子与天成是国子监同窗,也知道些他们起初对安蕴林的动作,趁此机会除掉也好。
原本是一切顺利的,高中状元的江抒怀继续处理这事,也如预料一般查到了时家。只是国子监卧虎藏龙,时家公子又交了个义气的朋友替他周旋。
杨新觉殿试后进了户部为官,时家抄家后,他为了那点子同窗之谊四处奔波,与江抒怀针锋相对。户部内里不和自乱阵脚,他们乐得瞧见。只是,不懂现在年轻人怎么想的,二人交际增多后似乎又有些惺惺相惜,竟还一同参与调查税事,这就让长兄有些坐不住了。
如今,那位时大人在狱中畏罪自裁,外头以杨新觉为首正闹得不可开交。长兄要处理这些事,自然不必再拿远在天边的琐事来叨扰他了。
文书官应了一声,只得按照洪侍郎的吩咐,给奉山县传去了暂无人选的消息。
安蕴秀并不知京中近况,接到没有属官的消息后,她反而松了口气,劳累些也比供着个摄像头要好。更喜的是,眼下过了明面,就可以放开手脚杀鸡儆猴了。
她果断下令铲除县丞县尉,查抄家财充公。又派梅成出去打了几次山匪,随即任命他为都头,名正言顺地接手县尉手底下的武力。
在叮嘱他注意事项时,梅成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虽说还是不入流,但有实无名,现在没了县尉,你便是县里的最高武官。”
安蕴秀一抬头便见他一副痴呆模样,合书唤道:“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一激灵,再度没个正形地摸着下巴感慨,“运道一来果然不一样,这才半年不到,我竟然也能……啧啧。”
“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量给到公平。”
安蕴秀继续埋头于成堆的文书,提醒道:“虽说这几次剿匪胜了,但别掉以轻心,要尽快收服赵县尉的武力,做好准备迎接更猛烈的风暴。”
县丞县尉既然搭上了巽风府的船,如今他们倒台,难保巽风府不会发难。更何况修路之事眼下被耽搁,却早晚都要推进,也终有跟大匪帮对上的那一日。
“这你放心。”梅成仿佛还沉浸在兴奋中,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答非所问道,“我手底下的兄弟们拼杀回数也不少了,肯定比县尉那群吃干饭的强,要真有事,保管……”
安蕴秀忽然打断:“我说,尽快收服赵县尉的武力。”
吏部不设属官的回复,虽然眼下利大于弊,却也释放出了朝廷冷眼旁观的信号。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奉山有难,多半也只能靠自己。
适逢近日收到了一个青州的茶叶订单,再度引出修路和安保之事。安蕴秀仔仔细细想了一圈可能争取到的武力,大到附近的守军,小到县尉手下残部,一点都不能落下。
自从将梅成收归麾下,她鲜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甚至会因之前甜茶之事而多几分歉意,此后认真解释每一件他不懂的事,梅成不是感觉不到。故而话被打断时,他愣了一下,抬眼瞧见年轻知县身躯后仰端坐于上,这是以往比之年长资深强壮的知县都未曾有过的威严。
“我知道,相熟的人自然用着顺手。”
“他们是你带来的,但是,你现在是我的人,他们也该是我的人。”
安蕴秀声音不算大,却使梅成激荡至飘飘然的心情迅速冷凝。他怔怔瞧着,忽然想起了捉拿县尉那日,知县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如今日。
当时他们被赵县尉挑唆,大家伙没有听从知县的命令,而是在自己表态后才肯继续动手。梅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大忌。
他喉咙紧了紧,学着以往见过的都头,手忙脚乱地躬身回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
安蕴秀点到为止,重新跟成堆的文书斗争:“这些事你去解决,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尽快把赵县尉那些残余武力收服了。”
“还有。”她皱眉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你挑几个青壮,准备一下,青州的茶叶订单,我要亲自去送。”
安蕴秀很重视青州的单子。
这不仅是荒山茶扬名的佐证,亦是同其他州府往来的机会。若能打通这条商道,来日修葺交通贸易繁盛,奉山县将不再是被江流隔出去的孤城。
……还能趁此机会引出那些暗处的危险。
她不喜欢潜在的危机一直惴惴地压在心头,而这次的订单,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个绝佳的机遇。
故而不久后,奉山知县一举铲除奸佞的事迹广为流传,听说那奸佞与巽风府勾结,作威作福多年无人敢管,只在新知县身上栽了跟头。又闻那新知县是新科探花郎,真不愧是京城出来面过圣的人物,手段就是不一般,照这样下去,就算是巽风府自个儿也蹦跶不了多久。
这些很快便在奉山一带传开了,有心之人稍一打听,便知这位知县还搞出了个荒山茶颇为有名,甚至,他最近要亲自去青州送一批货。
这等言论笼络民心的效果自然是好的,可风越刮越大,梅成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这是不是有点高调了啊?”
他皱眉道:“要不然你回去吧,这批货再重要也比不上你,我去就行,保证平安送到平安回来。”
安蕴秀此刻已经坐在了去往青州的船上,岸上奉山风貌几不可见。听到这话,她收回目光,转向随行而来的梅成:“不高调引不出巽风府。”
奉山县也绝对招架不住大匪帮不知何时心血来潮的造访,故而只能在奉山以外的地界,先发制人,将时间地点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你所说,这趟行程中重要的是我而不是货物。”
她招了招手,示意梅成附耳过来:“我以身作饵,这招叫做引蛇出洞。”
第41章 沧海
这个订单要的茶叶不多, 只两口箱子便装好了,安蕴秀却带了十几个随从,分了两条小船悠悠晃晃到了天地渡。渡口往来嘈杂, 刚一靠近, 便有四五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朝这边看来。
梅成谨慎地往安蕴秀身边靠了靠。
“别慌。”安蕴秀拍了拍他,“这里鱼龙混杂, 不止巽风府一方势力,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这地方确如传闻中那样热闹,各色商人清点着船只货品, 船工艄公行迹匆匆,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在一边叫卖。安蕴秀环视一周, 瞧见岸边搭建的简易屋舍, 扬了扬下巴朝梅成示意。
虽然出了奉山, 虽然带了十几个大汉, 安蕴秀知道自己实力还是挺脆的。以身作饵还行,但没到以身殉的地步, 故而她在来的路上就跟梅成通了气, 要尽快给巽风府找一个对手。
借刀杀人嘛,这跟脆不脆没关系, 会拱火就行了。
梅成点点头,依计上前跟主家交涉租住一晚, 随即招呼随从将木箱搬过去, 自己则去渡口打听能运货的船, 尽量表现得像个寻常商人。
安蕴秀退至一旁,趴在围栏上朝江边张望。这里不乏装饰奢华的巨轮, 看着就有跟巽风府干起来的实力,得想个法子探清楚主人身份, 万一本就是巽风府的船,主动撞枪口上可就不好了。
正这般琢磨着,忽然有一样物什砸中了她的头。
不算很疼,安蕴秀下意识低头,就见一颗莹润饱满的珍珠骨碌碌地滚在她脚边。撞上围栏后转了两圈,随即扑通一声没入江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
巨轮之上,一青年不知何时迎风而立,手中抛玩着珍珠,直直与望过来的安蕴秀打了个照面。
青年身着蓝色华服,衣摆滚了白边,犹如踏浪。这身打扮簇着那张清俊的脸,再配着抛玩珍珠的动作,仿佛是童话里的人鱼公主在百无聊赖地俯视渡口。却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安蕴秀身上,眉毛一挑,兴味盎然。
渡口人虽多,不外乎是卖力者、行商者和混迹其中的大小帮派,这青年却不像其中任何一类。安蕴秀本能察觉到异样,下一刻就见一个商人打扮的人从船上下来,问道:“小子,我们老大的珍珠呢?”
“他砸我的那颗?”
商人问话仿佛在走过场,也不听她说了什么,扭头就喊:“老大,他不小心把珍珠掉水里啦。”
随后同样不等回话,转过头立刻换了副严肃面孔:“那不行,你得赔我们老大。”
“……啊?”安蕴秀目瞪口呆。
另一边,人鱼公主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下了船,将打头阵的商人拨回身后:“相逢便是缘分,不可咄咄逼人。”
他不走心地训斥一句,随后转身看向安蕴秀:“不知阁下贵姓?”
“鄙姓云,家中行二,叫我云二就好。”
“云公子。”来人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一看就没憋什么好主意。
这人举止有度,话却说不爽快,磨磨蹭蹭不知道在拖什么。安蕴秀按捺着听他打了几圈太极,猛然发觉簇拥他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将自己团团围住,人群之外,梅成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
“你要我赔你珠子?”她掐了掐掌心,故作镇定,“好。”
“只是我身上没带钱,若贵人不嫌弃,我可以用同样价值的商品来交换,如何?”
安蕴秀从身上掏出一小包茶叶,展示给众人看。老道且眼尖的商人只需一眼,便意味不明地道:“其实我们也是茶商。”
“所以这茶的市价是?”
“勉强算作茶,五钱。”
“错!大错特错!”安蕴秀将手举起,忽然提高声音,“我这茶,三十两银!”
话音刚落,周遭众人便齐刷刷地往这边看。
面前这群人的围堵属实是意料之外,他们若是巽风府的人,自己被找上门又被安了罪名,下一步怕不就是拖到没人的地方做掉,可没时间按计划从长计议了。
故而安蕴秀喊了这一声,她没忘记赵县尉挣扎时提到的三百两,当时这笔账还被算在自己头上。敢对巽风府的手下喽啰动手,坑了赵县尉那人,应当也是巽风府的敌人。
但愿这敌人此刻就在现场。
她心里默念,再不济,给梅成些提醒也是好的,也不知他那边情况如何。
一片静默中,商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前面的老大。三十两一斤的茶叶少见,可偏偏,他们这是第二次见了。
安蕴秀没错过他们的表情,自然也真切地看到了人鱼公主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巧了,我们的船上茶货无数,并不需要这些茶叶。”他托着下巴,似在思考,“不如这样,我有一艘新船今日要试水,你来给我当缆头工。事成之后,这颗珍珠就不追究了,我再额外予你报酬。”
“报酬也分很多种,我自然知道云公子眼下最需要的不是钱。”
顺着他的目光,安蕴秀看到了岸边搭建的简易屋舍。正是刚到渡口时,自己让梅成去交涉暂住一晚的那间。
再回头,那人头鱼尾怪眯着一双笑眼,无声地说你们刚一出现我就注意到了哦。
“……我一介无名某,真是荣幸受您关注哈。”她说得咬牙切齿。
这群茶商来意不明,梅成等人又不见踪影,安蕴秀不得不与之周旋,松口答应了这什么揽头工的活计。
不久,有大船被纤夫合力拖了过来。
天地渡作为这一带唯一的大渡口,船坞滑道齐全,十天半月便会有一场新船下水仪式。众人见船前摆好了酒水爆竹、黄纸高香,亦熟练地围上来恭贺,顺便讨些彩头。
待一切准备就绪,茶商朝安蕴秀抬手:“请吧。”
“虽然不清楚仪式到底怎么进行,但看起来不算很难。”
安蕴秀道:“所以不是我推拒,新船试水多取祈福祝愿之意,由驾船和指挥能力出众的人来主持比较合适,你确定要我来?”
茶商不答,嘴角弧度倒是越来越大,一副浑不在意任她造的模样。
“……行。”
新船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只煮熟的猪头,安蕴秀走上前,在主事的提醒下,往猪头上插了一双筷子。随即捧起酒杯一一敬谢,供奉天地鬼神。
若没人捣乱,这事应当如她预想的那样,流程繁琐却也不算难。
安蕴秀抽了抽嘴角,望着不远处悠哉游哉地挑刺那人。明明他自己就是船主,偏偏整得像跟船主有仇似的,时不时就要打断一下仪式。一会儿说她酒没洒匀,一会儿又说猪头歪了要换一个,身边狗腿子也是顺竿爬,立马献计不如现宰一头猪煮新鲜的。
再一次被要求重新来过时,太阳已然西沉,围观的看客也都三三两两地离开。安蕴秀眼见周遭再度剩下自己和对方的爪牙,再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她有些明白了,这鱼尾怪确实不在意什么驾船和指挥能力,甚至这艘船,都只是戏弄自己的工具而已。
茶商见她情绪外泄,乐不可支,眸中的戏谑再也掩藏不住,施施然到她面前递了一杯酒:“好吧,好吧。猪头的事就算了,想来神仙仁慈,不会怪罪。”
“喝了船主敬的酒,就算礼成了,云公子请。”
安蕴秀一口闷了,酒意凛冽,也意味着这场猴子表演的结束。不成想刚放下杯子,又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怼在面前。
“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连退好几步。
鱼尾怪笑眯眯道:“猪眼。”
“江海汹涌,风浪暗礁这些危机也是防不胜防。缆头工吃下猪眼,寓意:增强眼力。”
“……”
“我信你大爷。”
“云公子慎言,这么重要的场合,各路神仙都看着呢。”他忽然欺身上前,右手以筷夹着猪眼,左手按在安蕴秀肩上隐隐用力,带了些胁迫意味。
“呵,挑一个根本不懂行船的人来充当缆头工,阁下对这事似乎本就没多少诚意。”
安蕴秀怒极反笑,气性也上来了:“若真想乞求船神保佑,怕是你这惯常行江踏浪的船长,才更需要看透风浪暗礁的眼力吧!”
她直接伸手从筷上抓过那颗圆溜溜的眼睛,另一手钳住茶商的下巴。脸颊上传来细腻触感,茶商怔了怔,没料到这等变故,下一刻就被拇指撑开牙关扔了颗圆滚滚的东西。
“呕——”
“老大!!!”
他呕吐着,手上却拽得更紧,安蕴秀被按着肩膀难以脱身,索性不挣扎了,回过头全力去捂他嘴巴。二人一边避让一边撕扯,再加上七手八脚想要为主分忧的商人们,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连散去的人也重新凑过来看起了热闹。
……
一刻钟后,众人吵嚷着退回船舱。大概觉得被人看到了丑态,茶商进来后就挥退了所有随从,安蕴秀寻了把椅子坐下,面无表情地看他抱着水壶漱口。
“你你你……太过分了!”
“你不过分?”安蕴秀反唇相讥,“自己都受不了的东西拿去作弄别人?该你受的!”
“你觉得我是在作弄你?狗咬吕洞宾!”
他扔下水壶,咬牙道:“盯上你的何止我一个,种种挑逗……不是,往来交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罢了。”
“……是吗?”
安蕴秀盯着他,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是有人会趁我不注意把我推江里,还是人群里藏着穷凶极恶之徒要对我下手呀?跟这些比起来,你的恶趣味当然不算什么,对吗?”
“毕竟你这样心善,顶多干些高价卖茶叶的事骗骗百姓钱财,旁的恶事当然做不出来了。”
“……”茶商噎了一下。
深呼吸平复心情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那可不是欺骗百姓的高价茶。”
“是沧海帮给心怀恶意之人的催命符哦。”
第42章 夜探
沧海帮和巽风府作为分庭抗礼的两大帮派, 自然不会错过对方任何吃瘪的消息。沧海帮早在茶叶商队得利时,便开始留意起那位挑起事由的知县。
安蕴秀在经历这半日的戏弄后,也明白过来对方不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仇敌。
二人心思各异, 较着劲直视对方。茶商率先拍了拍手:“百闻不如一见, 在下沧海帮鹤月,幸会安知县。”
“名字真是翩翩雅致。”安蕴秀点头, “所以猪眼好吃吗?”
“……别说猪眼了。”
他又开始漱口,间歇道:“总之你得罪了巽风府,外头多的是他们的人。我遇见了顺手帮一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话虽如此,安蕴秀却未全然相信, 反问:“我的随从在哪儿?”
“别这么看着我, 安知县。我感兴趣的只有你, 没功夫管别人。”鹤月放下茶杯, “话说回来,你倒是有胆, 只带了几个随从就敢出来当靶子。”
“既然免不了一场冲突, 那这场冲突的时间地点,得由我来定。”
只是横行多年的匪帮到底不能轻视, 自己一到渡口就被盯上,梅成等人又下落不明, 若非遇上横插一脚的鹤月, 结局如何还真说不准。
“说得好!我就欣赏这股狂妄劲儿!”
鹤月大笑, 沧海帮惯于在各处行商漂泊,居无定所;巽风府却是盘踞在大晋与大渊交界处, 不怎么挪窝。久而久之,他们就自以为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 经过这边的商队都要盘剥一番,近几年更是接二连三地挑衅沧海帮。故而,鹤月这次出来也是带着任务的。
他道:“巽风府行事猖狂,多次劫掠我们沧海帮的商队,我与大哥早有商议反击之事。如今安知县的随从也落入他们手中,何不暂时结盟,共同应对?”
安蕴秀奇怪了:“我的随从消失这事,你说不是你干的我姑且相信,可怎么确定一定是巽风府动的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巽风府睚眦必报,知道你来这里,估计已经跟了一路,准备回去——”
他眼睫一动,忽然息了声音。骤然安静的环境中,一声“咔嚓”脆响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鹤月抬了抬下巴,说完未尽的话:“喏,窃听的人都追到了这儿,下一步就该回去通风报信了。”
“机不可失啊安知县,等这边消息传过去,不但我反击的事没着落,你的随从估计也要遭罪。”他没有之前故作的散漫姿态,语调里甚至有一丝蛊惑,“敢同我一起深入敌营吗?”
安蕴秀缓缓抬头与之对视。
沧海帮势力广泛商队甚多,若搭上这条线,不仅能打通商道往来便利,奉山县头上亦是多了一层保护伞,目前看来百利无害。
可它终究和巽风府一样,若暂时因共同的敌人站在一起,难保日后翻脸,同样是撇不清的祸事。
安蕴秀心里千回百转,无论如何,此时已经被巽风府盯上,能借沧海帮之力打击巽风府确实是眼下不二之选。她不是这个时代守正不阿的文人,为了清明气节不俯首折腰,进京伊始肯与宋鸿卓接触,现在自然也不抵触与盘踞此地的豪强周旋。
——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她启唇:“好啊。”
窃听之人早在骤然安静那一刻便自知暴露,当即离开,奈何依旧没甩掉沧海帮众人的追击。他咬咬牙,趁着夜色一头扎进水里。
“这厮想来个水遁呢。”护卫吩咐众人严守江边,“他最好长个腮变成鱼,否则就等着变成江中孤魂吧。”
他自然不会成为江中孤魂。
窃听人心道,巽风府的船只就在江中等候消息,沧海帮筹谋着什么,他们自然也早有准备。思及此,他并未再朝岸边靠,而是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浮出水面换了口气,随即奋力朝江中游去,势必要将这个消息带回给当家的。
夜色茫茫中,隐约可见高大楼船的轮廓。窃听者奋力泅水体力不支,一扒上船就被早早在此候着的侍从拖了回去,因此并未发现在他身后,两道身影随之上了楼船。
安蕴秀压低声音:“随从还没到。”
鹤月笑道:“都说了只我们两个深入敌营。”
他对楼船构造、抑或是巽风府这个对手很了解,上船后大致判断了下方位,就提着安蕴秀的后领来到了一处杂物间,又七拐八拐地绕过通道,直到前路被厚实的木板堵死,木板后方却隐隐约约传来了交谈的人声。
鹤月靠在木墙边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安蕴秀要被他气死,自答应他夜探楼船后,自己好像个小鸡仔一样被拎来拎去,完全没有自主权。说什么不等随从只两人夜探,这话要么是鹤月发癫又在捉弄人,要么就是存了别的心思!
他一上船就来了这里,太过轻车熟路,且提都没提怎么找梅成他们。说什么暂时结盟,他哪里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反而一墙之隔就是对手,保不齐他带自己来是另有打算,自己这决定实在是草率了些。
安蕴秀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待他聚精会神去听那边的动静,才回头朝入口看了看,回忆来时那条路。
可不能就这么折在这儿。
交谈声还在继续,却隐约夹杂了些别的声音。不待细想,刀剑声忽起,鹤月身形飘逸退出几步,在他原来站过的地方,锃亮的刀剑已经穿透木墙刺了过来。
“!”安蕴秀气儿还没喘匀,见状二话不说,循着方才的路线掉头就跑。
鹤月立马追来:“太不够意思了吧,遇到危险怎么能自己跑了?”
不待她回答,身后便传来木墙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逼近,鹤月目光一凛,一脚踹翻侧面的围栏,带着安蕴秀跃入江中。
即便有人帮衬着,一下子掉进水里的冲击还是不小,安蕴秀头脑嗡嗡作响,抹了把脸气道:“你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梅成他们根本不在这儿吧?”
鹤月就闷闷地笑:“传言说你聪明得很,我看也不过如此啊。”
他笑起来眉眼生动,也不辩解,仿佛对捉弄人这件事有莫大的兴趣。
“沧海帮的贵客远道而来,我可是恭候多时了。二位,不上来喝两杯吗?”
头顶传来了另一道人声,鹤月抬头打量,旋即眯起眼睛:“会水吗”
“……会。”安蕴秀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那就好。”鹤月收回目光,架着她的胳膊绕了个圈,“往那边游,有接应的人,游不动了记得捞块木板,别把自己淹死了。”
“……你不走?”
“哦,我得等一会儿。”他想起了方才木墙之后的谈话,笑意复起,“若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我也该留下清理门户了。”
鹤月话音刚落便运功上行,抽刀拔剑声随之而起,巽风府率先发动攻势。
安蕴秀也依言朝他指的方向游,大概是鹤月吸引了主要火力,自己这边倒没什么人来堵。避开因船上激烈斗争掀飞下来的杂物后,她深吸一口气,捞了块木板继续在江中沉浮。
夜色浓重,方向也逐渐模糊,冰冷的水刺得人四肢生疼。安蕴秀强撑着,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零星的灯火。
“大人!”
是梅成!
她努力睁开眼,果然瞧见岸上有几道举着火把的人影,为首那人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身形渐近,正是梅成!
“大人小心些。”梅成将她拖到岸边,立马有人围了上来。安蕴秀一边咳嗽一边抬头打量,见是自己带来的几人,这才放下心。
“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个自称沧海帮鹤月的人,先是拘着我们不让走,后来又撵我们到这儿,说是看好戏。”梅成没好气道,随后撕下衣摆充作毛巾递过去,“大人你怎么也在这儿?”
安蕴秀闭了闭眼:“也是鹤月。”
“就知道是无聊找乐子的人,娘的,一个个吃饱了撑的!”梅成开始骂骂咧咧,“最好这什么鹤月被巽风府杀了,也算全了咱们的计划,到时候两家斗起来就顾不上我们奉山县了。”
他们这次出来本就是为给巽风府找个对手,眼下借到了沧海帮的刀,已经算拱火成功可以全身而退了。梅成等安蕴秀平息下来,一边骂咧一边组织着众人回去。
安蕴秀这般听着,反而犹豫起来。
她不知该不该与沧海帮纠缠更深,鹤月戏耍自己不假,可也救了自己,现在他正孤身一人被那么多人围攻,自己其实能做点什么的。
“等一下。”
安蕴秀拉住梅成:“沧海帮和巽风府早就有纷争,这次的冲突也不算我们挑起来的。鹤月是个打头阵的,我们……可以找上沧海帮说明这边的情况,把沧海帮的大部队引来。”
众人面面相觑,梅成愣了半晌,率先问道:“大人是想救那个鹤月吗?”
安蕴秀点头:“是。”
“说到底我们的敌人是巽风府,引人来是有利的。更何况,鹤月帮了我们。”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鹤月的戏弄实则是救了命。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因袖手旁观而错失救人机会的事,安蕴秀再也不愿意看到了。
梅成张了张嘴:“他们只是些江湖人,处理完这边的事儿,指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你坚持这些有什么用?”
“既然受了恩惠,报答是应当的,这不仅是对他们的承诺,更是为奉山县子民以身作则。”
话音一落,周遭只听夜风吹拂,再无一点声响。许久才听随行的武夫憋出一句:“现在说话算话的官儿可太少了。”
梅成身形一僵,他并未忘记前段时间知县的敲打,转眼间这情景就出现在面前了。瞧着武夫们行为举止下意识更顺从安蕴秀,他心情复杂,却不是嫉妒,只恨自己读书不多,偏偏开始想得多了。
他狠狠闭了闭眼:“跟我来!”
第43章 商道
安蕴秀后知后觉, 鹤月的那句“有接应的人”或许指的不是梅成。
虽然他总是一副拿人寻开心的模样,可该有的心思一样没少。顺着他指的方向再走一段,就能看到沧海帮的船只遮天蔽日, 世仇较量肃杀之气犹如实质。主船上身形伟岸那人轻飘飘道:从巽风府那个方向过来的人, 一个不留。
当时梅成迅速挡在她身前,飙飞的血花洒在脸上, 安蕴秀心头狠狠抽了抽,终于察觉到鹤月在这句话中给自己挖的坑。
故意扣押梅成他们,带自己夜探楼船;又将自己放回来, 指明这边接应的人。无论自己打算就此离去,还是动恻隐之心想要救他, 都无可避免会遇到沧海帮, 性命垂危之际, 也只有这句“接应的人”或许能化险为夷。
鹤月是在逼自己上沧海帮这条船。
当时情况紧急, 安蕴秀只得按照鹤月预设的路走下去,言明那边的情况, 坐实了“沧海帮同盟”这个身份。
她这边答应得憋屈, 船上还有人叫嚣着不信,要直接杀了了事。最后还是那形容粗犷的船长朝这边施舍了个眼神, 随即眯了眯眼,微微一笑, 说了句“这么不着调的做派是鹤月那小子没跑了”, 他们这才保住性命, 被赶进了客舱。
外头打斗的声响更大了,安蕴秀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两个披着商队皮的帮派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会拥有火器。
眼下这天儿已经入秋, 夜间寒凉,安蕴秀过了几遍水,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揉鼻子,给受伤虚弱的梅成掖好被子,这才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往外窥探。
不得不说,这一趟出行给她带来的震撼还是蛮大的。
本以为远离了朝堂,在这偏僻的索州能安心种种地搞搞基建,却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穷乡僻壤也有盘踞此地的地头蛇。自己眼中不应只有农耕之法,这些铁血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思虑不周遭人算计了也没处说理去。
好在眼下大势于自己还是有利的,沧海帮显然准备得更充分,打斗动静渐渐有消减的迹象,确是巽风府不敌,一直在后退抵抗。
安蕴秀直接推门出来。
她本想到甲板上观战,孰知一转身,就见那位高大威武的大当家被众人簇拥着上船,手中陌刀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衣摆上也是殷红一片,显然刚刚鸣金收兵。
安蕴秀并未停下脚步,只抽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大哥回来了。”
“……”
一众随从瞪大双眼:他们这些追随沧海帮多年的老人儿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海老大,这小子哪儿来的胆子敢这么套近乎?
海文柏也觉得新奇,这些年除了鹤月那个不着调的,还真没人敢这样叫他。
他顺着安蕴秀的目光往外瞧了眼,这场斗争筹谋很久了,结局也如他预料一般,巽风府不敌,至少要退居百十里,未来三五年当是不敢再出现。
“蛮刺激的。”安蕴秀真诚地称赞了一句。
这位大哥都回来了,显然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江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船木与死尸。她一眼不眨地瞧着,努力去理解当下的形势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
“大哥好像并不打算斩草除根?”
安蕴秀忽然出声,伸手指着几个跳进江中仓皇逃窜的巽风府之人:“东南方向留了一线活口,这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了?”
海文柏一边拭刀一边走上前,他身量高大,足足高了安蕴秀一头还多,面上还有一条狰狞的伤疤,走近时压迫感不可谓不大。可面前这人却毫无惧色,只仰着脸认真发问,仿佛真是个拿自己当大哥的小辈。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上血迹:“一看你就不懂这些,堂堂探花郎被发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嗤……”
“我只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海文柏拭刀的手顿了顿,倒没听鹤月说起这人有这般脾性,勉为其难称赞一句:“你虽然没什么能力,心思倒果决。”
“。”
或许是刚刚解除心腹大患,他心情不错,话也多了些:“你还年轻,要知道无论什么事,存在得久了,就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那可不是普通的匪帮,你来我往几次到还没什么,要动了彻底铲除的心思,你也要倒大霉了。”
“斩草除根也是要看时机的,今天要不是遇上鹤月,任凭你算盘打得再好,他们也不会给你拨珠的时间。”
安蕴秀垂下眸子,轻声道:“是。”
这点得承认,之前打了几次嘴仗还算顺利,自己确实有点想当然。忘记了之前面对的是顾些脸面的文人,而这里,多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下杀手的人。
“往后还是要谋定而后动才行,大哥说得对,受教了。”
二人就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众随从蹲在一边,远远瞧着这身份相貌气质迥然不同的二人居然和谐地聊了这么久,不由暗自咂舌。甚至后来兄弟们陆续回来,他们启程将走,那小知县不知说了什么话,竟还惹得海老大哈哈大笑,一副甚是开怀的模样,看得随从们愈发好奇。
奉山县的随从们倒是看得胆战心惊。
眼下梅成受伤不醒,知县文弱,他们自觉应该近身保护。奈何这是沧海帮的船,那老大又可怕得紧,他们只能蹲在一边忐忑地观望,生怕那凶神恶煞的老大一巴掌把他们的知县拍碎了。
直到海老大仰天大笑,他们虽然不知道细节,也能感觉到气氛松弛,连连拍着胸口道:“应该……没事了吧?”
“看着不但没事,还像是有好事嘞!”
他们想起不久前知县要救鹤月的决定,由衷道:“咱们大人好心,会有好报的。”
不远处的安蕴秀也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居然会有此意料之外的际遇。她对海文柏拱拱手:“鹤月公子也帮了我,投桃报李而已。不过海老大的承诺可不容易得到,我还真有件事要拜托您。”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松快的神情:“我有几箱茶叶,请大哥帮我把货物运到青州吧。”
海文柏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儿货,我船上一个角都放不满。”
安蕴秀也笑,开口说着张扬的话:“早晚有一天,会将您整条船都放满!”
她跟着沧海帮的商队见识了一路繁华贸易,也顺利将茶叶送达拿到尾款。回来时,乡民们夹道相迎,个个喜不自胜,甚至连以往臭名昭著的梅成,众人在听说他这趟受了伤后,也凑了一筐鸡蛋送来要给他补补。
随行的武夫们被夸得不好意思,腰杆却是挺得更直了;梅成也不可置信,躺着养伤还要抱着那筐鸡蛋看新鲜。
无怪乎众人兴奋,此行算是一举解决了交通和销地两大难题,往后茶叶采摘炒制完毕,官府护送,加上与沧海帮的船只合作,销地就不仅仅是索州这几个县了。荒山茶能销到更远的地方,自然也能在沿途发现更多商机,为奉山县带来更多的利润。
安蕴秀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只可惜半点不敢歇息,眼下梅成受伤不能分担,她要处理的事儿就更多了。于是乎,水中几经沉浮的安蕴秀,在熬了几个通宵处理公务后,被深秋的冷风一吹,不出意料地病倒了。
“早说了让你招几个丫鬟,知县府冷清得跟鬼屋似的,生个病还得我来照顾。”梅成拄着拐杖慢吞吞走近,话虽嫌弃,却是将那筐鸡蛋原封不动地送了来。
安蕴秀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用不着,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梅成住在县衙的吏舍中,在安蕴秀病后本打算直接搬来知县内宅,却被她严词拒绝。他想了一圈,只能归因于知县大人的傲气,什么莲花不让泥近身呗。
“就算用不着丫鬟,府上总要有个主事儿的吧?平时洗衣做饭,这种时候也能近身照顾,省的你挑三拣四……”
他一边絮叨,一边老老实实地拄着拐杖靠墙站好:“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妻?”
裹在被中的安蕴秀只着中衣,若有人凑近,定会发现这病容中不尽是男子的周正。她笑了笑,心道娶妻就更不可能了。
“缘分到了再说吧。”安蕴秀随口搪塞,转而问起了茶叶销售的情况。
“挺好的,毕竟你入了海老大的眼,他手下那些商船怎么着也得给几分薄面。我刚去瞧过,李老的儿子大富跟他们村几个青壮组了个商队,几次往来都很顺利,最近还办成个德州的单子,这条商道算是彻底通了。”
德州已是富庶地带,财力和影响力都远胜索州,安蕴秀心算了阵大致的利益,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乘上了东风,果然能事半功倍。
这般想着,不免忧心起这股东风还能持续多久。病着的这几天也算难得的休息,安蕴秀曾仔细复盘这次行动,总觉得鹤月与海老大对自己的态度挺莫名其妙的。
说是帮助,可坑起来也毫不手软,鹤月面上嬉笑却从未给自己退路,海老大诛杀的命令也是实打实落在了梅成身上。
说是利用,可自己一个远在边陲的小官,有什么可被利用的?梅成说“毕竟你入了海老大的眼”,自己又是因何入了他们的眼呢?
想不明白。
许是病中脑子不清醒,安蕴秀想着想着,对海老大和鹤月的关系都怀疑起来,索性不想了。眼下已经到了交秋粮的时候,合该好好规划一下捐税问题。
她还记得之前乡民的话:天气渐冷之后恐有流民因饥寒交加而抢劫盗窃,如今奉山县因荒山茶入账不少,难免遭人惦记。再加上亲眼观战带来的震撼,她只觉得一刻都不能等,马上与梅成商议该如何整兵训练,提高自身防御。
二人一个裹着被一个拄着拐,熬了几个大夜后,梅成如愿感染风寒,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议事。
第44章 英杰
不出所料, 在今冬飘第一场雪时,一伙儿劫匪劫掠了送货归来的商队。
李大富急匆匆地跑来告状,说完当时情况后忍不住惭愧低头:这些银两来之不易, 怎么能在他手上被抢了去?
安蕴秀耐心听完, 只问了句:“人没事吧?”
李大富一愣,连忙道:“没事没事。”
“一帮到处流窜的地痞, 倒没胆子杀人越货,只不过您吩咐购置的棉粮被抢了去,眼看这天要冷, 我……”
安蕴秀听出了他的踌躇,温声劝解一阵。凭借目前的入账, 仔细些今冬应该不是问题, 眼下关键的是这些流寇。
大帮派一走, 小喽啰就神气起来了。他们不像巽风府那样势大, 可时不时的劫掠也着实烦人,不惩戒恐会助长气焰, 如何惩戒也是个问题。更何况, 梅成现在有伤在身。
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安蕴秀便备了年货, 亲自前往边疆守军处拜访。
她是第一次来这边,自报家门后被引入一间营帐, 不久, 便有一个身着铠甲的武人走了进来。安蕴秀眉毛一挑, 认出这是那日来找吴季同的守军领队。
来人开门见山道:“末将郭正初,是陆将军手下副将, 安大人有什么事?”
“是有些琐事要劳烦腾蛟军和郭将军。”
安蕴秀如今已经知道镇守在这边的是腾蛟军,主将姓陆, 但这一趟也没指望真能见到那位陆将军。客气地拱手之后,她一边将带来的几口箱子打开,一边道:“近来奉山县出门做了几次生意,也淘回来一些当地的吃用,听说腾蛟军中有不少青州德州的才俊,刚好趁今天一并送来。”
郭正初瞥了一眼:“你一个边塞要地的知县,跟守军往来,不知道避嫌吗?”
被这样下面子,安蕴秀也不生气,没所谓道:“这不年关了,送点年礼有什么要紧?”
郭正初不说话了。
“临到年关,军中也要忙边防流寇粮草岁贡这些事,真是辛苦了。”维护治安这事本来也是军队的职责,安蕴秀简单恭维两句,继而说起了流寇的事。
“就是这样了,这些匪徒多半是当地流民,也不能拿对付巽风府的方式来处理。所以我想,若军中还需民兵,下次巡边剿匪的时候可以留意下这些人。”
“怎就不能拿对付巽风府的方式来处理了?”郭正初冷铁似的武人,也不知拐弯抹角,大概听说了巽风府的事,就直接问了,“你的好盟友呢,海老大?姓梅的极恶帮?”
安蕴秀语气依旧如常:“梅成受伤了,不过郭将军如果需要,让他来带路去找那些流寇还是可以的。”
“至于旁的,各取所需罢了。即便是眼下我与郭将军,维护这条商道同样有益于腾蛟军中供给,再说那些流民,征缴秋粮就不需要民兵了吗?”
马上就是交秋粮的最后期限,索州边境偏远,周围大大小小有十几县,少不得军队协助官府护送。腾蛟军的主要精力都在边防上,又要照应这些庶务,想来民兵方面也是刚需。
果不其然,郭正初又不说话了。
今年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匪帮流民这些事也只能用些特殊手段。安蕴秀道:“我已经着人设了几个收容所,尽力让普通流民捱过这个冬天,可那些劫掠成性的却是万万不敢收,也只有军中能压制他们了。”
“郭将军也不必担心,说不定再过几年,就不用这般费时费力地护送秋粮,也不用守军忙这些庶务了。”
看郭正初不说话,安蕴秀心知这事基本上成了,心情大好。她脸上浮现出些少年人的狡黠,一手挡在脸侧,说秘密一般道:“奉山县今年没有秋粮,我折成了银两。”
征粮的弊病早有人提,不但越征越少,汇总护送也要耗费大量人力。自春闱造势之后,宋鸿卓协同众人一直在推进新税法,只可惜有以洪氏为首的旧派阻碍,双方尚未分出高下。安蕴秀对这些早有耳闻,心道不如她用行动直接推进一步。
郭正初之于这些了解不多,只知若真不用分出精力和人马在这些事上,边防的压力定会小很多,故而木着脸附和了句“但愿如此”。分毫不知自己眼中无足轻重的事,在朝堂上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朝中的争执尚未分出高下,安蕴秀这边直接将税银交了上去,结结实实地给了对方一击。洪继昌自然要追究,只不过户部长官是宋鸿卓,事到如今再想把手伸过去怕是难了。
据尚书府仆从讲,洪尚书当夜发了好大的脾气,连最心爱的琉璃盏都给摔了。
洪继昌其实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
宋鸿卓是户部长官、内阁首辅、天子之师,资历地位都压自己一头,他既铁了心要革新税制,自己必然是左右不了结局的。可结局跟过程不一样,结局到来尚需时日,与之对抗的这些时日足够他们安置田亩土地,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京中关系盘根错节,并非所有人都安置好了自己的产业,安蕴林一方税银交上来直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洪继昌恼羞成怒,本欲治罪,不想那小子竟得宋鸿卓和工部尚书方松鹤力保,连时下炙手可热的江抒怀杨新觉也替他说话,洪继昌气急败坏,这才一把拂了手边的琉璃盏。
京中风云涌动,安蕴秀却混不在乎。她对着账本拨了好久的算珠,今年不求盈余,除去税银后的入账尽数购置成棉粮,好好合计着怎么把当初的承诺落实到、分配好。
与此同时,腾蛟军中也传来好消息:郭正初派出了一队兵士,将那伙拦路抢劫的贼匪一网打尽,全数收作了民兵。
捷报是梅成亲自送回来的,他旧伤未愈,却还是坚持跟腾蛟军一起出发,凭借着亲身积累的对匪帮的了解,将四散奔逃的贼人一一抓获,替守军省了不少力气。
清理完匪徒,出入便更加安全顺利。安蕴秀购置的东西很快就送到了,待将物资陆陆续续送至村镇,雪又厚厚地铺了几层,除夕悄然而至。
当初决心改变现状时,十几位乡长里正应邀而来,在简陋农舍里听初来的知县神采飞扬地描述未来光景。半年过后,众人终于接收到了知县当时的神采,没有人再认为这是不切边际的美梦。他们合力简修了屋舍,转而邀请知县来喝一杯农家腊酒。
时至傍晚,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大雪。安蕴秀顶了件旧衣在头上,拿起一早准备好的红封前去赴约。只不过走在路上总觉得雪天太过寂静,合该有些爆竹衬托下节日气氛,奈何这半年的入账只能勉强顾住温饱,并无余钱挥霍,这个想法只能明年争取实现了。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便加重步子,努力在雪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周遭没有人影,人们在这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家的,于是安蕴秀趁着无人关注,仰起脸无声地大笑几下。
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冰的,像是冰爽喷雾一样令人头脑清明。稍微一碰又消失不见,原先那处泛凉的皮肤似乎还发起热来,说不清什么感觉。安蕴秀拍了拍脸,调整面部表情,省得被认作痴呆,令稳重可靠的形象幻灭。
“大人过年好!”
几个小豆丁脆生生地喊着,神态却略有局促,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指派着来迎接的。安蕴秀挨个拍拍脑袋,将准备好的红封送出去,笑回了句:“过年好,来年平安健康长更高!”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能收安大人的东西……”
一众乡贤村长也出来迎接,见状连忙告罪:“小伢子们闹着要来,给大人添麻烦了。”
“不妨事。”安蕴秀看着神态局促、眼睛却滴溜溜往自己这边看的小孩子们,觉得有趣,边走边化身过年问成绩的亲戚,听他们说稚嫩的童言童语。
农舍面积不大,中间的桌子上摆了几个碗碟,众人围在桌前殷切地望向门口,见人进来立马绽出笑意,拜年声、招呼落座声此起彼伏,小小农舍似乎要挤不下。最后还是安蕴秀开口,平息了这鼎沸人声。
她接过李老递过来的酒杯,道:“我今年初来,轻狂莽撞想干一番事业,多亏各位肯信我,通力合作下才有现在的光景。这一杯,我敬各位!”
“大人言重了,这话该我们说,是我们仰仗您才对。”
“对对,这一杯,该是老汉敬大人!”
安蕴秀一一敬过,饮尽这杯酒水,恍惚想起刚来这个时空的情景,一年光阴匆匆而过,无论处境还是心境,都与当时大不相同了。
“本以为今冬过不去了,没成想不但交足了赋税,还能坐在这儿吃个饱饭。”有人自坐下后就不断为她敬酒添菜,由衷道,“多亏了安知县,多亏咱们的荒山茶!”
往年没交足税粮,只等救济,虽说朝廷之于灾民一般不会强征,可他们心里面总觉得惴惴的,似乎低人一等,又似乎是质朴劳心作祟,总觉得这般惫懒对不住天地君亲。
“还是那句话,若没有你们出力,我也办不成。”
安蕴秀笑着宽慰,随即道:“说起荒山茶,我也有些打算,趁着今天大家都在要说一说。”
今年捣鼓出荒山茶,纯粹是因为错过了播种时节,要想法子应付颗粒无收分文无入的情况。眼下从产品到交通再到销地均已解决,自己政事一箩筐,生意的事也是时候放手了。
于是她便这样说了。
“荒山茶一直由李家村负责,大富又组了商队,往后可以继续负责,我不再插手。以后茶引商税都按规矩办,如何经营就看你自己的了。”
“当然,荒山茶是整个奉山县的宝,也不会让李家村全占了好处。我想着,这半年来别的乡镇也发现了很多物产,矿石草药这些,可以借荒山茶的商队给卖出去,大富不能收取费用,为期一年。”
“更重要的是开春后的农事。”
安蕴秀道:“天有不测风云,任何计策都不是万全的,所以我们该种田还得种田。除此之外,你们想行商运货或是做旁的什么,按律令来就好。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听得认真,随即又三三两两地讨论起这些事的可行性。安蕴秀边吃菜边听,时不时提些参考意见,再给嘴馋的小孩夹一筷子。
酒足饭饱,耳边是孩童的嬉闹。她短暂地享受片刻安宁,便开始筹谋明年的计划。
商业放权后,基础的支持得给到,首先就是那蜿蜒盘旋的山路。巽风府那些匪帮走了,修路这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开了春后种田这事也不能耽搁,还有练兵防备和流民收容,明年可得安排妥当了……
正这样想着,外头忽然传来阵阵欢呼声,坐在一边吃菜的小孩也一溜烟跑出去看热闹。安蕴秀抬头,正瞧见梅成扛着一块牌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
她心头一松,精神激励可不能少,当初承诺的荣誉称号终于来了!
这边梅成大剌剌地把牌匾放下,展示给众人看。牌匾材料是梅成上山砍的木头,字是安蕴秀手写的,因看起来太寒碜才安排梅成去找个漆匠修饰一下。可看眼下的效果,似乎也不大。
即便这样,在看到“奉山英杰”这四个字时,众人还是齐齐发出一阵唏嘘。李老眼眶湿润,深深鞠了一躬:“老汉愧受,多谢安大人。”
第45章 书院
年前年后, 公务异常繁多。安蕴秀一连寄了好几封进京的书信,好不容易歇息会儿,又听梅成说起了另一件事。
黄登被调走了。
“据说是他们那儿遭了劫匪, 粮仓被劫要饿肚子了, 年前还来找过我们借粮。”梅成忐忑道。自家也就顾个肚子,来人又不是多亲厚, 他当时忙着筹备年关的事儿,便随口说让他去找知府。
“我们今年也就勉强顾住肚子,哪有闲钱帮他?而且我让他去找知府也没错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还有同乡同窗这层关系……”
前两天安蕴秀让他给离山寄书,听到临州两个字时, 梅成才知道自家知县居然跟黄登是同乡, 要不然他才不会闲着把这招骂的事拿出来说。
“你做的没错。”安蕴秀听完才道, “即便他来找我, 我也无粮可借。”
这话倒是真的,荒山茶价虽高, 要顾全整个奉山县也是勉强, 她也是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一点没剩下。
姜知府自保求稳, 黄登却有意往上。这二人道不同,想必黄登找去时也少不了姜知府的运作, 趁机让他调离索州。
“知府知道就好, 这些事轮不到我们操心。老地址, 帮我把这封信寄到京城。”
安蕴秀并未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拿起手边的信封吹了吹未干的“杨新觉亲启”几个字, 交予梅成,随后又问:“对了, 让你找的工匠找到了吗?”
“找了,只不过人家忙着侍弄庄稼,得过了这阵子再说。你是不知道,他听说是知县要用人有多激动,可劲儿叮嘱我别忘了他、他忙完就来。”
梅成嘻笑道:“还得是咱们知县面子大。”
“少贫,赶紧送信去。”安蕴秀笑道,边说边戴上竹笠准备出去。
自春耕以来,她为规劝桑农几乎每日都要去田里,时不时还要将众人聚起来,请经验丰富的老农聊聊天传授经验。如今更是要留意哪里有合适的卵石青砖,哪里有经验老道的师傅,筹备着农耕过后的工程。
青衣竹笠的少年背着背篓走出门,走在田垄上,突兀又和谐。有农人向他打招呼,他必然及时回首,带着笑意一句不落地回应。
梅成跟着看了半天,直到岔路口才回神,告诉自己该去送信了。
铺条石子路不算很难,除了完善基建,更是为了解决流民问题。去年冬天,腾蛟军清理了闹事的流民,她又设了几个收容所让梅成紧盯着,这才没出什么大乱子,若能趁这次机会将流民发展为匠人就再好不过了。
故而在春耕过后,她便发了告示招募工匠劳力,盘算着整一条大路出来。
“大人,我、我来做活计……”
有流民惴惴地问:“敢问大人……在这儿做活计有饭吃吗?”
对此,安蕴秀耐心回答道:“有饭,还有工钱拿。”
“啊,不用工钱,有饭就行了……”
对比他们的踌躇,小孩子们就显得欢快很多,哒哒哒地跑来。双手提着衣服下摆,其中兜着几块石头。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道:“爹爹说大人要修路,我们来帮忙!”
“刘伯伯说修路要用石头,我会搬石头,那边有很多石头!”
安蕴秀被逗笑了,道:“好啊,我们小虎长大了,长成了可靠的男子汉!”
不管怎么说,简单的修路队伍算是组起来了。由两个石匠带头,并着一群流民和凑热闹的小孩,开始缓缓运作。
她规划的是一条通往渡口的主干道,以便行商和日常出入。工程开拔以来,从原料的采集运输到工人的工钱,再到每日饭菜供给和做饭人的工钱,公务再度翻了一番。安蕴秀头昏脑胀地处理着,一边发愁一条路似乎不够解决问题,一边又庆幸还好只规划了一条。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左右这事不急,只要将流民问题解决就算圆满,慢慢来吧。
清理路面刷好泥浆后,匠人们开始铺设搅拌好的砂浆。这一步需要大量的卵石,多数是由工人们从山脚下运来,还有积极性很高的小将们在江边打捞。
“大人大人,我又抓了好多石头来!”
七八岁的孩子风一样跑来,喊完之后又有点委屈:“可是,石头也把我的衣服抓破了。”
小孩双手提着衣摆还没放下,石头却一个个地滚落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衣服被勾破了。
不等她回应,周围的孩子们就笑开了:“石头没有手,怎么会把衣服抓破?”
“跟抓鱼一样,我在水里抓石头,就破了。”
“石头不会跑,不用抓哈哈哈。”
“鱼也不会抓破,鱼没有手,也没有牙。”
“反正衣服破了是石头干的……”
稚气未脱的孩童颠三倒四地辩论着,惹得一旁工作的匠人们哈哈大笑。安蕴秀也忍俊不禁,只不过笑着笑着,倒想起件更重要的事。
现代社会教育发达,七八岁的孩童已经构建了对世界的基本认知。而这些孩子小小年纪便要为十钱工钱奔波,出口的话虽然自有天真童趣,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
她忽然问道:“奉山县从前有没有过私塾?”
“私塾?”正在仰头大笑的匠人顿了下,“没有。”
“原先松柏县好像有,只是太远了,为了几个字翻山坐船的不值当,而且人家先生还要收好些粮食嘞。”
“可是孩子长大了,总得认几个字,学些道理呀。”
匠人回道:“嗐,我们这些没识字的,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要说道理,好的坏的这谁分不清,庄稼又不听道理。”
“哈哈哈是啊,娃娃长大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大人不用操心这个。”
安蕴秀无言片刻,知道根深蒂固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撼动,转而看向还在一边嬉闹的孩童,忽然道:“小虎,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去水里找石头呀?”
“因为水里有石头。”
“我们也是在水里找到,水里有不割手的石头。”
虽然问答飘忽不匹配,好在孩子们的积极性很高,这已经可以算作原始的求知欲了。安蕴秀顺势讲了些流水侵蚀山石的地理知识,继续问道:“那水又是从哪里来的?”
“下雨来的,天上来的!”
“水是天上的,石头是地上的,他们打架,就是天和地在打架。”
安蕴秀暗叹小孩子们的想象力,心道新脑子果然好使,继续引导道:“你瞧,这么多话,其实可以连起来简单地说,天对地,雨对风。”
“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那还有石头对大路,庄稼对苗苗。”
小孩子们笑作一团:“还有饭对菜,鸡对鸭,桌子对凳子。”
大人们也笑,一边干活一边听这些交谈嬉闹,一日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安蕴秀却记挂着这事,待晚上回到县衙,便向梅成提起了教育问题。
“不是识几个字这么简单,我说不清,但觉得挺重要的。”
梅成难得神色认真,没有像匠人们一样直接回绝。只不过思索片刻还是绕不过现实问题,道:“要不等明年?我听说这些笔啊墨啊估计挺花钱,大家不愿意多半也是银子的原因,等来年宽裕点,办个不收费的私塾,估计行得通。”
安蕴秀摇摇头:“这件事不能等,一般孩童四五岁就开蒙了,奉山县十几岁的孩子依旧大字不识。过了这一阶段,往后的所谓弥补都无济于事。”
该做一件事的时候,紧着点也要给做了,毕竟时机不等人,尤其是教育这种不能立时见效的事。
“不能等,那现在就要办?”梅成皱眉道,“要办的话,也就只有你来当先生。可还有那么多公务,你哪来的时间?”
这也是安蕴秀在考虑的,旁的事还能让梅成分担,可办书院这事……
“唔。”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道人影。
安蕴秀心道,旁的事没有定数,可打基础的这一步却是现下能做的,自己得把孩子父母这种无所谓的观念、奉山县这种不爱学习的风气扭转过来。
“总而言之,教育这件事可以开始留心了。至于旁的,车到山前,说不定会有转机。”
打定主意后,安蕴秀便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引导,左右纯干活太过无聊,她常常绘声绘色地给小孩子们讲故事,时不时让他们猜猜后续进展来吊胃口,不光是小孩们,有时连大人都听得入了迷。
每当孩子们问起是哪里的故事,安蕴秀便会答“书上写的”。再往后,讲到精彩处还要停上一天,解释是“忘记后续了,等我回去翻翻书,明天再讲给你们。”
一来二去,这群孩子对“书”的向往明显高出不少。
安蕴秀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待这些情绪积累得差不多了,她趁施工队伍休息,将孩子们聚集在一边的树下,严肃道:“在私塾里,学习一段时间是要检验成果的。你们听了这么久的故事,今天,我就要看看谁听得最认真,记得最清楚。”
小孩子们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等待,在一旁吃饭休息的工人们也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第一个问题,从石头里蹦出来,后来成了花果山主人的,是什么动物呀?”
“猴子!”“猴!”“美猴王!”
这个问题让孩子们瞬间明白了游戏规则,也挑起了兴趣。他们在地上排排坐好,满脸期待地等着下一个问题。
“厉害,都答对了!”安蕴秀赞赏地竖起大拇指,随后道,“第二个问题,猴王的二师弟是什么动物?”
“是猪!”“猪八戒!”“猪!”又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回答。
她又接连抛出十几个问题,尽是提升获得感那类的,一旦有人答对就变着法儿地夸奖。到最后,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十几块竹片分发下去。
“上面有字儿!”小虎惊喜道。
“对,因为大家听得认真答的都对,这是奖励的小牌牌。”安蕴秀指导他们拿好竹片,“这三个字,从左往右念作‘小’‘状’‘元’。”
“状元?”
“我知道状元,学问很好的才是状元!”
孩子们兴奋的脸都红了,小虎的父亲刚好在一边歇息,他便捧着竹片一溜烟跑去,献宝似的展示:“爹,这是大人给我的奖励!”
小虎爹哈哈大笑几声,道:“我还当这知县亲自提的牌匾多不好得,我搁这卯着劲儿干活,你小子就说了几句话就得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好小子!给你爹长脸了!”
安蕴秀看着眼前景象,甚觉满意。转变观念要循序渐进,至少现在,她已经听到了众人“大人说话你得仔细点听”、“大人方才教的三个字你记住了么”诸如此类的交代。
很好,看来自己可以回去准备“奉山书院”的牌匾了。
第46章 逢君
安蕴秀开年计划做得详细, 没有方向头绪的众人按着她的规划,该种田种田,该经商经商。眼下修石子路这事也能自主运行了, 她便逐渐从这些具体事务中抽身, 转而开始统筹照看。
与此同时,“奉山书院”的匾额也已制好。
先前铺垫做得足, 这次一放出风声,附近的小孩们几乎全到了,迫不及待要听新故事。安蕴秀拿了一本书放在正前方的房梁上, 轻松拿捏一众眼巴巴的小孩。
“我平日里忙,不能一直讲故事, 你们要是想听, 可以自己从书上读故事。”
“这本书, 可是我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了!”她一句三叹夸张地道, “要读这个故事,得先认一百个字。这样吧, 谁先学会了一百个字, 我就把这本书送给谁。”
县里的一所书院效用难以覆盖所有村镇,更重要的是, 孩子们自己也没有主动求知的意识。安蕴秀只得继续用故事来吊胃口,待他们认些字通些道理才好继续。
奉山县有六个乡镇, 三十多个村子, 七千人口, 适龄儿童约莫有五百。纵然自己前期做了许久准备工作,可与现实比起来仍是远远不够。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干不少活儿, 即便赚不了银两,也能帮衬家里, 因此比起虚无缥缈的读书求学出人头地,不少人家还是希望得些切实的好处。
安蕴秀自知教育之事任重道远,目前还是在转变观念的阶段,故而在安排上考究父母心理,办学不收银两,且每日只需来两个时辰,课程也多以生动有趣的故事为主。这样孩子们喜欢,做父母的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如此安排,简单的书斋倒也办下来了。且随着时间推移,听故事的孩子有增多趋势。就连梅成也会在不忙的时候来蹭个课,坐在后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几个字。
他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也不叫小大人了,转而叫她“小先生”。
“小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故事?”
安蕴秀蹙眉训他:“放规矩点。”
梅成被训了也不生气,撇嘴笑笑,心道这个贱他必须犯。
他们知县平时不大注重规矩礼仪,可一到书斋就端起来了,总是要特意换一身长衫,绾好头发,提前来这里等着。还说什么进书斋就不能再叫知县叫大人,要叫老师。
他刚准备趁人走到身边时捏腔再喊几声,就见安蕴秀在自己跟前停住脚步,认真道:“你到渡口替我接一个人来,算算时间,这几日就要到了。”
梅成一挑眉:“接谁?”
安蕴秀释然一笑:“同窗。”
自从来到奉山县,各种事情压在身上,她很少想起从前。如今有故人来,连带着勾起些许从前的记忆,安蕴秀记起从前在福利院,自己也是这样懵懂地坐在椅子上,听老师讲不可思议的神话故事;又想起原身兄长安蕴林,小小年纪扒在窗外赶都赶不走,坚定地说自己一定要读书。
再到后来,读书与朝堂有了联系,诸多纠葛中也开始出现自己的身影。如何从临州逃命,如何在会试夺魁,如何小心应付洪家,又如何到了奉山县开始潜心治理、仿佛真的放下了所有一切。
时如白驹过隙,现在的自己,似乎成了个授课的先生。
“蕴林。”
有人在叫自己。
安蕴秀睁开眼睛,周遭孩子们的念字声还在继续,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在这个世界少有的几个友人都是在书院认识的。
转头去寻,门外果真站了个风尘仆仆的人影,一个小包裹似乎就是全部身家,跟自己刚来时一样。
是时元青。
他穿着一身孝衣,面容清减许多,见她看过来时勉强扯出个表情,道:“好久不见。”
自崇文阁一别后,安蕴秀自己身陷漩涡,很少见到时元青。倒是杨新觉跟他往来颇多,年前跟杨新觉往来书信,安蕴秀由此知道了时家的事。
原来,当初出事的京郊田亩竟然跟时家有关,安蕴秀离开京城后,江抒怀很快就查到了时家头上,税制改革双方便以此为博弈棋盘,时元青举族下狱。
后来时大人畏罪自戕,时元青则在杨新觉的奔走声援下保住性命,适逢年末大赦,将一众妇孺释放后,时家变故也算落下了帷幕。只是昔日华灯一朝倾颓,早已今非昔比,罪臣之子又不能入仕,时元青颓靡了一段时间后,杨新觉给他出主意说不如到奉山县去。
于是他便来了。
安蕴秀早在书信中得到了这个消息,眼下终于见到了人,展颜道:“好久不见啊,时兄。”
二人遂一并往回走,路上她主动帮时元青提包袱,有意问候:“听说你年前便出发了,这几个月都在路上?这天寒地冻的,真是辛苦。”
“是啊。”
时元青苦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他也没想到,父亲为洪大人鞍前马后,自己追随洪天成尽心侍候,整个时家都在替洪家卖命,到最后价值耗尽,居然是被当作弃子推了出来。
更没想到,最终竟然是杨新觉与安蕴林,因着国子监那区区几日的同窗之谊而伸出援手。
“我父亲没有兼并良田,那是洪家的产业,时家只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这句话他从下狱开始,跟无数人讲了无数遍,到最后,也只有杨新觉跟安蕴林信了。
时元青心里堵得慌,尤其是看到安蕴秀这毫无芥蒂的模样,不由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在国子监那段时日是接了命令要监视你吧?”
安蕴秀笑笑:“难得重逢,不说这些。”
“说吧。”时元青却停下脚步,执拗道,“说吧,蕴林,说了我能好受些。”
听他语气哀戚,安蕴秀也叹了口气:“真要说的话,我只能想起当时我们在国子监门前分别的场景,其实那也是我一路走来少有的静谧时光。”
她神色无比认真道:“我还记得你当初画了一副围炉图,说往后要来蹭饭。我也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说‘你来蹭饭,那必然是管饱的’。”
“……”
“所以,向前看吧,时兄。”
安蕴秀伸手拍在他的肩上,原意是鼓励,不曾想片刻后,竟看到了衣袖上的濡湿。
她并未声张,只默默等着。半晌后终于听到时元青吸了吸鼻子,重新抬脚边走边道:“你当初写的策论,已经要推行了。”
不到一年时间,世事光景已大有不同。他拣着重要的事说给安蕴秀听,尤其提到年末奉山县的税银,给了宋鸿卓一个绝佳的契机,估摸着离试点推行不远了。
“我也很想看看,这害得家破人亡的新政,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放心。”安蕴秀眸光明亮,少有地迸发出些名为野心的光芒,“世事曲折,但终归是向上的。我们——也终究会回去的。”
到奉山县至今,民众信任长官青睐,可安蕴秀从未向他们表露过野心,直到时元青到来。她语气隐隐兴奋,一字一顿道:“我们,终究会把洪家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被她的情绪带动,时元青手指微微发抖,这么久以来也是头一次压下消沉情绪,觉得这些事也不是没可能。
“你且在这儿安心住下,刚巧奉山县没有县丞,你来了,我还能有个商量的人。”
时元青这一来,自己那堆成山的公文、书院那凋零的师资可算是有着落了。安蕴秀也拣着奉山县重要的事说给他听,托付了几件事务,径直领人到县衙里的厢房去住。
“不妥吧?”时元青激荡的心情稍稍凝滞,“我是罪臣之子,按道理不能入仕,更不宜插手这些。县衙厢房也不必,省的旁人说你包庇,还是另寻个地方吧。”
“这是奉山县,天高皇帝远,管这些做什么?”
知他心结,安蕴秀有意调动氛围:“你别是想逃了这些公务啊,来这儿自然要帮衬我些。县衙厢房离我住处最近,等着我半夜敲你门吧。”
“讲真,这个住处不错的,真要挑个缺点,也就草木繁盛蚊虫多吧,不知你这细皮嫩肉受不受得住。”
安蕴秀一路上叭叭个没完,时元青知道她在宽慰自己,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笑:“牢狱都下过,还怕什么蚊子。”
一路独行的孤寂苦闷,终究是被热闹的人间烟火冲淡了。时元青在厢房前站定,看着自己今后的居所,又看看忙前忙后的安蕴秀,默默道今后自己就要在这里生活、从这里起步了。
“蕴林。”
他忽然道:“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什么?”安蕴秀不明所以。
时元青看着她,这位故友从京中的探花郎到奉山县的知县,是抛却过往种种机缘,背水一战重新开始。而今自己也来到了奉山县,也走上了与之一样的道路。
既然要在此地重新开始,那么,我也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时逢君。”
他目光落在安蕴秀身上,过往的歉疚与说不出口的感激,最终汇聚成唇畔的一抹浅淡笑意。
此间逢君,恰得其时。
第47章 通途
时逢君一到, 书院事务便有了着落,安蕴秀也好着力敦促农桑照应商贾。众人听说又从京城来了个先生,都很欢喜。
而时逢君事务缠身, 整日埋头公干, 也没功夫再伤春悲秋。一时间,奉山县齐心协力搞建设的风气大盛, 气象一派欣欣向荣。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工程,便是那条石子路,于日前竣工了。
“以工代赈, 自古以来的良方。”时逢君点点头,“不知道铺这条路, 消化了多少流民?”
“十之有一?”安蕴秀不是很确定, “铺路期间, 他们得到的工钱倒是能顾住吃喝。可你也知道, 一条石子路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工程,作用有限也是意料之中。”
梅成在一边插嘴道:“那就多铺几条?”
若是一条路能解决十分之一的流民问题, 铺十条不就够了嘛, 有什么好担心的?
时逢君道:“梅成兄弟有所不知,单一的堆砌费时费力, 过后还会有重复、冗杂等问题,并不是最佳解法。真正能解决问题的, 从来都是事半功倍的法子。”
“天底下真有这种法子吗?”
梅成不太相信:“可要是搞什么精巧复杂的工程, 奉山县现在也整不来吧?”
“当然得是能整来的工程了, 这样的法子,当然有。”
时逢君指指安蕴秀, 笑道:“咱们的安知县,不就是把长在荒郊野地的山茶, 卖出了八十两银的天价吗?”
要是老老实实种田,这八十两银子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攒下,而知县稍稍运作,原本一文不名的茶叶转眼就翻了好几百倍。果真是低投入高盈利,也怪不得说只有这样的法子才能解决问题。
梅成若有所思,心道果然还是你们会。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到了个法子。”这边安蕴秀夸张地拱拱手,应承下这句夸赞。转而对时逢君道,“不过这事还得时先生帮忙。书院的那些孩子,可有识够一百个字?”
时逢君点点头,略一沉吟,有些知道她的法子是什么了。
石子路说白了是便利出行用的,不算特别宽敞,也实在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若要使它效用更大惠及参与工程的流民,那必得是声名大于实用功能才行。
安蕴秀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打广告,自己现在在奉山县尚算得敬重,复刻一下荒山茶的套路应该不算难。而且时逢君自来到这里就兢兢业业地操持着书斋,安蕴秀有意展示他的功劳,也好令他暂却心结更加融入这里。
更何况,铺垫了这么久,也该褪下讲故事听故事的这层皮,办些真正的教育了。
故而她放出风声,要给书院来个挂牌仪式。同时,各州各县的童生试也要开始了,自己将亲自带领众人,去参与第一关县试。
如今天气渐热,安蕴秀衣服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这天更是打扮得庄重,带领着认了字的小童、曾在外县求学的学生和几位屡试不第的读书人,踏上了刚刚修好的那条平整的石子路。
边地动荡,许久不复科举,略通些人脉的也尽数前往安宁些的县城去求学。故而众人对安蕴秀恢复县学一事十分好奇,只张望着青衣儒雅的知县亲自送考童生试,身后跟着的考生年龄参差不齐,却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整齐地走着。
整齐的队列在石子路上蜿蜒,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安蕴秀停下脚步,朗声吟唱一句经此路往康庄大道,前途无量光明辉煌。
“……荒山茶就是这么推起来的吗?”
将众人送入考场,安蕴秀跟时逢君碰面,答道:“比不了,荒山茶那剂药下得比这猛多了。”
“额,有效就好。”他有点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不过这些孩子仅仅是识几个字的水平,那些读书人也荒废多年了,真要给他们童生身份么?”
时逢君有些担忧,实在是这身份太水了,出了奉山县怕是不够看的。
安蕴秀道:“教学和工程的第一炮,那可得打响了。先把风气正正,大不了下一场考试多压些时日,这些事就要交给你了。”
时逢君点点头,回了一句决不辜负。
知道考生水平一般,这次考试又是另有所图,因此他们出的试题也没多大难度,只不过流程上还是严格按照规矩,也好让他们提前感受一下。坐等一日后,安蕴秀遣人收了考卷,又在众学子的见证下,缓缓抬上来一块牌匾。
时逢君上前,将匾额上的绸布揭开。
“鄙人时逢君,蒙安知县器重,落成书院,暂任奉山书院院长一职。”
他朝安蕴秀那儿看了一眼,见她带笑颔首,这才回头继续道:“国朝慕贤,始创科举。奉山县过往因种种事由罢设许久,但我知道,依旧有人不辞辛苦前往周边县城求学,依旧有人家中珍藏着书卷,期望将来能走上这条路。”
底下曾有求学经历的人神色戚戚,只识了些字的小童们则是双眼茫然,懵懵懂懂地听着。
“如今安知县重设书院,惟愿孩童识字明理,才俊博通经集,不辜负一方人杰。自今日起,奉山书院落成,不收束脩分毫,求学诸位只需顾及自己衣食即可。我等必全力相助,即便奉山路远,也要通了这条通天途。”
自带粮食这事是安蕴秀跟时逢君商量后决定的,想调动积极性自然是包吃包住更好,可今年尚未到收成时节,商税也有限,县衙积蓄单薄,暂时也只能顾住这些。
“暂且这样吧。”
犹记得时逢君这般劝道:“一步到位的事毕竟是少数,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不收束脩已经减轻了很多压力,你放的太宽,无心求学的人来了也是负担,等县政宽裕些再补给也不迟。”
他说得没错,在宣布奉山书院的规则之后,有人迟疑,同样也有学子激动地问是不是真的。时逢君就众人的问题耐心解释着,思及此前声誉大于效用那套理论,言谈间有意提起今天的考试就是科举的第一步,众人已经半只脚踏上这条康庄大道了。
安蕴秀看了一会儿,心情不错,愉悦地勾起了唇角。
有个可靠的左右手真是太棒了!
看今日这情形,书院的事没跑了。只待将这次小测的试卷批阅一下,再搞个颁奖表扬什么的,到时候生源估计要再涨一截,书院这事就算定下了。
待时逢君处理完这一切回来时,安蕴秀已经将答卷批阅得差不多了。他耸耸肩:“好吧,怪不得都说你是拼命三郎,果然是我比不了的。”
安蕴秀笑道:“咱俩在这儿互夸可没什么用。”
她挑出几张过得去的答卷给时逢君看:“这几个答得不错,据说以往在旁的县求学过,看来没有荒废。我准备拿出些物质奖励正向激励,你觉得一斗米够不够,还是三斤肉?”
时逢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翻起了自己的钱袋。
“……喂,你搁这儿讲哪门子客气。”
他将钱袋放到安蕴秀面前,轻笑道:“既然叫我一声先生,我哪能什么都不做呢?”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远没有你付出的多。”
时逢君伸手去接答卷,边看边道:“其实远行这一趟,也令我长了许多见识。旁的不说,我在京中可没资格当书院先生,来到这儿却成了奉山书院的院长,实在惭愧。可若说起少时读书的光景,用功程度怕是还不如这几个去旁县求学的奉山学子。”
“无非是在皇城脚下长大,占了诸多便利罢了。”
安蕴秀挑了挑眉,这些想法,倒是跟自己决意来奉山时想的一样。
在京中绕来绕去,却怎么都逃不脱权臣的五指山,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的缺陷短处。京城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同样,京城之外也有更优秀的人,或是种田,或是经商,总有自己远不能及的长处。
所以在她心里,这趟远行不能说是贬谪,而是互相成全。
只是时逢君做到了参悟明理提升境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怀着私心。
“其实梅成跟我说过,奉山县现在不大适合办教育。”
安蕴秀看着他,斟酌道:“我把这么个活儿丢给你,不觉得我是在沽名钓誉吗?”
“你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想再回去自然难如登天。”
时逢君早已不是当初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自然知道她想回去需要达成什么条件,掰着手指一件件道:“你要回京,就得辖区繁荣昌盛,子民安居乐业,百姓崇敬拥戴。如果能再培养出个进士门生,名动朝堂仕林,那可太妙了。”
安兄离开得早,自己倒是围观了那场声势浩大的打马游街。时逢君笑笑,继续道:“进士可不好培养,书院当然要办。我乐得在这儿扎根,如果能顺带帮到你,自然更好。”
“我也万分期待你名动朝野的那一天。”
安蕴秀长叹一声:“好吧,怪不得人是群居动物呢。”
有帮手是好,更好的是这个帮手还很懂自己的心意。安蕴秀与旁人相识多多少少都带了点谋算意味,唯独时逢君,初见时还是敌对阵营都能搭上线,如今更是不得了,不用多说就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想,说一句心有灵犀也不为过。
“那就有劳时兄与我齐头并进了。”她笑着应答,语调轻松。来了大半年了,难得听到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于增强信念而言无疑是一记强劲助力。
她也很期待自己夙愿达成的那一天。
第48章 苦尽
没过几日, 安蕴秀就又踩着新铺的石子路上门表扬去了。
京城中建有只容许仪仗通过的御道,因其特殊用途而备受尊崇。如今奉山县的这条石子路,也会成为众人心中独树一帜的存在。
这是奉山县生活越来越好的第一步, 从前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 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奉山民众好奇地打量着穿戴整齐的安知县,见他走在最前方, 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两列壮汉,抬着绑着红绸的猪肉米粮,还一路敲锣打鼓, 说是要给前几日考试中名列前茅的学子的奖励。
众人目光中有惊奇,也有艳羡, 到最后不自觉地跟在队伍后头, 一股子自豪感油然而生。
好像自从知县规划了这条路, 就有很多好事从这里传扬。
知县从当街高调走过, 众学子自然知道是要去干什么,早早便打开家门候着了。等来知县亲临的人家眉开眼笑激动不已, 不单是为荤腥奖励, 更因为这事绝对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看来从前的付出没有白费,自家哥儿绝对是读书的好苗子!
没等来的人家则是满脸羡慕, 伸长了脖子巴巴地望着。小虎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地看热闹,忽然被人提着后领拎起来, 抬头就看见自家老爹怒目圆睁:“臭小子, 下回去书院给我仔细听着!”
……
托这次颁奖的福, 代言效果显然很不错。来书院求学的人逐渐多了,参与铺路的工匠也偶有邀约, 多是些砌墙修屋的活计,流民有了衣食来源, 渐渐也有发展为匠人的趋势。
只要能解决流民问题,往后就容易多了,是以安蕴秀趁热打铁,鼓励发展多种匠种,极力促成流民的转化。
书院那边,时逢君也在为学生们基础不一等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安蕴秀留心着这些事,每日都要与他商讨备课,每隔七日还要去书院代次课。
梅成则勤勤恳恳地进行着后勤保障,除了县里的治安问题,还得留意着摇钱树荒山茶。有时他随商队回来时已经是半夜,可知县书房的烛火还亮着,看得梅成心热,直接冲进去大喊:“娘的老子看你们忙活得好热血!”
当人牟足了劲儿做某件事的时候,虽则辛苦,同时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三人各司其职,接连忙碌了几个月,待万事逐渐步入正轨,奉山光景已是大不相同。
如今已是盛夏,三人坐在院中纳凉,这原本是县衙后花园的位置,只可惜荒废了,徒留枯朽的花根。时逢君戳着这些花根,忽然觉得合该买些花籽,让这里重新葱郁起来。
“这段时间得重点关注下荒山茶。”安蕴秀借着月光翻看账本,另一手娴熟地拨着算盘,“再过两月就是秋收,到时候怕会脱不开身,趁现在还有时间,尽快把订单处理了。”
凭着廉官良民的噱头,这半年荒山茶入账不少。安蕴秀一边核查着账目,一边问道:“对了,最近茶园经营得怎么样?”
茶树长在野地多年无人问津,才形成了如今的规模,人为采摘后怕是顶不了几年。想把这份利润吃得久些,自然也要精心修剪养护这茶园。
梅成答道:“在修剪,李老他们还栽了不少新苗。前两日大富过来,还问你什么时候去瞧瞧呢。”
安蕴秀伸了个懒腰,直挺挺躺在花圃上:“行,那就明天去。”
“挡到我了。”时逢君正在观察花根,见状无奈地拉她,“起来。”
“起不来。逢君,明天跟我一起去茶园?”
“我还有课业要忙,你跟梅成去。”
“课业要等下午了,不急这一时,别把自己崩得太、紧、了~”
安蕴秀学着他劝慰自己的模样,笑道:“那漫山遍野的山景可好了,你不是擅长作画么,咱们三个一起去,看景作画散散心。”
提起画,这算是时逢君为数不多的爱好。只不过之前家中动荡无心再作,到奉山后则是因为笔墨价高,如今想来,自己最近一次作画竟然是国子监分别之时,崇文阁银杏树下围着热锅子的三人。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知新觉最近怎样了。”
“新觉是谁?”梅成忽然塞了一句。
“让你送了那么多次信,还没认得那两个字啊?”安蕴秀笑骂,“就凭这句话,明天不管他要去哪儿,你可都得陪着。”
梅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连称是。知县一早就跟自己说过时先生的身家背景,看他这样,估摸着是又伤怀了。
果不其然,时逢君犹豫片刻,应下了明日外出。
因着荒山茶扬名,曾经的荒芜草坡也逐渐开发,自成一派风景。李大富早早便候在这里,见到三人后,一边带他们往茶园深处走,一边还兴奋地介绍着近来的生意营收。
他们在采茶的时候留意些粗壮葱茂的茶树,好生修剪栽种,慢慢让那片野茶树形成规模。也听从知县的命令,将奉山的土产、草药、手工艺品,随着荒山茶一同卖出去。安蕴秀仔细地听着,虽然成效暂时不显,可这些举动确实是往文化品牌上靠拢的。
荒山茶的一大卖点就是长在荒山,人工插手是为了延续这份利益,可若较真起来,于产业而言也是打击。安蕴秀本就有意打造文化牌子,如今看来,也是守住这份泼天利益的不二之选。
刚巧面前有一批货物要出,一群青壮正忙碌着。不知是不是绳子没绑紧,牛车上的货物骨碌碌撒了一地。安蕴秀立刻上前查看,走出几步才发现没人跟上,她回头,见时逢君蹲在地头,捡了根树枝一直在地上戳。
她轻叹一口气。
若没有记错,去年这段时日正逢时家出事,此后拉锯数月惨淡收场。时逢君自然不会忘记,也难免回忆事发之前岁月静好的时候。
安蕴秀没有多说,继续上前,一看才知道是固定货物的绳子断裂了。只是眼下寻不到替换,回去拿又耗时太久,她摸了摸后脑,忽然发觉自己今日束发用的是发带。
“用这个吧。”
简单处理了这些,安蕴秀又跟大富交代后续的经营方向。待回来时,她在时逢君面前站定,自背后伸出来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面前的光被挡住,时逢君抬起头:“什么事?”
“看你想种花,顺手折的,回去压枝看能不能活。”
适应了一会儿光线,他看清了,安蕴秀手中拿着的是几株萱草,虽是路边常见的野花,桔红的颜色看着倒热烈。
萱草,似乎又叫做忘忧草。
“研究花艺挺好的,但愿新觉推行新政经过奉山时,这花儿已经开满了县衙那小花园。”
“说是陪你来,反倒叫你照顾我。”时逢君低笑一声,站起来接过萱草,“行,我回去试试。”
“还有,你不是要看我作画吗,在这儿了。”
经他提醒,安蕴秀这才发现地上似乎有一副图案,树枝划出来的线条不是很明晰,隐约能看出是一片层叠小山,其上有葱郁的树,树下则有劳作着的人。
时逢君摘了一片花瓣,点缀到画中的山上,道:“我挺喜欢这幅画的,要取个名字吗?”
安蕴秀回头望了一眼渐成规模的茶树。
他从时逢君手中接过树枝,在旁边的地上写了两个字。
“苦尽。”
千里之外,一人启唇轻呓这二字。
底下一众官员战战兢兢,看着面前的茶水犯了难。
当初襄王来京之事本就众说纷纭,好在这一年多他一直窝在府里,倒也没别的动作。今日不知为何忽然宴请众人,上来就奉上一杯涩极的茶,让众人很难不怀疑里面加了料。
宿凌抬手,执茶盖刮沫,有人注意到襄王殿下的手腕上,似乎缠了条青碧色的绷带。
“诸位可曾听过荒山茶?”
清冽的声音传遍殿中,众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顺着话去回忆。可思来想去,最近各地供奉到上京的好茶,有叫荒山的吗?
“此茶来自索州,边境动荡苦寒之地。民众衣食艰苦,日夜期盼青天莅临解救,摘叶成茶献与长官。这荒山茶是民众诚意敬奉,亦代表着为官者拳拳爱民之心。”
宿凌顿了一下:“诸位,不想尝尝吗?”
“……”话都到这份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哪怕再不愿,也不得不陪上一口。
宿凌有意探知安蕴秀的近况,第一次听说荒山茶时,几乎能想象出那人狡黠的模样。可荒山荒山,听多了又觉得莫名悲凉。那段日子他连最钟爱的梅山雪岭都尝不出滋味,苦闷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派人去购茶。待茶终于被呈送到眼前时,茶包上的一抹青绿更是令他注目良久。
那是捆茶的绳子,看起来又似乎是,一条发带。
他并不知这根绳子的具体来历,却下意识地将它解下收好,最后一圈一圈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宿凌一边回忆着,一边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细细品味着萦绕不散的苦涩:“诸位可有感觉到这份厚重气息?”
“……”众人满脸菜色。
燕舜在一边憋笑,心道主子这招高啊!
他们在京城蛰伏一年,终于锁定了几位朝臣,主子直接设鸿门宴,用这破叶子来当迎宾茶,果不其然,敲打得很到位!
只是难为主子金尊玉贵,还能做到亲自尝这破茶,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不同于众人内心忐忑和燕舜暗自兴奋,宿凌则是垂眸望着清润茶汤,轻声道:“万物生长自尘泥,本就该带有尘泥的气息。”
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以往是他自负,做了许多与他意志相悖的事,分别后才渐渐觉察出不妥。如今品尝过这茶水,宿凌尝试去理解他的道,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释然。
“荒山太过寥落,来自厚重尘泥的滋养,亦可唤它作:苦尽。”
第49章 门生
安蕴秀早将发带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 一切步入正轨后,所有的付出都是能窥见希望的。她全心投入往来贸易秋收冬藏,也并不觉得苦。
更何况, 这世间多的是比自己苦的人。
安蕴秀神色严肃, 在去书院的路上遇到时逢君,来不及回去直接在路边商讨。却见有个背着背篓的青年, 忐忑地站在不远处:“是安知县和时先生吗?”
“是。”安蕴秀回头,“你有什么事吗?”
“啊,就是, 我听说有一个奉山书院。”
他前言不搭后语,自觉好像打扰了二人交谈, 说完又慌乱地补了个礼数:“草民名叫白朔, 奉山县人, 之前在外谋生, 现在是回来看顾家中秋收的。”
他语速飞快,想来这番话已经反复打过腹稿了。原来, 白朔便是为首几个前往外县求学的学子, 甚至早在几年前就拿到了秀才功名,可在即将参与乡试时, 正逢边境一些小动荡,钱粮难得, 家中无力供他再往上一步, 他也只能抱憾止步, 在外边寻了个差事过活至今。
安蕴秀与时逢君对视一眼,照这么说, 这个青年合该与他们是同年。
白朔继续道,他因此荒废了几年, 今年回乡秋收时却听说了奉山书院的事,又看到事事躬亲的安知县,沉寂已久的内心重新燃起希望,这才蹲守在这儿想要见一面。
安蕴秀了然,指了指时逢君:“这事你找时先生就好,书院落成那日他就说得很清楚了,会全力相助。”
“时先生高义,草民早就听说了。”白朔朝时逢君鞠了好几个躬,神色却带着歉意,悄悄转向安蕴秀,“但是……但是草民,想拜大人为师,跟在您身边学习。”
时逢君挑了挑眉,率先发难:“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觉得我不如安知县,不配做你的老师吗?”
“不不不,时先生学识渊博,又为书院沥尽心血,草民敬服。”
白朔连道不敢,神色略纠结道:“但是,草民贪心,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他这些年从求学到谋生,也算见识了世态炎凉,如有机会,当然不会仅满足于有书可读。习得满腹诗书,自然是是为了以后……高居庙堂。
安知县与时先生虽然都曾高中进士,可安知县寒门出身,时先生却是京中长大的贵人,自然是安知县更懂得民众辛苦。并且白朔有直觉,安知县不会一直在奉山,他同样有往上爬的野心,这才是自己要追随的人。
“我明白了,看来是介意我这罪臣之子,偏安一隅没有前途啊。”
时逢君作势要继续责难,被安蕴秀制止道:“时兄啊,你就别逗他了。”
“初次见面,就不惧把这些心思告诉我,诚意是没得说的。”她对白朔道,“你来得挺巧,我与逢君正要去姜知府那里商议书院的事,你也是学子,倒是能跟我们一起走一趟。”
在白朔出现之前,安蕴秀与时逢君商议的事,正是书院。
这一年多的努力见了成效,奉山县经过休养生息,过往沉疴松动,像是机器逐渐恢复正常运转,显露出昂扬向上的面貌。安蕴秀心弦稍松,也由此注意到了此前忽略的问题。比如,来书院的学子,清一色都是男孩。
放在这样的世道下,本也不难理解。可稍一调查,便会发现女孩们不仅仅是不读书的问题,随之而来的轻视、压榨,甚至贩卖,才亟待解决。
前段时间有外地的商船来进购茶叶,随行带了不少女子。细问才知道,她们随商船来,也会随货物一起被挑选。正是有这样的女子留在了奉山县,令安蕴秀陡然心惊,这才发现这一灰色地带。而在前些年动荡时候,同样有不少奉山女子因此流落在外。
安蕴秀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大行得通,便与时逢君商议,书院是否可以招收一些女孩。
可读书的风气在奉山县兴起不久,跨步这么大显然不现实。她思来想去,终于记起姜知府似乎正有一位在读闺学的千金,故而要拉时逢君一同前往拜访。而这种时候,一位满怀热忱主动求学的人自然也是助力。
时逢君略想一下便知道了安蕴秀的打算,又看了看面前的白朔,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了。
白朔心里千回百转,安知县虽未答应收自己为徒,却也没有直接拒绝,看来这事有戏。他要与姜知府议事,自然也要看自己的表现,才决定收不收了。
想到这儿,他连忙鞠了一躬,道:“是,愿为大人分忧。”
姜知府在书房接见了几人,听安蕴秀说明事情原委。半盏茶后,他叹了口气:“要是这么办,你肩上的担子怕是不轻。”
“我倒不怕辛苦。”
安蕴秀心道,自己已经比这个时代相似出身的女子幸运许多了。
“世道艰难时,想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如何活下去。如今才有功夫细究,活得到底好不好。”
她恳切道:“如今奉山县的日子好过了些,这样的事也少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女儿。可在好过的情况下,这些姑娘能挣到最好的命,也不过是在家中耕作养殖、待到了年纪再去夫家继续操持罢了。”
“书院是为了启迪明智,科考固然重要,带女子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同样不容忽视。我身为奉山知县,若发现了问题却又束手束脚不敢做,还有什么颜面被称作一方父母官呢?”
白朔嘴巴微张,回来时便听说知县大刀阔斧地进行了许多革新,如今立马亲眼见到了。让女子入县学书院?他几乎能预想到这事会面临的重重困难,对知县的心胸眼界也更加敬服。
他立刻站出来道:“草民在外行商,也见过许多身世悲惨的女子,命不由己令人唏嘘。若是她们读过些书,遇事多少会有自己的主见,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由此来看,安知县说的这事很是必要。”
他站在最前头侃侃而谈,还捻了不少例子来劝。安蕴秀与时逢君对视一眼,心道这人倒是少见的活络通透,开口也是言之有物。
白朔说得情真意切:“再不济,在家中经营操持相夫教子,读过书的女子也会更加得心应手。大人,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啊。”
时逢君也上前一步,坚定道:“不论男女,只要入了奉山书院,草民都会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周围有片刻的寂静,姜知府看了看面前斗志昂扬的年轻人,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问:“我能帮你们什么呢?”
“荒山茶自扬名以来,您只见成品,还没有去见过工坊呢。”安蕴秀松了一口气,道,“如今工坊日夜运作,茶园也已成规模,还有许多奉山特产的荒山药材,卖得都很不错。您若是得空,不妨去瞧一瞧。”
安蕴秀深深一鞠躬:“恳请大人携带千金一同去,那里有很多女工,会视姜姑娘为楷模的。”
姜知府食指敲了敲桌面,颔首道:“我知道了。”
将人送走后,姜知府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奉行中庸之道多年,原本并不想碰这些事端,如今能应承下来倒是奇了。总不会是因为之前夸过海口,让安蕴林有事可以来找自己,怕在他面前失信吧?
不过……
姜知府神思飘忽,他也有女儿,细想安蕴林说的那些事,还是有必要的。
“来人。”他朝屋外喊道,“今日闺学下学后让小姐来我这儿一趟,再着人准备,三日之后,随我一同去奉山县。”
这边,安蕴秀出来后轻车熟路地安排着后续事宜,包括如何迎接知府、书院该怎么操作,时逢君不时提出些改进措施。白朔跟在后头,只觉不可思议。
他以往见过的官员,多的是有些权柄就不可一世,哪有像安知县这样的?旁边的时先生也是,净揽这些难做的活儿。要说之前投奔带了些取巧的心思,现在想想,哪怕没有这些思量,跟着他们都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大人。”白朔小跑上前,“大人,不知我方才,可有助益到您?”
安蕴秀转过来,反问道:“你说之前在外谋生,是行商?”
“是。”白朔谨慎答道,随后立刻补充,“我知道世人说士农工商,这一行是下下之选,可危急关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这趟回来,见荒山茶扬名商队有模有样,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想岔,与大人您是一样的。”
“我也知道您曾经是探花,好巧不巧地来了奉山县,这就是缘分,我肯定能帮到您的。”
他心一横,闭着眼道:“所以,恳请大人收下我!”
一片寂静中,他听到有人说:“是个有打算的人。”
时逢君面上全然不见之前的责难,反而带了些慨意:“和当初的你倒是挺像,不屑于清流做派,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就好。可怜我到现在才明白,还是落后了呀。”
蕴林孤身来到奉山县,是为了摆脱权臣桎梏。那么从奉山县起,政绩、财富、声誉、门生人脉,都要一件件握在手里。要斗有手段的人,当然得更有手段。
白朔无非是被出身困囿,少了些眼界和机遇。时逢君有心培养他,心道这样的人,是该收归己用的。
果不其然,安蕴秀目光转向白朔,点了点头:“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我也跟着你吧。”
不待白朔回答,另一道人声就突兀地响了起来,空灵的嗓音听着还蛮瘆人的。三人齐齐循声望去,见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周身脏兮兮的,目光却很沉静。
她走上前,扯扯安蕴秀的衣袖,重复道:“我也跟着你吧。”
第50章 红火
白朔连夜拖着行李搬到了县衙耳房, 趁着搬东西的间隙看了一眼,正瞧见安知县、时先生还有梅捕快,三人站得整整齐齐, 与那新来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
“站远点。”梅成少见地讲究, “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吓到人家怎么办。”
好吧。
安蕴秀屈服于自己的社会身份,后退几步保持距离, 放缓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成已经出去问了一圈了,奉山县没人见过这小姑娘。思及前头才跟姜知府提过的事,保不齐她正是随外地商船过来的, 无依无靠,也只能先带回来了。
“不要怕, 我是这里的知县, 问话是想帮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安蕴秀有意问清楚来历, 好送她回去。不想小姑娘却不肯回答, 反问道:“我以后也住这儿吗?”
“这里是县衙,是给知县和他的家人朋友住的。”她耐心答道, “这里也是知县工作的地方, 比如现在,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保护你就是我的工作,我们送你回家可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 看了一圈后依旧将目光锁定在了安蕴秀身上:“你就是知县。”
“那我变成你的家人, 就可以住在这儿了吗?”
“……”
梅成嘶了一声, 凑过来低声道:“这姑娘看上去脑袋不太灵光啊。”
“你还别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要是个大姑娘这样跟你说话,咱奉山县没准就要办喜事了。就是这姑娘太小了, 说话又颠三倒四的……”
安蕴秀给了他一肘击。
小姑娘看起来十岁左右,身量却比奉山县同龄的孩子要高,皮肤白净细腻,极像家道中落后流浪在外的高门女子。
世家大族或许从小就会培养子嗣的计谋手段,奈何孩子太小,想的不周全。在场这么多人,她寻求帮助却单单指名要跟着自己,安蕴秀立刻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可惜时局如此,她对这份心思也责怪不起来。
“你要是真的无处可去,我当然会收留你。”
安蕴秀蹲下来与她平视:“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小姑娘眸中终于泛起些微波澜,低声道:“阙香。”
“好,阙香。”
安蕴秀点点头,又道:“我的卧房边还有一间空房,你可以先住在这儿。日后若是想起家在哪儿了,或者找到了值得托付的亲友,来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阙香一直安安静静的,听她说罢才摇摇头:“我要跟着你。”
安蕴秀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将她领到桌前道:“先吃点东西,待会儿我带你去休息。”
“这姑娘眼光不错哟。”梅成蹲在一边,对白朔八卦道,“你眼光也不错!咱们知县教书可有一套了,奉山县那么多娃娃都喜欢听他讲故事。你瞧这姑娘,不也是见头一面就折服了?你跟着咱们知县准没错!”
“我就说,周边地带的年轻儿郎数过来,也就我们知县是这个!”他夸张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时逢君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蕴林当时收服梅成的事他也听说了,只不过这段时间,梅成的崇拜程度似乎更深了,无论蕴林做什么都能得他几句奉承。
可这个叫阙香的姑娘跟着蕴林,怕是看重知县身份多过才华人品。
时逢君叹了口气,看着阙香脏兮兮的衣服和磨破的草鞋,终究说不出旁的话,只提醒道:“三日后姜知府要来,别忘了。”
三人离开后,安蕴秀与阙香相对而坐,托腮静静地看着她吃东西。她吃相很好,一点看不出饿极了的模样,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看得安蕴秀不由沉思,世道之下女子的多舛命运。
她伸手,将阙香发顶的一根枯草摘下。
无论姜知府与姜姑娘作何打算,奉山县孤女人牙这些事,她定是要插手了!
三日后,姜知府的马车如期到达了奉山县。
姜至是个跳脱的姑娘,刚下马车,她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四处打量,被姜知府瞪了一眼才肯收敛。众人诚惶诚恐地迎接知府,自然也注意到了随行而来的明媚少女。
这是个极其引人注目的姑娘,却不止是因为容貌出挑,还有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人群之后有同龄的奉山县姑娘,看见她后顿觉自惭形秽,却又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不知是被姜知府提点过,还是本性如此,姜至见到什么都能接上两句。跟随众人前往工坊参观时,看到采茶或者是帮忙做饭的姑娘,也会立刻上前亲热地挽住对方的手,大声称赞这位姐姐手艺真好。
安蕴秀跟在姜知府身边,低声道:“有劳大人,有劳姜姑娘。”
姜知府摆摆手:“她本就是这个性子,从前是我拘着她,现在才想通,有这份心力合该出了这份心力才好。”
安蕴秀再度表达谢意,随后便说了自己关于人牙行业的整顿设想,尤其是这些个女孩,除了收她们入书院,还得有一套成熟运作的孤女工程才行。
“你呀,净啃这些难啃的骨头。”
姜知府长叹一声:“真要细究,只要奉山县富饶起来就好,没人愿意骨肉分离。”
“大人说的是。”安蕴秀表示赞同,又道,“可现在随着往来贸易,飘零的不只有奉山县的孤女,我有意救助她们,人牙行业即便不能清除也得先规范起来。”
他们一边参观工坊和茶园,一边商议着孤女工程这些事。姜姑娘通透博学的形象会在奉山女子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后续引她们入书院倒也好说,时逢君已经在着力准备了。只是女子入书院,势必也得请个女先生过来,鉴于会有很多伶仃孤女以及容易忽略的女孩生理心理问题,安蕴秀觉得还有必要请一个慈蔼农妇来当生活老师。
人群之外,阙香丝毫没有留意热情洋溢的姜至,只盯着安蕴秀发呆。
姜至从小就听夫子讲四书五经仁义礼智,学吐了却只是为了将来给别家当个好儿媳,早就快憋疯了。难得父亲带自己出门,还是这个效用,姜至雀跃不已,聊嗨了却还是留意着每一个懵懂的女孩。
“姑娘!”
她注意到发呆的阙香,欢快地招手:“我决定留在奉山书院当夫子……啊不,我可能还不够格,嘶……让我的闺学夫子来,我到奉山书院听课!你要一起吗,来跟姐姐当同窗啊!”
“……”姜知府顿时黑了脸。
知府千金能来那必然是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可还得照顾老父亲的心情才行。安蕴秀连忙陪笑想要安抚,目光一转,瞧见姜至喊的人是阙香,登时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就见阙香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自己一字一句认真宣布:“他答应了,我要跟着他。”
“……”
周遭热闹的氛围有片刻凝滞,姜知府也顾不得发作,狐疑地看了过来。
“呃……我也有在奉山书院教学,哈哈,阙香是说,要跟着我在奉山书院学习。我是答应了,哈哈,大家都可以来。”
她干笑几声,少有地手忙脚乱。时逢君不忍直视,赶忙接话往奉山书院上引:“是的,阙香姑娘正是奉山书院的第一位女弟子。知县大人有意助女子进益,知府大人鼎力支持,大家若有意向,尽可前来报名。”
“对对对,尽可前来报名!”
姜至也加入其中,热情招揽:“来啊,来跟我当同窗……”
她的出现极大地带动了这件事,故而不久后,女子书院就落了牌匾。姜知府也在妻女的不断劝说下松口,却又严令女儿每七天必须回家半月。安蕴秀知他担忧,县衙守卫尽可能往书院那边拨,全程敦促维护书院的运转。
与此同时,安蕴秀严令彻查奉山县内的人口官司,规范人牙遏制贩卖,还增添了孤女工程。流落到奉山的孤女背调妥当后,可以进入书院与奉山县女子一同学习,也欢迎落户,加入到采茶女的行列,自己动手养活自己。
虽说有时逢君、梅成白朔等人的助益,可他们到底不是女子身份的话事人,很多地方还要倚仗姜夫人和姜姑娘。安蕴秀忙前忙后两个多月,每天睁眼就是一脑门官司。
好在事态一切向好,待年底接见乡长里正的时候,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口增多了。
人丁兴旺,在这种时代下是无比宝贵的资源,亦是难得的政绩。
在细查人口增多的原因时,她发现生孩子的倒还是少数,大多是如白朔一般,当初远走他乡逃个活性命,听闻家乡变好后又回来的。也有孤女工程起的效用,她们在奉山县劳作生活,自然也就落户于此。
安蕴秀当机立断,决定趁此机会重新记录人口,也可以整顿税收问题,避免错漏。她听说自己会试时写的策论已经实施了,税收新政试点推行,江抒怀与杨新觉取得了阶段性成功。若一切顺利的话,指不定明年就会有故人到奉山县来。
远隔天涯却仍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这种感觉想想还挺奇妙的。
除夕那日,安蕴秀兑现了去年给自己的承诺,特意买来了两挂鞭炮。鞭炮劈里啪啦地响了许久,待结束后,红色的纸屑铺了满地,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一股喜气。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往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登时祝福声此起彼伏,都笑闹着“红红火火”!
是了,知县来了这一年半,做了生意、通了商道、铺了新路,还办了书院。奉山县的光景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们往后的日子,必定更加红红火火!
第51章 挚友
自决定实地走访调查人口, 安蕴秀与时逢君加紧处理政事与教学,挤着时间带白朔外出。他们走遍山川河流,安蕴秀琢磨着发展适合女子从业的事业, 时逢君也在见过各色地形后, 提议不如趁此机会绘制更精细的舆图存作资源。
安蕴秀想起自己初来时,地图上细细的水流和现实中波澜壮阔的潼江, 不由提起这件事:“说起来,新觉当时送我的舆图也是这样。看到那么宽阔的潼江,我险些以为自己走错路了呢。”
时逢君神色微妙:“这你就冤枉他了, 蕴林,你该不会以为边塞要地的舆图很好得来吧?”
白朔也补充道:“这边舆图都是军中才有, 知县府也就一张, 不知道传了多少年了, 更别提普通百姓。”
奉山县毗邻大渊, 舆图可不是精细不精细的问题,能弄来一份不知道得费多大的力气。时逢君纳罕:“新觉当时说觉得你好些东西都不懂, 我还不信呢, 怎么这事你都不知道?”
安蕴秀拍了一下脑袋:“大意了。”
“被之前的见闻桎梏,总觉得这些东西合该造福百姓人尽皆知呢。”
她拉了一把时逢君:“这也是我来奉山县的意义, 见到了就知道了。走吧走吧,趁这个机会整顿舆图吧时大画家!”
事关舆图, 时逢君自小的绘画功底便派上了用场, 三人同行是为公务也是为休闲, 往往伴晨曦而去,踏暮色归来。
阙香一直安安静静待在府衙, 还主动包揽了做饭的活计。在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夹生饭后,最近终于能做熟了。
他们回来时, 正瞧见阙香乖乖坐在门前,见到人影后起身走来,递给安蕴秀一只香囊。
香囊绣得很精细,比做的饭好多了,安蕴秀却不敢夸,更不敢收。她已经见了许多这样的小礼物了,思及这背后可能伴随的意思,安蕴秀只觉头疼,觉得有必要好好开解开解阙香。
她今年不过十一岁,自己虚岁二十二,年长她十岁有余。就算自己不是女子,也不可能禽兽到收这么小的姑娘入房中,阙香自己更不应该这样想,无端轻贱了自己。
安蕴秀尽量放柔声音,问道:“不是说了不用费这些心思么,怎么还要给我这个?”
“你也送了我衣服。”
阙香答得很平静,经此提醒,安蕴秀也想起来年底时是给她做了几件衣服。不过那是因为她旧衣破烂,自己也在扶持女子从事的纺织量裁行业,新年讨个彩头,并不算什么值得回报的大事。
“我说过,保护你是我的责任。送你东西你收着就好了,不用回报。”
她没有伸手,只以眼神示意香囊:“小姑娘家家的戴些配饰也好看,东西你收着,自己戴上吧。”
阙香垂下眼睫,明显落寞很多,重复一句你送了我东西我也想送你。
安蕴秀头更痛了,不忍伤她感情也不想看她失落,言行更加束手束脚。可反复思量后,还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比较好。
她轻咳一声:“这样吧,不如我们兄妹相称,你住在这儿什么都不用担心,我护你周全。”
阙香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呃……就是,你只身一人孤苦无依,定会想找个依靠。刚好我也没有亲人,你若愿意,以后就当我……那个,我妹妹。”
阙香还是那样平静地望着她。时逢君看了半天的戏,见她犹在驴唇不对马嘴地解释,刚想帮腔,就听阙香道:“好啊。”
到这儿几个月,她头一次扬起嘴角,甜甜地笑了一下:“哥哥。”
“……哎。”安蕴秀应下,松了口气,“妹妹。”
她心中大石落地,语气雀跃:“那行,那我们就去吃饭了!你不要担心这些,我们待会儿自己会收拾。其实饭也不用你做的,让梅成白朔他们对付一口得了……啊哈哈,你快去休息吧。”
似乎是因为这些插曲,安蕴秀觉得原先冷清的知县府邸是越来越热闹了。她有了一个可靠的挚友、一个文静的妹妹,一个忠诚的护卫和一个勤勉的学生,偶尔鸡飞狗跳,尽是百态人生。
更有人远隔千里也时常挂念,趁着外出公干的机会千里迢迢前来探望。
杨新觉不像时逢君那样低调,人还没出发就先传了信儿来。等真正到了更是夸张,包裹就地一甩,嗷的一声冲过来就要给每人一个熊抱。
“蕴林元青啊啊啊啊想死我了!”
安蕴秀闪身躲开,时逢君却被他抱了个严严实实,头痛道:“注意点言辞仪态吧杨大人!”
梅成和白朔瞪大双眼,本想瞻仰一下从京城来的大人,却只看见个挂在时先生身上不肯下来的人形坠饰。
一通斗嘴掰扯,勉强诉了挚友分别的情绪。安蕴秀想起他书信中说的内容,调笑道:“信上的矜持抛之脑后了呀杨兄,奉山县可是在大晋的边边上,你顺路?”
“咳,这不是四处调查看看情况嘛。”
杨新觉在殿试后入了户部任职,自税收新政推行以来,他与江抒怀往来愈多配合推进,目前虽然效果不显,但在各地声名渐起。江抒怀自请一地试点,杨新觉则是负责调查游说。
“说来也巧,是那位襄王主动配合,让出了自己封地雍州的一个县城,由江抒怀去大展拳脚。”
时隔许久忽然听到这个名字,安蕴秀不由得恍惚一瞬。
“无诏进京的那个襄王你们还记得不?没人敢拿他怎么样,倒是他无所顾忌,抽起风来摆了一桌子泥水请众人喝。哈哈哈那些人自诩朝中重臣,捏着鼻子喝泥水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
“还有那个江抒怀,没认识的时候以为是什么谪仙人物,共事以后……啊,真不想见识才子的才思啊,每次议事都要把我堵死,量身定做的针尖麦芒。”
杨新觉一路喋喋不休,恨不得将这一年多没说的话全说了。
一行人回到府衙,准备着为他接风洗尘。时逢君看见之前压的几枝萱草,很应景地吐出了一点橘红颜色,不由染上笑意,心情畅快。
他们在院中支了个桌子,零嘴是山野瓜果,点缀是野草闲花。虽然仍比不得京中,但杨新觉也没嫌弃。
……直到阙香端了饭菜上来。
“这饭怎么半熟不熟的?一半生的一半还能糊了……真是神奇。”
杨新觉扒了几筷子,真诚发问:“你俩在这儿饭都没得吃吗?”
“闭嘴吃你的。”
安蕴秀迅速打断他的吐槽,拉阙香坐下一起吃饭。介绍道:“这是我妹妹。”
杨新觉长长地喔了一声,却似乎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开口就是:“这位妹妹跟你长得不太像啊……诶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孪生妹妹吗?那位妹妹呢?”
“……”
阙香垂下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安蕴秀猝不及防,咳嗽几声后含糊道:“那位妹妹自有去处。”
以杨新觉表现出来的这个情商,安蕴秀真的很怀疑他是怎么混到现在的。好在时逢君也看不下去了,撇开这个话题,问起他一路调查走访的成果来。
许是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杨新觉谈起正事时智商终于回笼,说起了自己一路走访的十几个州县。奉山县是此行最后一程,他有意来探望两位故友,更因为当初那方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的税银。
“我就说,你俩凑到一起指定能捣鼓出点东西来……嘶,我刚刚是不是叫了什么奇怪的名字?抱歉啊蕴林,其实自上回襄王设宴后,荒山茶在京中挺有名的。”
他虽然早就得到了荒山茶的消息,奈何影响有限又公务缠身,助益不了什么。细究起来,正是襄王那次设宴,才在京城权贵当中打响了荒山茶的名声……事后很多人或是附庸或是使坏,都搜罗这种茶呢!
杨新觉打了个哈哈,兴致勃勃道:“现在奉山县在朝堂上可是有名有姓,你俩接下来准备怎么整顿?”
他这一趟是为考量各个州县的经济,说一声巡回督查组也不为过。三人从商业起家聊到新一年的计划,安蕴秀打算兴建工程,时逢君则说起近期的教学趣事和在绘的舆图。
秉着一人多用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原则,斜杠青年时逢君曾凭绘画技能绘制了县衙在追捕的逃犯,再添县衙画师的头衔。他也由此契机,逐渐琢磨出了安蕴秀曾经说的“以碳条作画,栩栩如生”画法。
……画师精益求精,当然不是因为穷。
凡所经之地都被细致地搬到了羊皮纸上,杨新觉看着半成的舆图,感慨连连:“话说,当初那副围炉图我还收着呢,看样子是要成绝迹了。你现在画的画儿,跟之前喜欢的调调是越发不同了。”
时逢君装模作样地摇头:“以前那是风花雪月,太过写意。”
这句话听着莫名耳熟,安蕴秀皱眉思索,忽然记起这好像是自己当时说过的话。
杨新觉也反应了过来,三人顿时哈哈大笑。
自从时家出事,时逢君总是把自己摆在苦大仇深的位置,很少肆意笑闹。如今难得重聚,他望着面前的二位挚友,各有差事各有前程,情绪翻涌间认真地补了一句:“蕴林说对了,风花雪月是没用的。”
“也是有用的。”
时逢君啧了一声,望向突兀接话的安蕴秀:“我这才刚悟出了点道理,别拆我的台成不?”
话虽如此,他还是跟杨新觉一起追问:“什么用?”
安蕴秀举杯笑道:“能换取你我片刻心情愉悦,便足够了。”
第52章 约定
杨新觉不能久留, 故而他们休整一日,第二天就去了茶园和工厂。他对贫穷边县一朝奔小康的经济形势十分好奇,问东问西, 安蕴秀也知无不言, 尽量让自己的实践变成于户部有益的东西。
“不过荒山茶扬名后,合该维护这份声誉, 怎么还由着草药布艺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分流呢?”
安蕴秀道:“这个问题,白朔来说。”
白朔愣了一下,立刻上前解释。
自从跟在知县身边, 安大人与时先生倾囊相授,他不但要学经史子集, 政务策论也接触了不少, 这都是以前没有机会见识到的。两位大人学识渊博, 尤其是安大人, 总会在民生之事上有独到见解,走动调查时也总不忘叫上自己。
几个月下来, 他提笔再写策论时比之以往顺畅不少, 终于有点摸着门道的感觉了。
白朔感念这份恩德,他本就对行商有兴趣, 这下算是找到了益友良师,因此每次外出公干都很是带劲, 安大人指哪儿打哪儿, 干什么都冲在最前面。
这边杨新觉也在白朔的解释下弄清了缘由, 连连感叹“原来如此”。
奉山县最初扬名的是荒山茶,可在安蕴秀的授意下, 草药、矿物、山货等物品也跟随商队卖出去,久而久之便只剩“奉山”这个头衔。到现在, 即便不再跟随荒山茶的商队,众人自行组队行商也有人买账。
由此产生的采药、培育、工匠、舵手等职位自然不必多说,安蕴秀走遍奉山统计人口时发觉,人口已经由她初来时的七千增至一万,更可喜的是,流民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有知县统筹大局,他们只要肯干,随便找个活计便能营生。加把劲还有望给自己盖间敞亮屋子,自然是不愿过回露宿街头的流民生活了。
杨新觉刚想到这一点,就有几只羔羊从面前跑过,他一乐:“哟,还喂上羊了?”
“没听你说起还喂了牛羊啊。”
“我要事事都亲自去办那不得累死。”安蕴秀没好气道,“大家有什么点子去做就是了,我的任务是为这些点子保驾护航。”
畜牧的事她确实不知道,只是听说前段日子李老家的牛产了两只牛犊,隔壁村子的村长用粮食换了一只回去,说是见年轻人风风火火的自己也闲不住。看样子,有这样想法的村民还不少呢。
“大家知道有你托底,才敢去尝试这些想法呀。”
杨新觉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一边记录一边低声呢喃:“想法更多,路也会越走越宽。”
小册是他记录所探公务和一路见闻的,无论去茶园工坊还是书院县衙,杨新觉都带着这个,不曾离手半分。当记满这本册子时,他也该打道回京了。
安蕴秀与时逢君前来送行,近来他们走遍山川河流绘制舆图,也算小有成就。安蕴秀将新得的地图赠送于他,又整理了绘制舆图和人口统计新法,笑言是为新政添一份力。
杨新觉颠了颠到手的文书,笑道:“合该让那些人知道,当初他们排挤出京的探花郎不改宏愿,还是猛得很呐。”
“你可别害我。”安蕴秀瞪他一眼,“事办成了就好,现在是你跟江抒怀在为新政奔波,可别再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税事的第一篇策论是自己写的,地方第一封税银是奉山县交的。安蕴秀知道,京城中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杨新觉,盯着他带回去的成果。
这种时候就算自己有心相帮,也不能放到明面上。因此她叮嘱道:“这事是宋首辅在掌舵,有你们在,我很放心。此番回去,还真要有劳新觉替我藏拙。”
“户部的事是你们的,若有人打探我,不如说些工部之事。”
时逢君自从琢磨出碳条画法后,除了绘人像追捕逃犯,在工程图纸上也有大用处。近来根据奉山县的行商需求,安蕴秀有意始建各类工程,思及从前工部尚书方松鹤似乎对自己比较特殊,她心道与其被人揪着新政说事,倒不如以各色工程作掩。
工部是六部中最小的,可工程开拔以后也少不得与户部往来论及钱款。杨新觉点了点头:“也唯有这个折中之法了。”
他们一路走到潼江渡口,想到相聚不过月余又要各奔东西,难免伤怀。可再看渡口边日渐繁荣起来的商队、田地中一望无际的绿色和众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便知一切都是值得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书上说索州目之所及尽是蓑草寒烟,什么青幛倚丹田荒凉数百年。我还真以为奉山县是什么荒凉之所,现在看来也不差嘛。”
时逢君道:“现在跟我来时的景象相比已是翻天覆地,更何况蕴林来的时候?”
杨新觉嘿嘿笑了一声:“我知道是你们的功劳。”
“东西我收下了。”他将图纸文书收好,回了个满是朝气的笑,“我走了,时兄安兄——”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后续的字眼并未发声,逆光的方向也瞧不清他的口型,安蕴秀却忽然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一幕,自动填充了未说完的这句话:
“我们定要顶峰相见才好!”
顶峰相见啊……
自保之后才会论及宏愿,扎根之后方能向上生长。时至今日,确实可以开始考虑这些事了。
两年下来,行商这事已经不怎么需要她担心了,时逢君全心投入书院教学,白朔也迅速成长起来。安蕴秀给自己的工作重新做了规划,一边是武力防御不可松懈,另一边就是之前提到的工程了。
自当初赵县尉之事过后,梅成之于武力方面从未懈怠,如今奉山县的武力相较于周边县已经强出不少。安蕴秀犹觉不够,还试图将以梅成为首的一众人丢到腾蛟军中历练。
对此梅成不可思议道:“人家能同意吗?”
安蕴秀浑不在意:“没事,他们知道我脸皮厚。”
没有明令禁止的事,未尝不可一试,大不了就是一个拒绝。更何况有益边防拱卫自身这事,与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应当也不会拒绝。
后续腾蛟军果然松口,梅成他们便稀里糊涂地进去进修了。
而之于工程,却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随着行商队伍日益壮大,商队需要更大的船只来运货;同时这两年众人开垦荒地,奉山县的农田有增多的趋势,如何引潼江的水灌溉也是个问题。两班人马寻不到解决办法,便求到了安蕴秀这儿。
而安蕴秀对着图纸写写画画,最后也只能哀嚎一声:“为什么我是个文科生啊。”
阙香默默沏了一壶茶送过来。
安蕴秀偏头来看,认出这正是自家的金字招牌荒山茶,立刻目移:“咳。”
话说回来,女子书院已经落成,姜夫人还推荐了女教习过来,很多姑娘都入了学堂。唯独阙香,去了一次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去,每日还是执着于厨艺。
妹妹不爱上学怎么办?
安蕴秀拉她坐下,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壶茶推远了,问道:“前几日姜姑娘还来问你呢,为何不愿意去书院?”
阙香的回应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她也不勉强,继续道:“不去书院也行,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但是阙香,你得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不必每天围绕在我身边做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有的姑娘在采茶,有的在织布做成衣服,还有些喜欢做首饰。多出去走走,你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的。”
“我没有想做的事。”阙香摇摇头,“你做的,也不是自己喜欢的。”
顺着她的目光,安蕴秀看到了自己桌上乱七八糟的图纸,老脸一红:“我只是不会做。”
“但是术业有专攻,不必我样样都会,只要找到会这个的人就好了——这是我必须做的。”
仔细想想,自己在这方面似乎没什么天赋,去做的理由也只是有用,谈不上什么喜欢。小孩子家家的,直来直往有时候还真能触到本质。
安蕴秀看着阙香,她从前没有兄弟姐妹,这个时空的安蕴林也早早离世,关于亲情的感受仅局限于脑海中孪生兄妹的记忆。而自从阙香叫自己一声哥哥——即便这份羁绊虚无缥缈,即便连这声称呼都是假的,她还是会有说不清的感受,会以兄长的心态希冀她平安喜乐。
安蕴秀道:“我现在做事确实不会计较喜欢与否了,但我希望你能。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人行于世,总要向前看的。”
她忽然伸手,自腰间解下一个坠饰。
一个粗糙的、由石头磨成的环形坠饰,被红绳串着,是个手链。
安蕴秀一边给阙香戴上,一边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是那么苦大仇深嘛,遇见好玩的多玩玩,遇见好吃的多吃两口。要真喜欢做饭,出去跟那些姑姑婶婶讨教下也是好的,别总闷着自己。”
“我明日就要出去物色工匠筹划水利工程,在解决这事之后,我希望你已经不是在围着锅台打转了,可以吗?”
阙香摸了摸手腕上的石头。
一块普通的山石打磨而成的普通坠饰,在兄长腰间挂了那么久。这是对他有重要意义的事物,如今给了自己。
她握住石头,乖巧点头:“好。”
第53章 杀了
自工程开拔以来, 安蕴秀与白朔搭伙跟进,每每化身泥猴子回来时,总能看到时逢君衣衫洁净坐在廊下改作业, 身边还放着一壶正在散发袅袅热气的茶, 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这对比简直不要太惨烈。
守卫还担心安蕴秀发作呢, 却只听她嘶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时逢君什么时候喝惯泥水茶了?
她看了眼案桌上的书卷:“姜姑娘又给你送文集来了?”
时逢君点点头,反问:“今日工程可还顺利?”
“有我在当然顺。”安蕴秀一边将沾满泥浆的外袍脱下, 一边道,“请叫我搬木头小能手。”
此话成功逗笑一众人等。
安蕴秀自知短处, 这些年也在不断进修。对工程树立信心的缘由, 便是一架榫卯牛车的出现。
她向时逢君学习绘图技术, 配合自己现代的记忆, 复刻了来奉山县路上见到的那辆精巧牛车。待图纸拿到工匠眼前后,双方互相讨教指点, 次次精进, 不久后运粮送货就真用上了这样的牛车。
有了成功经验,自然有助于后续的工作展开。安蕴秀奔走各地招揽工匠, 图稿画废了无数张,言明自己的想法还不忘躬亲学习。同时与杨新觉打配合, 筹得了朝廷的第一笔工程款。
她计划分挖两条渠, 除却供给灌溉, 还要再引水到东南那片洼地作人工湖,一来汛期排洪, 二来平常还能养养鱼虾,算个副业。
奈何空有理论, 实践还要一点点去磨。大致跟时逢君同步了下现状,她道:“放心,已经有眉目了。而且我从青州挖了个老师傅,估摸着这几天就要到了。”
可是,老师傅却并没有如约而至。
听到老师傅被歹人劫持的消息时,安蕴秀眯了眯眼,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巽风府已经退居此地,在腾蛟军和奉山县守卫的威慑下,又有各种职位吸纳流民,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再出现才对。
她镇定地叫了一队守卫前往救援,临到跟前又令守卫藏在暗处,自己只带四五个武夫前往,来到了他们放话邀见的地点。
“呜……”
“呜呜——呜呜——”
匪徒不过十几人,聚在江边的一艘破船边。老师傅并着两个学徒被五花大绑在桅杆上,口中塞了布条,还在呜呜挣扎着。
“哟,来了?这老头面子挺大的嘛。”
为首的匪徒听到动静,不怀好意地敲敲手中的刀:“久仰大名啊安知县,用这种法子把您请出来还真是对不住。这一趟呢,主要是替我们老大传句话。”
“你们在这儿捣鼓什么茶叶、什么商队,有模有样的。还请这老头来,挖渠还是造船?”
他哼笑一声:“不知道这水上生意都是我们沧海帮的吗?”
一听沧海帮,当初随安蕴秀一同出行的人都露出了担忧之色。之前为了一时便利与沧海帮合力对付巽风府,难道真的引狼入室了?
“原来是替沧海帮传话的呀,真是,放句话我不就来了么,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安蕴秀陪着笑,却是不慌不忙地反问:“可沧海帮不是惯于四处云游行商吗,怎么会认准一片地方据为己有呢?据我所知,这种做派的似乎是……巽风府吧?”
“巽风府?”
匪徒张扬地斥道:“少拿那些远在天边的帮派来说事儿了,听清楚!我们沧海帮来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地盘,你敢强占,就别怪我们来修理!”
“你要是识相,乖乖把那些船撤了,再孝敬点银两,不然……”他说罢拿着刀去老师傅身上比划。“不然就看我给这老头放放血!”
学徒立刻开始呜呜挣动,安蕴秀目光来回打量片刻,心中的异样感愈发浓重了。
“原来如此,别急嘛。”
她点了点头作了然状,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便知是当初的担忧成了真,果然是与那些匪帮往来招致的祸事。
“只是我与沧海帮也有点交情,你之前,没有见过我吗?”
此话一出,不但匪徒滞了一下,连自己这边的人也惊异起来:当初匆匆一面,实在算不上多深厚的交情啊,若被戳破怎么办?
“想起来了吗?”安蕴秀微笑道,“要不要凑近点看?”
匪徒头目将信将疑,似乎是出于忌惮,竟然真的凑上来细看。
安蕴秀猛地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啪!”
一声脆响,由江风吹送至每个人的耳畔。不仅随行而来的守卫,被扇歪了嘴的头目自己都惊呆了。
“你……”
他愣了愣,勃然大怒:“你敢打我?!”
安蕴秀反手夺刀,干脆利落:“刀都拿不稳,看来刚拿到手没几天呀。”
她率先发难,一个响指,随行而来的守卫立刻现身,极有默契地上前拱卫知县。众人行动利落,配合得当,三下五除二就便挑了匪徒们的武器,将人制服。
“怎么,沧海帮什么时候门槛这么低,连你这种废物都收入麾下了?”
“这种制式的刀可不多见呀。”安蕴秀打量着夺过来的刀,“番邦外族的上乘货,结果落到你手里用来劫持一位老师傅,手笔不小。”
“还敢打着沧海帮的旗号,啧啧,是真不怕他们找上门啊。”
“让我猜猜,你打头阵引我出来,是为了掩护别的同伙,对吗?”
她每说一句,匪徒的脸就白上一分。知道这事可能没那么顺利,可万万没想到第一步就栽了跟头,这文弱的知县并非毫无身手啊!
“怎么样,愿意引荐我见你主人吗?”
“……”他们额上开始簌簌流冷汗。
“不说?”
安蕴秀笑了一下,眸光霎时冷若冰霜:“杀了。”
“!”
她丝毫未顾及周围人震惊的目光,撇下两个人处理这边的事,立刻就要带领众人折返。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最差的设想……怕是县内也会有歹人造访。
一阵低笑忽然传来:“不用担心了。”
“那伙人,我已经解决了。”
另一队人马忽然出现,为首者身量高大,面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众人下意识心生惧意,安蕴秀却是一眼就认出,这位外出行商的沧海帮帮主,海文柏。
“大哥?”
她惊喜道:“是你?你回来了?”
“途经此地歇脚,顺手替你解决这些麻烦。”海文柏玩味道,“要不然还见识不到,从前的文弱知县现在遇事能打能杀,看来是我多事了。”
“之前忙着搞基建呢,百姓们淳朴良善可用不着这样,我这苦练多时的打法也没处发挥呀。”
安蕴秀嘻笑道:“感觉到不对劲了,但是想不出缘由,索性杀了免得夜长梦多,大哥见笑。”
她虽然一边惊喜地说着好久没见了,却丝毫没有迎人回去好好接风洗尘的意思,言辞间还不断地把他们往奉山外撵。随从而来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互动,没想到知县跟海老大竟真这么熟稔,还在想要不要提醒下知县好好招待?
海文柏却是不在意,知道她心有防备,也不拆穿,应承道:“远的地方就不去了,我的船就在那边。”
“得嘞。”
安蕴秀欢快地应了一声,只不过临走给随从们留话时,一个转身,面上的笑意已尽数收敛。
她指了指被制服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匪徒们。
从在京郊盈园遇险,到后来沧海帮与巽风府争斗时观战,安蕴秀对于武力的重要性深有体会。她从未中断从燕舜那儿讨教的防身术,也极力提升奉山县的武力值,时至今日略有所成,却还有个致命的短处:实操。
花拳绣腿可拱卫不了自身。
被指的两人是当初随梅成一起投奔来的,也算见过血,刚好能来个示范。安蕴秀朝他们递了个眼神,安排众人回去后,自己则随海文柏上了他的船。
“咱们这得有两年未见了吧?”安蕴秀搭着话,不无笑意,“鹤月呢?”
海文柏随意道:“浪迹天涯去了。”
“……这样啊。”
安蕴秀眼睫动了动,若细究自己与这位海老大的相识原因,鹤月无疑是其中桥梁。自己因在危机中拉了他兄弟一把而得他赏识,算是桩可念的故旧美谈,当然也算是能拿来相挟的恩情。
而现在,这个桥梁不见了。
当初沧海帮与巽风府交手,一直到最后都未见到鹤月归来的身影,这正是安蕴秀怀疑二人关系的缘由。如今依然不见鹤月,这位又来意不明,她心中隐忧,状似无意道:“大哥不是去外地行商么,怎么回来了?”
“本来在东边做生意,新上任了个官,估计是想做出个名堂,打压得厉害。”
“那大哥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由他去呗。”海文柏道,“倒也犯不着硬碰硬,那小官今年年底就调回京了,能转圜的事儿,闹得太凶没好处。”
安蕴秀捧场道:“厉害呀,连这人什么时候回京都知道。”
“权贵子弟离京历练挣政绩,我就没见过超过一年的。”
肯下基层历练的权贵子弟?
安蕴秀不动声色地捕获信息:着力追求名正言顺,肯降下身段去地方任职,再加上新一届科考还未开,曾经的人当中……这作风怎么这么像当初那位榜眼洪天璟?
海文柏轻哼一声,反问道:“你政绩也有,在这破地儿也快三年了,什么时候回京?”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她思绪回笼,摇了摇头,“这种政绩不上不下的,还差点火候,太急切说不定反会招来祸患。”
“有长进,知道会招来祸患了。”海文柏似乎笑了一下,食指敲敲桌面,“我这趟回来,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巽风府——要卷土重来了。”
第54章 掉马
“听说你们四处行商, 还去过西域?”
安蕴秀跟海文柏手下的一帮船员闲聊:“怎么样,有没有淘到过什么好东西?”
“有有有!我得了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
立刻有人掏出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出来,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展示:“小大人看我的!我有一把刀, 削铁如泥, 这可是西域精铁做的!”
“我养过一只西域猛犬,那体格那牙口, 嘿,往那儿一站就能吓死个人,就是没能带过来……”
“我也有!”
忽有一人高高地举起手:“这是西域都少见的香料, 能控制人,让人乖乖听话!而且这东西贼精, 只对男人有效!”
“这个有点意思。”
安蕴秀目光落到最后一人手中的盒子上:“怎么个控制法?”
“额, 就是, 那什么, 助兴用的。”
“嘁——”
众人又齐齐发出一阵嫌弃气音。
海文柏来意不明,一回来却带了个“巽风府要卷土重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同样不知真假。何况沧海帮已经离开索州这带了, 听说对家寻仇居然还主动跑回来,只为了提醒自己?
安蕴秀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左右巽风府还没真的来, 自己再急也不能扛着奉山县跑了。她就这么玩儿起了服从性测试,私下跟沧海帮的人打成一片, 又是请海文柏指点造船又是请他派人出力, 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无比, 维持着也试探着这份关系。
海文柏倒是很好脾气,他惯常在水上漂泊, 对于行船造船的各种问题自然熟稔。安蕴秀便明目张胆地偷师,向他请教造船工艺加以改良。
另一边, 获救后的老师傅对着她的图纸研究许久,水利工程也要开动了。
安蕴秀照例拣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跟海文柏分享,看似亲昵实则紧盯着这位好及时关注他的动向。不巧,这次来的时候,正有一个富商模样的人站在下首,毕恭毕敬地跟海文柏说着什么。
“哟,大哥在见客人?我来得不巧了。”
安蕴秀嘴上这样说,却又大剌剌地走进去,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倒要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她一副我都坐下了还能开口撵我不成的模样,海文柏挑眉:“不盯着你的工程,来这儿干什么?”
“用不着盯,我当时那一巴掌甩得威武雄壮,老师傅对我感激涕零,说什么都要干好这一票报答我的恩情呢。”她张口就是胡言乱语。
海文柏笑了一下:“一巴掌都这么大威慑啊。”
“改日我教你射箭,下次记得瞄准咽喉,要立威就立个大的。”
一旁的富商眼睛转着来回打量二人,见这人姿态随意,惯常严肃的海老大也被三言两语逗得开怀,不由得好奇起这位的身份。海老大不好结交,退而求其次与这位少年交好,似乎也不错。
他立刻笑道:“一些小事,就快谈完了。不知道您会到访,是我叨扰二位了。”
“恕小人眼拙,敢问这位小公子是?”
适当的野心、玩笑、示弱都是拉近关系的好法子,就比如眼下。面对对方的询问,安蕴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歪歪头看向海文柏,大有在你的地盘上你就得替我解决这些事的耍赖模样。
海文柏哦了一声,作了然状。
那人还在热切地望着安蕴秀,忽然被身量高大的海文柏挡住了视线,护犊子一般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即就听他替人回答道:“这是我小妹。”
“……”
“!!!”
安蕴秀猝不及防:“咳咳咳咳咳——”
最初扮男装时她还会忐忑,会担心有没有露出破绽,时间久了确实没有当初那般紧张。今天突然被这么大喇喇地戳破身份,赖又赖不掉打也打不过,她一下子头脑空白,咳得停不下来。
“你……”她面色复杂,“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你觉得你伪装得很好吗?”
海文柏这回是切切实实地笑了,倒是跟鹤月那恶作剧得逞的笑有些相像。他转头去看那富商:“你没看出来吗?”
“啊?这……呃。”
富商被问了一脸,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觉得自己此刻不该在现场。
要问看没看出来,行商之人出门在外图个方便,不管什么装扮都使得,自己搭讪也是看重这人与海老大的关系而非性别。眼下这情形倒是被迫知道了,这是位姑娘在扮男装,是海老大的……妹妹?
妹妹才怪了!
他呵呵赔笑道:“这……都说了小人眼拙,这趟来只为了与沧海帮商谈布匹生意,哪儿见过什么旁人哈哈哈。”
“我这也谈得差不多了,海老大,告辞!”
他飞快说完这番话,撂了句告辞,果断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安蕴秀:“……”
海文柏并未多言,只悠悠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顺手将安蕴秀喝完的那杯满上。
他行走各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确实是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一个单薄的女子束上发髻就敢在这片动荡地界奔波,真遇到了危及性命的事,身边护卫竟还义无反顾地挡在她前面,可见其平日行事惯得人心。同样,她也能顶着死亡的压力将重伤的护卫护在身后,冷静迅速地剖析时局争取一线生机。
再比对之前得到的讯息,科举、探花、离京、知县,这样精彩的历程,这样传奇的女子,海文柏一点都不奇怪自己会做出留她一命的决定。
她这几日在自己面前频繁提起鹤月,大约是念着他牵线搭桥的好处。却不知,自己可从不会因为旁人的引荐而对某人改观。
安蕴秀犹在不可置信:感情自己在海文柏面前从一开始就掉马了?
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的自己活像个傻嘚儿,她神色复杂:“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啧,不是,你对我这么莫名其妙,只是因为这个?”
海文柏思忖片刻:“我曾经也有一个如你一般的妹妹。”
替身?
是长相相似,还是单指女扮男装这番行径?
安蕴秀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利用这份相像了,只是依旧狐疑:“大哥不像是扭捏的人,怎么会只因为相像,就把毫不相干的人当作替代?”
海文柏微笑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掏心掏肺地对待阙香呢?她可连相像都没有。”
“……”
安蕴秀:“……你这就有点吓人了哈。”
怎么我府上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阙香来这儿可比海文柏回来早得多,更何况这番话是关上门说的,被人知道这么清楚也太惊悚了。要说内鬼应该不至于,安蕴秀猜测,沧海帮出于行商需求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应该是有自己的刺探部门。
她本就有意向海文柏这种阅历丰富的人学习各种技能,如今捕捉到这个消息,为了防窃听也为了窃听别人,对这个刺探部门更是眼热。更何况自己刚刚得到菀菀类卿buff,此刻不如顺坡下趁机捞点好处。
“说什么相像不相像,感觉对了一切都好说,我乐得认下阙香,也代替不了你妹妹……真让我替不如替点别的,让我替了鹤月怎么样?”
安蕴秀斟酌道:“我也是卖茶起家,他浪迹天涯去了,不如看我给你露两手。”
海文柏微笑:“我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么?”
“……做什么?”安蕴秀觉得他今天笑得有点多。
“记挂着这儿还有个妹妹,怕她死了,千里迢迢跑回来。结果她不领情,天天提防不说,连大门都不让进,我只能窝在自己的船上,每日还要配合着听她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安蕴秀:“…………”
哥!亲哥!看出来了你就吱一声啊,别让我跟个小丑一样继续演啊!!
看她抓狂,海文柏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曾经的那位妹妹,怕是再也不会有如此生动的情绪了。
海文柏浪迹天涯,自缚自罚,拥有遍布四海的情报组织也从未主动探知她的近况。却在一个深夜,忽然撞见一个与她极为相像、又做着与她一样事情的姑娘。
他并不想把谁当作谁的替身,只是在这个姑娘开口叫自己大哥时,忽然觉得曾经遥远又遗憾的事情,或许这个姑娘能用她自己的方式做到。
这边安蕴秀着力平复心情,告诉自己要冷静,现在总归是知道了他的缘由,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疑神疑鬼。有此buff加身,她势必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好好薅一波沧海帮的羊毛!
“行,那你们下次行商,就让奉山县的商队同去吧,最好多引荐点熟客,可别藏私啊。”
她毫不客气道:“还有,你手下那么多弟兄,闲着没事可以去奉山县帮忙挖挖渠——没有大门都不让进那一说,我举双手欢迎!”
海文柏静静地听她叭叭,听到最后,安蕴秀声音弱了下去,却又无比严肃:“还有,我真实身份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莞尔:“那自然。”
安蕴秀当这件事只是个小插曲,船坞与工程的事才是紧要。她例行在书院、施工地与县衙之间打转,只不过在接触沧海帮的刺探部门后,对那句“巽风府卷土重来”也留了个心眼。
巽风府的刺探部门,就叫做“商人”。
是最普通的商人,也是去过天南海北、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并且不会引起怀疑的一群人。
安蕴秀有意在其中留下自己的身影,去学习乃至复刻这种模式。他们奉山县日益富饶起来,匪徒的觊觎同样不远了,要成功也要守功,在平淡充实的基建日常中,她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悄悄绷紧了心弦。
果不其然,入冬后,一支购置棉粮的商队被劫掠了。
得到消息后,安蕴秀有条不紊地安排善后工作,同时迅速整合各种信息,分析他们逃窜的方位,如释重负道:“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索州本就在边境,奉山县更是地处两国交界之地,巽风府盘踞在这里,又不是大晋的势力,那便只能是……大渊。
这是回老家养精蓄锐之后要来找沧海帮寻仇了,不巧,出于地理等因素,他们要先拿奉山县开刀。
“看来重创也没用啊,由着他们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
安蕴秀挑了挑眉,凛冽的目光中明晃晃地写着:她要彻底除掉巽风府。
“你之前不是还说,奉山县子民质朴良善,用不上你学的那些手段么。”
海文柏自然没有异议:“机会来了。”
第55章 火烧
潼江汹涌宽阔, 遇上浪急风高的时候,经验再丰富的舵手也不得不小心应对。何况此时已经入冬,天气渐冷霜浓雾重, 又给航行增添了许多不便。
安蕴秀一一检查了通道扶梯, 又敦促众人在甲板上铺好黄沙,回来时揣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甑糕, 道:“这儿的人还挺热情的。”
自从决定彻底解决巽风府这个隐患,她与海文柏进行了周密的计划。从作战的时间地点、如何应对大渊的维护或发难,到从哪个方向调多少人马、奉山县该如何防卫。计划之完善详尽, 确实在海文柏意料之外。
做足准备后,一行人便出发了。江面上船只往来, 多是趁年关行商运货的商人和赶着回家的游子, 唯有他们这支船队稍显不同。主船上的两人, 一位神情严肃, 面上的疤痕一看就不好招惹;另一位则是清秀文雅的小公子,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二人同行, 这搭配怎么看怎么怪异。
安蕴秀顶着可亲的面容, 惯常是出面话事当招牌的,也成功赢得不少好感。她展示了下手里的甑糕:“还热着呢, 要吃吗?”
海文柏摇了摇头。
“你倒是想得开,一点都不担心。”他问道, “不怕被发现擅离职守?”
“奉山县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事务我都安排妥当了, 真有事逢君白朔会处理的。”
她浑不在意:“要说京城,我可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人物, 连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都换成书表上奏了,可不就是不想再见到我?防着我借机攀附妄图回京呢。”
然而这些猜忌属实很没必要。
安蕴秀咬了一口甑糕, 心道万卷书与万里路都是旅程,自己这条路未必走得很差。在过去的几年中她走遍了奉山县每一寸土地,去发掘作物特产、绘上舆图、接懵懂的小姑娘出来读书。如今与海文柏共同出游排布势力,一路的见闻也决计不是京中权贵所能知悉的。
何况现在时局并不安稳,税事进行得如火如荼,江抒怀和杨新觉在朝堂上也愈发炙手可热。反观洪家,除了把持着吏部的洪继昌兄弟,青壮子弟接续乏力,竟然没有能对抗江杨二人的。洪老太爷可不得着急上火,没功夫再管自己了。
安蕴秀随意道:“至于一早就看不惯我的那帮人,我也懒得谨小慎微地讨好他们。”
“没规矩。”海文柏这般说着,语气却不见多少责怪。
“我敢扮男装到现在已经是把规矩踩到脚底下反复摩擦了。”
安蕴秀才不在乎这些,问道:“不扯了,大哥那边准备得如何?”
提起津口漕帮水上营生,歼灭敌军最辉煌灿烂的战役,必是火烧赤壁无疑了。
时值冬季气候干燥,加之夜间寒冷,众人都需生火取暖,几乎打造了一种绝佳的燃烧条件。更何况交战难免伤亡,安蕴秀也并不想在这段象征团圆的日子里伤及无辜,综合考量之下,宽阔的江面上就是最好的选择。
海文柏点点头:“差不多了。”
沧海帮与巽风府对峙多年,从来都是明面上的对手。海文柏也不打算搞什么偷偷摸摸的手段,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下了战书。
冬夜霜重,十几艘船伴着夜云黑压压地驶来时,一股压抑感瞬间蔓延开来。零星几个途经此地的行船也发现了气氛不对,立刻提速,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海老大。”
对面有声音沉沉传来:“好久不见呐,当初你给我们送了那么一份大礼,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成天琢磨着送你什么回礼好呢。”
“太客气了,海老大应当不缺这点回礼。”
更深露重,巽风府的头目看不清对面说话的人,只听得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只不过您再客气,也不能慷他人之慨,抢别人的饭碗来当回礼吧?”
头目问道:“你是谁?”
安蕴秀清清嗓子:“索州奉山县知县,安蕴林。说起来,巽风府在奉山境内赚得盆满钵满,还没给我交商税呢。”
底下徒众已经开始拔刀了,却被头目制止,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安知县呐。”
“当初赵县尉可是经常提起你呢。”
头目有些了然,当初与沧海帮的那一战似乎也有这个小知县的身影,看起来像是有几分热血,然而到了索州这等地界,再怎么折腾,三年了不还是个小知县?
巽风府如今重回,第一站就是奉山县,无论是占据要地还是劫掠物资供给自身,都无可避免地会损害这小知县的利益,他如今站到沧海帮那一面倒也情有可原。
他忽然来了点兴趣,朗声道:“安知县站在那刀疤脸身边也不嫌膈应,难不成真信了他的鬼话,觉得合力赶走了我们,他就会对奉山县分毫不取?”
“别忘了,沧海帮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安知县当心不要被卸磨杀驴啊。”
掌控这个奉山知县,可比一趟趟去劫掠奉山县的商队要高效得多。巽风府头目有意策反,见对方没有接话,他立刻趁热打铁:
“我们巽风府与奉山县再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邻里之谊,可比居无定所的沧海帮可信多了。安知县与其相信他,不如来与我对对旧账。”
“哟,这是要与我商讨这么多年的商税?”
安蕴秀求之不得,语气表现得极为热切:“来条小船,送我过去。”
海文柏立刻伸出胳膊挡在她的面前。
他身量高大,这个动作的幅度也穿过层层雾气被巽风府头目捕捉到了。头目莫名兴奋,已经与海文柏针锋相对到这点小事都要看他吃瘪的程度。
“安知县怎么不过来啊,可是有人拦着?不如我派条小船去接你?”
安蕴秀拍拍海文柏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这步棋本就是规划好的,自己亲自去执行也算圆满。
小船悠悠荡荡,靠近了巽风府的楼船。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守在旁边,一看到人影,立刻伸手粗鲁地将她拽上去,往站在甲板上的头目身边推搡,分毫没有之前所说的敬意。
头目不屑地转身,刚想嘲讽两声小知县思虑不周太过愚蠢,就见安蕴秀丝毫不惊讶,不急不徐地走上前来,平静的脸上竟还能看出一丝笑意。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另一边,海文柏站在船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栏杆上,目光冷毅,直直地望向前方。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伤亡,他们其实并没有来多少人,每艘船中不过几个擅长凫水的舵手。船中尽是干燥的枯草与木柴,并着一些火油,甚至于安蕴秀刚刚乘坐的那艘小船——第一批火油已经去到对面了。
安蕴秀犹在调侃:“你们这可不行呀,刚刚说好的事顷刻间就能反悔,难怪这么多年都斗不过沧海帮呢。”
头目眯了眯眼:“你又与沧海帮相识多久,敢这样论调?”
“不久,但是我说想做的事,海老大可是都一一照办了哦。”
安蕴秀笑意盈盈,自袖中掏出了个木棍在手中上下抛玩,转了几圈后,木棍自中间折断,一簇火苗忽然窜出,众人这才认出这是一个制式不同的火折子。
立刻有人劈手去夺,安蕴秀轻巧地后退几步,避开攻击道:“别着急啊,我说了,只是来为了讨要一下这么多年的商税。”
“把草席清了,离他远点!”
头目的不安感愈发重了,他已经看出来这小知县是想用火攻,只不过犹在自恃自己人多,对方孤身一人就算赔上性命,这火也烧不起来。
“还真是冥顽不灵,你只身犯险,说不定海文柏正谋算着怎么拿下奉山县呢。”
“敢与我们巽风府为敌,就不怕沧海帮照拂不到的地方,我们也不留情面吗?”
安蕴秀忽然轻笑一声。
与此同时,众人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火油的味道。
“我可不需要你的情面,何况今后,估计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了。”
她将手中的火折轻轻一抛:“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阁下真是厉害啊。”
头目瞬间瞪大了眼睛。
以往他们只当沧海帮是最大的对手,上次落败自然而然地认作是沧海帮的手笔,棋差一招只能自认倒霉,缓过来后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向海老大寻仇,却没想过,这个不起眼的奉山知县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如今看来,他不但心机深沉不亚于海文柏,甚至更加疯狂!
伴随着安蕴秀的动作,沧海帮的船只上忽然燃放许多烟花,绚烂的色彩铺满夜空,爆竹的声响不但烘托了年关气氛,也极大地遮掩了喧嚣之下的血战!
烟花落下,点点星火飘到他们的船只上,用以防滑的枯草瞬间被点燃。
“截出口,撞!”
安蕴秀倒是威慑十足地下了命令,随即朝他粲然一笑。不待头目反应过来上前抓人,船只忽然开始猛烈摇晃,他定睛一看,沧海帮的船只竟都不要命般地撞了上来!
火油的气味更加浓烈了,霎时浓烟滚滚,焰火冲天。
那些一贯穷凶极恶的面孔上也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救火的步伐越发凌乱,到最后只有尖叫,哀嚎着逃窜。
安蕴秀指尖微微颤抖。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记忆中温和儒雅的兄长正是惨遭杀身灭门之祸,自己才来到了这儿。京郊盈园旁惨死的稚童和绝望的老者更是让她明白,不强大起来,这些刀剑终究会加诸到自己身上。
而手执刀剑指向别人这事,从最初徐知府家的管事,到后来的县丞县尉再到不久前劫持老师傅的贼匪,计划是自己做的,命令是自己下的,即便眼前这冲天火光,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要守功。
要独当一面,要震慑众人,要让奉山县兵强马壮不可侵犯,更要带着这张底牌回到京城最忌惮自己的那些人面前。
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我还会走得更远。
第56章 和解
夜幕之下, 寒意尽褪,唯有烈焰蒸腾着似乎要吞噬一切。
巽风府的船虽然没有锁链相连,奈何架不住装满火油的船只冲撞, 无一幸免全都被引燃了防滑的草席, 进而燃烧起熊熊大火。救火的随从也愈发慌乱,听不进头目的指挥, 头目气急,转头忽然伸手要去捉拿安蕴秀。
长久以来不曾断过的训练让安蕴秀轻松躲过袭击,加之她前世就是游泳健将, 这个时空的安蕴秀也曾在危急时刻于水中逃生。她站在船边往下看了一眼,一回生二回熟, 自己也不是很在意这点洋相啦。
眼见巽风府头目又要冲过来, 安蕴秀迅速后退, 正想来个故技重施, 后领却忽然被人提了一把,硬生生将她拽回船上。
是海文柏。
头目看见他们二人的互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目眦尽裂:“海文柏!你们联手使诈!”
海文柏一句废话都没有, 手中陌刀寸寸出鞘, 寒光乍盛,兜头劈了下去!
船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 火势也越来越大,四周尽是凌乱脚步和惊恐的呼喊声。巽风府头目一边抽刀应对, 同时不忘指派人去呼叫援兵。
他在这边对抗得艰难, 一旁派出去的舵手也远远地回着话, 语调仓皇:“老大,不行啊, 活口被堵死了我们过不去,西北面援军也过不来!”
头目一惊, 下一刻就看到海文柏凌厉的陌刀之后,是安蕴秀在发号施令。
“原来援军在西北面啊。”
她笑意盈盈,犹在好心提醒:“只不过这里雾气烟气这么大,他们可能看不清楚,不知道你们身陷险境呢。”
头目听着这话,原本还在担心援军因此不来,没成想安蕴秀接着道:“可若他们以为是巽风府占上风,说不定会主动过来,对吧?”
他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沧海帮的船上根本没有多少人,满载的草木火油不过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死局,他们真正的精锐或许正在岸上休养补给,或许已经布好了关卡蓄势待发,只等巽风府精疲力竭时过来补刀捡漏。
头目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次的危机不同寻常。那个自始至终镇定自若的知县,或许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一网打尽。
及至后来高大的楼船轰然倒塌,不明所以的援军也兴冲冲地过来抢功,殊不知,这是另一场厮杀的起始。
……
姜知府是被属官叫魂一般的呼喊吵醒的。
大半夜的,少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需要自己决断。他睡眼惺忪,听属官说什么江上起了大火、械斗之声不绝、附近村民人心惶惶,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这事好像是有点急。
“别轻举妄动,先派人去打探打探,那些是什么人。”
“在探在探,已经派人过去了。那附近的几位知县也都得了消息,照应着呢。”属官迭声道,“索州还指望着您坐镇呢,您看这事……诶,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我去看看!”
姜知府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仔细想想,他在索州这么多年,提起江面上的械斗,也只有巽风府能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了。可两年前巽风府与沧海帮交战,惨败后不是离开这片地界了吗?
难道又回来了?
果不其然,属官急匆匆赶回来后,带回的消息中果然提到了巽风府和沧海帮。
听到这话,姜知府反而不急了。巽风府往日的作风他也知道,这些帮派之间的争斗,只要不伤及百姓,他也不会闲着没事上去指手画脚。
只不过……
姜知府皱了皱眉,看他们逃窜的路线、援兵的方向,怎么还跟大渊有牵扯?
自己这种处在边境的官,唯一需严肃对待的也就是这个了。于是在吩咐好排查安抚等事宜之后,姜知府连夜写了一篇送往京城的呈文。
呈文送到京城时已经过去一月了。
瑾王府中,宿凌同样得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信件。看到上面“火攻”“截路”“引诱”“逃窜”等字眼,他勾了勾唇,似乎是欣慰的笑意,眉眼间却又有遮掩不住担忧。
呈文里并没有提到安蕴林,可宿凌还是从“奉山县商队被劫”“以身犯险诱敌深入”等细枝末节里,看到了他的身影。
燕舜在一边抓耳挠腮,急切道:“咋了咋了,大渊那狗腿子巽风府被打跑了吗?”
宿凌把信件递给他看。
“哎哟,打死了啊!”
燕舜乐得直拍大腿:“好事儿啊,巽风府披着商队的皮在边境晃悠,恶心死人了,这下终于碰到硬茬被收拾了!”
宿凌垂下眼睫,不语。
他一早就知道,盘踞在两国交界处的巽风府是大渊的爪牙。安蕴林拔了猛虎的牙齿,势必会遭到惦记与报复,自己应该是要担忧他的身家性命的。
可如今国朝内忧外患,洪天璟也已被调回京中,凭借着基层资历和洪氏子弟的身份壮大权臣威势。这种时候,安蕴林一举解决外患,于自己而言无疑是强劲的助力。
宿凌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担忧与欣慰都可有可无,似乎没那么重要。
安蕴林不是受不住风雨需要保护的人,他是能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能为民请命为君分忧的……国朝栋梁。
千里之外的安蕴秀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他这么高的评价。
那日战后,巽风府残部四散逃窜,安蕴秀正愁不能将暗处的巽风府势力引出来呢,索性把这些残部当作诱饵,有一个算一个,将各路援军一一清除。
待官府的人来调查时,便只有巽风府主力全灭、往后再难掀起什么风浪这个结果了。
海文柏着人收拾残局,休整过后没事人一般继续行商,安蕴秀也跟着船队到了雍州。心腹大患已经解决,她跟着海文柏见识了大商队行商的作风手段后,也适时提出了要回去。
海文柏没有异议,临别时还提出要指两个人送她。
安蕴秀连连摆手,只因雍州是大晋最富庶的州府之一,还是开国之君特赐的襄王封地,周边贸易繁盛。自己刚学了海文柏行商的手段,不在这儿拉一波招商实在可惜。
故而送走海文柏后,安蕴秀一边往奉山县走,一边拜访本地富商,从生意难做讲到商品滞销再到好茶的本质是什么,充分发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结局无一例外是商户们大为感动,一口应承下来要去索州购置货物,要把这些货物卖到更远的地方。
安蕴秀一连拜访了十几位,都是轻松拿下,自认为这一招无往不利,奉山县的商业很快就会更上一层楼。
直到她敲响了一位田姓员外的家门。
会客厅里,田鹏程看着面前的安蕴秀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你需要自己出来挣钱,拿回去养奉山县吗?”
安蕴秀:“……”
当初同年赴京赶考,田鹏程也是得了同进士出身的功名入职吏部。可他在京城待了两年,只得了个“散财童子”的诨称,人人提起他都是说靠巴结洪家上位。前路一眼看得到头,也没什么意思。
田鹏程想了想憋屈的为官生活,又想了想远在雍州的父母和表妹,索性辞官回家成亲了。
安蕴秀在田父田母的解释中了解了事情大概,二老一听说儿子的同窗来了家里,还是当初高中的探花郎,立刻赶过来看新鲜,拉着安蕴秀的手不住道:“好孩子,我一看就知道是好孩子!”
“真是苦了你了,去到那偏僻荒凉的地方,饭都吃不上……瞧瞧这瘦的。”
田母满眼心疼,反手掏了一叠银票往她手里塞。吓得安蕴秀立刻道:“不不不,不用您破费……”
“傻孩子,跟我们客气什么?我都听鹏程说了,你还得自己出来挣钱养奉山县唷。”
“……哈哈,其实没有。”
田鹏程就这么坐在一边看着,似乎已经对自己父母的热情脱敏了。安蕴秀陪着笑脸应付,在听到田父田母试图把自己招为女婿、甚至开始讨论让哪个女儿出嫁陪送多少嫁妆时,她终于绷不住了,求助的目光看到了田鹏程那里。
没成想田鹏程虽然臭着脸,面对这个问题居然还点了点头!
安蕴秀:“……”
她调动微笑表情,对二老道:“伯父伯母,我与鹏程许久没见了,想先叙叙旧。如果可以,能劳烦您二位张罗一顿饭吗?”
“嗐,一顿饭算什么事,孩子你放心,我现在就去!”
“是该给这孩子多补补,我也去看看,再多添几个菜!”
直至二老走远,安蕴秀松了口气,才顾得上回答田鹏程方才的问题:“不是,奉山县挺好的,我只是想拉些商户助益奉山的事业。”
二人以往的关系算不得多好,如今相对而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东拉西扯了许久,安蕴秀问起了他辞官的事。
“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骂我,瞧不起我,刚开始还会生气,后来也想通了,不如回来继续当我的大少爷。”
田鹏程似乎有话要说,叹了口气:“他们是错的,那你就是对的。”
他家中富庶,从小过得顺风顺水,后来读书有成,又成了人人艳羡的贵子。首次与安蕴林见面便气场不合,京中的风流公子倒是很对胃口。田鹏程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逐渐意识到其中的差池。
安蕴秀听得其中意味,笑了一下:“谁让你初见时挑衅我。”
田鹏程怒道:“老子明明是想帮你!”
见过了田父田母送银票的架势,安蕴秀忽然意识到富贵人家可能就是这么豪横,田鹏程耳濡目染,虽然说话方式得罪人,但或许真的只是想帮忙?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田公子热心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两句拌嘴勉强缓和了关系,田鹏程就在京那些事大倒苦水,说什么十年寒窗读了个狗屁。安蕴秀边听边笑,随意接了句要到奉山县继续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么。
“……”
“……”
安蕴秀无心一提,田鹏程头脑一热,竟还真就去给父母妻子辞行了!
第57章 会晤
田鹏程与父母妻子一一告别, 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斗志昂扬地出发了。
安蕴秀好奇道:“你不是主动辞官回乡的么,京城都留不住你,怎么忽然对奉山县这么感兴趣?”
“京城自古就那么繁华, 奉山县却是你从无到有打拼出来的, 那能一样吗?”
田鹏程低声道:“京城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原以为天下才俊凑到一起有多厉害呢,结果每天也是互喷口水扯头花, 一个赛一个奸诈!仔细想想还是你行,奉山县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一派繁荣,这才是我自小在书里读到的嘛, 我高低得去看看。”
安蕴秀汗颜:“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我也挺奸诈的……”
恰好这时走到渡口, 田鹏程吆喝道:“船家, 走吗?”
披着蓑衣的船夫头都没回, 不耐地摆摆手:“不走不走。”
安蕴秀不想维持表面的贤德诓骗别人, 便拍了拍他,示意自己来:“奉山县安蕴林借路, 请问可是沧海帮中渡船?”
船夫一跃而起:“哎哟是小大人您啊。”
田鹏程:“……”
“你也挺奸诈的。”
他不得不承认, 随后又补了一句:“不过挺对我胃口。”
于田鹏程而言,进京一趟最大的收获便是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心, 意识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当初自己一应包了同窗几十号人上京的费用,本意是桑梓故人在外互相扶持, 可即便这些人当中, 也有另攀高枝与自己翻脸的, 更遑论旁人。
他出身商贾,也只会像父母那样布施钱财以求广结善缘, 自知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到了京城自己那点学识也不够看。他们瞧不上自己的出身, 自己也瞧不上他们的手段,不过相看两厌罢了。
可安蕴林不一样。
田鹏程对奉山县的事也早有耳闻,心道:他有手段是应该的。
县衙后院,时逢君似乎正在备课,白朔坐在一边认真地写注解。旁边还新搭了一个秋千,阙香正坐在上面吹柳笛,断续的笛声飘入风中,随秋千一起悠悠荡着。
“哎呦这环境真不错啊,雅致,哈哈。”
田鹏程的声音隔着门便传来过来,只不过在看清桌边坐着的那人后,他的笑忽然就卡到了嗓子里。
当初因为处事不当,同年中许多人都没怎么说过话,田鹏程也没想到,在奉山县竟然还能遇到故人。
时逢君放下手中书卷,起身道:“田大人,有失远迎。”
“咳,时公子。我早就不是什么田大人了。”
……气氛略诡异。
安蕴秀出来打圆场,一边将带回来的墨锭和话本送给白朔阙香,一边介绍了田鹏程的来意:雍州那边富户豪强无数,可助益奉山县的商业。
“哟,这是贵客啊。”
梅成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在军中历练了小半年,在知县出门收拾巽风府时才回来,负责守卫奉山县的安危。方才听说人回来了就立马赶过来,正瞧见眼前这一幕。
“不过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呢……贵客,你以前认识我们时先生吗?”
给梅成带的礼物是一把削铁如泥的佩剑,安蕴秀把剑塞到他怀里:“不要说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若没有记错,时逢君在崇文阁挑衅自己那次,也是他们俩头一回打照面。当时田鹏程是被殃及的池鱼,混乱中挨了不少骂;后来他为官时闹的不少笑话,彼时身在京中的时逢君也是知道的。
眼下自己还有事托付于田鹏程,还是不要让他太难堪了。
安蕴秀到这儿已经三年有余,无论是规劝桑农行商开道,还是置办书院添人进口,说出去都是了不得的功绩。如今行船更加精巧坚固,各类工程之下道路也愈发完善,奉山县人知道这是何等变化,可是跳出这片地方,还差了点名声。
在安置好一切庶务后,安蕴秀唯一考虑的事就是,如何将这些事所带来的影响加诸到自己身上,成为自己回京的助力!
而现在,还真有这么一件事,可以作为声誉的加码。
“茶叶、山货、玉器……这些都不错,你挺行的,三四年就搞得有模有样。”
书房中,田鹏程一边查账一边啧啧慨叹。初来时他拍着胸脯说“我家世代经商还算有经验,你若相信,不如让我来看顾几天”,可跑了几趟商队后,只不好意思地带来了这个结论:
“奉山县的商队现在周转得挺好的,合作些旁的大商户会更好,你已经这么做了。看起来没什么地方能用得到我,是我自大了,嘿嘿。”
“有啊。”
安蕴秀拍了拍手:“助益不了商队还有别的嘛,你人都来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你回去。”
随着她的动作,白朔推门进来,朝着田鹏程恭敬行礼:“老师。”
“干嘛?!”田鹏程瞪着眼睛,“你不是时元青的学生吗?退一万步还有安蕴林呢,拜错方向了吧你,喊我干什么!”
安蕴秀笑道:“他叫白朔,原本是我和逢君一起教导的。我在想,我们一起教出个状元怎么样?”
“……”
奉山县如今在内富足安乐,在外能抵御匪帮,做到这一步,洪家将自己发配到偏僻之地自生自灭的目的已然破碎。
可安蕴秀却还惦记着,除了政绩民心,声誉人脉,有个高中的门生会更好。
近来海文柏和时逢君都问过她准备什么时候回京,她的回答都是还差一点。差的这一点除了尚未竣工的工程、未得功名的白朔,当然还有自己离开后,奉山县该何去何从。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觉得田鹏程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朔曾因为家境荒废过一段时间,最近已经全部捡起来了。他很刻苦,对这两年推行的税事改革也很有见解,两年后的乡试,我想让他参加。”
田鹏程张了张嘴,比起教书他还是对做生意更感兴趣,本想推脱说不敢当,可一低头,目光落在安蕴秀面前的书案上,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为学子们编撰的图书。
“……”
按理说,自己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堂堂正正地走到了殿试,旁的地方比不过,读书学习这事儿,似乎也没有差多少吧?
安蕴林能从无到有地张罗起来,自己直接接手现成的有什么不敢?何况奉山县肯定不会像京城那么黑,能跟安蕴林他们共事合力培养出个状元,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嗯……也不是不行。”
他刚哼唧完这句话,白朔便当场来了个大礼:“多谢恩师。”
田鹏程吓了一跳:“诶,别别别,我觉得你还是先跟时元青说说吧,搞得像我抢了他的学生似的……”
安蕴秀忍俊不禁,看这架势,这位新同事在逢君面前还得再拘谨一阵子。
奉山县县丞空缺了这么久,说起来也是吏部的失职,故而安蕴秀稍稍运作,同进士出身的田鹏程便调来奉山县成为了属官县丞。
他在行商这事上确实在行,很快便接手了商税公务;又很积极地往书院跑,极大地分担了时逢君的工作。他没什么架子,时常逗得学子们哈哈大笑,几节课下来就赢得了不少人喜欢。
财大气粗的田公子还自掏腰包给书院众人送纸送墨送奖品,这出钱出力的架势看得安蕴秀都惊呆了。田鹏程反倒乐在其中,不是夸奖励机制好就是夸学生聪明,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
他情绪上头,边说边干了两碗饭,还不忘夸一句阙香的手艺也好。
安蕴秀:……也行。
他高兴就好。
如今能人贤士渐渐聚拢,自己手中的事务也慢慢分了出去,安蕴秀刚喘了口气,就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左都御史巡视索州,在姜知府处设宴,邀请索州所有官员前往会晤。
时逢君闻言蹙眉道:“左都御史?我依稀记得左都御史是位姓吴的大人,不知如今还是不是他。”
田鹏程立刻接话:“是是是,元青……啊不,逢君说得对,还是他。”
“都御史负责监察,这位吴大人惯常不与朝臣往来,我一时也记不起他的性情。”时逢君担忧道,“不会是替洪家而来吧?”
如今奉山县日益强盛,安蕴秀也并没有如洪家料想的那般凄惨度日,再加上前段日子巽风府那事声势浩大,许多知县都就此事写了奏折呈禀,朝中定会有人注意到巽风府大败而逃这事中安蕴秀的手笔。
何况最近添县丞这事又在吏部绕了一圈,算是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了。
时逢君知道,早晚会有从京城而来的试探,他们是在忌惮蕴林,忌惮处于边塞要地的奉山县。
安蕴秀不怕忌惮。
筹码少时遇到的或许是嫉妒和加害,可待筹码多了,敌人便只会敬畏。
当初她争取会元头衔、替宋鸿卓办事、与宿凌往来,这些加到身上的筹码唯一目的便是自保。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奉山县的一切,从桑农商业到书院工程,都要变成主动出击的武器!
她早晚要回京的,这些不过是开胃菜。
安蕴秀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那我就去见识见识这场鸿门宴!”
第58章 功绩
安蕴秀带白朔前往赴宴时, 远远便看到知府府大门紧闭。她挑了挑眉,嗤道:“这下马威未免太没水准。”
“这么不友好?”白朔忧心忡忡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安蕴秀特意带白朔参与这些场合, 就是为了提前见识官场百态, 磨砺心智。见此情景,她摩拳擦掌:“大门口这一关我来, 待会儿进去以后就看你的了。记住说话要好声好气,但也别留面子。”
知府府门房是个年逾四十的汉子,安蕴秀之前也见过, 可如今他倒装起了不认识,打开个门缝看见是她, 立马就缩了回去:“这儿不许逗留, 赶紧走!”
安蕴秀一脚卡在门缝:“李叔这是年纪大了, 连人都不认得了?奉山知县安蕴林特来赴左都御史的宴。”
“我可不认识什么安蕴林, 今日府上有重要客人,你……”
“李叔。”
安蕴秀直接打断:“大人物要磋磨我我自然得受着, 可磋磨归磋磨, 难道还能真的缺席这场宴?后面还有很多关卡专门等着我呢,若在您这儿卡了壳, 怕也不是大人物想看到的。”
“李叔认认真真做自己的事,被人强加这些实在为难, 我并不想给您添麻烦。若有人问起, 我哪怕说自己翻墙进去的, 也不会透露您半句。”
门房满脸纠结,左右瞧瞧见周围没人, 立刻开了条门缝:“您知道的,我也是听命行事。”
白朔咂舌:“我待会儿也要这么回御史的话吗?这么做……不会得罪贵人吗?”
“束手束脚唯命是从可不行, 听着就一脸炮灰样。你得展示出自己的主见和能力,有能力的人有点性格很正常。”
安蕴秀借机传授经验:“别说上司,哪怕是敌人,只要不是丧心病狂,一般也都会欣赏有个性有能力的人。”
白朔听得匪夷所思,刚跟安蕴秀走进去,就见一群人以一个儒雅的华服男子为首,正在花坛边闲谈。瞧见安蕴秀还调笑道:“姗姗来迟的这位就是安知县吧?”
“我们可是等候多时了,安知县迟到,待会儿合该自罚一杯。”
安蕴秀绝口不提门房的事,顺从道:“下官见过御史大人。让诸位久等,自罚一杯怎么够?怎么说也得三杯来示我心诚。”
吴御史便笑赞豪爽,一行人互相见礼之后,开始往室内走。安蕴秀则趁机凑到姜知府身边:“大人,怎么个事儿?”
姜知府瞪她一眼:“怎么个事,还能怎么个事?没看出来这是吴大人故意磋磨你吗?”
“这倒是看出来了。”要不然这么重要的场合谁敢放肆?
她摸了摸鼻子:“只是不明白吴大人为什么要给我下马威,我在奉山老实种地,都没见过他。”
姜知府沉默一瞬,问道:“过年那阵子,你是不是离开奉山县了?”
安蕴秀挑了挑眉,心道还真是因为巽风府那事儿啊?
“你呀。”姜知府一看她的表情就全都懂了,当即咬牙切齿。
他也是事后走访问话查阅卷宗,才逐渐发觉出不对味来。彻底铲除巽风府这事太过大胆,何况巽风府危急时,又有从大渊方向来的势力试图营救,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小事了,也无怪乎有朝中重臣前来调查。
他叹了口气:“巽风府这事,细究起来也算是除害安民,不算死局。总之待会儿不管吴大人问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了。”
入席之后例行说了些场面话,吴御史便过问起了各县近况。自荒山茶扬名后,安蕴秀与周边县城也有往来,商队繁盛让周边县也跟着喝了口汤,故而问来问去,总绕不过奉山县。
“看来奉山县确实事务繁多,安知县时间有限,迟来也正常了。”
吴御史一边说一边看向安蕴秀:“奉山县的行商之路如何走通的,安知县愿意讲讲吗?”
她不卑不亢道:“起家之初也是在这间屋子,诸位同僚都是见证。”
“就没有借助过旁的势力?”
“要说这些,可就得换个人讲了。”安蕴秀挑了挑眉,伸手一指,“白朔。”
“草民白朔,见过各位大人。”
白朔自然知道前不久巽风府那事有自家大人的手笔,也听出吴御史是在质问自家与沧海帮的关系。这可不能乱答,不能欺骗得说真的,真的……
“起家之初乃是荒山茶,这是长在山野里沐日月精华而成的茶树,由百姓结队采摘,后炒制成茶,随船售卖。”
他越说越起劲儿,忽然意识到了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妙处,说的是真话啊只是答非所问而已,随即又将荒山茶的制作过程细细地讲了一遍。
可放到现在,同样的招式可复刻不出荒山茶的辉煌,有人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别的路径吗?”
“御史大人问的是可有借助旁的势力……”
白朔忽然大声道:“若真要说依靠了谁,那便是依靠了奉山县万千劳苦百姓!”
“料峭山崖上的茶叶是青壮组队去摘的,茶叶的风味是炒茶师傅一步步去调的,分拣包装是大娘大婶们做的,成品是通过民间自发组的商队卖的。”
“最开始只在索州售卖,第一次远行是去青州,是安知县亲自去送的,知县大人还因此身陷险境,梅捕快也身受重伤卧床数月才逐渐好转。奉山县的每一步路都走得踏踏实实,诸位想听,白朔自然知无不言。”
“……”
周围有瞬间的安静。
这些他们不是不知道,如今旧事重提,倒像是自己急功近利,对旁人的努力视而不见。有人悄悄看向安蕴秀,却发现她自始至终都平静地喝着茶水,任白朔发挥,似乎也在为他撑腰。
吴御史轻刮着茶上浮沫,问道:“这位小友,与安知县是什么关系?”
白朔躬身行礼,答道:“草民白朔,眼下在奉山书院学习,是安知县座下学生。”
是了,除了繁忙的商业,奉山书院也办得有模有样,女子书院更是这一带民众交口称赞的大好事。奉山县与安蕴林做的这些事一同扬名,民心所向,远不是身居京城的那些人所能控制的。
如今,连一个门生就有这般胆识,这位安知县,还真是不能小觑。
“索州是大晋在西北的门户,朝廷一向重视。本官此次巡视,见境内安稳无有异常,这是诸位大人的功劳。仅以此杯,敬诸位!”
见吴御史有打圆场的意思,众人纷纷举杯:“敬吴大人!”
“说起来,还有一人,本官需格外敬谢。”
待众人放下杯子,吴御史又亲自斟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走下堂来。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脚步声一下一下直打怵。却见脚步停下时,他站在了安蕴秀面前。
“四年前,本官也曾行至索州。彼时小儿顽劣走失,是初来奉山的安知县援手救他。”
吴御史微微一笑,将酒杯递到安蕴秀面前:“当时行迹匆忙,只派了辅官前来接人,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当面致谢。安知县,这一杯,本官敬你。”
“……”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二人竟还有这样的交情。
安蕴秀也眯了眯眼,敢情初来时遇见的那个一口饼子把牙崩了的富贵公子,竟然是吴御史的儿子?
可这宴席都要结束了,为难过也试探过,现在才提?
安蕴秀笑了一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小事一桩,我早就忘了。”
“知县深明大义,本官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吴御史看她行止坦荡,不由得目露欣赏,道,“待你来日回京,本官定会在府上设宴接风,季同那孩子一直是记着知县的。”
吏部每三年一考校升谪,安蕴林到这儿已经四年有余了,偏生吏部好像把他忘了似的。吴御史听说过当年那些事,自然也知道这是洪家故意为之。
可安蕴林所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的,奉山县面貌焕然一新,特产荒山茶也成为风靡京城的稀罕物。稍稍一查,便知奉山县商队经营广阔、孩童识字读书,境内安定不见流民匪徒,人人各司其职,是旁的地方不曾见过的安乐景象。
功绩所在即为民心所向,奉山县的声名愈发响亮,朝廷也需要重新审视安蕴林的功绩。
他的功绩……足以升擢。
是以在京中,宋鸿卓屡次去吏部问责。适逢奉山县调任了一位县丞,可算让他抓到了把柄,便以此为契机参吏部失职渎职。除宋鸿卓以外,朝中新锐杨新觉也一直在奔走声援,工部以奉山县新建的水利工程为由,同样请旨以期人才回京。
多方势力施压可让吏部官员犯了难。吴御史看得明白,如今户部新政历时两年修改完善,已经要全面推行了,这于洪家而言无疑是打击,他们自然不想看到一直推动此事的安蕴林回京。故而在自己出发前来索州时,洪家曾暗中接触自己,送来了记载着巽风府之事的卷宗。
他翻了翻,然后就从中找出了蛛丝马迹,找到了影响安蕴林回京的新理由。
故而此行结束后,左都御史给出的结果就新鲜很多:他认为奉山县乃是边境重地,边境的官怎么能一直不让回去?尤其是奉山县近两年实力大增,让安蕴林长久地待在这个关键位置,不好。
第59章 旨意
宴席结束后, 安蕴秀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潼江边上驻足,百无聊赖地打起了水漂。
这次会晤, 吴御史的态度释放出了回京的信号, 可能是出于控制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宋鸿卓等人的坚持, 不论怎样,她预感离自己回京的日子不远了。
有来江边捕鱼的村民,看到她后热情地打招呼:“安大人歇着呢?”
“白家小子也在。”
“可巧, 我们这儿刚捕了新鲜的鱼,送两条去府上, 给大人也尝尝鲜!”
白朔自然而然地上去攀谈, 他做事本就周全, 如今处理起这些更加游刃有余。婉言谢绝之后, 还顺势对今年农林牧渔的情况问询一二。
安蕴秀就在一边静静看着,今日白朔表现得出彩, 也让自己在无形中装了一波大的。细数民心、政绩、声誉、门生, 无论他们要什么,自己都能捻出一两样。
时光荏苒, 自己在奉山县即将进入第五个年头。
安蕴秀收回目光,转而盯着宽阔的江面出神。当初孤身一人破风斩浪而来, 如今回头看看, 江面宽阔平和, 似乎也不是特别难走。
“在想什么?”
时逢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侧:“潼江汹涌宽阔,舵手需要乘上最坚固的船才能平和度过。你初来时孤身涉水, 差点被淹没,不知道回去时, 船造好了吗?”
“不算尽善尽美。”
安蕴秀笑了一下:“但也与当初大不相同。”
如今新政正在全面推行,当初初出茅庐的江抒怀杨新觉也逐渐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自己与他们不同路,但是殊途同归,她知道,尝试不同道的同窗们依然有着同样的目标。
他们目标一致,意力合一,愿意与曾经的敌人再战一场。
“我应当不会留很久了。”
安蕴秀起身伸了个懒腰:“终究是要踏上这条路的,这样也好,离我们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时逢君没有再接话,二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皆是隔着茫茫江水远眺另一边。
安蕴秀在心里盘算着奉山县后续的路,满打满算,还剩个水利工程没有扫尾,余下的日子得紧着这事处理了。田鹏程时任县丞,届时接班顺理成章,阙香和梅成自己是要带走的,白朔过两年会试也会在京城重逢,而时逢君……
迎着她的目光,时逢君轻笑一声:“平时话说得满,临到跟前,竟还是踌躇了。”
“之前我以为,声势浩大地回京会是件痛快的事。可父亲不在了,我回去也不过是对着空荡的屋子独自伤感。”
最初来到奉山县时还带着些逃避的意味,如今世殊事异,自己在这儿能够讲经论道、教书育人,每一步都是落在实处的。奉山县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避世之所,同样也是心之所向。
“比起这些,我想,守一方水土或许会有意思得多。”
“愿我们,各有前程。”
安蕴秀并未回答,只扔出了一块石子,在江面上打出长长的水漂。二人就这样目送这颗石子远离,到最后消失不见,不知是没入了江中还是到达了对岸。
既然知晓不会久留,安蕴秀也不想留下什么半截子工程让后人难做,故而归来后她就全心投入工作,从商队到书院再到工程,事事亲力亲为。
除了最初开路的阶段,在能人贤士越聚越多的情况下,已经很少需要安蕴秀亲自去做这些事了。她往往只是坐镇后方,凭借着过人的才学和胆识,规划好接下来该走的路。因此,当这些情景再度出现时,众人都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大人,我家的瓜熟了,我爹让我给你送来几个。”
清亮的少年音传来,是小虎。几年下来,曾经的奶娃娃抽条似的长个儿,在书院里算得上听话,出了书院同样也是摘瓜抓鱼的一把好手。
安蕴秀继续化身抽查老师:“小虎,谁从石头里蹦出来,后来又成了花果山主人?”
小虎有些懵,但依旧老实答道:“孙悟空啊。”
“那孙悟空的二师弟是谁?”
“猪八戒。”小虎挠挠头,“这个故事我早就听熟了,都记下来了,您难不倒我的。”
安蕴秀笑了笑,继续问:“他们师徒四人是要去干什么?”
“取经!”
“取经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
小虎皱了皱眉,这个词于他而言,显然还是太大了:“为了,救苦救难?”
安蕴秀笑了,随即一拳捶开了瓜。
“救苦救难太大了,谁都不能保证真的做到。”
“但至少,他们解救了被关在妖怪洞里的娘娘,除掉了喝人鲜血的大蛇妖,灭了火焰山上终年不熄的大火。”
“有厉害的人经过,抓住机会请他们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最重要的。解决了问题就该好好过日子啦,不用总是追忆往昔,也不用认准了这个恩人。”
故事里并未表现出真经如何泽庇万世,安蕴秀也无意给他们洗脑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相逢一场是难得的缘分,奉山县走到如今这一步,她问心无愧,也别无他求。只是不想等自己走后,奉山县因着与自己的这段缘分而被旁人蛊惑利用。
小虎还在恍惚于文气的大人怎么一点都不文气了,手上就被塞了一块瓜。他茫然抬头,听到安蕴秀道:“这个故事,时先生会再给你们讲一遍的,记得去听。现在不说别的,赶紧吃瓜吧。”
她临走时还带着些逗小孩的恶趣味,不成想回到了府邸,差点以为自己也被当成小孩逗弄了。
“不过来坐吗?”
阙香做了一桌子的菜,笑意盈盈道:“今天是哥哥的生辰呢。”
“……哦。”
安蕴秀走过去:“还以为你们提前给我践行呢。”
“我们都知道你的事儿,也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田鹏程挠挠头,招呼道,“但这回确实不是,这回是为着你生辰。”
她在现代的生日与现在并不相同,这么久以来,也只有头一年记个新鲜。以往鉴于公务繁多,连一顿丰盛点的饭都没吃过。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团圆一桌,倒是分明地让人觉察出分别的意味。
“安兄来,我祝你高升!”
安蕴秀碰了碰杯:“我也祝你高升。”
时逢君举杯:“祝蕴林宿愿得偿。”
“也祝你宿愿得偿。”
阙香眨了眨眼:“祝哥哥早日成家。”
“也祝你早日成家……”
众人一愣,忽然齐齐发出一阵笑声。
伴随着生辰的欢笑,安蕴秀迎来了她在奉山县的第五个年头。
随着新政的推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觉税银的好处,自然就越不过第一篇策论和第一封税银这些话题。不知是不是有心之人的推动,安蕴秀近来与“商人”往来,总是能听到京城中关于自己的议论。
左不过支持与反对,主归与不归。
如今水利工程也已经进入收尾期,安蕴秀索性直接告了假,将手头上的事情逐渐转交给田鹏程和时逢君。
她本意是为了着力应对工程的事,却不想传着传着,竟传成了自己壮志难酬心志郁结,登时支持与反对双方吵得更凶了。
朝中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安蕴秀不知道,只知道来奉山县调查的人变多了,简直比过往四年加起来还要多。目的也是各不相同,有的说督察水利,有的是调查巽风府谜团,还有直言说是来调查她的。
她自然能察觉到这其中的较量,只妥善应付,静等时机。终于在这个夏天快要过去时,一个内廷宦官来到了奉山县。
来人年岁不大,细看竟还有些眼熟,安蕴秀在脑海中搜寻一圈,很快便想起来,他就是自己作为会元进宫面圣时,来传话的小太监之一。
彼时幼帝顽劣不肯来见,同等品秩的宦官招呼宫女给自己上茶,她当时就觉得不是好事,如今这人竟真成了能够传旨的大监。
只是安蕴秀也不会如当初那般喜怒形于色,轻易让人看出心中所想。她极为得体地接待来人,听他阴阳怪气地抛下了一个难题。
原来,小皇帝是年末的生辰,西地属国为此特意进贡了一尊玉石雕像。据说这玉名贵无比,寻常车马运送怕是要磕碰,若为此放慢脚步又怕错过皇帝生辰,于是乎,众人便想到了水运。
不知是谁提议的,也不知是想看她出彩还是窘迫,总之,眼下朝野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这有何难。”
安蕴秀笑得肆意,次日,众人便看到了打着奉山旗帜的船队整装待发,而实力高强性格古怪的沧海帮帮主海文柏,则与这位安知县称兄道弟。
传旨大监面上有一瞬间的惊愕,安蕴秀也在瞬间发现了他的反常。
“由奉山县护送的船只,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送不到的货物。除非……这货物本身就被动过手脚,本来的用意也只是为了发难。”
传旨大监瞬间跌坐在地。
时至今日,安蕴秀自然不需要万事依靠别人。至少在回京这件事上,她感念旁人声援,却也不愿意一直做清白无辜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当初那些人或许以为,他们还能左右自己的去留,却不知,自己也已经做好了杀回去的准备。
故而不久后,她传回京城的奏章中除了应承下这件差事,还有便是这位大监欺上瞒下的数条罪状。
朝野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安蕴秀倒不是很在乎,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些琐事根本左右不了结局,无非是朝中双方需要再吵几个来回。
她老神在在,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秋收时节的一个寻常午后,一队从京城来的兵士,忽然来到了她劳作的地头。
……
天佑七年年末,安蕴秀终于收到了回京述职的旨意。
第60章 奉安
是夜, 万籁俱寂。
回京的旨意和离京时一样急,只不过此时,安蕴秀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孤身一人了。她不急着动身, 那一列兵士也只能寻个地方, 恭恭敬敬地等着。
安蕴秀敦促着忙过秋收,又紧盯着工程的收尾, 将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都安置妥当。直到此刻,才有功夫张罗了一桌饭食,喊时逢君他们一起吃顿饭。
众人也知道, 这是最后一顿饭了。
他们或是生长于皇城脚下的官宦子弟,或是自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 如今围在小花园里的一张小桌前, 没有诗文, 不谈风雅, 只三三两两地交谈着白日所见,汇成一副千姿百态的人间图景。
周围盛开着时逢君栽种的萱草, 并着一些旁的不知名野花, 小园终于可以谓之花园了。眼下月光倾洒,这些花草也争先恐后地绽放, 虽然不甚名贵,依旧彰显出昂扬的生命力。
“说实话, 今天这是在奉山最后一顿饭了吧?”
梅成豪饮一杯, 咧嘴笑道:“不是我吹, 我虽然是个粗人,可从一开始就跟在知县身边, 几年下来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安蕴秀点了点头:“是要走了。”
“对嘛,差不多就行了。虽然这样晾着他们很痛快, 但也别拿乔过头,万一他们扭头就走了呢?”
“他们哪会扭头就走?这是接不到人不肯回去呢。”
时逢君叹息一声,忽然道:“你这么崇拜咱们安大人,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吗?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非要接到他不可吗?”
梅成愣了一下,随即拽了一句文:“洗耳恭听?”
时逢君便伴着酒菜,拣了些往事说与众人。从出身寒微的底层学子到炙手可热的会元,从春风得意的探花郎到寥落离京的知县。自然,也提到了引起许多动荡的新政,和恨他们入骨的洪氏中人。
安蕴秀神色未变,任由这些往事如云烟一般在眼前展现。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还挺奇妙的,过往那些或消沉或激昂的事情,如今回首,竟真有一种跳出樊笼的淡然。
阙香捧着脸颊听得认真,白朔也眉头紧皱,手中的筷子不知何时悄然放下。
原来,大人来奉山县只是权宜之计,只待羽翼丰满就要回京再拼杀一回。白朔心道,自己当初说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如今看来,这句话也不该只是请他收下自己的虚言。
田鹏程也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呢,敢情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弯绕……”
关于朝堂新政,梅成并不大听得明白。他只从这番话中得到了两个讯息:原来当初安知县来奉山是被逼迫的,如今他回去还会面对那些人。
梅成忽然把酒碗重重放下。
他的神色忽然认真,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一直留在奉山县的,眼下总算是得偿所愿了。不管怎么说,大人,先干了这一杯!”
“我既然说过要投诚,那就是要一辈子跟着你的。以前没发的毒誓我补上,如果背叛你,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趟我跟你一起回去!”
“……”
安蕴秀忽然笑了:“我早说了,这趟我不是一个人。”
她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回了个同样认真的表情:“多谢。”
安蕴秀一早便盘算着这些事,如今处理起来也不算很难。安抚了梅成之后,她将奉山知县的印信推到了田鹏程面前。
田鹏程一愣:“干什么?”
“按照惯例,县丞可以代管县内事务,我已经跟姜知府打过招呼了,今后奉山县就有劳你了。”
“我不行我就做生意还行。”田鹏程面露惊恐,连连摆手,“我最开始来只是为了看顾生意,做着做着就做到了县丞,现在还知县,你这太抬举我了,不成不成。”
“奉山县是你的心血,怎么着也得是亲信接手,得是逢君吧?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记起时逢君身上还有个罪臣之子的标签,接不了手,自己这番话仿佛在揭人短处。当即说不下去了,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田兄为奉山县付出的也不少,这是我们的心血。你若不应,难道想让朝廷调个心怀鬼胎的人来吗?”
安蕴秀笑道:“再者说,田兄难道想与我划清界限,连一个亲友的身份都不想认?”
“……”
不知是被“我们的心血”打动,还是仅仅被“亲友”一词戳中,田鹏程张了张嘴,推拒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算什么劳烦,我从京城灰溜溜滚回老家时,也觉得十几年的追求都白费了呢……”
田鹏程喃喃自语,见众人追问立刻清了清嗓子,坚定道:“我当然认!”
“那我先替你担着,你可一定要快点找个合适的人来嗷。”
安蕴秀笑了笑,同样敬他一杯。
时逢君说完那番话便不再言语,一直坐在角落里喝闷酒。安蕴秀拎着酒壶转了一圈,提前为白朔斟了一杯明年乡试的践行酒,随后绕到了他身边:“来一杯吧?”
“来!”
时逢君举起酒杯:“这一杯权当践行,到了京城,会有新觉替我为你接风。”
安蕴秀点点头:“好。”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安蕴秀仰头喝下这一杯时,五年的艰辛磨砺仿佛如酒间笑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指间划过。
阙香端了一杯水过来,小声提醒她已经喝了很多酒了,不要再喝了。
安蕴秀便笑,侧过脑袋避免酒气刺激到她,只低声反复说着我们要回去了。阙香看着她的侧脸,眼睫轻颤,同样在心中重复了下“回去”二字。
次日。
暖阳高照,是个好天气。安蕴秀收拾好行李出来时,便看到县衙门前除了守在这里的兵士,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做工的工人,茶园的李老,商队的大富,已经长成少年的小虎和他的父亲,还有书院的一众孩子。仔细看看,很多小姑娘在姜至的带领下,也敢于迈出家门来凑这些热闹了。
“安大人。”
主持工程的老师傅上前一步,神色还有些不自然:“多亏您之前的主持设计,这条渠算是竣工了,我们想着,能不能请大人您题个字。”
安蕴秀松了一口气,题个字还好说,她是怕若大家都听到风声,这么大型的送别场景自己怕是遭不住。
她欣然应下:“好。”
旁边立刻有人抬着牌匾走上来,麻利地将需要用到的东西一一摆好,看样子早就在一边等着了。鉴于现在起名字多以地方命名,在奉山县的渠自然也就叫奉山渠了,因此安蕴秀没有多想,提笔蘸墨就写了个奉字。
笔锋走势遒劲,是个极为漂亮的落笔。众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她执笔的动作。
就在安蕴秀即将落笔写第二个字时,周围忽然此起彼伏地传来阵阵呼声:“等等等等等等——”
“不是奉山不是奉山,我们给这条渠取了个别的名字。”
“是嘞,顶顶好的名字,大家都同意!”
安蕴秀心弦一动,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他们说,给这条渠取的名字是“奉安渠。”
“……”
“好。”安蕴秀并未多言,重新提笔边写边道,“顺承天命,敬受平安。愿奉山县以后风调雨顺,百姓平安和乐,万事胜意。”
说不感动是假的,细数起来,自己在奉山县的时间已经占据了穿越以来的多半,在这片土地上,终是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足迹。
民众夹道相送,自然也是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奉山县这事。几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甚至还抹起了眼泪,只是还没酝酿到位,就被自家老爹一巴掌拍了过来,斥道:“憋回去!”
可一转身,魁梧的汉子自己也红了眼眶。
安蕴秀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的行李不多,同来时也没什么两样,却似乎承载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当初她背着一个破背篓逃荒一般来到这里,如今千帆过境,大浪淘沙,也终于装进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曾经荒芜破败、匪徒横行的奉山县,此刻也呈现出焕然一新的面貌。安蕴秀不敢居功,毕竟当初也是多方考量之下的权衡之计,可她也乐意因着这一段经历,为往后要走的路增添无尽的勇气。
安蕴秀忽然对着这块牌匾、对着前来送行的无数奉山民众,深深鞠了一躬。
往后的路,祝愿他们越来越顺遂,同样,自己也会走得更坚定。
第61章 接风宴
这队兵士乃宫中禁卫出身, 此次特意前来护送安蕴秀,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一行人不管走到什么地界,当地官员看到兵士身上的纹章, 无不小心应对, 诚惶诚恐。
安蕴秀带阙香坐在马车里,梅成则随兵士在外骑马。似乎因为临行前时逢君的那番话, 他只当京城里尽是些豺狼虎豹,恨不得把自家大人生吞活剥了,便时刻警觉, 守在外面充当耳目。
马车被叩响三声,梅成的声音传来:“大人, 咱们到临州东边了。”
临州……
安蕴秀恍惚一瞬。
这条回京的路恰好经过临州, 眼下他们正处在城东郊野, 只要掀开车帘往西一瞧, 便能看到不远处热闹非凡的临州城。
她这么做了,可待帘子掀开, 目光却不是被远处的烟火气吸引。安蕴秀看着眼前的荒郊野地, 即便隔着五年多的时光,依然能和记忆中覆满冰雪的郊野重合。
徐开荣曾说, 往东十里的郊野,随便往地上一抓就能把解元本人请回家。
安蕴秀在临州的最后一晚, 也是在这个地方枯坐一夜, 临了抓了一抔黄土装进木珠子, 从此随自己走南闯北,历经风浪。
熟悉的场景极为自然地勾起了当时的回忆, 她想到自己初来这个时空时,愤恨又茫然, 五年时间一闪而逝,放到戏文里不过寥寥一句“五年后”。
如今故地重游,不免怅然若失。
安蕴秀轻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伸手抚上腰间的木珠,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想着如果是安蕴林亲自来会不会更好。
阙香在一边有样学样,也伸手摸摸自己腕上的石环坠饰。
安蕴秀瞧见她的动作,忽然觉得神奇,似乎由这个张口闭口叫自己“哥哥”的小姑娘,一切都被巧妙地连结起来了。
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这是底气,同样也是一种责任。
马车外,梅成还在等着她的吩咐,却见安蕴秀把车帘放下,似乎没有要下来的意思,转而叮嘱他进城去办些事。
不久后,在临州东街县一家客栈做工的离山,忙完活计匆匆往家赶时,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离山皱了皱眉,半大的小伙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人也不惧,直直问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天对地,下一句?”
离山:“?”
“那大陆对什么,山花对什么?”
来人孜孜不倦,一连几个问题等不到回答,这才颇为遗憾地道:“都不知道啊?啧啧,枉我之前给你寄了那么多回书……”
对方啧啧慨叹,离山还在想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人,下一刻手中就被塞了一沓书本:“好好拿回去看吧,从前不是说喜欢读书识字吗,自己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你是……”
离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如风一般离开了,徒留他抱着书本摸不着头脑:“好奇怪的人。”
原以为这事是偶然,不成想回到家,周边自小相熟的邻居们抱着书本面面相觑,一对口径,竟都遇到了那个怪人。
不久之后,临州的徐知府也知道了这件事。
年末各地官员调动,地方要员回京述职也是寻常事。这样的情况下,有贵客途径临州感念人杰地灵,在街上给年轻人送了几本书,不论怎么说都算是一桩佳话了。
这样的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徐知府立刻派人打探,可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好不容易才知道这位贵客曾经在东边那片郊野驻足歇脚。细问之下,竟得知护送他的兵士队列整齐威严无比,胸前还有一枚金红色龙飞凤舞的纹章。
徐知府当场就愣在了原地,后悔不已。
这个装束……这个装束,若没有猜错,该是天子的仪仗,这位贵客竟然是得天子信任的近臣!
难得有贵人莅临,自己竟然连面都没有见到!
何样的机会可不多见。徐知府心道,贵人虽然已经离开了,但自己还是能做些什么的,不论怎么说都得把这桩美谈留住。是以他立刻率人前往京郊,完成了恭迎与敬送的一整套斋沐仪式,最后干脆在这片地立下一块碑石,再遣人时时洒扫,以纪念某年某月某日有贵人途径临州并留下赠书美谈。
马上就要年末了,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大的脸面!
大晋天佑七年年末,皇帝生辰,朝野敬贺。
安蕴秀就是在这个档口回到了京城。
回京这日,适逢天空蒙蒙地飘着碎雪,巍峨的城门看着也有些压抑。阙香轻轻地扯着安蕴秀的手,梅成似乎也想拍拍肩鼓励一下,但想到要讲究些不能拖后腿,只得又把手收回去,一连眨了十几下眼睛。
安蕴秀轻笑一声:“进去吧。”
“下官见过安大人。”
有文官模样的人上前行礼:“下官隶属吏部,奉命前来指引大人,去往前两天皇上批给您的府邸落脚。”
关于自己回来这件事,在奉山县的政绩是原因之一,朝中众臣的声援则是另一个原因,尤其在新政全面推行这个档口。到最后皇帝亲自派了身边倚仗过来——君威无上,哪怕小皇帝并无实权,洪家也不能再改变这个结局。
可回京与回京任职不同,安蕴秀眼看面前这个文吏又是奉承又是府邸,却绝口不提改任的事,便直接问道:“不知我回京后的差事,吏部是怎么安排的?”
“历代一甲三元通常是授翰林院修撰之职,为皇上讲解经史。如今朝局安定各司其职,皇上日日在上书房苦读,怕是要劳烦大人一阵子了。”
哦,虚职啊。
不想让自己高升,便借口各司其职让自己暂时给小皇帝讲课。可江抒怀洪天璟早就出了翰林院干实事去了,皇帝又没有亲政,这修撰跟陪玩儿也差不多。名义上升官,其实不过是想就此作罢而已。
不过送了套大房子,这点还算不错。
安蕴秀并未与这个文吏多纠缠,只听他交代七日后皇帝生辰,同样也安置作她的接风宴。她点头表示记下了,简单攀谈两句便就此别过。
只不过一回头,就看见了梅成担忧的眼神:“他的意思是,让你去皇帝跟前当差?”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安蕴秀笑着安慰:“别急。”
她的姿态随意,心道就算人员满了,我也有办法让你空出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回是他们先露出的马脚。”
她拍拍手,下一刻就见一个笑容可掬的员外敲门进来,介绍说自己是负责这座宅邸建造的木料商人,为大人服务十分荣幸云云。
梅成半信半疑,下一刻就听这个商人竟然说起了朝局,对各种升迁调任如数家珍。
安蕴秀静静听着,心道与自己料想的也没太大差别。
她挂心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江抒怀杨新觉都升迁了,只不过在忙新政,今年年底怕是赶不回来;那位一鸣惊人的榜眼洪天璟也逐渐显露锋芒,他曾去到地方任职一年,回京后借助家中威势迅速成长起来,也开始替代长辈与江抒怀杨新觉针锋相对。
徐开荣谋了个清闲职位,换个地方继续当自己的自在少爷。相比起来,李明知就没那么顺遂了,他虽然过关斩将一路走到殿试,可担任的官职实在太小,每天辛辛苦苦上值,俸禄也只是勉强顾住自己在京城的开销,不能风流潇洒倒也罢了,可怕的是瞧不见升迁的希望。
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像安蕴林洪天璟那样去地方历练几年,说不定会有转机。可刚要提起,再没有机会回京的恐惧就战胜了一切。
是啊,富贵子弟一茬接一茬,科举一届接一届,京城向来是不愁没有人的。
李明知惶惶不可终日,只得牢牢守着自己的职位,又怨恨起那个惊才绝艳衬得自己庸碌无为的安蕴林来。从临州到京城,从读书到任职,他堵死了自己所有的路,连眼下去地方任职都免不了被人背后耻笑是在学他。
安蕴秀并不知他的这些心思。
她只是觉得大家各有前途去处,为江抒怀杨新觉开心,同样也为洪天璟的崛起而忧虑,至于李明知的心思是真的没功夫搭理。
阔别五年,这些故人也终于要相见了——在皇帝的生辰、自己的接风宴上。
这是安蕴秀回京以来的首次亮相。
她这几日并未出门,只在府中休养生息,缓解远行一路的疲劳。待平息之后,她梳洗装扮,隆重地奔赴这一场万众期待的会面。
天佑七年末,天子设宴内庭,百官皆至。
宿凌早早便赶来赴宴,到了又不见几多热情,只百无聊赖地转着自己手上的扳指。
确实很久没见了,连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都不知道。
宿凌在心中预设了无数可能,或热情或冷淡,是先承认自己当年想当然的错,还是先把他的探花服饰还回去?亦或是先送那只没送出去的银冠?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周围忽然喧闹起来。他心一颤,立刻抬头望去。
一个如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阔步踏了进来。
安蕴秀坦然环视一周,问候道:“诸位好啊。”
“……”
不再是以前那样暮气横秋,心里仿佛总有事情压着一般,半点笑颜不见。这次相见,他整个人好像都鲜活了起来,仿佛是被时光磨洗出来的明珠,熠熠生辉。
宿凌不自觉便多看了几眼,怕旁人发现,还总要悄摸掩饰一二。
燕舜以肘击他:“别荡!”
宿凌不觉得自己看得有多明显,还忍不住反问:“哪里荡了?”
这等场合燕舜不好发作,痛心疾首还要压着声音:“回去照照镜子吧殿下!我要把你的屋子里摆满镜子!”
第62章 酒后言
中榜当日便离京的探花郎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当初多少人在背后看热闹。可更热闹的是,不过短短五年,他竟又回来了!
竟然还能回来!
初出茅庐的第一篇策论就站上了风口, 在边陲小县也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新政采纳执行, 他的辖区也是贯彻得最好的,于情于理, 都该将人迎回好好封赏。
可这位安知县能回来却不止是这些原因。众人瞧瞧坐在上首笑得合不拢嘴的宋首辅,又看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洪尚书,互相使了个眼色, 神色微妙。
当初逼安蕴林离京的人自然不希望他回来,这次也是想尽了办法阻挠, 只不过秀木已然长成, 他们那点手段根本不管用罢了。新政后续事宜指定还要用到安蕴林, 何况天子仪仗护送入京是多大的脸面, 众人心里门清,便三三两两地上前与之攀谈。
两相比较之下, 洪继昌的脸色更难看了。
“今日是为皇上庆生, 诸位大人可别错看了轻重,某些人, 也当注意不要喧宾夺主啊。”
循着声音,安蕴秀看到了面色不善的洪氏兄弟, 开口说话的正是吏部侍郎洪继隆。
在他们身后, 洪天璟正襟危坐, 半分不曾失仪;徐开荣和李明知则是探头探脑的,见她看过来, 一如当初那般狼狈地扭头躲闪。
安蕴秀笑了一下:“感念陛下恩德,在生辰宴上为下官接风, 下官自是一刻也不敢忘。”
“说起来还要感谢二位大人的成全,让下官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聊表心意。幸不辱使命,西边属国进贡的玉雕像全乎送来了。”
“……”洪继隆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白让这人捡了个脸面。
“玉雕送来了?”
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快快快,抬上来给朕看看!”
伴随着众人山呼万岁,安蕴秀也瞧清了来人。记忆中粉雕玉琢的灵童被半大少年取代,不变的依然是那半点没吃苦的娇贵姿态,也算意料之中。
她点头称是,转而招呼侍从将那尊雕像抬了上来。小皇帝欢欣不已,大加称赞:“多亏你呀,这么快就送到了,一点磕碰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赏赐?宅子?”
如今她身上可供封赏的功绩很多,但拎出来一个护送贺礼有功,似乎有点不对。安蕴秀提醒道:“陛下已经赏赐了微臣平安坊的宅子。”
“那就换一个,让朕想想,换个什么好呢……”
小皇帝冥思苦想,目光落在安蕴秀脸上,忽然真诚地称赞道:“你变更漂亮了!”
安蕴秀:“。”
若放在之前,她可能会因为主少国疑这些劳什子原因愁得睡不着觉,可如今看着面前这装憨过头的小皇帝……不是,真有人能小小年纪就装得这么像吗?
众人倒是对小皇帝这荒唐做派习以为常,将人哄到了上首后,这场各怀鬼胎的宴席就开始了。
宴上觥筹交错,因着是年末,还有朝臣总结起这一年的政事来拍马屁。只不过说着说着总能绕到奉山县上,绕着绕着又归为给安蕴秀劝酒。
安蕴秀一连被劝了好几杯酒。
人群之后,李明知也暗戳戳地跟了上来。
之前虽然有些事致使二人不如当初亲近,可也没有撕破脸皮,如今安蕴林回京,自己身为他的同乡故友,敬一杯酒也很正常。
看到安蕴秀被众人环绕风光无两,他心里酸溜溜的,却还要不断给自己打气:敬杯酒而已,自己才不是为了攀附安蕴林呢。
“安……”
李明知话未说完,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惊愕之间,他看到了安蕴秀微妙的笑意。
“我大概是醉了。”
安蕴秀面色微红,适时地表现出些醉意:“明知兄,好久不见啊。诸位,容下官介绍一句,这位李明知乃是下官在临州时的同窗好友,年少相知,这等情谊这么多年也不曾改。”
“……”李明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砸懵了。
“下官不胜酒力,唯恐失仪冲撞了诸位大人,想请明知兄代为回敬。”
这些可都是叱咤朝堂的重臣,自己平时连见一面都难。如今,自己有机会给他们敬酒?
李明知心中惊喜,这个关头,众人多多少少都要给初回京的安蕴林几分薄面,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以他按捺心跳,立刻接话:“愿为蕴林兄分忧!”
……
安蕴秀安排好这一切,借口醉酒,悄然退出了大殿。
李明知跟着徐开荣,自然是一早就投靠了洪家。只可惜洪家看在徐知府的面上提拔徐开荣,却不会大发善心地拉上李明知。估摸着他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随众人给自己敬酒。
洪家可以不给他好处,他却不能主动背弃洪家。安蕴秀当机立断将他推到前头,待这一圈酒水敬完,以往忽视李明知的洪家就真的该“重视”他了。
此番回京,很多人和事都变了,可自己的计划还要继续走下去。所以回京后的第一步棋,她选李明知!
殿外时有冷风吹过,方才还满脸醉意的安蕴秀此刻目光清明,悠然地坐在栏杆上偷闲。只不过一个转头,另有两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
她一惊:“谁?!”
下一刻,宿凌的面容显现出来。
“哦,是殿下啊。”
安蕴秀松了口气,揉揉眉心:“许久不见了。方才宴上人多,没看见殿下,还望海涵。”
“……”
人多?也还好吧,毕竟能来为皇帝庆生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拥挤推搡,何况自己还坐得极为靠前,一抬头便越不过,怎么会……没看见?
燕舜心里乐得不行,还得是安蕴林,哪怕客客气气地说着奉承话,一开口还是能让自家主子破防。
“你醉了。”
宿凌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移步偏殿,喝碗醒酒汤吧。”
“殿下多虑了,我没醉。”
有些民间的酒可比这金杯里盛着的琼浆玉酿烈多了,安蕴秀这句话也并不是推诿。只不过宿凌似乎不这么想,他哦了一声,又道:“多饮总归是伤身,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要回别尘院吗?”
“陛下新赐了我府邸。”
宿凌的声音逐渐飘渺:“也是,方才我听到了,平安坊的宅子是不错。那……”
“殿下。”
安蕴秀微笑打断,语气中的客气也不见了:“五年前我便能脱离你的掌控,你不会以为现在还能奈我何吧?”
宿凌似乎鼓足了勇气:“在我的认知中,我们一直心意相通。只怪我当初胆怯踌躇,迟了三天没有说开,这才造成之后五年的别离。”
“……”
什么说开?说开什么?
安蕴秀莫名其妙,迟了三天……难道当初离京前的三天,是什么重要的时间节点吗?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至少安蕴秀对他说的迟了三天没啥印象。迎着宿凌逐渐黯淡的目光,她嘶了一声,使劲儿回想,自己也开始好奇到底是件什么事儿了。
跟宿凌有关,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
“误入珠帘。”
宿凌忽然开口,神色有种故作的平静:“误拂意动,误思迷蒙,误别数年。”
“……”
安蕴秀匪夷所思:“你有病吧?”
这番含蓄又直白的话替她回忆了当初那微妙的情感,只不过彼时自己进退维谷,不想因他的情感使自己身陷险境;如今磨砺多年归来,就更不可能弃多年心血不要来选他。
当初那一口是为了让他早点意识到这事,好洁癖属性大爆发进而离自己远远的。如今看来……他这是意识过头了吧?
宿凌垂下眼睫,模样还有点委屈,仿佛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被这句话轻松击溃。安蕴秀越过他招呼燕舜:“你家主子喝多了,扶他回去吧。”
“等他酒醒记得告诉他,在其位谋其事,他是万人之上的王爷,顶着旁人的猜忌在京城这么多年,总得做成点儿什么。可别恍惚得不分轻重缓急,到时候只能灰溜溜回老家去了。”
“同样,我也不想有人拿各种幌子来扰乱我的事,为我好也不行。”
“咳咳咳,那当然。”燕舜忙不迭回应,他还忙着回去给自家主子摆镜子呢。
安蕴秀留下这番话便离开了,始终没再看他一眼,自然也不知道那道僵直的人影站了半晌都未挪动,只将手伸到自己袖中腕上,紧紧握住缠在那里的一条青色绳缎。
平安坊的宅子处在很不错的地段,这几日木材商人往来几波,赶在年前给宅子挂上了安府的匾额。
如今她不过赴个宴的功夫,多数朝臣已经遣人来过了,留下的赠礼几乎要放不下。梅成在一边叹道:“这人情世故,啧啧,总算知道以前在奉山,为何你逢年过节总要寄个东西了,挂念你的人蛮多的嘛。”
“对了,咱们要不要也送个回礼?”
“送个屁。”
安蕴秀没好气道:“往奉山县和临州城送点儿年礼,别的不管。梅成你去找锅捡柴,我跟阙香去买菜,大门一关咱们自己过年,谁来都别理。”
在京城也就这点不好,落魄时人人都赶着来嘲讽一句,风光时又都排着队拜访,指不定过几日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小小修撰,又该换另一幅面孔了。
在奉山县积攒的资本能带回京的少之又少,眼下最重要的是立府扎根,建造个牢靠的大本营。府邸安危的事儿她交给了梅成,阙香则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替兄长操持起府中中馈。
这日,三人正忙碌着洒扫屋舍清算账目,一个内侍忽然匆匆跑来,低声道皇帝即将驾临安府,要她准备着去接驾。
“皇帝要来了?!”
梅成目瞪口呆,迟钝地兴奋了起来:“我要亲眼见到皇帝了?”
“大人,你也没说过你面子这么大啊!”
第63章 离间计
宿岑蹦蹦跳跳进来时, 安蕴秀明显看到了梅成一言难尽的表情。
“微臣参见陛下。”
小皇帝宿岑过完生辰也不过十一岁,一眼看过去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欢快地招手:“平身平身。”
“前两天在宴上说了要给你赏赐,被一搅和, 忘了, 今日特意给你送来。”宿岑表明来意,喜滋滋道, “得亏这事朕才有机会出宫转转呢。”
“多谢陛下赏赐。”
安蕴秀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小皇帝。
之前在宴上就怀疑他是在装疯卖傻,又疑惑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得是娘胎里修炼出来的演技。可今天这一趟,借宴上的承诺御驾亲临, 名正言顺。她不得不怀疑,这是宿岑在与自己交涉试探。
可当今太后乃是洪太师之女, 小皇帝自小被太后教养, 在以洪氏为首的亲族和以宋鸿卓为首的朝臣当中, 理应更亲近亲族才对, 他真的会来与自己接触吗?
思索间,面前忽然行过一队宫女侍从, 原来除了金银, 赏赐还包括伺候的人。安蕴秀连忙叫停,婉言谢绝:“多谢陛下抬爱, 只是行走内廷的侍从都是侍奉陛下的,赐给臣子, 于理不合。”
她抬手朝梅成那边指了指, 道:“微臣已经有得力的侍从了, 洒扫侍女也有小妹去采买,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这样啊。”
宿岑眼睛转了转, 忽然道:“朕听说,你在奉山县实施的仁政, 其中有一条便是规范民间人牙的买卖。”
“你回京后暂任的是翰林院修撰的职责吧?不如就先给朕讲一讲,怎么自己还在采买仆从呢?”
全面禁止可不就裁到你封建王朝的大动脉了?
安蕴秀心道,真想到那一步,你得先从皇位上下来走两步。可放到面上,她还是恭顺地应了一声是。
奉山县的路如何走的安蕴秀再清楚不过,以往连小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如今能面对面坐下闲谈也是少有。故而她屏退左右,闲谈着为宿岑上了第一堂课。
“所以你觉得应该慢慢来?”
“整体看是从长计议,放到每一天也得踏实走着,毕竟没量变哪来的质变。”
宿岑托着腮:“那朕能做什么呢?”
“您是皇上,万事不必主动下场,会有人替您做的。您只需要在最合适的时候站出来,就好了。”安蕴秀在心里补了一句:简称吉祥物。
“旁人若因此觉得朕不堪重任,又该怎么办?”
宿岑稚嫩的脸庞上尽是严肃,安蕴秀挑了挑眉:“或许,您可以作为幕后的支持者?”
这走向真是越来越像被架空的皇帝寻求朝臣帮助了。她心里直犯嘀咕,还是不相信一个11岁的孩子有心思想这些,想就想了,选的还不是母亲舅舅而是自己。
二人各怀心思,未分高下,旁边却忽然传来另一道轻快的声音:“哥哥,我挑好了。”
阙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今日说要去挑几个侍从,眼下身后跟着四男四女,显然是办完事回来要给自己分享。安蕴秀刚想让她先退下,余光瞥到宿岑,声音忽然卡了壳。
宿岑也被这道声音吸引,本能看去,却在与阙香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顿住不动了。
“……”
安蕴秀在一边看得直掉黑线,俩人加起来还没自己大,搞什么一眼万年既视感呢?
她起身挡在阙香跟前,转而回头告罪:“陛下恕罪,这正是微臣方才提起的小妹。”
“哦,好。”
安蕴秀之前猜测阙香是家道中落的贵族女子,见小皇帝这个表现也觉得不对,有意遮掩,又见宿岑除了发呆并无异常,收回目光后若无其事地说起了旁的。
“朕听说你有个孪生妹妹,她人呢?”
“李明知安置到他外祖家了”
安蕴秀答得坦然,这个问题曾经出现过,如今她分毫不担心,只管推到李明知头上,再大的纰漏都有他去圆。
阙香眼睫微动,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说兄长还有个妹妹了。
“李明知?就是前几天宴上你让敬酒的那个?”小皇帝犹在不解,“我看你们关系也不好,你怎么能放心将人交给他看顾?”
安蕴秀微笑道:“陛下怎么知道,我与他关系不好呢?”
“咳咳咳,猜的呗。你这里门庭若市,他过得可不怎么样。”
宿岑搪塞两句,似乎觉得自己犯了蠢,又见阙香站在一边,今日这番面谈也差不多了,便借口该回宫了匆匆离开。
安蕴秀也不戳穿,依照礼数将人送出大门之后,笑意便收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李明知这段日子不好过,只不过事不关己,任其发酵而已。
那日李明知在宴会上敬酒,事后果不其然被洪家问责了,他心中惴惴,可看到坐在堂上幸灾乐祸的徐开荣时,多年隐忍的情绪便又上来了。
先不说安蕴林现在有多风光,徐开荣不过是借势谋了个富贵清闲的职位,凭什么也能高高在上地审判自己?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提拔,还不能让自己另谋出路了?
这般想着,李明知心中愈发愤懑不平,在与徐开荣一同离开洪府时,少见地甩了脸色先走一步。
这一行径又把徐开荣气个半死。
安蕴秀一一梳理着近期得到的消息,心道这般不牢靠的结盟,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当然,这也是自己出击的绝佳机会。
她转头交代梅成去办几件事。
梅成一一应下,转头欲走时,安蕴秀叫住他,补了一句顺便去查探一下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如何。
梅成匪夷所思:“你让我查村头的羊哪天产的仔都行,这,查皇上太后?”
安蕴秀恨铁不成钢道:“木材商人不是还在这儿吗,你知道他们的能力,好东西不知道去捞去学你是不是傻?”
“哦哦哦。”于是梅成也如梦初醒地去查了。
小园石桌边,只剩下安蕴秀与阙香两人。她将小皇帝方才赏赐的明珠当作棋子,在桌子上摆了几个位置,划分作不同阵营,像是游戏,也像在推演。
阙香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
直到最后,两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颗率先掉下桌子,另一颗在石桌边缘盘桓两圈,也无可避免地步了后尘,摔下桌去。
安蕴秀这才收手,意味深长道:“看哥给他们来个反下马威。”
……
李明知和徐开荣的矛盾由来已久,只不过近日因为敬酒的事更加明显。他心中烦闷,在同僚的招呼下难得放纵一把,随众人一同去了花楼喝酒。
这时节外头还有一股冷意,楼里倒是温暖如春。羞怯的姑娘抱着琵琶软声弹唱,温酒暖甜,红袖添香。几杯热酒下肚,人也有了三分醉意。
李明知深吸一口气,难得不再想那些烦心事,转而寻寻年少时的风流轻狂。在琵琶女上前添酒时,他微微颔首,主动递了酒杯去接。不成想下一刻,雅舍的门忽然被人粗暴推开:“哟,李兄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徐开荣闯了进来,神色不善:“你前两天不还巴结安蕴林巴结得厉害么,跟条哈巴狗似的,怎么不见他提拔提拔你呢?哦,原来他也只是个小小修撰呐,李兄这是看走眼了?”
他睨了李明知一眼,转而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琵琶女:“你也看走眼了?”
琵琶女早在他闯进来的那一刻就摔了酒壶连连后退,李明知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他轻咳一声,含糊道:“徐兄误会了。”
看眼下这情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这事到底不光彩,他也没有底气跟徐开荣彻底撕破脸,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硬生生忍下徐开荣方才那顿贬低,道:“不过是寒意料峭喝酒暖身,徐兄不也是为了这个么?来,请上座。”
周围同僚也连忙打圆场:“对对对,徐大人来上座。”
喧闹间,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边看。众人要脸,都想赶紧掩饰过去,不成想徐开荣却根本不买账:“我来这儿自然是上座,可用不着你们来给我脸面!”
李明知不过就是给自己跑腿的,凭着巴结人那套功夫才走到现在,最近倒是越来越会给自己甩脸子了。徐开荣心中不快,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琵琶女,顿时怒气更盛。
“倒是不知道李大人怎么有空来这儿消遣。你这些年明里暗里多少次要我接济?有闲钱喝花酒,倒是还钱啊。”
酒劲儿上头,李明知顿时涨红了脸。
徐开荣依旧不依不饶:“没钱逛什么花楼?总不能吃酒钱还要同僚来出吧?眼下招呼我上座,不会还打着让我请客的主意吧?”
“毕竟李大人在银钱上一贯较得真真儿的,差点忘了,当初私吞安蕴林的盘缠,都还是问我借才还上的。”
“我没有!”李明知下意识反驳。
“没有?你敢说你没有私吞安蕴林的盘缠?他当初那么信任你,谁知你转头就把他卖了,自己侵吞了他的盘缠。”
徐开荣才不顾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继续出言讥讽:“后来在国子监,安蕴林向你讨要,谁知他辛辛苦苦攒下的盘缠早就被你挥霍光了。你自己说,最后是不是问我借银子才还了他?”
李明知卒然瞪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当初安蕴林刚刚“起死回生”,他们都不敢靠近,便威逼利诱把自己推到最前面去探探虚实。安蕴林提起了盘缠,自己惊慌之下只能答应,徐开荣当时明明说了不计较这些银两!
退一万步说,这些事的起由明明是徐开荣那些破事!明明是徐家对安蕴林痛下杀手!自己不过是没有归还无主的银两,现在倒要背了所有黑锅了?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
徐开荣谅他也不敢将那些事说出来,至少安蕴林那妹子折在李明知手中,他敢说出来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便更加有恃无恐,将李明知贬低得一文不名。
李明知攥紧拳头,怒目而视,神思几经昏聩,也不过是在爆发的边缘。
“哟,还敢瞪我?”
徐开荣一脚踹到他身上:“忘了是谁供你衣食供你科举了?老子当初砸在你身上的银子都是喂狗了?”
李明知原本就有醉意,此刻重重挨了一脚,身形不稳狼狈地倒在杯盏之中,忽然冷笑一声:“我自然是没有徐公子有钱,毕竟徐公子家大业大,谁能做到像您这样,用钱铺出来一条通天路?!”
“……”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即又爆发出了更大声的议论。
方才徐开荣说的那些尽是同窗旧事,顶多算作李明知人品不大好。可李明知说的就劲爆许多,用钱铺出来的通天途?这是在说徐开荣的科举乃至官职都来路不正吗?
花楼中本就人多眼杂,还有不少安蕴秀安排在这儿带节奏的,故而这句话一出,立刻像长了翅膀似的往外传播。
李明知懵了片刻,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
下一刻,就见徐开荣勃然大怒,挥起拳头冲向李明知:“混蛋!老子撕了你的臭嘴!!!”
“啊——快来人!”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第64章 论升职
近日, 徐开荣可谓是处在风口浪尖。
说起来,他与李明知是同乡,也算是互相倚仗着走到京城。只是科举事毕, 身份也不同于往日, 一方不甘昔日手下如今平起平坐,另一方则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过往, 有矛盾也正常。
可即便知道这段关系不会长久,众人也没想到矛盾激化后,会闹得这么轰轰烈烈。二人争执时攀咬出了徐开荣登科入仕的内幕, 由此,他当年“落墨公子”的诨称再度被提起, 街头巷尾都开始议论那张落了墨滴惨不忍睹的答卷为何能中举。
拔出萝卜带出泥, 众人的议论从那张滴了墨的答卷到当年的主考官李尚书, 再到李尚书与洪尚书的郎舅关系、近来名声大噪当初却在中榜当日离京的安探花, 似乎隐隐串联出一场藏在暗处的阴谋。
众人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刚巧今年又逢秋闱乡试, 便格外在意。一时间, 关于这件事的猜测层出不穷,言官察觉民间舆论, 也开始在朝堂上提起。
洪家曾在临州徐家得了不少好处,能力范围之内自然是要保徐开荣的。可随着舆论发酵, 内阁首辅宋鸿卓也借机施压, 以期为正在推行的户部新政争取更多便利。洪继昌腹背受敌, 跟这个吵完跟那个吵,一脸好几日都黑着脸。
安蕴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在这件事中只是被顺嘴一提的角色, 甚至如今上朝都只是站在后排当背景板。但这不妨碍她拔出自己当年埋下的暗桩,尤其是, 此前让梅成去查的事有着落了。
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的亲生母亲。
宿岑的生母已无从查起,但如今的晋太后,确实是在他出生后才入的宫。彼时先帝早已病入膏肓,洪家女在这个档口入主中宫,总有那么点摄权夺位的意思,故而洪家压下了最初那波议论。
可往后十多年,太后悉心抚育幼帝,妥善处理朝政,除了外戚身份无可避免地助长了几分洪家的气焰,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江山社稷的事。众臣就更不好将这事出来说了,否则平白令太后与皇上产生隔阂,动摇朝野。
“这样啊……”
安蕴秀听着梅成的描述,若有所思。
“这不是好事么?”
梅成自觉到了京城见识更广,分析道:“不是生母就没顾虑了,你就能像设计什么徐开荣李明知那样,放开手脚去做了呗。”
安蕴秀摇了摇头:“你还是想的简单了。”
“我确实安排了人想激化徐开荣李明知的矛盾,但也做不到让他们那么精准地踩了对方的痛点。花楼中那个精准出击的人,不是我。”
可能是宿凌?是宋鸿卓?总不至于是小皇帝吧。
跟小皇帝见过之后就发生了这事,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他,但能肯定的是,他绝非是平时表现出来的顽劣孩童。
至于太后,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小皇帝对洪太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谁都说不准。
梅成嘶了一声,连连惊叹:“可怕,太可怕了!我本来觉得自己不说聪明也绝对不算蠢,跟着你已经在不断长心眼子了,怎么京城中到处都是马蜂窝成精啊?一个屁大点的娃娃真会有这么多心思吗?”
安蕴秀也在感慨于当初的稚童手腕见长,忽听阙香道:“我听皇上说是襄王教的。”
襄王?
安蕴秀反应了一下:哦,是宿凌啊。
当初各地都不大安定,洪家权柄滔天无人能及,雍州襄王宿凌不顾声誉和诏令擅自回到京城,安蕴秀当时便猜测他是秉持着先辈规训来匡扶社稷的。
如今五年过去,局势稍稳,说是宿凌在暗中肃清朝堂、保护并教育小皇帝,她倒也相信。
只不过……
安蕴秀忽然疑惑:“皇上怎么会把这些事告诉你?”
“那日之后,你们俩什么时候又见面了吗?”
阙香咬了咬唇。
她一贯话不多,安蕴秀也不会逼她做什么,二人之间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问到跟前了,阙香明显不想回答,可也不愿意欺瞒。
“是我去找的。”
阙香轻轻开口,只说了这句话。
她只是担忧兄长,反下马威痛快是痛快,可也太过张扬。处在兄长刚刚回京这个档口,不论是谁做的,也不论洪家是迁怒还是挑个软柿子来反击,最终恐怕都会算到兄长的头上。
只是自己能做的少之又少,没有手眼通天的刺探机构,没有梅成那样的武力,即便看出来些许端倪也无法去改变结局,帮不了兄长。
安蕴秀读懂了她的纠结。
“没关系。”她叹了口气,轻拍了下阙香的肩膀,“反正我一早就定了这个计划,算到我头上也没关系。”
“皇帝到底不是寻常人,不能把他当作同龄的玩伴来看待。你无需为我涉险,一定记住,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什么京城的孩子心眼多活得累,京外的孩子也不见得有多轻松。无非是经历的多了,有了想保护的人,遇事不得不多考虑一条后路。
安蕴秀感念这份亲情羁绊,只不过即便阙香不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也不会让她冲在最前面。之于眼下的情形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人选也是一早就定下的。
“确实是需要个机灵人,给我讲讲这些年京中都发生了什么。”
安蕴秀捡了两颗石子轻轻一撞,还原了当时石桌上两珠相撞依次坠地的情形。是安慰阙香,也是在模拟自己的计划:“第一颗珠子落下了,接下来,就该第二颗了。”
——
这几日,李明知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都没有踏出去。
即便这样,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知道如今徐开荣正在被朝野口诛笔伐,知道洪大人也在焦头烂额地应对着这事。以往轻视践踏自己的人过得不如意,他竟也痛快不起来,反而愈发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现在正被这些事拖着,没工夫想别的,是不是等处理了紧要的,就要来修理自己了?
李明知打了个寒颤,无论是洪大人还是徐知府,哪怕只是徐开荣,他们随便一个人都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谋划着,给自己安上个失心疯之类的由头推出去顶罪?
李明知心里乱糟糟的,因此在看到自家门前停了辆马车时,下意识就以为是捉拿自己的人。不成想下一刻,轿帘掀开,安蕴秀探出头来:“李兄?”
他神色愣怔,麻木的双腿却是率先找回知觉,本能地往马车上扑:“蕴林兄救我!”
关于宴上敬酒,李明知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妥,更遑论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再也没有借洪家的势飞黄腾达的可能了。想想洪家以往的手段,要了自己的性命都有可能!
自己现在能只能另谋出路,可思来想去,又有谁敢顶着洪家的压力对自己施以援手呢?是以在安蕴秀出现时,他混沌的头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丝清明:
安蕴林当初势单力薄的时候就敢和洪家叫板,如今养精蓄锐多年自然是要对抗到底的。再者说,自己宴上敬酒也是安蕴林起的由头,这才导致自己与洪家产生隔阂,他必然是要为这事负责的!
李明知当即便要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安蕴秀的马车。
安蕴秀似笑非笑:“当心啊,摔了跟头就不好了。”
马车是皇帝赏赐府邸时顺带的,内里低调奢华,走动起来也极为稳当。李明知稍稍平息下心情,抬头便看见安蕴秀在气定神闲地饮茶,杯中的茶水连晃都没晃,与自己的狼狈模样截然不同。
即便是这等紧迫局面,李明知心中还是不合时宜地冒出一股艳羡:马车已经是少见的奢华,安蕴林他还有平安坊寸土寸金地段的宅子,再与自己破落寒酸的住处相比……都是一样的出身,安蕴林能走到这种地步,自己为何就不行?
他跌在软垫上失神,忽听安蕴秀在耳边笑道:“李兄啊李兄,你从前还有几分傲骨,如今倒是越发目光短浅,只会盯着些俗物了。”
“……”
李明知脸色涨红起来,安蕴林说的话远不如徐开荣那样刺耳难听,他却觉得这番话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难堪。
他慌乱地将目光从马车装潢上移开,神色凄哀:“都说患难见真情,这种时候瞧见蕴林兄过来,难免激动失了仪态,蕴林兄莫怪。”
李明知本来还在想,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帮自己。不成想安蕴秀点了点头,率先开口:“这都是小事,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
“前几日就听说了你的事,念在同乡一场,你又照顾了我妹妹那么多年的份上,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李明知一愣,旋即大喜。
对啊,自己怎么忘了,安蕴林还以为他那个妹妹在自己外祖家呢!
虽然安蕴秀早早便葬身河底,如今怕是连骨头都朽烂了,可安蕴林不知道啊!难怪他主动过来帮忙呢,自己若是出事,累及家人,寄住在外祖家的安蕴秀也得遭殃。安蕴林还是有求于自己的,看来这个忙他是不帮也得帮了。
李明知隐隐兴奋,只觉得万重险路中还留有一线生机,立刻道:“是了,前两日外祖来信,还说小妹近来厨艺见长,盼着你哪天回去,做一桌好菜给你尝尝呢。”
安蕴秀笑意不达眼底,淡淡道:“那就好。”
有这个筹码在手,李明知放开许多,连忙将自己的困境说与她听,只盼望着她能施以援手,给自己出个妙计保住性命。
“原来你是担心洪尚书和徐开荣秋后算账啊。”
李明知立刻紧张地点点头。
“这事也好办。”安蕴秀笑了一下,开始忽悠,“你知道这事为什么闹得这么大吗?因为今年有秋闱乡试,曝出科举丑闻,这不是让天下学子寒心吗?”
“可心思不正的是徐家,操纵舞弊的是洪家,李兄你不过一介寒门学子,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安蕴秀满口同情,言辞间把李明知摘得干干净净,听得他连连点头,只觉得遇上了知音:“对对对,我哪里能左右这些事……”
“如今两家都有罪状,指不定一合计,要把你推出去平息这事呢。你不妨先下手为强,舍一取一,将功赎罪。在这件事中为洪大人递一个台阶,保全洪家自然是万事大吉了。”
“舍一……取一?”
李明知神情恍惚。这意思是,保全洪家,牺牲……徐开荣?
“当初在临州,你我皆出身寒门,谁都没少吃知府公子的苦头。如今闹到这一步,等徐开荣过了这个难关,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安蕴秀犹在引诱:“李兄不妨再想一想,洪家和徐家,孰轻孰重?”
李明知下意识答道:“自然是洪家更不能得罪。”
安蕴秀回敬他一个欣赏的眼神。
“……”
是了,这事是经由自己的口传出去的,自己肯定撇不干净。既然如此,不妨就把这个人证当到底,将罪名尽数安到徐开荣头上。届时洪家全身而退毫发无伤,自然没必要计较,也算自己将功赎罪,还能……
他脸上划过一丝残忍的笑意:还能将徐开荣彻底扼杀,一雪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耻辱!
李明知语带兴奋,连连点头:“好!”
“这是最好的解法了……就这样办!”
他连连称是,面上与往常无异,心里倒是少有地迸发出几分真情实感:“我当局者迷,还要多谢蕴林兄指点!”
安蕴秀同样回以笑意。
当局者迷不迷她不知道,但当人与一件事密切相关时,确实容易看不周全,顾头不顾尾。更遑论这个提议本就契合李明知心中所想,他其实……非常想寻个机会报复徐开荣吧?
有这层情感的铺垫,自己这个提议就更完美了,难怪李明知接受度这么高。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安蕴秀笑容中的讽意愈发不加掩饰:想通了好,想通了好啊。
想通了,你就能身先士卒,替我去做这关键一步了。
洪家家大业大,朝野吵了这么久也没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难就难在从他们身上削下来第一片肉。如今这事被架在火上烤的是徐开荣,众人似乎忘了,当初会试之前,洪继隆曾经去往临州。
安蕴秀推了推茶杯,只将这茶盘当作两方纵横捭阖的战场。
这件事不过是幌子,用来扰乱徐开荣和李明知的心绪。而无论是徐开荣还是李明知,他们都只是前菜,她的真实目的从来都是洪家。
只要徐开荣定罪,下一个就是试前去往临州的吏部侍郎洪继隆。李明知这一举动非但不是在撇清洪家,反而更添铁证!
至此,火即将烧到洪继隆身上,多方威胁之下,不松口会牵扯出更多事,洪家为了保住洪继隆势必要做出退让。而退了第一步就不得不退第二步,她真正的目的,是抽走风雨亭中那根枯木!
即便此刻李明知已经远去,安蕴秀还是眺望他离开的方向,启唇道:“静待佳音。”
大概是恐惧与兴奋交织,李明知一刻都没有停,火速赶往御史台告发了徐开荣。直言自己在花楼说的话一句不假,愿意作证为朝堂革除弊病。
彼时吴御史神色微妙,临了还赞了他一句好胆魄。
由于李明知站出来作证,这件只听风声不见下雨的事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徐开荣被夺职收押了。
安蕴秀简直要笑死。
夺职收押,这事便要彻查,她相信宋鸿卓宿凌他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当初危急时兄弟二人可同时担任吏部尚书与侍郎,如今弊病迭生,这桩旧事也该被重新提及了。
直系血亲不能在同一部门任职是基础,稳妥起见,三代之内不能任同一职位也不错,反正对自己一点影响都没有。
于是安蕴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关于规范亲族回避制度的奏疏。
她是因为出众的政绩才被调回京的,可这么久以来只挂了个翰林院修撰的名头,并未接近权力中心。在这个节点写这样一封奏疏,除了暗戳戳踩一脚把持吏部的洪氏兄弟,卖惨自己被排挤了,同时也是在提醒众人:
诸位,规范官员升迁调任制度后,就该给我升官了!
第65章 文选司
“这小子倒是长了能耐, 能逼你我到这一步。”
拔步床上,洪太师耷拉着眼皮叹息。他年事已高,如今更是连走动都不大便利了, 只能由人将近日来发生的事一一转述。
曾经叱咤朝堂的权臣行将就木也是可悲, 更可悲的是,自己垂垂老矣, 子孙后代却仍未成长起来。
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洪继昌洪继隆不算愚笨,可也没有像自己希冀的那般延续家族荣光;孙辈中的洪天璟倒是出类拔萃, 但也比不过以安蕴林为首的那几个后生。
“这都是李明知那个混账废物在作妖!”
洪继隆跟着兄长一同跪在洪太师床边,啐了一口, 怒道:“先是管不住嘴, 后又自作聪明出来指认, 坏了我们的事。父亲放心, 我回头就让人把他做掉。”
“李明知在京城默默无闻这么多年,怎么近来就接二连三地出这么多状况, 你都不想想吗?”
洪太师头痛道:“事到如今, 你省省吧,别再给人挑到错处了。”
这件事可算是让宋鸿卓抓到了把柄, 再加上今年正逢各州府乡试、自奉山县回京的安蕴林也并未正式授予官职。多方胁迫之下,洪太师即便没有出门, 也能想象出外头争执得如何激烈。
朝堂势力洗牌是常事, 自己两个儿子把持着吏部, 也早就有人诟病。之于今天这个局面洪太师并没有很惊讶,只是……
“这次调任, 安蕴林要占大便宜了。”
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无辜,进而谋得更多利益, 是这个狡黠后生一贯的技俩。如今他一封奏疏重提回避制度,不但给自己升迁造了势,新一轮科举升上来的学子也势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洪太师闭了闭眼,即便再不愿意看到这个情景,但事关洪继隆,他也只能选择保住儿子。
“继昌官至尚书,又在内阁有一席之地,为了洪家的长远大计,他的位置,不能动。”
“至于继隆……”
洪太师顿了顿,洪继隆势必是要从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下来了,但他到底心怀希冀,盼着能有个折中的法子。
“继昌看看能否运作一番,调离吏部后,为他另寻个职位?”
洪继昌脸色阴沉,摇了摇头:“之前为了搪塞安蕴林,曾提过朝臣各司其职,暂无缺口,如今宋鸿卓他们竟是将那番话拿回来堵我了。”
“更可恨的是,安蕴林那封奏疏里还提到了血亲姻亲,如今继隆怕是连李鼎那儿都去不了了。”
“那怎么办?”
洪继隆急道:“我即便不在吏部,总要有个职位安置吧?我这才过不惑难道就要致仕?”
“他们想夺我的职,这不是意图削弱洪家、不是在打洪家的脸吗?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啊!”
洪继隆犹不死心,还在撺掇父亲与兄长:“就算回避制度重提,他安蕴林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他提了就得听他的?”
洪太师沉默。
伴随着安蕴林的离京和回京,朝局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当初洪家占尽天时地利的局面早已不复存在。他也疑心过,从宋鸿卓方松鹤那对师徒,到无故回京的襄王宿凌,再到日渐长大的小皇帝,只不过渐趋衰老的身体令他没有精力细查,每每此时,总有几分天不假年的悲愤。
即便如今困囿于方寸之间,洪太师也知道,洪继隆是背后那人、亦或说背后那些人,破开洪家城池的第一步。
半晌,他终于开口,平静道:“你在家安置也是好的。”
洪太师说完这话就没再管他,转而给床边跪着的洪继昌交代要事。与他们往来交好的世家不少,朝中官职若有大变动,难免损及世家们的利益,当务之急还得处理这些。
他絮絮说了半晌,又道:“安蕴林的位子也得仔细着,多少人等着看吏部对他的安排呢。”
不能许一个无足轻重的位子落人口实,更不想真给他调个有实权的职位。洪太师左思右想,得出结论:“只要把他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他就翻不了天。”
“继隆的位子保不住,安蕴林你还是能管的,总不能让他占尽了便宜。”
“是。”洪继昌了然,心道还是父亲有法子,将人拘在吏部,揉圆搓扁不还是自己说了算?
他正要感谢父亲指点,却见洪太师盯着床幔,缓缓道:“待我百年之后。”
“如果再有这样的局面,你二人应付不来,会有身带螭吻纹章的人来,记住,听他们的吩咐。”
洪继隆尚未反应过来,洪继昌已经目露震惊之色:“他们……来过了?”
怎能不来啊。
洪太师心中慨叹,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摆摆手道:“让天成来侍奉我服药,你们下去忙吧。”
若非螭吻携令而来,洪家还真不好交代。毕竟朝堂官职变动这事影响深远,单说一个安蕴林,从七品知县升到京中正五品,都不知道要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
经吏部考评,最终决定升安蕴林担任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
接到诏令时,安蕴秀挑了挑眉,品级尚在意料之中,但吏部的官她是真没想到。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就是为了把你放到眼皮子底下约束嘛。”
一道人声忽然传来,安蕴秀抬头一看,宋鸿卓已经站在花园的拱门外了。她立刻起身相迎:“贵客莅临,蓬荜生辉。”
“平安坊的宅子可不算蓬荜,安大人也是今非昔比了,回京这么久,都没功夫去老夫府上喝杯茶?”
安蕴秀连连告罪:“您就别取笑我了,那会儿到处都是要来见我的,我忙着躲人呢,哪儿敢出去。”
工部尚书方松鹤是与宋鸿卓一同来的,说是要贺她升迁之喜。安蕴秀没忘记当初殿试时他对自己的提醒,奉山县的工程也少不了他的支持,她头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儒雅的方大人,微微躬身,先道了句谢。
方松鹤轻笑一声,上前几步亲手将她扶起。
如今他们倒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交谈了,只不过考虑到安蕴秀即将入职吏部,二人言辞间总不忘叮嘱几句。
她听了半晌,笑道:“两位大人不觉得,我这是打入了对方内部吗?”
文选司郎中掌管朝臣的考授升调,除了是在洪继昌手底下,这可是实打实的实权。安蕴秀也不遮掩,开口就直接规划起上任后会如何调配官员,应承下会给新政一派更多的便利,听得二人一愣一愣的。
“你倒是看得开。”赶在宋鸿卓吹胡子瞪眼之前,方松鹤率先开口,“可真上任后,你探听他几分,他拿捏你多少,这可说不准。”
“再者说,你是踩着洪家弄权这件事上位的,方才说的那番行径又与洪家有什么两样?”
安蕴秀浑不在意:“若是天下海晏河清,我这番行径自然是奸臣。可如今自有奸臣当道,为成大事,用些手段又如何?”
自己早当不了手上干净的清流名臣了,自然要提前打打预防针:“我知道二位大人是为我好,但我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了。”
宋鸿卓与方松鹤对视一眼:也是。
用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这是最理想的后生。
“而且,方大人这句话说的不对哦。”安蕴秀忽然回头,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可不是踩着洪家上位的,我这明明是顺承天意民心所向~”
一句玩笑成功缓和氛围,宋鸿卓笑骂她狡黠,安蕴秀则是提了壶酒出来给二人满上。
他们问的总是奉山县的事,安蕴秀语气诙谐,只当拉家常。说到奉山县的新政落实得最好,她面不改色地应下功劳,同时不忘补一句江抒怀杨新觉差事办得也好,宋首辅指点得更好。
谈及江抒怀,宋鸿卓面上有一丝憾意。
“他呀,当初堪称惊才绝艳,近年来却日渐消沉。单说税事,虽然还在办,可他的表现不如杨新觉。”
较之安蕴林刚刚说的话,不避心机且尽是意气,江抒怀就更不如了。宋鸿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道:“我从他身上,好像看到了当初的你,只不过他比你更刚正不阿。”
刚正不阿……
安蕴秀回忆了下与他的接触,心里是认可这个评价的。
江抒怀抱着振兴家族安民济世的宏愿出山,可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与圣贤书中大不一样,他的宏愿与本心相悖,有这个能力却没这种认知,难免煎熬。
安蕴秀问道:“他快要回京了吧?”
方松鹤点点头:“吏部要趁这次机会考校调动,江抒怀和杨新觉在外推行新政许久,也是时候回来陈述值守进展了。”
“那就好,细想起来也是许久没见了。”
她边说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看得宋鸿卓眉头直皱:“什么时候养成贪杯这毛病?”
“是比以前能喝了。”安蕴秀坦然承认,“不过官职变动这事,也算我们的阶段性小胜利,开心嘛。”
“君子慎酒持戒有德。”
方松鹤也来插话:“老师这是膝下寂寞,想再收个徒弟来教导吗?”
“那还是免了罢……”
三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年岁辈分不尽相同,也不妨碍志趣相投,场面一时间和谐无比。倒是梅成悄悄出现,蹲在门口等了好久,就怕打破了这融洽的氛围给自家大人添麻烦。
最后还是安蕴秀招手,他才走上前来,附耳道:“门外好像还有个客人,但是没跟这两位大人一起进来,现在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呢。”
“我听他那个跟班说,还是个王爷呢。”
第66章 姐姐
为了不引人注目, 宿凌遣退了来时乘坐的马车,如今只剩他与燕舜二人站在不远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思考着该如何自然地进去。
“方才宋首辅不就进去了?多好的机会, 让你跟着你不跟。”
宿凌却只摇摇头:“不妥。”
“就算不跟他们一起。”燕舜被磨得没脾气,“咱们好歹还有襄王这个名头, 直接敲门,安蕴林还能不让进去?”
“……不妥。”
从前他们之间纠缠了太多利益,总让他疑心自己的靠近另有所图。宿凌不想延续这份误会, 更不想自己在他心中,总是试图扰乱、控制他的负面形象。
“他与宋首辅指不定有要事要谈, 这时候我不该出面的, 再等等。”
宿凌想尽办法试图让这次拜访更加名正言顺, 燕舜则是绞尽脑汁维护他那早已不存在的脸面:“我的殿下呀, 咱们不过是恭贺他一句升迁之喜,有必要这么迂回婉转吗?”
他忽然嘶了一声:“话说回来, 我们为什么要乐颠颠地跑来给他道喜?没记错的话, 上次他拒绝你了诶。”
“我知道啊。”宿凌坦然道,“五年前便拒绝过了, 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
燕舜一脸没救了的表情,转了个身, 忽然瞧见那扇门自己打开了。
安蕴秀提着个酒壶推门出来:“两位, 路过?”
“呃那必然不是路过, 瑾王府离平安坊有段距离呢哈哈哈。”燕舜打了个哈哈,连忙将自家主子推到前面。
宿凌抿了抿唇, 语气尽量平淡道:“听说你升任了文选司郎中,我是来道喜的。”
安蕴秀挑了挑眉, 也不知信了没有:“既然是道喜,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口干什么?”
“先头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宋首辅。”宿凌有意让她看到自己的变化,一开口分寸十足,“你们或许有事要说,我不便过去,便稍等片刻。”
“也没什么事,宋首辅与你一样,是来道贺的。”
安蕴秀走下台阶:“说起来,洪家能有此让步是多方协作的结果,我不敢独揽功劳。宋首辅联合朝臣造势施压,我方才已经敬过酒了,似乎还少了殿下这一杯。”
她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拎着酒壶,边走边倒了一杯酒,递到了宿凌面前。
“殿下在这件事中助益我良多,更遑论过去五年间,您教养幼帝肃清朝堂,劳苦功高。这一杯,我敬殿下。”
安蕴秀抬了抬酒杯:“请。”
燕舜在一边听得心里发毛,他们在京多年,做的事虽然隐蔽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安蕴林这话分明是知道点什么了。他们不算结盟,但好像又在同一阵营,燕舜一时拿不准该怎们办。
反观宿凌,同样沉默片刻,只不过最终选择了伸手接过这杯酒。
安蕴秀眯了眯眼睛。
倒不是疑惑宿凌的抉择,而是方才他抬手接过酒杯时,安蕴秀恍惚看到他手腕上似乎缠着一条碧色的东西。
一段……布条吗?
大晋男子似乎没有带腕饰的习惯,更何况腕饰多是手镯护腕什么的,好像也没有布条。她知道宿凌是个讲究人,无缘无故的肯定不会把这么一段布条缠在腕上。
自己头一次身份危机就是在宿凌面前散了发,因此记忆犹新,当时似乎也得了一条青碧色发带的馈赠。她心思微动,总觉得这条缠在腕间的布条过于暧昧,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宿凌丝毫无觉,接过酒杯后拿衣袖稍掩,一饮而尽。
安蕴秀也没有多问,说不定是整日端着茶杯捧着书,得了腱鞘炎呢。
见宿凌饮尽,她也陪了一杯,直接拎起酒壶对口吹:“祝贺收到了!往后同在京城,与殿下共事的时候多着呢。”
“殿下若找我有事,直接敲门就好,公事公办,我也不至于让您在门口苦等。”
这句话虽然生疏客气,但比起以往已不知亲近了多少。宿凌目光几经闪烁,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安蕴林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自己只要不拿着亲王的威势去胁迫,得个好脸色还是不难的。他心情雀跃,单看今天这场面就知道,这样做是有成效的!
这边安蕴秀确实觉得宿凌顺眼了不少。
他这种家世地位什么不懂?与人相交的这点分寸感,端看他乐不乐意给罢了。
宋鸿卓他们也已经离开了,安蕴秀将众人送走,拎着酒壶慢悠悠地回来,因着这个阶段性小胜利确实舒心不少。
不想刚一回来,自己的房间中竟然站了个人。
“阙香?”
安蕴秀疑惑道:“来找我吗,可是有什么事?”
阙香正在沏茶,热腾腾的茶水中明显传出一股姜味,比起清冽酒香稍显刺鼻。旁边的椅子上是整洁的里衣,上面似乎还放了一条别样的布条……又是布条?
旋即,安蕴秀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大变!
阙香一言未发,却是在这种时候极有眼色地上前关了门。意识回笼的安蕴秀趁机检查自己的装束,果然在衣袍上发现了一抹深色的血迹。
安蕴秀:“!!!”
她赶忙转过身遮掩,与关好门回来的阙香四目相对。
“呃,这个……”
身份危机再一次上演,她一时语塞,只在牙缝里艰难地挤道:“这是……”
“我知道,这是月信。”阙香折回来倒了一杯姜茶,双手捧到她面前,平静地回道。
安蕴秀几乎要麻木了,机械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我很快就到十五岁了,当然知道。”
阙香目光真诚,发现了这个秘密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妥帖地准备好了一切用品。安蕴秀也在她平静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喝了口姜茶,自是明白了她的选择是站在自己这边。
而且,十五,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阙香虽然话不多,可安蕴秀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维护,她也是顾念着这份互相取暖的亲情的。如今阙香挂着自己妹妹的名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也当为她挣一份前程。
更何况如今自己如愿得万众瞩目,自然要更加谨慎。方才前有宋鸿卓后有宿凌,自己却对突发情况一无所知,也算是在悬崖边险走一遭了。
“……我明天就戒酒。”
安蕴秀心虚地说,不想下一刻就被阙香抱了个满怀。
“我不是要让你戒酒。”
以往顾虑着兄妹关系,总要保持几分距离,如今终于可以不顾及这些了。阙香埋首在她怀里,双手紧紧拥着她的腰,语带哭腔:“我只是心疼你。”
这些事早有端倪,从那位一直被提及但从未出现过的蕴秀姐姐开始,阙香就察觉出了许多。从奉山县到京城,多年的朝夕相伴足够她疑心,对自己施以援手的“兄长”,其实是一位姐姐。
如今不过是验证猜想。
前些日子还担心反下马威太过张扬,如今竟还有女儿身这个天大的把柄,阙香简直不敢想,一旦被发现她会有怎样的下场。背负那么多、那么危险,为什么呢?
她声音喑哑,轻轻叫道:“姐姐。”
“……”
“哎。”安蕴秀心中似乎有暖流划过,这声姐姐也真是恍如隔世啊。
知道她心思深想得多,但也是真把自己当亲人才会有这么多担忧。安蕴秀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细细解释自己为何要这样做,相信阙香聪慧,会理解自己。末了再安抚一通,不管自己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是认阙香这个妹妹的,流离世中不意相逢,自己会尽全力护她无恙,也愿意助她走得更远。
“我知道。”
阙香擦了擦脸颊,神态认真,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我知道,我会帮你的。”
安蕴秀笑了笑,轻轻抱抱她:“好。”
她不想打击小姑娘的信心,可阙香不过十四五岁,这些压力也不用给到孩子,自己来做就好。
尤其现在自己还被授予了文选司郎中的职位,安蕴秀适应性极强,上任后就开始致力于给洪继昌惹麻烦使绊子。先是给梅成安排了个挂名小官,后脚又为即将回京的江抒怀杨新觉谋福利,每每恰到好处,气的洪继昌七窍生烟,用餐质量急速下降,茶杯书卷轮番遭殃。
你说我滥用职权我就提徐开荣的事,你说我以权谋私我就说你意图阻挠新政。反正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仇怨了,自己身负那么多buff他也不能直接给开了,顶多罚罚俸,安蕴秀不打算从这儿赚钱,也没打算委屈自己。
对于吏部的其他官员来说,每天上值光是听二人对呛都精彩至极。这位安大人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还是洪大人特意将他调到吏部的——不对付为什么要将人调来?
偏生这位安大人声名很响,做事也果断决绝。他前脚提拔了自己的侍卫,后脚这位侍卫就帮官衙抓到了个在逃许久的凶犯;为即将回京的江大人杨大人谋了不少好处,两位大人也确实带回来了喜人的成果。
洪大人脸色铁青。
更绝的是,某次洪大人终于寻到了个错处想要敲打一番,结果喜报进京,奉山县有一个安大人从前的学生,参与秋闱乡试,诶,斩获了索州解元的头衔!
洪家这么多年可没出过一个榜首!
众人窃窃私语更甚,洪继昌原本就烦得不行,当下手边的青瓷杯也遭了殃。
彼时安蕴秀坐在值房里,满脸无辜地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嘴炮功夫向来可以的,脸皮也比较厚,最主要的是队友比较给力。
白朔斩获解元这事确实让自己在无形中装了个杯,她心情大好,如今实力渐增,噱头也足,是比之前更好的局面。
念及会试也不远了,安蕴秀下值后特意挑了一些书籍读本准备给白朔寄过去,再附上些经史孤本理事政要给时逢君他们。正在收拾着包裹,门房忽然跑来说有位李明知大人求见。
安蕴秀挑了挑眉。
也对,事成了,官职也在变动了。李明知暂无性命之忧,就开始担忧自己的前程了。
第67章 刃仇敌
新宅子有一处花园, 设有假山流水,鲜妍遍地,安蕴秀很喜欢。之前几回接待宾客都是在这里, 这回, 李明知也被引到了此地相见。
“之前就觉得蕴林兄是一飞冲天的面相,果不其然, 尘沙难掩珍珠之光华,小弟在此恭贺蕴林兄高升!”
花园并没有旁人,李明知一来就急急地表了忠心, 姿态倒是放得很低。
安蕴秀嗤笑一声,没有接话, 任凭他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 自己只顾捻着手边光滑的鹅卵石, 一颗一颗地往池中丢着玩儿。
“说起来, 早先我们同在临州求学,苟富贵勿相忘的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明知无颜向蕴林兄讨要什么, 倒是盼着日后同朝为官, 能延续了曾经的至交情谊才好。”
“好说。”安蕴秀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但想延续友谊,至少双方得先活着吧。”
李明知并未察觉到她话中的嘲讽, 听她说什么先活着, 自然便联想到自己性命之忧。他干笑一声:“多亏蕴林兄出谋划策, 我险过这关,暂无性命之忧。”
“洪家做出的让步是回避制度, 徐开荣可还活着呢,听说徐知府已经在运作着救他了。”安蕴秀笑嘻嘻地道, “更何况,现在最巴不得你死的,难道不是被夺职的洪继隆?”
李明知霎时变了脸色,他品阶低微,离了徐开荣后,之于这些消息确实没有门路得知。
看到李明知神色惊惶,算是一种别样的调剂。徐李二人不过是烟雾弹,安蕴秀真正想要的是削弱洪家战力。如今目的达成,自然不会管李明知的死活。
“李明知啊李明知,自求多福咯。”
李明知瞪大双眼,似乎在震惊以往的谦谦君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许久才从牙缝里挤道:“我都是……因为蕴林兄你啊。”
安蕴秀挑了挑眉:“因为我——又怎样?”
“……”
似乎被这句话气到了,李明知拳头几经握紧又松开,可抬头一看对方节节高升前途无量,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与之对抗?不过是从前小意讨好着徐开荣,如今换做了安蕴林罢了!
是以他虽然愤怒,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勉强扯出一抹笑:“莫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故意引发你我隔阂?蕴林兄,可千万别被小人之言蒙蔽了。”
安蕴秀忽然笑了起来。
虽是在笑,笑容中却尽是嘲讽:“果然啊,你这种人就只有棍棒相向才行。严厉相待能让你惧怕顺从,谁要对你好,反倒会被你榨干利用,到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收起了笑,眼中一片冰冷:“李明知,我是真的很好奇,你做过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现在有什么脸跑来说这些?”
李明知心中咯噔一声,硬着头皮断续道:“不知是谁说了这样的话,什么对不……”
“我妹妹呢?”安蕴秀直接打断。
“妹妹……在我外祖家寄住。”他脸上已有冷汗,不安感急遽上涌。
“哦,在你外祖家呀。”安蕴秀抬脚朝他走去,“你有多久没回临州了?贤孙孝三年,啧啧,外祖去世这种事在你眼里也不过是阻碍升职的绊脚石,哪里敢指望你关照我妹妹。”
“既然安蕴秀在你外祖家。”
安蕴秀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伸出一手压在他肩上,语气幽幽:“那站在你面前的我,又是谁呢?”
“!!!”
李明知瞳孔骤然放大,被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疯狂可能震惊到。下一刻,不知安蕴秀碰到了什么机关,身后的假山竟然轰隆隆地动了起来,不多时便显现出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他被安蕴秀一脚踹进来时,还没有缓过神来:“……你是,安蕴秀?”
安蕴秀笑眯眯地回道:“对呀,我就是安蕴秀。”
“……”
他就说,他就说!当年他亲眼看见安蕴林被挫骨扬灰,事后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会试场上!原来是他那个落水失踪的孪生妹妹在搞鬼!安蕴秀竟然借用兄长的身份来科考了!
过往有疑点的事情瞬间串联起来,李明知呼吸粗重,兴奋又恐惧。
想到这儿,他忽然又警惕了起来:“你现在坦白一切,是要做什么?”
这间密室黑黢黢的,看不出空间究竟多大,唯一的亮光就是头顶的鳞波,仿佛是花园中水池的位置。此刻自己跌坐在地,安蕴秀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情景令他心中莫名一颤。
“在你面前亮明身份,自然是,让你不必走了的意思。”
“……这是在京城。”李明知声音颤抖,“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对我做什么,不怕上头来查,你也脱不了干系吗?!”
“你以为,这处巧夺天工的密室是我自己造的吗?难道不是为了方便我处理你这种人?”
安蕴秀似笑非笑,当初正是因为这间密室,令她更加笃定小皇帝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谙世事。既如此,她也不介意化身王朝的一柄利剑,斩碎一切魑魅魍魉。
“更何况,现在最想杀你的难道不是洪继隆?我还指望着拿你的性命去扳倒他呢。明知兄,别总是妄自菲薄,你这条命,可是大有用处呢。”
她每说一句,李明知的脸色就惨败一分。
“那……你岂不是要抛弃自己的身份,永远不能得见天日?”
安蕴秀嗤笑一声:“还以为你要拿什么话来驳,这是无计可施,转而攻心了?”
“名姓身份不过虚名,我不是安蕴林,也不是安蕴秀,我说自己是谁就是谁,我现在——只是要取你性命之人罢了!”
这地方似乎还是个刑房,各种器具一应俱全,李明知原本就吓得腿软,人生地不熟的也无处逃窜。刚想借着气力优势将安蕴秀打倒,却被她使了个巧劲,反撂倒在地扣住手脚,登时腿更软了。
“虽然将你送还给洪继隆,你能死得更惨一些。可我就是比较喜欢亲手报仇的感觉,只能努力学着下手狠辣些,明知兄可要忍着点。”
安蕴秀摇晃着酒杯,似笑非笑:“我才答应了小妹要戒酒,所以这杯,只能明知兄自己喝了。”
“不、不不,我不喝酒的,你要复仇也该去找徐开荣!我能帮你的!我们同出临州同出寒门都是活得艰难的可怜人,我……唔,咳咳咳噗……”
安蕴秀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重重地磕:“方才不是还说要延续友谊么,阴阳两隔可做不了朋友,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待会儿见了我兄长,记得仔细赔罪。”
“我不是……咳咳,呃……”
密室寂静,一时间只有叩首的咚咚声响。李明知神智昏聩,被揪着抬头时,恍惚间看到正前方似乎摆放着一串木珠子。
“蕴林!蕴林?”有人在叫她。
李明知似乎看到了希望,呜呜叫着想要求救,却被一巴掌甩在脸上:“听不见的,留着力气想想怎么在阎王爷那儿辩白吧。”
他斜躺着,头脑嗡嗡作响。眼睁睁看着安蕴秀脚步渐远,漆黑的密室中似乎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就又消失不见。
不久后,上方便隐约传来惊喜的人声:“恭喜高升啊蕴林,哈哈哈哈哈,我这一回京就马不停蹄地来看你了,就说我们会在京中相逢的嘛……诶,有没有吃的?”
接着是安蕴秀的声音:“逢君还说有你在京城给我接风呢,现在反倒是我给你接风,脸皮真厚啊。”
“哈哈哈哈哈,管他什么风不风的,有酒有好友,对付一口就行!”
“那你赶得不巧,我现在戒酒了。”
“不是吧……”
这密室似乎是用了巧思,外头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可无论自己在这儿怎样发出声响,外头的人都一无所觉。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早就沆瀣一气,哪里会管自己的死活?
李明知拍打了许久也得不到回应,力气渐渐抽离,他仰躺在地,眸中的惊恐已经消散了些,唯有迷茫与不甘。
安蕴秀一介女流,被发配到边陲小县,凭什么还能回来?
徐开荣遭此大难,朝野都戳着脊梁骨骂,凭什么还没有死?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要折在这儿?!
甚至到现在,当初那个差点进不了考场的愣头青杨新觉都升擢了,安蕴秀带回来的那个草莽侍卫也得了武将品秩与自己同阶。她借职权为所有人都谋了便利,唯独给自己准备了一杯毒酒。
对朋友诚挚相待慷慨馈赠,对敌人阴险狡诈玩弄心术,原来竟是这样的做法,原来竟是这样的待遇啊!
“哈哈哈哈哈哈——”
杨新觉忽然觉得耳边刮过一阵阴风:“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
安蕴秀不动声色:“莫不是这宅子太大,你我说话的回声?”
“或许是吧。”杨新觉挠挠脑袋,扭头就忘了这事。“对了,我这次回京待不了多久,税事正在紧要关头,待吏部那边调完我就走。”
“这么快?”安蕴秀问道,“那江抒怀呢,跟你一起吗?”
杨新觉摇摇头:“不知道。”
“说实话,我跟他也很久没联系了,他那边差事应该还行吧?不过我听说他总是心情不好,这次回来会把税事交出去,不会再出去了。”
“不去了啊……”
安蕴秀有些诧异,确实难以想象当初与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人竟然会主动放弃。
“好吧,先不管他。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先去休息吧,睡醒了接风宴就好了。”
“嚯,还是在你这儿待遇好。”
安蕴秀笑眯眯地送他去休息,心道除了准备接风大餐,密室里还有个人等着自己处理呢。
如李明知所说,他一死早晚会有人发现,当下紧要的就是将这件事甩出去。当初徐知府为安蕴林随意寻了个暴毙的借口,不知道如今李明知暴毙这事,算不算反讽?
徐开荣尚在夺职收押,有父亲上下打点,日子也不算难过。只是这日忽然传来的一个消息令他感到些许危机。
李明知暴毙了。
第68章 棋逢对手
李明知一连几日未上值, 同僚察觉不对找上门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自家榻上,早已气绝多时。
这事顿时掀起好一阵风波, 众人都知道前段时间李明知站出来指认, 这才为徐开荣的舞弊定性,也由此牵扯了洪家, 都在猜测是徐家在报复还是洪家在灭口。
洪太师得到消息时,重重地咳嗽了好久,怒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洪继隆跪在床前急急解释:“我没有啊, 您上回说了之后,我哪儿敢再做什么, 谁知道那李明知犯了什么急症, 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二叔错了, 如今不是您有没有做的问题, 而是有人泼脏水,世人也偏听偏信认定您做了。”
今日洪家子嗣到得很齐, 洪天成跪在榻前侍疾, 洪天璟则是站在父亲身后静静听着。见此情形,他开口接道:“若我没有记错, 当初就有人用过这招,将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按在洪家头上, 只待后续时机成熟拔出暗桩, 出其不意给我们沉重一击。”
洪继隆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是说, 安蕴林?”
洪太师喉中嗬嗬作响,忽然就有些愤恨, 当初自己若是不顾什么声誉体面,直接将安蕴林杀了一了百了, 也不会由着他成长至今,眼见着要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了。
当初自己寥寥几句话就能将他逼得走投无路,如今攻守异形,先是有避讳奏疏,随后是李明知暴毙,这些事分明是安蕴林在主动出手步步紧逼!
洪继隆暗骂一句,却依旧不屑:“他设计我也是白搭,别说这事不是我做的,就算真是,他还能冲进来把我抓了?”
“当初将你夺职也是天方夜谭,如今不也成真了?”洪继昌阴沉着脸,“将他调入吏部原本是为了遏制他,如今反倒方便他为自己揽权了。当心安蕴林步步紧逼,真有危及你我性命的那天。”
他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阴狠:“得想个法子料理了他!”
“当初他人微言轻,尚能周旋在各方之间保全自己,如今羽翼渐丰自然更不容易。”
说话的是洪天璟,他目露玩味,忽然道:“祖父,父亲,不妨听我一言。”
他自小也有天资聪颖的赞誉,读书骑射样样出类拔萃。当初殿试一举斩获榜眼头衔,即便出自洪家,也鲜少有人认为他是依靠家族上位。
洪天璟知道,安蕴林当年的探花头衔纠缠了许多事,之于读书二人并未分出胜负。可往后看,无论是在地方还是调任京城,无论是造福一方民众还是游刃官场处理政务,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安蕴林如今手腕见长,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旗鼓相当的对手,看看究竟谁更胜一筹。
“据安蕴林的过往经历,不难猜出他与李明知徐开荣都有嫌隙。如今李明知暴毙,最该担心的不是我们,应当是徐开荣才对。”
“临州的徐知府不是正四处奔走想救他么?”
他微微挑眉,众人看懂了,让徐知府下手远比他们出手要好得多。
“除此之外,安蕴林还有个更大的弱点。”
众人屏息,听到他一字一顿地道:“奉、山、县。”
“……”
洪天璟微笑道:“那是他政绩之始。”
是了,奉山县。安蕴林的亲信在那儿,声誉在那儿,若能瓦解他在边陲经营的势力,于他而言必然是一记重创。
洪太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天璟说得很好。”
“这事便由你去做吧。”
洪天璟躬身应了一声是,默默盘算着要用什么招式手段,因此并未注意到跪在榻前侍疾的洪天成,偏了偏头,睨了一眼这位自小便出众的族兄。
洪天璟很快就派人去了徐开荣那里。
被夺职收押后,徐开荣即便知道父亲正在周旋,也难免提心吊胆。得知李明知的死讯后更是惊慌,虽然外界都在传是洪家暗下杀手,他却直觉是安蕴林杀了李明知。
安蕴林终于要开始报复了吗?他收拾了李明知,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他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折磨得不轻,一看到监牢里出现生面孔,总要怀疑是不是安蕴林派来了结自己的。在这种境况下,洪天璟着人寥寥几句引导,他便昏了头,连忙按照对方的要求给父亲传了书信。
临州城。
徐知府这几日为了独子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回府,便见夫人一边拭泪一边上前,告诉他有位从京城来的大人已经等待多时了。
来人不过是洪府的一个管事,此刻却坐在正堂摆出了十足的架势。徐知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小心问候。
管事自是将所有因由都归到安蕴秀身上,将京中近况说了个大概后,评判道:“细究起来,这也是徐家自己招惹的祸端。”
“那人当初生长在临州府,您怎么就看走眼了,没有提前招揽或是扼杀,由着他现在对徐公子下手呢?”
管事语带蔑视,边说边拿出徐开荣的亲笔书信,为了印证还特意将同行一路的人叫出来。徐知府看了一眼,立刻便认出这是自小便跟在自己儿子身边的小厮。
徐知府收回目光,接过书信匆匆看了起来。只不过越看,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管事犹在添油加醋:“徐公子如今尚无性命之忧,不过之后就不好说了,徐大人可要早做决断呐。”
“寒门仕子一朝登上天子堂,那就是国朝的人。”徐知府斟酌道,“这毕竟不是小事,敢问事成之后,如何收场?”
“京中权贵无人能出洪家之右,善后这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尚书大人连自己兄弟的官职都保不住,怎么可能保住开荣?
徐知府不动声色,心里却明镜儿似的,自是知道开荣的身家性命在洪家眼中不过尔尔,他们这是另有所图。
“我晓得了,请尚书大人放心,这事我立刻去办,开荣在京中还要劳烦大人看顾。”
来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徐知府招待得体,将人好生送走后,面上的笑意却骤然消失不见,转头忽然狠狠一脚踹在小厮的心口。
“老爷!”
在内室等待的徐夫人急匆匆跑出来,焦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方才那位大人说了什么?开荣怎么样了,啊?”
“我真是悔啊!”
徐知府咬牙切齿:“当初因为这几个混账跟天之骄子交恶,如今一个反咬一口,一个袖手旁观,还想让我冲出去打头阵送死!”
徐夫人拦着他,自然瞧见了他手中的书信,原本还在因为自家儿子的笔迹欣喜,待看清上面写的内容时,脸色就变得茫然起来:“杀了安蕴林……就能救下开荣吗?”
“当然不能。”
徐知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他早就不是当年任我们揉圆搓扁的人了。”
他回想了一圈与这事有关的人,从李明知到安蕴林再到洪家,他们各有心思,可真正在乎开荣性命的也只有自己。
“夫人,去找最快的信差,等我书信一封……”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坚定道,“将我的信,连同这封信,一起送去京城。”
“送去给……安蕴林!”
京城这边,安蕴秀过得倒是很愉快,日常给洪继昌使个绊子,再与杨新觉谈天说地,从在外游历的见闻说到高中解元的白朔,俩人一合计,高低得给他送点独家备考秘笈。
既然要送东西,那奉山县的田鹏程和时逢君自然也不能少。二人正盘算着到底送什么好,梅成忽然走进来,木着脸说不用送了。
安蕴秀心头一跳,问了句为什么。
梅成来京时间也不短了,在了解京中众人与自家大人的纠葛之后,多少也能判断出哪些是好事哪些是坏事。
他道:“因为田大人要回京了。”
“……”
安蕴秀神色严肃起来:“说清楚。”
年末各地官员回京述职也是常事,只不过奉山县路途遥远,又是毗邻大渊的紧要地界,洪继昌便让田鹏程提前动身,刚好赶在年前回到京城。
理由名正言顺,安蕴秀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让田鹏程回京?”
杨新觉也察觉不对:“是要策反他,还是瓦解奉山县?这事不对,梅成,你再去探探。”
安蕴秀没有制止,可她清楚再探也是这个结果:洪家注意到了奉山县。
可巧,这样令她猝不及防的事,前不久才发生一起。当时,她收到了一封来自临州徐府的书信。
书信中,徐知府极尽曲意逢迎,先是赞誉她栋梁之材后又祝愿她步步高升,说她是整个临州的荣耀。最后还痛骂李明知忘恩负义,弄丢了她妹妹还隐瞒多年不报,末了义正言辞地要帮她找妹妹云云。
看得安蕴秀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信中绝口未提徐开荣的事,却附上了一封徐开荣的亲笔书信。安蕴秀看过之后,约莫猜出是有人在背后动作,只不过徐知府老奸巨猾,并没有遂那人的愿。
一边是莫名来信的徐知府,一边是调离长官的奉山县,两箭离弦,都是指向自己。安蕴秀陡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棋局对面……换对手了?
一个有来有回的、新鲜的对手。
第69章 边陲故人
年末时, 曾经主动请辞的田鹏程以奉山县知县的身份,重新回到了京城。
他当初离开时,多的是在背后嘲讽“不识好歹”、“目光短浅”的人, 如今竟也上演了一出咸鱼翻身的好戏。据说洪尚书将奉山县的功绩尽数归于田鹏程, 对他大加赞扬,趁着调任的风潮还没完全过去, 似乎也要给他好好升一升。
众人自然羡慕不已,唯有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作壁上观,心道是升擢还是生杀, 都还不是定数呢。
田鹏程才不管这些,提着口气儿应对了一众心怀鬼胎之人, 早已精疲力竭。冲进安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连灌几杯凉水后才有机会慨叹:“这人生起落还真是无常啊。”
他直接掠过叙旧环节, 吐槽道:“要不是怕累及奉山县, 我才懒得跟那些人掰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暗示,就是不肯明说, 我长十只耳朵也听不过来。”
安蕴秀一边给他添茶, 一边道:“还是当心点,这回的对手路数挺准的。”
“我这一路都在听人说安大人手段长进了、不容小觑了, 你总不至于让我死在这儿吧?”
安蕴秀:“……”
自从得到消息,安蕴秀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一边忙碌着职责不给洪继昌挑到错处, 另一边则是着力应对袭来的两支箭。见洪家似乎有提拔田鹏程的意思, 她便将计就计,借职责之便为田鹏程争取福利, 也是在与新对手拉锯试探底线。
田鹏程一边喝水一边嫌弃:“你们清高,你们坐在幕后下棋, 拿我当棋子儿使。”
“田兄消消气,不是有意的。”
安蕴秀坐下与之对谈:“毕竟对方堪堪出手试锋,我怎么着也得试探着来。”
她自是清楚洪家有意策反自己的亲信,妄图瓦解己方。也知道了奉山县人坚定拥护的态度,田鹏程即便在只身面对洪继昌时,也分毫没有表现出一丝对她不利的言行或态度。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面对对方送上门来的好处,她的选择依旧是收下,所以才将计就计为田鹏程争取。只不过在他看来,自己这番举动像是没把他当自己人似的。
田鹏程原本梗着脖子闹别扭,听她好声好气地解释,不知不觉间也没了脾气:“那你替我捞好处,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吗?”
“洪家先传递出提拔你的意思,我这不过是顺从长官心意。”
安蕴秀浑不在意:“而且我已经替梅成新觉他们争取过了,给我点时间,高低也得给阙香捞个官儿当当。”
听到这话,田鹏程才算松了口气:“那你试探出什么了?”
“这个嘛……”
安蕴秀眯了眯眼,回想一圈后得出结论:“不能说那位没手段,但人心是复杂的,他显然想得简单了。”
就比如,幕后之人想不到威逼利诱对奉山县来说都不管用,同甘共苦的情谊使得他们认准了安蕴秀这个人;也想不到徐知府没有拒绝也没有照做,而是选择了第三条路,悄悄把信送到了自己这里。
如今与那位对手的交锋似乎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安蕴秀思考许久,觉得两支箭一起折断似乎太过猖狂,先保住奉山县,徐知府的这支箭倒是可以让它再飞一会儿。
一来麻痹幕后之人,二来留徐开荣条命在,毕竟亲手了结仇敌才算痛快。
“徐知府正四处奔走着救徐开荣呢,我们别插手,他大概年后就能释放。”
安蕴秀正这般说着,门外忽然多了两道人影。她听到杨新觉乐滋滋的声音:“没事没事,蕴林就在屋子里呢。”
“不打扰不打扰,他问起你好几次,一直挂念着呢。”
杨新觉热情地招呼着,闪身避让后,江抒怀的身影显现出来。
安蕴秀两眼一黑。
虽然自己确实提过江抒怀几次,也确实有意冰释前嫌,但当初闹掰的理由之一,似乎就是自己对于到手的仇敌把柄不屑一顾,放了仇敌一条生路?
眼下时隔多年头一次见面,竟又是当初的景象重演。江抒怀神色淡淡,安蕴秀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尴了个大尬。
“你下回进来敲门!”
她朝杨新觉低喝,说完又觉得似乎有歧义,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
江抒怀摇头示意无妨,也不知是对这句话表态,还是为她这多年未变的处事方式。
安蕴秀无语望天,轻咳了一声:“江兄,借一步说话吧。”
杨新觉眨了眨眼,原还不明白蕴林为什么神情不大自然,方才那尴尬的氛围又是怎么回事,扭头一看堂中还有个田鹏程,二人大眼瞪小眼,他忽然有点理解这种半生不熟的人际关系了。
“咳,是奉山县的田大人吧?”
“啊对,您是在推行税事的杨大人?”
“是是是,久仰大名。”
“不敢不敢,您才是同年中的佼佼者……”
另一边,安蕴秀与江抒怀一前一后出来,到了花园后,江抒怀率先开口:“多年未见,这句恭贺似乎迟了,但还是要说的,恭喜。”
“……谢谢。”
直到亲眼看到,安蕴秀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都说江抒怀变了。明明是高升,他却像壮志难酬郁结于心,全然找不出当初俊逸出尘的年轻仕子模样。
“冒昧打扰了。”
江抒怀没有理会安蕴秀的拘谨,自顾自道:“这些年我想了很多,我好像总比别人慢一拍,看似办成了事,可风云突变间早已有了新局势,只有我仍固步自封。”
明知道洪家不是好人,总还天真地想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为了这份名正言顺,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延误多少时机。
这做法倒是光明磊落,但安蕴秀也说不出究竟妥不妥当。
“其实我很佩服你,出身不高,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能为之努力。我这种出身的人,即便没有权势加身,本身也占了大便宜。”
桌子上摆着酒,江抒怀也不客气,伸手便拿过来倒了两杯。安蕴秀说自己戒酒,他也不勉强,只一杯一杯地接着灌自己,似乎要待不省人事,某些压抑许久的话才能说得出口。
“当初你高中会元,我很是不服气,觉得你抢走了我的囊中之物。面上虽不睬你,心里却把你当成劲敌,事事与你对标,不肯落下一处。”
“后来我高中状元,你屈居探花,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见了成效,却刻意忽略了你四面楚歌的处境。及至你前往奉山县,我穿着状元襕衫打马游街,看着身侧空落落的位子,才逐渐察觉出些异样滋味。”
“如今看来,你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魁首,是我输了。”
“……倒也不至于这样说。”
安蕴秀汗颜,真要比学识,当初的自己必然比不过江抒怀,她甚至觉得探花名头都是乘了东风的,输给江抒怀完全没有不服。
至于别的,安蕴秀在洪家的压力下高中会元,令江抒怀萌生战意去摘状元头衔;江抒怀在小巷中教授学生,也让安蕴秀意识到脚踏实地才有出路。二人都曾在迷茫时给予过对方指点,本就没有谁输谁赢的区别。
江抒怀似乎笑了一下:“你也不必劝我,事到如今,我是心服口服。”
“看着朝中你来我往争名逐利,我时常会怀疑自己多年的苦读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供这些奸人驱策?这般想着,便愈发羡慕你能初心不改不卑不亢,沉下心来经营奉山县。”
如今税事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江抒怀颇觉茫然,在听说奉山知县被调离、安蕴林似乎面临危机时,他沉寂已久的心弦终于被拨动,恍惚记起当年的执拗曾经误伤一位友人,曾经的屈服隐忍也终于有了消解之法。
——要做便做那开天辟地的头一人。
“我也想有你这番功绩,想经营出一个富强的辖区,更想将这份繁荣发展到大晋的每一寸土地。”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眸光却愈发明亮:“如今洪家欲对奉山县出手,田大人回京了,我的机会似乎来了。”
“所以,若安兄信得过我,我愿代安兄前往奉山县,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洪家危及奉山县,那里的人事风物绝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
“……真没想到,你来竟然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
曾经因观念不同造成的争执与误会,跨越时空于此刻达成和解。安蕴秀来不及叹息,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你入朝为官不是为了振兴家族吗?就这么一走了之,没关系吗?”
江抒怀轻笑一声,莫名松快。
“是啊,以前无论是朝局状况还是家族希冀,样样都在与本心作对,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
自己作为违背家训入世的第一人,开辟出山之路,已经算完成了任务。日后家族子弟入朝为官都不必再有负担,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心去追求心中的大道了。
江抒怀回头,忽然补充了一句:“我有一个助力要留给你。”
第70章 江与行舟
江抒怀所说的助力还没到, 他自己倒是率先发力,打了洪家一个措手不及。
江抒怀要去奉山县接替田鹏程!
洪天璟得到消息时,眉头轻蹙, 若有所思:江抒怀怎么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主动要求前往那偏僻之地?
这岂不是彻底坏了他们从奉山县下手的计划?
田鹏程确实如他们所想,半推半就着接受了洪家的好意, 原以为撬走了奉山知县,后续瓦解起来易如反掌,不成想前门去虎后门进狼, 江抒怀竟然主动请缨要去奉山县。
江抒怀是当年的状元,这些年推行着税事进展, 朝野声望不小。他去奉山县任职, 那可比原来的田鹏程还难对付。
父亲原本是不允的, 怎奈安蕴林联合众人一致同意, 宋鸿卓也借着首辅名头前来施压,一力促成此事。洪天璟隐隐懊恼, 想到安蕴林如今在吏部如鱼得水的境况, 更是觉得不妥。
安蕴林自上任以来,借着职位之便明里暗里谋了不少好处, 他与许多官员往来,摸清朝中官员彼此之间的态度, 而后加以利用, 拉拢自己的人脉。他出手阔绰, 也有几分魄力,不过短短半年多, 势头竟然有压过父亲的架势,这与祖父当初预设的情况并不一样。
父亲压不住他, 那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位子。
洪天璟深吸一口气,心道好在徐家那边一切正常,徐知府奔走将近半年,把能求的人求了个遍,也不再奢求保住徐开荣的官职,只要捞出性命就好。这样一来难度大大降低,还真被他疏通了关系。
大势已定,他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年后这段日子调任堪堪结束,会试就提上了日程,洪天璟便与徐知府议定:趁会试前后各地往来京城的人多,便将徐开荣放归。
京中风云涌动,科举却准时拉开帷幕,各地参与会试的学子陆续进京,还在热切地期盼着一朝高升,摘得属于读书人的至高荣耀。
白朔也在几日前到了京城。
他与田鹏程是前后脚出发的,只不过田鹏程有诏令在身一路行迹匆匆,他却一点不急,路上走走停停,非要亲眼见过安蕴秀和时逢君说的外界风貌才好。
“你再晚点直接错过,再等三年吧。”
安蕴秀没好气道,自己当初形势所迫囊中羞涩,几乎是踩着点到了京城,白朔这又是较哪门子的真?
“话不是这么说的,蕴林,至少人家足够务实上进嘛。”
杨新觉笑眯眯地打圆场:“而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是刚好赶上了当初高中的几位齐聚一堂?”
江抒怀即将赶赴奉山县,杨新觉也准备着外出继续推行税事了,同年相聚为彼此送行,白朔就是在这个档口到的。
“来来来,我是最次的,我先来!”
杨新觉之前就与白朔见过,此刻也是真心实意想留句祝愿。开口便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最好摘个状元头衔回去,让逢君也高兴高兴,他教出个了不得的人物!”
“承蒙杨大人吉言,多谢多谢!”
白朔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时先生一直悉心指导,晚生铭记于心,一定不负厚望!”
江抒怀即将去往奉山县,看到奉山县出来的白朔不免多留意几分,见状也不推诿,颔首示意后认真道:“提笔需谨慎,愿你一举登科,前程似锦。”
白朔被介绍着知道了这位是当年的状元,愈发惊喜,连忙多谢江大人。
状元啊!以前都是戏文了听说的,如今真给他见到了!
轮到安蕴秀时,她沉默片刻,不想扫兴,但短时间内从挖苦转到祝福也不是很顺畅,便清了清嗓子,道:“届时我亲自送你过去。”
杨新觉乐道:“你看看他,嘴硬!”
“蕴林也是关心你呢,总之,好好加油吧。”他拍着白朔的肩,凑过去悄声道,“悄悄告诉你,当年你老师可是输给了这位江大人。”
“今年,你又要跟江大人的弟弟撞上了。”
“……”
白朔眨了眨眼,他方才得知见到了状元,唯有兴奋与激动;听到自己当状元的话却只当是祝愿,下意识没有当真。如今得知这两代师徒兄弟的纠葛,忽然被激起了几分战意。
他语调微扬:“先生都要亲自送考了,我怎么着也不能太丢老师的脸不是?”
“定然全力以赴!”
说到送考,倒不是安蕴秀刀子嘴豆腐心的关爱方式,而是因为她真的被派了个临时考官的差事。
在陪同白朔去往贡院时,她充分发挥自己表演型人格的特点,搜身入场时不但让守卫多搜了好几遍;还承诺监考时绝对会避嫌,离贡院远远的;末了还主动推卸与阅卷有关的一切事由,义正言辞地坦白自己与白朔有过师生之谊,避嫌从自己做起云云。
对此洪继昌表示:“他装什么呢?”
“他本来就没资格参与阅卷啊!!”
今年宋鸿卓亲自出马担任主考官,不过是让安蕴林暂时去贡院搭把手而已,谁知他不但冠冕堂皇地逃懒避了差事,还搁那儿可劲贫嘴,把自己吹得多公正严明多有分寸似的。
偏生还有人吃这一套,夸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洪继昌简直要气死,自从安蕴林调到吏部来,非但没有达到压制他的目的,自己的公务量倒是直线上升,日常还得防着他给自己挖坑。近日跟天璟商议也觉得不是个事,自己毕竟年岁渐长,比不起年轻人精力旺盛。
这边安蕴秀还在尽职尽责地表演,她不打无准备的仗,宋鸿卓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让自己来这儿的。等这势头再造一阵,宋鸿卓请立带自己入内阁当个记事官什么的,成功几率也就更大了。
她在这边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个不经意的抬眼,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人。
说是捕捉,似乎换成被吸引才更准确。这样一位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本就极为引人注目,卓然出尘的气质更显得此人鹤立鸡群。他与当初的江抒怀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江抒怀一看就是谦谦君子,这位眉宇冷峻眸深似海,看着要有城府得多。
安蕴秀凑到记事官身边对了对名册,看到了那人的名字:江与舟。
是这人没错了。
他就是江抒怀所说的,留给自己的助力。
江抒怀已然为家族开辟了入世道路,所以才能了无牵挂地去追求自己心中的大道。时隔六年两届,绥川江家又有子弟来京参与科举了。
耳边似乎还有江抒怀当日的话:“其实我与这个弟弟并不算亲近,自小我便知道,他果断决绝甚至心狠手辣,与我不是一路人。后来遇见你也是这样,还自以为是地谴责,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才是最适合这条路的,是我狭隘了。”
安蕴秀也疑惑,江家那种家风难道不是盛产江抒怀那种君子吗?这位野生的江与舟是什么情况?
恰在思索间,江与舟望了过来,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到安蕴秀身上,却只是停留几秒便轻飘飘地掠过,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
安蕴秀不动声色,助力不助力的暂且不说,他好像真如江抒怀所言那般冷静决绝。这样坚定的心志,再配上强硬的手腕,倒是比他兄长更适合在朝堂上翻云覆雨。
她忽然嘶了一声,跟江与舟相比白朔就是单纯善良的小白兔,但愿不要被碾压得太难看。
安蕴秀环抱着手臂站在那儿,再度对上他的目光时,微微启唇做了个祝你好运的口型。
贡院钟声响起,考生们鱼贯而入,新一届的竞争开始了。
第71章 入阁之计
有过打工人经历的安蕴秀表示, 虽然不想工作,但争取福利的时候还是觉得舍我其谁。
宋鸿卓一直盘算着往内阁中带自己人,当初看好的江抒怀离京了, 安蕴林的表现倒是越来越合乎心意。因此在会试结束后, 他依计提出想将人带入内阁当记事官,安蕴秀也坦然接受, 借助这么久以来造的势为自己争取。
此举顿时引得争议不断。
一方认为安蕴林声名响亮能力也够,适时提拔显得他们爱惜人才。何况要提的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记事官,没什么所谓。
洪继昌则是如临大敌, 强烈反对。
为了安排会试后续的阅卷放榜事由并筹备殿试,内阁众人到的很齐, 安蕴秀借着在贡院搭把手的名头跑过来打酱油, 一来是争取入阁, 二来也提前见识见识, 这儿的嘴炮跟外面有什么不一样。
见到洪继昌反对,她毫不意外, 还笑眯眯地反问:“我要是能入阁可是咱们吏部的荣耀, 大人您怎么还反对呢?”
……跟谁咱们呢?
洪继昌脸色不虞,吏部?你倒是向着吏部啊, 谁不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安蕴林任职文选司郎中时期,全然不在乎刁难监视, 而是利用职责几乎把朝中官员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 主打一个把麻烦丢给上司绝不内耗自己。如今他一说话, 除了宋鸿卓那边的人,别的官员也在不断开口附和, 剩下的则大多是沉默。
这些人要么已经被安蕴林收服,要么就是有把柄在他手上。
洪继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愈发觉得当初将他调到自己身边是个错误。
“说什么吏部的荣耀,内阁只是为皇上分忧,可不是底下人争权夺利的。安蕴林年纪还轻,资历尚浅,本官认为此事不妥。”
被他威胁的目光一扫,几个原本沉默着的官员也磨蹭着站出来,捻了几点不痛不痒的规矩来反驳。
眼见洪继昌不肯退让,殿中气氛僵硬无比,宋鸿卓清了清嗓子:“这事确实有些匆忙。”
“眼下最重要的是会试后续事宜,这件事,日后再说吧。”
当今内阁的地位非同一般,不好进也属正常,这些波折半点影响不到安蕴秀。只不过出门时,看到神色不善的洪继昌,听到他依旧喋喋不休地让自己不要痴心妄想,安蕴秀眯了眯眼,忽然想看这人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语出惊人道:“洪尚书,你想当皇上吗?”
“……”
洪继昌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竖子休得信口胡言!”
“那就奇了怪了,你位高权重,却不肯做清流;一手遮天,又没想当皇上。只任凭自己横亘在世人眼前还洋洋自得,这样的存在,古往今来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你……”
“我眼下入不了内阁,因为年轻?因为资历浅?没关系,我都认可。”
她笑眯眯地道:“但愿我资历足够入阁的时候,还能在阁中与您共事哈。”
“……”洪继昌暴跳如雷。
安蕴秀则仗着离得远,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适时摆出一副无辜脸,一整个洪继昌胡搅蛮缠的无奈模样,半点不心虚。
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心中揣测:虽然这位年轻的安大人并没有入阁成功,但无论是气势还是气量,他已经隐隐有压过洪继昌的苗头了。
梅成驾着马车在衙署外等她,瞧见自家大人潇洒地走出来,长发狂舞,尽是少年意气。不成想钻进马车后,安蕴秀的第一句话就是:“最近注意保护好我。”
“……哎?”
“刚刚没忍住又去挑衅洪继昌了,怕他狗急跳墙非要我的命,那就不好了。”
梅成忍不住笑:“你还知道怕?”
“我走到现在,可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就折在这儿。”
自己回京也有一年了,除了最开始那段时间声势浩大无人能掠锋芒,后来日子步入正轨,关注度下降,暗中伺机而动的人便逐渐活络起来,单是梅成截住的蒙面杀手就有五六波。
在这个朝代这种机制下,入阁是问鼎权力巅峰的必经之路。今天没争取到,后续也还是得寻着机会再次上前。而洪继昌极度在意内阁次辅的地位,有今日这桩事,他还真有可能对自己下手。
安蕴秀往马车里一躺,心道即便不算这大半年在吏部的所作所为,自己与洪继昌也早就是无解的死敌。趁着会试这个档口,众人注意力被分散,要不要先下手给洪继昌一记暴击?还是先不择手段地进内阁?
“放心,我会留意的。”
这边梅成点头应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阙香又下厨了,说是白朔考试太辛苦要给他补补,咱们现在回去刚好赶上饭点。”
安蕴秀思绪回笼:“……知道了。”
为了不给白朔压力,安蕴秀并未问起他在试中的情况,只差人准备好衣食居所,做好后勤保障工作。眼下为了防止大家胡思乱想,吃点阙香做的饭冷静一下也好。
待会试放榜,或许各种事情都会有新的转机。
当年自己在这段时间茫然地四处乱撞,各种争取筹码往自己身上加,临到跟前还得捻着木珠子给自己打气,连走出门亲眼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时过境迁,当初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如今也不过是闲暇时追忆过去的谈资,面对类似的事也能平静地坐在廊下等消息了。
会试放榜时白朔也没有去,面对安蕴秀的问话,他不安道:“我怕给老师们丢人。”
安蕴秀劝他:“没事,就当你路上耽搁了,来晚错过这一届,三年后再战。”
“您还记着这个啊……”
白朔汗颜,心道这句安慰倒也不必。
“中了中了!”
去衙署打探消息的小厮一溜烟跑回来,兴奋道:“中了!我在榜上看到白公子的名字了!”
白朔立刻追问:“是第几?”
“小的仔细数过,还跟一位识字的公子确认,白公子排在第16位!”
“16啊……”白朔声音迟疑,似乎有些失落。
“挺好的。”
安蕴秀倒是很满意,适时出声劝慰:“大晋总共才十六州府,国子监里还有那么多才俊,你这个名次已经算佼佼者了。”
她边说边拿出准备好的赏钱,一一分发下去。入乡随俗,何况这个成绩她真挺满意的。
报信的小厮喜滋滋地接过赏钱,千恩万谢。正要退出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大人,那位识字的公子此刻就在门外,他说想见您一面。”
小厮识字不多,也没挤进榜前那人山人海,多亏一位眼尖的白衣公子帮忙确认。回来时看见这位公子出现在自家门前,小厮二话不说,立刻答应帮他通传。
安蕴秀眯了眯眼,心中浮现一个猜测:“带他进来吧。”
待身着贡士公服的江与舟出现时,她丝毫没意外,客套地问候一句,随后便恭喜他高中会元。
白朔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连忙打量江与舟,心道这就是会元啊。
江与舟寻了个位置坐下,初次见面也不拘谨客气,直接表明来意:自己有一个计谋可以助安蕴秀入内阁,这是他的“见面礼”。
“兄长说,我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
安蕴秀纠正道:“是助力,不是礼物。”
江与舟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助力也好礼物也罢,都无所谓。直接步入正题开始介绍自己的计策。
“在你之后我之前的那届科举,状元名叫薛成弘,他在两年前迎娶了洪继昌的女儿。”
“洪家子嗣众多,但没有像洪太师那样的枭雄,所以格外重视能力出众但出身寒微的姻亲。礼部尚书李鼎是一个,眼下的薛成弘是第二个。”
江与舟熟稔地梳理着这些关系,直接指出李鼎与洪继昌的郎舅关系并不和睦,同样的,薛成弘与洪天璟这对郎舅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今回避制度重提,不光你进不了内阁,洪天璟想进去也是难如登天。他肯离京历练自然也是有野心的,但在得民心这一块,他不如寒门出身的薛成弘。”
安蕴秀有些明白了,简单来讲就是挑起内斗,洪天璟和薛成弘两相争夺,洪继昌为了巩固自身势力也会开一线便利,不论儿子还是女婿,谁进去都行。但,最终进去的会是安蕴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然而江与舟的话还没说完,“我似乎听兄长说过,你们科考那一年,洪天璟其实很低调,声名响亮的是洪家的另一位公子?”
安蕴秀点点头:“是,那人叫洪天成,是洪家宗族里的人,一直被洪太师带在身边。”
“那他就很服族兄与妹婿吗?”
江与舟似笑非笑道:“他的职位说低也不低,他就没有入阁的野心吗?”
阙香忽然出现在侧:“所以,不是二进一,是三进二。”
依照洪家那指望姻亲又看不起姻亲的架势,多半只会为洪天璟与洪天成谋划,然而参与竞争的人就多了。即便洪继昌担忧安蕴秀会趁虚而入,也不会放弃提拔洪天璟的机会。
江与舟看着忽然出现的阙香,心道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心思倒不浅,自己谋划的这些,安蕴林都得反应一会儿呢。
他抬头望进阙香澄澈的眼睛,皱了皱眉,分明在其中看到了谴责的意思。
江与舟觉得奇怪,自己与这位姑娘不过是头一次见面,居然能如此精准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怕不是气场不合,天生的对头。
他告罪称打扰女眷了,随即避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吃起了糕点,等着安蕴秀的回答。
安蕴秀终于反应过来了,不可思议道:“但其实,最终进了的这两个人,会是我,还有你?”
江与舟点点头:“记事官的活儿,我三岁就会做了。”
“……”
难怪阙香要生气了,这不是拿自己当掩护么,到时候洪继昌发现上当那不得暴跳如雷对自己下死手?
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江与舟,心是真黑啊……他居然还在面无表情地吃着阙香做的糕点?!
安蕴秀咂舌,新科举子想进内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看到江与舟这狂傲的模样,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第72章 洪家秘辛
江抒怀曾说他这个弟弟心狠手腕强, 自己这回也算见识过了,看起来确实是个助力。安蕴秀稍一盘算,对江与舟道会元进宫面见皇帝是惯例, 问他见过皇帝没有。
江与舟点头:“见过了。”
“不是才放榜, 你哪来的时间去见?”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安蕴秀眯了眯眼:“若我没记错,会元面见皇帝似乎需要有人引荐?”
她本以为江与舟上门拜访, 除了献计就是为了让自己当引荐人,二人熟悉熟悉,好如江抒怀期待的那样同心协力。不成想并非如此, 安蕴秀问道:“谁引荐你去的?”
江与舟抬眸:“雍州襄王。”
“……你认识襄王?”
依照宿凌当年招揽自己的架势,确实有可能盯着朝中新人以发展成自己的势力。所以他这是故技重施继续招揽人才?
可江与舟是江抒怀留给自己的助力, 他这是撬自己墙角呢?
这边江与舟依旧云淡风轻:“不认识。”
“只是偶遇, 见他相貌气质不凡, 便借机试探几句, 得知他能出入宫闱并且不抗拒引荐,就顺势请他同行而已。”
两三句话就能试探出来?
这究竟该说江与舟聪明绝顶还是宿凌太蠢了?宿凌要是个蠢的, 能好端端待在京城这么多年不露马脚, 还能在暗地里做那么多事?
“京中的权贵可多了去了,襄王比我高一头, 自然也有比他高的人。你一句顺势说得轻巧,难道要见一个试探一个换一个?那可不成。”
安蕴秀也不想这样的狠人跑到敌方跟自己作对, 追问道:“你哥的承诺你也知道, 你得明说了你究竟站在哪边。”
“你们俩不能站在一边吗?”
江与舟认真地道:“你们明明在做一样的事诶。”
“……”
见安蕴秀神色古怪, 他好心地补了一句:“放心,兄长说的话我自然会照做。你若担忧这些, 不妨等计谋见效,再来判断我的立场。”
再过月余就是殿试, 届时新科举子授予官职,也是他们入阁的最好时机。安蕴秀这边公务多了起来,一边给白朔补课,一边还关注着江与舟的计策。
当日宋鸿卓想将安蕴秀带入内阁未果,可此事既然已经提出,人人都想来占这个名额。再加上江与舟不知在暗中运作了什么,朝堂上小小地刮起一阵竞选之风,洪继昌冷静过后也觉得:宋鸿卓带一个人,那自己也得带一个人,这是最公平的结果。
若能趁这个机会将天璟带进内阁自然再好不过。思及此,他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洪太师的卧房,奈何父亲听完自己的话,伸手悠悠一指,竟然指向了跪在床边侍疾的一人。
“天成?”
洪继昌不可思议道:“内阁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宋鸿卓前段日子还想把安蕴林塞进来呢。互相让步后一边带一个,怎么着也得是天璟吧?”
洪太师费劲地咳嗽两声,道:“既然能有两个空缺,怎么就非得听宋鸿卓安排,非得有一个是安蕴林呢?”
洪继昌自小便知道父亲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如今这脱口而出的阳谋也着实令人敬佩。可之于这两个人选……
他拧眉道:“若真能进两个,为何不能是天璟跟成弘?”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太师蹙眉不悦,一边的洪天成也一言不发,依旧是一副恭顺模样。
洪继昌轻咳一声:“就算成弘出身没那么体面,可论及学识才干,自然比天成强呀。您喜欢天成儿子看在眼里,可这件事……”
“天成怎么了?天成怎么说都是洪家人。那薛成弘年纪尚轻,这么早便将他抬上那么高的位子,日后谁能保证他一心向着洪家?”
洪太师咳嗽几声,气道:“你若是把天璟带进内阁后才来回的话,哪怕让安蕴林一个名额我也算你有本事!如今万事都还没踏出第一步,你能保证天璟和成弘都入阁?倒是来我这儿争执人选了。”
“……父亲您别生气。”
洪继昌有些尴尬,父亲少有这样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平时也都是将洪家利益视为最高。但或许是年纪大了偶尔头脑不清醒,似乎总是对洪天成偏疼过头。
他看了看洪天成,不过族中一个旁支兄弟的儿子,竟然能入父亲的眼这么多年。细想起来,当初他科考老爷子也是费了大力气去捧的,京郊引发税事变革的那片田亩也是他的手笔,这么多祸端,老爷子竟然都不在乎?
这边洪天成俨然一副孝顺子孙的模样,殷勤地为洪太师拍背:“您消消气,孙儿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伯父也是为家族考虑。”
他趁着间隙冲洪继昌歉意一笑,表示这事容后再谈,请他体谅。转头面向洪太师时又换了话题:“现在天气回暖,孙儿寻了几个成衣商人来制春衫,祖父能否赏脸?他们在外头候着呢。”
……
洪太师年轻的时候确实权倾朝野,以至于他如今年迈,众人依然惧其余威。洪继昌再怎么不忿也不得不照做,打着与宋鸿卓各携一人的旗号,暗中谋划着推洪天璟和洪天成上去。
他对于老爷子偏疼洪天成这事,虽有疑惑但扭头也没深究,倒是安蕴秀没有放过这一可疑的地方。
为不失公允而各带一人,在这几日造势之下,双方似乎隐隐达成一致。安蕴秀相信江与舟的手段,只不过她也没有坐等计谋见效,而是顺着这一疑点继续追查。
这么一查,还真让她查到了一桩可以撕开洪家破口的秘辛。
这是江与舟没有打探到的消息。
再次来到安府时,江与舟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些微波动。倒不是因为这炸裂的真相,而是这位藏锋的安大人。
他漫不经心地称赞道:“没听你说起过,你还有这样探查的本事。”
“你也没告诉我你的门路啊。”安蕴秀笑眯眯地反问,“预见自己的成绩,嗯?襄王亲自引荐,嗯?”
江与舟面不改色,表示赞同:“有道理,秘密还是不与人说为好。”
“话说回来,这个消息比之你之前的打算如何?”
“事半功倍。”江与舟道,“你我坐等风光入阁就好。”
宋首辅与洪次辅将各带一名记事官入内阁这事基本已经敲定,薛成弘上值间隙也听说了,只不过自己并未收到岳家的任何消息,何况郎舅洪天璟出众,他本也没多想。直到后来风声越来越大,他恍惚听说岳家想将这两个名额都据为己有、另一个人是洪天成时,不甘的情绪便冒了出来。
他当初也是风光得意的状元郎,这几年任职也是兢兢业业,本以为迎娶洪家贵女后能平步青云,可事实呢?这件事排在洪天璟后面他认了,洪天成又是凭什么?
由于心中有气,下值回府后看到仍然一派天真半点不知道替他谋划的妻子,薛成弘忽然不耐,抬手拂落了她端过来的热汤。
他并没有冲到岳丈面前质问的勇气和打算,同样不敢真的伤到妻子,可这件事不知为何传了出去,后面更是像不受控制了似的,人人都议论他在与洪天璟争权,八卦洪家爱重洪天成多过亲女婿。
这可把薛成弘吓得不轻,更可怕的是,众人又开始探讨洪天成旁支出身,为什么能得洪太师和洪家这般看重。随着舆论发酵,一个自称洪家旁支某庶夫人的贴身侍女的人,在京城最人多口杂的醉仙楼甩出一个重磅消息——
“因为洪天成是洪老太爷的私生子啊!”
众人哗然。
据说消息传到洪府时,洪老太爷甚至没有核实这个贴身侍女的身份,直接一病不起了!
一石激起千层巨浪,除了吃瓜群众对洪家秘辛的窥探,安蕴秀和江与舟这边也立刻动作,灵魂议题诸如“人品有瑕的出身值得信任吗”“家风不正教出来的孩子是怎样的”“浅谈原生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影响”层出不穷。
洪继昌简直要发疯。
他回想到曾经对洪天成的关爱,本以为是族侄没想到是兄弟,再想想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什么仗势欺人为老不尊,他恨不得直接告病,跟洪太师一样闭门不出。
如今爆出丑闻,声名累及天璟,之前的造势竟然全都为他们做了嫁衣。安蕴林若是入了内阁,在自己手底下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父亲曾说,只要把安蕴林放到自己手下,他就翻不了天。即便后来安蕴林借职位之便搞了那么多事,父亲都坚持这个想法,只说让自己忍,半分都不肯退让。
忍耐……忍耐到现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自家儿郎清誉受损,还要眼睁睁看着安蕴林乘上这股东风平步青云吗?
此刻父亲自己不也无言以对一病不起了?
“大人,大人大人,外面有人要见老太爷!”
洪继昌按住突突直跳的青筋,刚想说不见,就听小厮着急忙慌地补了一句:“他们带着个奇怪的图案,说老太爷一定会见的,好像是什么……螭吻?”
第73章 螭吻纹章
当日被安蕴林问你想当皇上吗, 洪继昌心中猛地漏了一拍,却不只是因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而是因为,他们洪家, 曾经距离皇位真的仅有一步之遥。
洪继昌自小便知道, 自己的父亲是当世英豪,父亲官至内阁首辅时, 宋鸿卓不过是翰林院中一介小小修撰,甚至先帝也是仰仗父亲鼻息才爬上了皇位。
那是洪家最煊赫的时候。
依父亲的想法,问鼎天下, 自是不怕万世骂名。他策划了无数次取先帝而代之的行动,可每次都会有两股来路未知的势力前来阻挠, 冥冥之中拱卫这风雨飘摇的大晋。
父亲追查了很多年, 终于查出其中一股势力来自雍州, 是开国之君胞弟的后裔, 以襄为名,世代守卫。
襄王的立场向来明确, 这没什么好说的。可另一股势力却始终查不出端倪。
彼时洪继昌年纪尚轻, 并不知道父亲与对方到底是怎么交手的,只清楚地记得父亲某日外出归来, 长叹一声,说了句“狼多肉少, 神仙也苦恼”。
他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 觊觎那个位置的不止父亲一人, 而那些看似相助的势力,也不过是为了提前解决竞争者, 扫清前路,好方便自己来抢。所以洪继昌在得知新一任襄王宿凌来京时, 会下意识忌惮,不知他是为拱卫君主而来,还是为了取而代之。
后来,父亲与那股势力纠缠许久,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又握手言和,过程中胶着着襄王的干涉和宋鸿卓渐长的声威,及至先帝逝世,父亲也垂垂老矣。
洪继昌抬眼望去,记忆中那股势力的人脖颈处会有螭吻纹章,而此刻,一个身着轻铠、戴着面具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洪家的书房,露出的脖颈处清晰地显现出这样的图案。
“今日怎么是尚书来见?”
洪继昌握了握掌心:“阁下挑的好时候,父亲已经睡下了。”
来人面具下似乎传出一声轻嗤:“但愿不是丢尽老脸羞于见人。”
“……”
父亲已然年迈,即便没有这个丑闻,这些事也该慢慢交到自己手里。洪继昌长出一口气,语气尽量保持平静道:“不知阁下这次来,有什么要事?”
“自然是为太师而来了,他一时风流快活,烂摊子可不止影响了洪家。”
说出来或许没人相信,他这次来的是洪家,真正的目的却是一个名叫安蕴林的小官。纵观这两年的朝局,从这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变数就增多了。
先有税事变革,后有回避制度;先有民间声望,后有朝堂赞誉;先有宋鸿卓方松鹤等重臣青睐,后又借吏部职责笼络了普通朝臣……在最近几次的探查中,似乎连一向独来独往的襄王,都与他有几分交情。
主子旁观了洪家对他不痛不痒的动作后,终于决定要自己出手。
“老太爷出了这样的事,有辱子弟声誉。这次入阁之事怕是要便宜那个安蕴林了。”
主子的计策是想压要先捧,毕竟祸福相依,喜悦中的杀机才是最致命的。面具人便也依照命令说道:“自从他重提回避制度,在朝中颇得赞誉,也算是升擢的由头。既然如此,将之升调也无妨。”
“趁他入阁的契机,直接允他个侍郎就好。”
“这……”
见洪继昌神色犹豫,面具人不由得哂笑,心道洪永寿谋算得倒是没错,只不过他这儿子不行,明明是安蕴林的长官却处处被压一头。他要是有老爹那个能力,确实能达到让安蕴林翻不了天的效果。
洪永寿呼风唤雨一辈子,子嗣却尽是这样的庸才,也是令人唏嘘。
“尚书尽可慢慢考虑,但我家主子耐心有限。”
面具人步伐轻盈地出了书房,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句话回荡在空中:“尚书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等洪太师羞够了……啊不,睡醒了,过去请示请示。”
“……”
洪继昌敢怒不敢言,眼下父亲昏迷未醒,他又不敢将这事透露给别人,再加上无颜面对满朝文武微妙的目光。他只得在书房待了好几天,连殿试钟响时都没有露面。
他又回想起了身携螭吻图章那人的话,要允安蕴林个侍郎。
三日后传胪定名次,新一届举子任职,内阁记事官也要选定,这事铁定要便宜安蕴林了。
洪继昌深吸一口气,经过几天的思索也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让自己听螭吻的。
洪氏子弟当中并没有谁能比肩父亲当年的风采,洪家当初与螭吻针锋相对,现在已然不是对手。但好在,他们还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先帝托孤的宋鸿卓和依旧占着皇位的小皇帝。
洪家与宋鸿卓他们显然没有和解的可能,但若听从螭吻号令,说不定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想明白之后,洪继昌慢吞吞地拿出纸笔,开始草拟诏令。只不过在写侍郎二字时,他拧了拧眉,想到之前与安蕴林共事的经历不算美妙,将他升为吏部侍郎后还不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来人只说侍郎,却似乎……未说是哪部侍郎?
看他的政绩最适合户部或者工部,容貌昳丽行止端方去礼部也合适,既然合适那必然是不能给的。刑部有实权,倒是与军中大老粗往来的兵部,可以磋磨磋磨那个可恨的小子。
于是洪继昌大手一挥,落笔写下了“兵部侍郎”四个字。
这边殿试和传胪都如期举行,安蕴秀作为百官中的一员,全程旁观这些盛大的仪式。她看着江与舟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继会元之后,轻轻松松将状元头衔也收入囊中。
底下不少朝臣连连惊叹,遥遥回忆起当年的江抒怀也是这样,绥川江家果然底蕴深厚,族中子弟个个出类拔萃。再看江与舟面容虽然冷峻,但举手投足间皆不失君子风度,这不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乘龙快婿吗?
几次接触下来,安蕴秀对江与舟君子做派下的狠辣手段深有体会,心中默然道别女婿了,你们要知道他的真面目绝对会扛着女儿跑的。
江与舟的状元之位一早便能预料到,比起他来,反倒是白朔的成绩更令安蕴秀惊喜。一甲三名,白朔仅次于江与舟,夺得了榜眼之位。
“除了温书,我还学着老师当年那样,跑了很多地方去查去看,毕竟要务实嘛,也承蒙老师们在奉山县的教导。”
白朔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学识不如江公子,可我听说过老师您跟他哥的事儿,总觉得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虽然好像还是没找到……”
安蕴秀却是满意得不得了,连连称赞:“从我当时的探花,到你现在的榜眼,已经是大进步了。可喜可贺!来来来,都来领赏钱,再去醉仙楼叫菜,祝贺白朔高中!”
安府众人顿时欢呼雀跃,待叫了菜后,江与舟也来蹭了一口,众人顿时更加热切,连连恭喜。
江与舟人虽冷峻,却依旧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这等热闹场景。听到阙香说还缺个探花,他轻飘飘地接了一句六年前的探花就在这里了,惹得阙香一愣,忽然掩唇轻笑。
“话说回来,今年的探花郎似乎也跟你有关系。”
江与舟转着酒杯,道:“刑部尚书家的严小郎,当初可是赫赫有名的京都小霸王。”
“京都小霸王?”
安蕴秀回忆了下殿上见过的翩翩公子,她上次听说这个名号还是刚到奉山县被梅成劫持时,吴季同口中的小霸王表兄。如今已然知道吴御史跟严尚书是姻亲,吴季同口中的小霸王自然就是这位严小郎了。
她一乐,调侃道:“人家小霸王变翩翩公子,那家伙别还缺着牙呢。”
江与舟知道她有自己的探听手段,如今也见怪不怪了:“你与六部尚书总能扯上点关系,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洪尚书特意给你们分开了。”
“你要调任兵部侍郎入内阁了。”
这是江与舟得到的最新消息,自己如预料的那般担任翰林学士兼内阁记事官,而安蕴林除了计策中的内阁,居然还有调任兵部侍郎这一桩事。
他直觉这不对劲。
“江状元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啊。”
安蕴秀知道他在担忧,笑着调侃道:“要是这么说,兵部的胡尚书当年还助我进了贡院呢,这怎么不算关系?送上门的好处收了便是,别的到时候再说。”
“更何况我在奉山县那几年,巽风府都干掉了,说不定去兵部正对口呢。”
洪太师当年安排个探花便让自己进退两难,如今自己也恰恰以他的丑闻当作台阶进入内阁,跨越六年的一个回敬,但愿他清醒的时候不要太感动。
江与舟点点头:“好吧,你心中有数就好。”
宿岑为新科举子们准备了琼林宴,据说会在宴上公布升调情况。江与舟提前说这些就是为了提醒安蕴秀,谨防宴上有人发难。
“对了,我还知道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他道:“洪天璟似乎对你的截胡行径非常不满,他也有了点动作。”
似乎因为自己这显眼的升迁,江与舟应届生进重点部门都无人在意了,对此安蕴秀表示:我谢谢你啊。
而说到洪天璟的动作,她也不算太意外,即是自己之前就计划好的将徐开荣释放一事。
“洪天璟已经让临州知府进京接人了。”江与舟道,“趁着人多眼杂,不但要接走徐开荣,说不定也会借这把刀来指向你呢。”
“果然人一多必有幺蛾子。”
话虽如此,安蕴秀神情却未见惧怕,反而嗤笑一声:“我等着。”
第74章 年少心事
虽说六年前安蕴秀也曾得过探花郎的头衔, 但这琼林宴还是第一次参加。她随着朝臣们一同进入宴厅,刚一落座,目光扫过全场, 随即立刻锁定了洪天璟的位置。
自从洪太师丑闻曝光晚节不保后, 洪家人个个都羞于露面,难得洪天璟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赴宴。
今日的主角是江与舟和白朔他们, 自己除了见证这一场面,唯一的要事就是防着洪天璟的动作。她与周边朝臣互相寒暄一番,目光瞥过江与舟, 微微点了点头。
未几,有朝臣高呼皇上驾到。
相似的情景下, 当初幼稚懵懂的小皇帝也不复存在了。安蕴秀隐于朝臣当中, 打量着往主座上走去的挺拔少年, 乳虎啸谷, 百兽震惶,如今的宿岑也真的有几分皇帝的气势了。
宿岑落座以后, 捻了几句漂亮话作为开场, 对这一届的进士们大加褒赞。随即依照惯例赏赐一二,再让他们入翰林院报道, 其余进士则根据吏部拟定的诏令,于宴后陆续上任。
说起这些事, 宿岑特意提了一嘴让安蕴秀也别忘了宴后去兵部报道。
“……多谢陛下提醒。”
安蕴秀现在已经不会将他与被架空的可怜傀儡联系到一起了, 这样大庭广众下提起自己, 是见马儿跑得慢了要抽一鞭子?
除了不明所以的新科进士,朝臣们听到这个消息皆是神色微妙, 埋头去思考自己的事儿了。借着无人敢直面天颜的便利,宿岑飞快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回京之初尚未正式授职时, 安蕴秀曾担着修撰之名给宿岑上过几次课,如今看到对面的江与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心中冷笑,心想个小皇帝马上就有人修理你。
这桩事过后,殿中氛围略微轻松,众人闲谈的话题便又落到了新科进士们身上。
进士们年龄不同,出身也各异,故而众人的话题也不尽相同,从去年的收成说到进京后的见闻,再到户部新政推行到故乡否,直到后来,还有人开始暗戳戳地问他们婚配与否。
江与舟无疑是这一届最耀眼夺目的一个,在氛围活络起来之后,他身边很快就围满了人问东问西。有个大人神秘一笑,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待展开之后,一位妙龄少女的画像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嚯!
江与舟肯定会将这些事处理好,但他的性子铁定是不喜欢这种氛围的。安蕴秀幸灾乐祸,看着他回完一个人的话回另一个的,接完一个人的酒接另一杯,几乎没停下来过。
然后……就见江与舟端着酒杯朝自己走过来了。
安蕴秀如临大敌:“我不喝酒,你上一边儿去。”
“听阙香说过你在戒酒。”
江与舟手中的杯子还是递到了跟前,她定睛一看,杯中有些微绿黄色泽,似乎是茶水。
新科状元郎在大庭广众下敬……茶,也实在不好拂人面子。安蕴秀只好接过杯盏,听到他压低声音问做好准备了吗。
“万事俱备。”安蕴秀道,“徐知府那边梅成在盯着,但凡洪天璟有任何一点动作,今日在场这么多人都会是他身败名裂的见证。”
“这个对手看着像个难缠的。”江与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洪天璟,片刻后眼眸微眯,承诺道,“今后交给我吧,我来对付他。”
“好魄力啊状元郎,你还是迎难而上的性子。”
安蕴秀这般吹捧,江与舟也如数收下,面不改色道:“棋逢对手确实有意思,可这不是跟你当不成劲敌了么。”
“那我得庆幸真是太好了。”
放下杯盏时,对面一众捧着画像的朝臣还在眼巴巴地看向这边,似乎在以眼神询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说完,状元郎什么时候能回去。
安蕴秀缓缓转头:“……我说,你巴巴地跑来敬酒,该不会是为了躲那些牵红线的吧?”
她打趣道:“我看那画像挺好的呀,那么多闺阁千金,状元郎就没有合眼缘的吗?”
江与舟头都没抬:“还不如阙香。”
“……”
安蕴秀眉头皱了起来:“不是,你干嘛提到阙香?”
她嘶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的人似乎都与阙香有点微妙的关系。
“实话实说而已。”这边江与舟也回答了她的疑问,“我觉得像是,阙香是在意你,所以在意你身边出现的人。”
“你少胡说八道辱我妹妹清誉。”
安蕴秀本能地反驳,她之前还会担忧,万一阙香对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怎么办,可现在阙香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
想到这儿,她忽然顿住了,回忆起阙香之前带着哭腔说“我只是担心你”,或许正是因为她发现了这件事,担心自己以女儿身行走朝堂会有危险,才尽可能地笼络自己身边的人。
愣神之际,胳膊忽然被江与舟推了一把。安蕴秀抬头看到他戏谑的目光:“现在轮到你了。”
他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回到那些画像中去,安蕴秀也终于察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清丽的女子。
隔着六年时光,安蕴秀还是一眼就认出,面前之人是当初在盈园结缘的洪云韶。
这等场合,洪云韶原本不该出现。周遭已经渐渐响起议论声,她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安蕴秀,目露哀伤。直到洪天璟站出来替她告罪,洪云韶这才拭了拭眼角,朝着上首缓缓跪下。
这一出倒是令众人想起一些旧事,仿佛这个洪氏贵女偏爱才子,当初最属意的郎君便是安蕴林,为了这事洪太师还曾亲自出马来抛橄榄枝。奈何安大人是个不解风情的,中榜后一走了之,留下她在京中贵女之间成了笑柄。
直到三年后,薛成弘高中状元,她才在家中长辈的撮合下与之结为连理。可时过境迁,当初离京的安大人如今风光无限步步高升,却也与她的家族成了对头。
坐在上位的宿岑依稀记得当初云韶姐姐的事,又在身边内侍的解释下补足了未知的剧情。他抬手示意洪云韶起身,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让安蕴秀将她送出去,也好阐清误会。
安蕴秀沉默片刻,应下了。
侍女们远远地在后头跟着,安蕴秀与洪云韶则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无言许久后,洪云韶艰涩开口:“你回京一年多了,一直没能相见,也没机会对你说一句恭喜。”
“……多谢。”安蕴秀僵硬地回道。
“其实你知道,当年我对你的心意吧?”
“……”
她这回没再接话了,只听洪云韶停顿一会儿,等不到她的回答后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知道你非池中物,所以即便当初你忤逆祖父一走了之,使我在京中成为笑柄,我也不在乎。年少心事而已,我洪云韶不是放不下的人。”
“如今你果真前途无量步步高升。”洪云韶的声音愈发哽咽,“为何不肯放过我的家族?”
安蕴秀眉头一蹙:“你这是什么话?”
“我虽身在后宅,前朝之事也听说了一点。”
洪云韶擦擦眼泪:“日前我夫君与兄长有些争执,是为内阁。今日皇上在宴席上宣布,进入内阁的人是你。”
“这件事,其实是你在背后操纵吧?”
她回头看向安蕴秀,追问道:“再往前细数,祖父年迈却声名尽毁,天成也难以自处,叔父官职被夺,再加上如今我夫君意志消沉,与兄长针锋相对……是你在针对洪家,对吗?”
“安蕴林,你满腹经纶,总会有升迁的那一日,为什么非要踩着我的家族上去呢?”
安蕴秀忽然突兀地笑了两声。
“洪姑娘,你觉得我一走了之很潇洒吗?”
她平静地道:“那是因为我回来了,放在当初,所有人都只觉得我是被逐出京城的丧家犬,这是你祖父的手笔。”
“你觉得奉山县现在繁荣昌盛,觉得我升擢如囊中取物?”
“事实是,我初至奉山县时缺衣少食盗匪横行,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我单是去到那里就花了两个多月,想要回来,阻隔除了千山万水,还有就是你的父兄。”
“有多少如你一般年轻的姑娘被胁迫着走上一条艰辛无比的路,你同为女子,可以设想。洪姑娘在闺阁中着云锦华服食珍馐美味,可知这一切都是百姓血泪,可知在你面前和蔼可亲的父亲祖父,在外人面前都是狞笑着的恶鬼?”
“我既然回来了,势必要力争上游。而前朝党争,本就没有对错之分。”
安蕴秀望着她:“天真是一样很美好的品质,但是洪姑娘,这些事你该知道的。”
洪云韶似乎惊呆了,动了动唇,尚未说出什么,忽然一个趔趄朝她倒去,周遭异变陡生!
原本远远跟着的侍女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抬手就朝洪云韶袭去。安蕴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带到身后,转而抬脚踹向那个侍女:“什么人?”
洪云韶也在不可置信:“佩儿,你怎么……”
听她这样说,安蕴秀预感不妙。若贴身侍女都能被轻易策反,大概率是洪家家奴,洪云韶也只是被洪家拿来当枪使的。
思索间,那个叫佩儿的侍女再度上前,竟还掏出了一把匕首。其余侍女顿时四散逃开,安蕴秀也只得将洪云韶护在身后,在匕首逼近时,闪身上前与她缠斗。
侍女并非刺客出身,力气也不大,安蕴秀则在多年的刻意训练下习得了一些招式,很快便将她制服。只不过她的真实目的似乎也不是刺杀,在被按倒在地时,唇畔还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佩儿看着洪云韶被外男环着腰肢揽在怀里,一手还搭着对方的脖颈,忽然大声惊叫:“安大人,你要对我家夫人做什么?”
第75章 情难自抑
安蕴秀暗骂一声, 抬手干脆利落地将佩儿劈晕。
她不用想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洪天璟的手笔。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拿亲妹妹的清誉做赌注,未免太卑鄙无耻。安蕴秀几下将现场收拾干净, 拉着洪云韶快步离开。
“侍女们已经散开, 待会儿必定会有人来。为了你我的清誉,洪姑娘, 我们需要对一下口径。”
虽说不是有意的,可自己现在到底是男子身份,与洪云韶有肢体接触也是事实。安蕴秀清楚, 试图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她只得设法将这件事糊弄过去,四下打量后随机进入一处偏僻的宫殿躲避:“就说我们早早便分开了, 你在此小憩, 我马上走。”
“至于佩儿那个丫头, 怀有异心诬陷主子, 她的话就不可信。你不要怕,直接处置她, 没人会说什么的。”
只要自己不在场, 这事就好说。安蕴秀一边说一边朝殿外打量:“若我没猜错,这个佩儿应当是自洪家陪嫁的媵侍吧?这个档口出这样的事, 你不妨重新审视你的父兄,不妨想想我方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洪云韶出身洪家不假, 但是几次接触下来, 安蕴秀只觉得她可怜。
“洪姑娘……洪姑娘?”
安蕴秀瞅准外面没人, 已经打算闪身离开了。只是始终没有听到洪云韶的回应,不知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多少。
洪云韶如梦初醒。
她的神色还有些愣怔, 却与方才不太一样。安蕴秀本能地察觉到异常,下一刻, 就见洪云韶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安……大人,你身上,穿了什么吗?”
“……”
安蕴秀顿时心里一沉。
殿中不知燃着什么熏香,有细细的烟雾不断缭绕消散。偶尔传出的燃烧声响,便是此刻殿中唯一的动静了。
洪云韶已经嫁为人妇,早已不是当初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少女。方才佩儿意图行凶,混乱中自己被面前之人搭救,她分明感觉到,手臂下的身体属于一个女人。
在自己问出这句话后,面前之人也并未反驳,一片沉默的氛围似乎也印证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真相。洪云韶麻木不已,不知是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悲。
可笑家族众人一个个如临大敌,却不知对方纱帽之下是婵娟,竟是被一个女子逼迫得节节败退。同样的,自己的年少之思也注定要成为一个荒唐的笑话了。
“你为何要……”
洪云韶顿了顿,茫然之间不知道究竟要问什么,只木木地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
一片静默中,安蕴秀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随即忽地笑了,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问自己是谁。
她做了万全的准备迎接洪天璟的攻势,独独没想到他会用妹妹的清誉来陷害。自己是女子之身,无论自证还是不自证都是难题,正心烦意乱着,又被洪云韶歪打正着发现了秘密。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扮男装?”
她的心绪少有的憋闷,似乎要压抑不住,只觉得自己此刻合该闷头饮尽一杯酒:“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扮男装。”
“因为我的兄长,真正的安蕴林,他死了。”
“因为洪家操纵科举,要保徐开荣高中,我兄长偶然间知道了这件事,就被徐家和洪家联手杀害了。他死在会试之前的几个月,死在马上就能步入朝堂大展宏图的时候。他连尸身都没有留下,焚灰被抛洒在临州城往东十里的一片荒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消失了。”
“……”洪云韶神色呆滞,似乎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安蕴秀犹在细数往昔经历:“因为我无辜受累,被李明知等见风使舵的人下死手,要拿去当攀附洪家的投名状。先是孤身一人被困湖心船上,无路可退;后又隐姓埋名四处奔逃,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尖上,鲜血淋漓却一刻都不敢停,像暗处的虫豸一样连见见太阳的机会都没有。”
“我怎能不恨?”
“从当初家破人亡逃出临州,到你我共同所见的京郊祖孙,再到去奉山县时沿途所见的万千流民。我目之所见尽是疮痍,怎能不恨?!”
洪云韶目光中已经有泪意。
安蕴秀长舒一口气,似乎因为这些倾诉,压抑的心绪也稍稍得以缓解:“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我不欲牵连至你。你若要与家族共存亡,要去告发我,请便。”
她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提起气力。这番对话又耗费了些时间,再不走恐怕要被抓个正着了。
洪云韶眼眶中蓄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望着安蕴秀离去的背影,始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比起自己可笑的少女情思,这些血淋淋的事实似乎更加不忍卒听,洪云韶简直不敢想她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即便现在高居庙堂,女扮男装的事一旦暴露,也能让她顷刻间失去所有——她是否夜不能寐,同样的事都要比旁人花费更多的心思?
即便这样,她依然坦荡地告诉了自己所有缘由。
洪云韶依稀回忆起了二人的初见,当时安蕴秀就是这样,面对不怀好意的税吏,下意识就将自己护在身后,那也正是自己心动之伊始。这件事于今天再度上演,即便佩儿拿着利器、即便父兄都在利用自己、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仇敌的女儿——
她还是救了自己。
洪云韶任由自己的泪水肆意滚落。以往父兄夫君都说自己天真,自己好像……真的过于天真了。
不多时,便见洪天璟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提着昏迷不醒的佩儿找上门来了。
安蕴秀其实并未走远,踏出那间屋子后被风一吹,她也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冲动了,便隐在暗处悄悄观察着那边的动静,不管是吉是凶都随机应变。
事实证明,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千金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洪云韶只要愿意,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安蕴秀远远听见殿中传来几声怒斥,随后佩儿便哭叫着被拖了出来。
洪天璟即便再不乐意,可他与洪云韶尚未达成统一口径,更没有抓到现行。好哥哥的人设还得继续维持,怎么也不能表现得太失望。
一阵兵荒马乱后,众人散去,待周遭逐渐恢复平静,安蕴秀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了心弦。确认四下无人后准备偷偷溜回去,或者找个熟人打掩护,不成想腿脚一软,差点摔下去。
她连忙扶着墙壁站好,动了动脚腕。本以为是久蹲致使的双腿麻木,不成想腿脚还算便利,倒是迷蒙飘忽的感觉一阵阵上头。
“……”
安蕴秀心中隐约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她今日穿着严密的官服,加之天气回温,方才又几经奔波打斗,确实汇聚了不少热意。可眼下休整已久,热议却不降反增,直到无意识地撕扯领口时,安蕴秀才猛然惊觉——
这特么,计中计中计?
原以为贴身侍女的污蔑就已经很毒了,没成想还来真的啊!可自己自从入席就没怎么进食,到底在哪一步出了问题?
安蕴秀简直不敢想,若是“安蕴林”真的跟洪云韶有了什么,这事究竟是要跟洪太师的桃色新闻对标,还是要给自己编排上求而不得反下狠手的经历。洪天璟可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他是真打算把洪云韶当作反击的棋子来用!
安蕴秀暗骂一声。
难怪啊难怪,难怪方才自己抑制不住把老底都交代出去了,敢情还有这层原因在?
她头脑纷乱,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还不忘揪着最后一丝清明赶紧想个办法。自己这副模样显然是不能去到人前了,得赶紧避开众人回家去。可是,出宫……又该怎么出宫?
梅成阙香他们都在宫外,见多识广能派上用场的商人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宫中的话……会药理解法的太医院还要绕过小半个皇宫,满宫的宦官内侍似乎也提供不了生理解法。
她的神思已然在昏聩边缘,正在想跟小皇帝坦白请罪有几成胜算,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流氓哨:“哟,这不是咱们安大人吗,方才洪天璟大张旗鼓地去找你,没抓到?”
“……”安蕴秀浆糊一般的脑袋寻回了一丝清明。
是了,今日是琼林宴,那么多达官显贵总会有需要出宫的。只要能出宫,一切便好说了。安蕴秀连面前是谁的马车都没看清,直接避过守卫往车里冲!
“哎你……是你的马车吗你就上来,真不客气啊。”
守卫犹在喋喋不休,安蕴秀却听不真切,膝盖一软,直直往前跌去。只不过快要摔下时,一只手忽然托住了她的小臂。
繁复庄重的衣衫压得人直不起腰,随便一动似乎就要踩到彼此的衣角。安蕴秀撑着对方的膝盖费劲地抬头,直直撞进对方担忧的眼神中:“你没事吧?”
“……”
是宿凌。
脑中仅剩的理智告诉安蕴秀,自己此刻应该威胁他快点出宫,逼他赶紧找最好的大夫,再想一套完美的说辞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能不在他面前暴露那最好不过,可若真的暴露了,是假意投靠展现自己的价值为好,还是强势威胁更有用?
对方的神色不似作伪,见安蕴秀不答,还伸手试探她的额温,站起身想将她往自己的座位上拖。
马车空间不小,可动作起来仍显得有些逼仄。宿凌正专心致志地给人挪位置,热意忽近,安蕴秀的脸靠了上来:“殿下现在,好龙阳了吗?”
“……”
这话似乎不难理解,连眼下的情形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宿凌愣住,随即坚定地回答:“好!”
第76章 阁臣夫人
宿凌其实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
神清骨秀, 气若谪仙,安蕴秀第一次见便很能捕捉到他的长相。只不过这样的人是百年王侯世家养出来的,心思不似长相单纯, 自己同样怀有秘密, 便只能处于互相利用、若即若离的关系状态。
当初察觉到他对自己有不一样的心思,为了不危及身份, 安蕴秀直接上前献上一吻,撕开了这层遮羞布,令他迟疑止步, 重新审视这层关系。
如今熟悉的气息再度烙在唇畔颈侧,宿凌的手也颤巍巍地托着自己的肩膀, 面对着与他过往认知大相径庭的问题, 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好”!
安蕴秀不由得低笑出声。
她向来不是个规矩的人, 更遑论这种时候。此刻面颊相贴, 热意传递,当年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情景也断续地冒了出来, 无论是援手相助的恩情, 还是肆意支配的冷漠,此刻都莫名生动, 可敬又可恨。
对比往昔,此刻与他纠缠在一起又显得不可思议。安蕴秀迷蒙地想着可能是食色性也, 宿凌的相貌确实容易令人昏头。当然, 更可能是性命与事业高于一切。毕竟自己上马车时连对方是谁都没有看清, 可以是宿凌,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
感受着对方拘谨的动作, 安蕴秀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敷衍地亲了亲。
此举顿时引得宿凌一阵轻颤。
明明处于劣势的是自己, 他却仿佛被人拿捏住命脉一样,言行举止谨慎又谨慎。安蕴秀前一刻耐着性子随他,下一秒又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开,省得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功上。
说不清楚是愤恨还是别的什么,但宿凌确实是能轻易引起自己情绪波动的一个人。
等他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长了嘴,一开口却是颤巍巍的一声:“……蕴林。”
“……滚。”
安蕴秀顿时黑了脸,这一句骂得真情实感。可宿凌却不肯滚,局促地学着她方才的样子亲过来,双目紧闭,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往日的冷峻,看得安蕴秀失神片刻。
毕竟是这样的一张脸,她原谅了自己“我欲春风一度”的想法。
……
瑾王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宿凌比之更甚,故而王府中一年四季各色花开不断,别尘院中也被移过来几株桃树。伴随着晨间阳光,悄悄绽放新蕊。
安蕴秀走到妆台前坐下。
别尘院中物什如旧,跟自己走的时候几乎没有分别,只不过这层关系势必要发生变化了。犹记得当时宿凌来找她议事都会在门前止步,如今倒是抛却所有顾念,彻底涉足自己的领地了。
此刻的安蕴秀全然没有之前的失态,她往镜中看了一眼,随即便在抽屉里翻找。很快,一盒作画用的铅粉就被找了出来,她便对着镜子往自己脖子上扑,将不妥之处一一遮掩,全程冷静得不像话。
里间传出悉悉簌簌的声响,不多时,宿凌出现在身后,神情复杂。
安蕴秀动作未停,却也在心中默默补完了要说的话:春风好度,送风难。
“你……”
宿凌迟疑着开口:“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不震惊是假的,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接受安蕴林这个人,可昨晚的一切,似乎又把自己建设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毁去了。他可以轻松地接受揭竿起义谋朝篡位,也可以说服自己去追求这段注定不能公之于众的情感,却从未设想过安蕴林其实是一个女子,而自己,无名无份便与一位姑娘有了肌肤之亲。
自己真是……太禽兽了!
更离谱的是,她现在衣衫整齐,坐在妆台前悠哉游哉地收拾;倒是自己堪堪醒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
“说什么?”
安蕴秀通过镜子与他对视,真诚地说了一句:“活计挺烂的。”
“…………”
“怎么,不过是睡了一觉就想以此要挟我?襄王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
安蕴秀丢开铅粉,站了起来。语调还是一派脉脉温情,但气氛却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若是殿下对我痴心一片,执意如此,那微臣回去就准备聘礼,阁臣夫人的位置不算辱没殿下吧?”
宿凌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心绪也跟着起起伏伏。一会儿疑惑不对呀她怎么全然不在乎?一会儿又恍然她心志坚定见多识广是该这样的,没一会儿又开始纠结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怎么能一点都不在乎?
难以言说的混乱情绪中,二人再度四目相对。
宿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了张口,下意识说出了最重要的事:“你要小心。”
她早年间便拒绝所有人近身伺候,琼林宴上也有人提过至今尚未婚配的安大人,宿凌原先也疑惑过,如今这一切都有了解释。最初的复杂情绪过后,他看着安蕴秀,目光中余下的也只有担忧。
未及弱冠,没有底牌,孤身一人换了个身份便敢出来闯荡。奉山县苦寒五载光阴,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未来又有多少难处在等着。
“昨天的事不是偶然,对方毒计落空,迟早会顺藤摸瓜发现你的秘密。你……要小心应对。”
见安蕴秀后退几步,神情高深莫测,似乎是不信。宿凌急忙补充:“我自然不会多说一句,你大可放心。若有人对你的身份起疑,你也可以拿我出来搪塞,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走向。
安蕴秀挑了挑眉,自己为了威胁他保守秘密,打了一早上好几个版本的腹稿,看样子好像用不到了?
她不走心地应承一声,语气依然挑衅:“您当然得护着我呀,毕竟我现在可是襄王殿下的人,身份若真的被曝出,难道不是襄王殿下目下无人,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脸祸乱朝纲吗?”
安蕴秀这话本意是威胁,但可疑地,宿凌的脸竟然慢慢红了起来。
“……”
安蕴秀把梳子往桌上一摔:“你少在那儿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宿凌立马收敛,轻咳一声道:“没有。”
“……好吧,要是放在从前,我或许真的会这么想。但现在,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我也不会拿这些事出来为难你。”
难得他没有因为被拆台而羞愤,还在语调认真地剖明心迹:“你的过去我不会过问,你有秘密也是应当的,一切都不重要。”
安蕴秀这回是真笑了:“殿下这话不怎么可信啊。”
宿凌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落,如今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成想还是被安蕴秀如此忌惮,他只得安慰自己这秘密不小,她放不下心也正常。
他思忖片刻,忽然拉过安蕴秀的手:“所以,我愿与你,共享秘密。”
……
皇帝在琼林宴上开了金口,让安蕴秀次日去新岗位报道,可直到日上三竿,内阁众人齐聚一堂,新入阁当记事官的江与舟都已经到了,唯独没有见到安蕴秀的身影。
洪继昌不由得挖苦:“安蕴林面子还真大啊,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上值时间还未到,洪大人不要着急嘛。”
“那我们来这么早是为了什么?就因为他一个,所有人都要等着吗?”
洪继昌从洪天璟那儿大致知道些原委,眼见安蕴秀迟迟不来,还想趁机发作将人逐出内阁。没想到下一刻,一道清朗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在下没有来迟吧?”
安蕴秀看了看日晷,拍拍心口:“看来是没有迟到,只是诸位大人勤勉,下官惭愧,以后必定向诸位多多学习,再也不踩日晷的尾巴了。”
玩笑归玩笑,她说完这话,立刻拿出态度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一拜见内阁众臣。
洪继昌目露迟疑,一眼不眨地打量她,妄图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地方。却被安蕴秀微笑反问:“洪大人,有事吗?”
“……无事。”
洪天璟敢做这样的事,定然是过了洪继昌的明面,安蕴秀对这不管女儿死活的老登生不出任何好感。眼下自己卡着点上任都能让对方这么失望,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交手的机会还多着呢。
宋鸿卓乐呵呵地上前打圆场,对于这个结果十分满意。说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话鼓励年轻人努力拼搏后,安蕴秀便与江与舟站在了一起,开始履行记事官的职责。
江与舟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瞟过来。
安蕴秀原本还在认认真真地记事,被这道目光看得受不了。她轻咳一声,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昨夜似乎是醉了。”
江与舟语气平淡:“看到了。”
“……看到了?”
安蕴秀想了想,寻找洪云韶那一出闹得声势不小,江与舟跟上去看热闹也有可能。不由追问道:“你都看到了,不知道帮着照看一二?”
江与舟抬头,神态认真道:“可是是襄王把你带走了。”
“……”
安蕴秀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江与舟神色依旧淡定,提议道:“或者我们可以探讨一下,你明明滴酒未沾,为什么会醉?”
安蕴秀终于找回声音,冷笑一声:“我也想问,我头从到尾似乎只喝了你敬的茶。”
“那你就想错了。”他摇摇头,“高深的东西并非一定要吃下肚去,一缕气息、一阵旋律都有可能暗藏杀机。而我,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
“所以?”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做了个口型:洪天璟。
提起洪天璟,安蕴秀大概能猜到前段日子那个新对手是他,但要说这种手段也是……洪姑娘毕竟是他的亲妹妹,这样的兄长未免太可怕。
“披着翩翩君子的皮……”
江与舟隐去了后半句话,神色轻蔑:“这种事我最知道了。”
第77章 京郊截杀
“对自己认知挺清晰的啊。”
安蕴秀手中的笔几乎没停, 一边写一边低声道:“不是说洪天璟交给你对付么,留心些,总觉得这人不太对劲。”
安蕴秀对贞洁这种东西并不看重, 何况宿凌那长相自己也不算吃亏, 只是对于被算计这件事耿耿于怀。晨起时间紧迫,现在才有功夫复盘一下昨天的事。
这事是洪天璟的手笔没跑了, 但他之前颇得美誉,手段再阴狠歹毒也不该是这种下三滥的调调才对。何况此事还涉及洪姑娘,洪永寿爆出个私生子一家子都恨不得捂着脸走路, 要是再来一件,就算能扳倒自己, 不也是自损八百的招式?
问题出在哪儿?药下在什么地方?洪云韶有没有受到药物影响, 现在怎么样了?
“知道了。先从他身边的人查起吧, 看看洪家最近接触了什么人。”
江与舟目不斜视:“你有什么头绪?”
安蕴秀忽受启发, 笔尖一顿,暗骂一声可别一个疏忽被过河卒给灭了。
徐知府费了大力周旋来保独子, 他们之前便得到消息, 徐开荣被放出来就是这两天。梅成一直盯着他们的动向,但昨天事发突然, 直到现在自己都没机会问问是什么情况。
“还真耽误事儿了。”
安蕴秀往正在议事的阁臣那边看了一眼,悄悄道:“待会儿你看着点, 徐开荣那边, 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徐开荣此刻正被一群守卫护着往京外逃窜。
他被下狱之初, 科举舞弊之事还未有定论。可短短月余时间,李明知死了, 洪家也接二连三地出事,倒是那个安蕴林步步高升, 如今已经进了内阁供职。徐开荣再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这是安蕴林在对自己下手。
如今回避制度重提,连洪继隆都被夺职赋闲在家,自己也势必会随着安蕴林的得势,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悄然丢了性命。徐开荣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提心吊胆了一段日子,终于等到父亲遣人来救自己。
“爹?”
换乘的马车上,徐开荣一掀开车帘,愣了:“你怎么亲自来了?”
“爹放心不下你。”徐知府连忙将人拉进去,仔细打量一圈才放下心,“我儿受苦了。”
马车启动,开始赶往临州,徐开荣也终于放松警惕,开始诉说这一路来的辛苦:“真是没想到,当年一个循规蹈矩的安蕴林,居然也能惹出这么多风波。”
“安蕴林……”
徐知府冷笑一声:“安蕴林走到今日也耗费了六年时间,这六年,明明是洪家不给我们活路。”
早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仓皇逃窜,他当初何苦花那么大的代价将开荣送到京城?与洪家哪一次往来没有送过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可开荣不过是在京中谋了个清闲小官,半点接触不到权力中心,细究起来还不如自己这知府之位,也难怪在安蕴林回京后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金银财宝一概收下,收了吧又不办事。如今看来,怕不是洪家在洪太师之后就只剩个空架子了吧?
他们自己都被安蕴林逼得节节败退,更遑论帮开荣,之前传信过来还指望着自己去当出头鸟对付安蕴林呢。徐知府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明智没有上当,而是给安蕴林示了好。
“他现在今非昔比,若还记恨在临州的那些往事,随便使点手段都不是你能招架得住的。”徐知府道,“所幸他现在跟洪家对上了,二者针锋相对互不退让,我才有机会从中运作保住你。”
“出来一圈你也该意识到,官场没那么好混。安蕴林这飞升的新贵不好惹,可老狐狸们多着呢,他一无身份二无背景,坠落神坛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儿,又能笑到几时?”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该操心的。只要你平安,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徐知府拍了拍徐开荣的肩膀:“这次回去便安定下来吧,你娘一直等着呢。”
徐开荣听得一阵动容,见过了外边的风雨才愈发感念被父亲护在羽翼下的时光。他刚要点头,外面却忽然传来马匹的惊叫嘶鸣,像是被狠狠地勒住了缰绳。
身下的马车随之猛地停下,徐开荣一个趔趄滚在地上,被徐知府扶住,他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眼下刚出京城,离临州城还远着呢。他担心是安蕴林追了上来,立刻高声呼喊护卫。
一点泛着寒光的刀尖忽然探入,顺着马车帘缓缓动作。
徐开荣满脸惊恐地躲在父亲身后,徐知府则强装镇定,死死盯着从车帘处透进来的亮光。
车帘被刀尖挑起,徐知府一眼就看到车外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那是自己带来的守卫,此刻都已经没了气息。面前尽是一身黑衣的蒙面人,手持快刀,令人不寒而栗。
他吞了吞口水:“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徐知府并未按照信中所说去做吧?而是把消息传给了安蕴林?”
来人答非所问,未等回话便又冷哼一声:“知道安蕴林不好惹,难道洪家就是软柿子,嗯?竟然敢招惹我们太师?”
徐知府暗道不好,知道这是讨好安蕴林这一做法被洪家记恨了,不由后悔起当初的招惹。他连忙道:“不不不,下官岂敢对太师有不敬之意?实在是安蕴林太过嚣张,意图拿犬子来要挟,下官不过是与他虚与……”
“铮——”
他还未说完,一支箭忽然擦着他的侧脸呼啸而去,箭镞深深地扎进马车,箭羽还在他耳边嗡嗡震颤。徐知府觉得脸上似乎被擦破了皮,机械地抬手摸了摸,不成想却摸了一手的血。
在他身后,徐开荣大睁着眼睛,轰然倒地。
黑衣人森然一笑:“既然这人是徐知府的软肋,那在下就替你除了他,知府大人尽可宽心了。”
徐知府呆呆地转过身,忽然发出一声悲鸣:“荣儿!!!”
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凛凛地站在马车前,再一次举起箭簇。
“……”安蕴秀若有所思。
直到黑衣人退去,马车那边也再无生息,梅成才敢动了动腿脚,惊叹道:“我的天哪。”
“洪家人这么猛的吗?一州知府说杀就杀?”
安蕴秀却摇了摇头:“不像。”
商人已经渗透到了洪天成那边,安蕴秀知道洪太师依旧昏迷不醒,洪继隆又没有官职在身,如今洪家的话事人就只有洪继昌和洪天璟了。他们若是有这样的手段和魄力,早干嘛去了?哪里至于在之前的交锋中节节败退还被人感慨洪家人才凋零?
安蕴秀还注意到,那群黑衣人肩颈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只不过离得远看不大清楚,不知是巨大的耳饰还是挂在肩上的勋章。她记得驻扎在索州的腾蛟军胸前会有腾蛟印记,不知跟这个东西是不是一样的。
虽然线索不明晰,却都隐隐印证了安蕴秀之前的猜想,那就是洪家背后,还有别人。
原地继续潜伏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折返后,安蕴秀这才起身,凑近马车看了一眼。
黑衣人动手干脆利落,场面倒也不算恐怖。二人都是被一箭封喉,此刻已经没了气息,徐知府依旧紧紧护着徐开荣,倒是一副父子情深的模样。
安蕴秀不为所动,而是往他们身后的车壁看去。之前扎在这儿的箭簇已经被拔下带走了,只在实木车壁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她伸手比了比,大致确定印记的形状大小后,便立刻退了出来。
“把我们来过的痕迹打扫干净,回去,然后忘掉这件事。”
梅成连缘由都没问,立刻扭头招呼着自己带出来的人做事。安蕴秀同样冷漠离开,就这么任由这辆车马孤零零地留在郊野。
这事非同小可,安蕴秀立刻找到江与舟,说明了自己的猜测。
“洪家背后还有人啊……”
“洪家已经是煊赫无比的大世家,他们背后的人,又会是怎样的?”江与舟拿起她画的箭簇图打量,还不忘抽空夸一句,“画得挺逼真的。”
安蕴秀没工夫跟他扯别的,三言两语说完了那边发生的事。徐知府莫名其妙死在京城外,这事肯定会闹大,不知道洪家还会怎样借题发挥。
江与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你没有给他们收尸吗?”
安蕴秀奇怪道:“我恨不得给他们骨灰扬了,干嘛多管闲事?”
那些黑衣人提前把徐知府父子干掉,细究起来都抢了自己手刃仇敌的机会来着。
“也对,不关你的事,你上前插手才撇不干净。”
江与舟拧眉,难得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也在探查洪家最近接触了谁,这么轻易就被放弃的徐知府显然不算,安蕴林扑了个空倒还好,可别再沾了一身腥回来。
“既然知道了,小心应对吧,能把洪家当枪使的显然不会是简单角色。”江与舟道,“这种时候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那个会打探消息的势力,可以派上用场了。”
“……谢谢你给我留面子哈,知道还装作不知道。”
“没区别,我没兴趣管你的私事。”
江与舟一边说,一边把今天上值的记事录递给她看:“对了,兵部尚书让你有空去一趟他府上。”
自己如今调任兵部侍郎,拜见上司是应当的。安蕴秀应了一声,忽然想到胡尚书见多识广,说不定会知晓这个箭簇、或者那个异样的图腾的来历。
自己当初初来京城,头一次交锋便在贡院门前见到了那位威严的胡尚书。受他恩惠,一直还挺敬仰来着。
“我明天就去。”
第78章 殊途同归
安蕴秀被引进胡尚书府上时, 他正在院子里练拳。
当初他就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时隔六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拳头依旧挥舞得刚劲有力。安蕴秀自己也着意习武, 但比较起来,眼前的小老头像是能一拳打死十个自己。
“拜见——”
“就站那儿吧。”
安蕴秀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胡曜打断了, 她偏了偏头,不明所以。下一刻就听胡曜道:“昨日在阁中,你早退了?”
“……”鞠躬忽然变成了扎马步, 胡尚书忽然变成了班主任。
“听说你在吏部的时候就是这样,事不关己绝不插手, 一出手就是找事儿的, 洪继昌烦透你了。”胡曜一边净手一边道, “我这儿可容不下这种做派, 你最好掂量清楚。”
“那必然不会,您尽可放心。”
安蕴秀笑嘻嘻地凑上去, 将提着的酥饼放到石桌上:“我师父说, 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恶心人。我跟洪尚书相看两厌, 又不能真将他怎么样,就整天搞个小事儿刺挠他一下呗。”
胡曜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 状似无意地问:“你师父是谁?”
“一个小老头, 年轻时挺厉害的, 把周围人都得罪透了,老了只能背着个破背篓到处瞎晃悠。后来赖上我了, 死乞白赖地非让我给他收尸……”
越说,周围就越安静。
安蕴秀终于注意到了这死一样的沉默, 没什么用地补了一句:“……我不是说您。”
“说的是我我也不收徒了,一个个不省心的。”
胡尚书在外一直是威严庄重的形象,难得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几分老顽童的脾性。安蕴秀调笑几句,打开话匣,随即便听胡曜问起了在京郊遇难的临州知府。
安蕴秀挑了挑眉:“已经被发现了吗?”
胡曜眼睛一眯:“怎么,这事跟你有关?”
“怎么会?您这就冤枉我了。”
“那就好。”胡曜瞪她一眼,“仵作说徐家父子出事时正是你早退的那段时间,我放心不下才特意问问。朝廷命官无故暴毙这事非同小可,你都走到今日了,可别因为这些事把自己搭进去。”
“……”安蕴秀不由得蹙眉。
之前江与舟话里就有担忧,她不是听不出来。只是这事确实跟自己无关,她仗着这个时代又不能提取DNA来锁定自己,人证物证都有可能造假,于自己而言自然也有辩驳的空间,所以没放在心上。可连胡曜都这样说了,安蕴秀不得不蹙眉思索,重新审视这件事。
“人不是我杀的,但我得到了一些关于凶手的信息。”
安蕴秀指了指自己肩颈的位置:“您可知道,什么人会在这个部位装饰吗?像很大的耳坠,也可能是刺青。”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在奉山县时,曾见驻扎在索州的腾蛟军,胸前就有腾蛟印记。”安蕴秀答非所问,搪塞道,“受此启发,或许旁的势力也会有自己的图腾呢。”
胡曜哼了一声,不知在嘟囔什么,安蕴秀只隐隐约约听他说什么有缘。刚想凑近细听,就听他咳了两声:“行了,这事我知道了。”
“脖颈上的纹章……闻所未闻。要是能知道具体纹的是什么,或许还有点线索。这事我会去查,你出身临州,又与徐开荣有隙,这些事还是避嫌吧。”
“听大人的安排。”
安蕴秀乖巧无比地应答,虚心听他说了很多不准迟到早退等班主任宣言,说到最后,竟然还有定期练拳练剑跑步运动提高身体素质等等。
“您身体挺好。”她由衷赞叹。
跟老人谈身体跟小孩问成绩,本是捡起来就用的话题,安蕴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怎么当初张个榜,吹个风就病倒了呢?”
“时局让我病,岂能不病?”
胡曜朗声大笑,安蕴秀也有些明了,当初是韬光养晦,眼下洪家显现出颓势,以宋鸿卓为首的这些老臣,他们的选择是逐渐强势起来。
如今职位提升,公务也多了起来。安蕴秀拜别胡曜后,转而去衙署埋头公干,直到月上中天才暂得安宁,匆匆赶回平安坊。
除了梅成阙香,白朔也落脚在自己府中,被江抒怀替代去往奉山县的田鹏程也经常过来串门,更不必说如今联系紧密的江与舟。因此安蕴秀丝毫没有在意屋中亮着的灯,推门进去后,对于意料之外的人自然也更加诧异。
宿凌出现在屋中,身后还站着个劲劲的燕舜,不知道在犯什么牛脾气。另一边,江与舟气定神闲地看书饮茶,理都没理对面的主仆俩。
“两位,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儿开宴会啊。”
安蕴秀关门进去,察觉到燕舜谴责的目光后,闭了闭眼,把两位改口成三位。
宿凌在她进门的一瞬间立刻起身,极有眼色地端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同时不忘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辛苦了,但不必急于一时累着自己。”
安蕴秀:“……”
一旁的江与舟头都没抬,宿凌看看他,又看看黑着脸始终不接杯子的安蕴秀,心里酸溜溜的:怎么有事找江与舟商量都不找自己自己啊?大半夜的多不好。自己也把秘密告诉她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得信任?
燕舜眼睁睁地看着两脸冷漠的江与舟安蕴林,再看看自家主子一副巴巴凑上前的样子,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安蕴秀实在受不了这窝囊丈夫和唱反调婆婆既视感的二人,直接抓过来茶杯一口闷了。招呼道:“来来来,三位,既然来了,关于我们暂时统一的目标来开个小会。”
他们在外人面前或许还需要掩饰自己的目的,但此刻屋子里都是马蜂窝成精,彼此的底细都摸得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故而一张方桌,四人一人坐一边,神情肃穆。
安蕴秀率先开口:“想必三位都已经知道,徐知府父子死在京郊这件事了吧?”
宿凌率先点点头。
这事虽然还没传开,但胡尚书他们已经知道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人尽皆知。依目前的架势来看,多半也会成为洪家及其幕后之人栽赃自己的手段。
安蕴秀又道:“首先我要声明一下,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宿凌极度配合,再次点了点头。
燕舜:“……”
“然后就是,这件事可能会成为泼到我身上的脏水,凶手是洪家以及另一方来历不明的势力。但是很遗憾,连胡大人都不知道这方势力的深浅。”
安蕴秀简单描述了下那个纹章,据她在奉山县的所见所闻,纹章图腾往往是外族的独特文化,多是夸张狰狞的图案,除了震慑敌方,也逐渐演变为自身的标志,腾蛟军的纹章就是这么来的。安蕴秀从商人那儿获取了这个信息,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外族。
洪太师在大晋朝堂已经是只手遮天的存在,试问还有谁能利用他?恐怕也只有番邦外族,能给出国朝给不了的利益许诺,才能将他收入麾下。
这个外族,多半就是大渊了。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不成想这次是燕舜先开的口:“洪家在大晋都一手遮天了,干嘛再跳个槽去大渊啊?再往上就是君王了,大晋给不了大渊能给?”
“我……家王爷,一直认为,幕后黑手其实是某个藩王。”
安蕴秀将目光移向了宿凌,挑了挑眉:“你觉得,是瑾王?”
宿凌点点头:“很多年前,父王便与之交手过。父王的结论是,是先帝的某个叔伯或者兄弟。”
这也是他来京之后,立刻入住瑾王府的原因。
江与舟道:“可是瑾王未及弱冠就离京了,先帝仁厚,也并未为难他们。他在封地潇洒自在,应当也没什么执念。”
“那就不好说了,活生生的人站在那儿,谁知道他背后经历过什么?”
“……也对。”
四人若有所思,似乎两个猜测都有点道理,但也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
“你在奉山县许久,对大渊的认知自然比我们要深刻。”一片沉默中,宿凌开口道,“你若是觉得大渊有问题,不妨先去查他们。”
燕舜:“???”
一直到起身告辞,燕舜都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就算你跟安蕴林……那什么,是吧。但你是王爷,他只是一介臣子,那不得听你的?眼下安蕴林觉得是大渊,你觉得是瑾王,那不得让他听你的先去查瑾王?”
燕舜恨铁不成钢道:“你你你,怎么还主动让步呢?”
宿凌沉默许久,才来了一句:“反正她做的也是有利于大晋的事,殊途同归。”
他知道燕舜的想法,只是比起这些声名算计,自己似乎只能看见她女扮男装的艰辛,能给予支持的地方自然不会吝啬。何况自己查了这么久也没有结果,换个方向用她的法子,说不定会更好。
这般想着,他嘴角甚至还扬起了几分笑意。
“……”燕舜闭了闭眼,恨不得骂他两句你要惨了。
安蕴秀则着力应对着随时可能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她如今在兵部任职,武官这边逐渐接触的多了。拖白朔的福,他充作桥梁,自己与皇帝的联系也没有断。
按惯例一甲三元会去给皇帝讲经论史,如安蕴秀所料,江与舟是那种铁面无私的严师,一节课下来就冻得小皇帝吱哇乱叫,怕他怕得不行。探花郎讲课倒是有趣,只不过他骨子里小霸王的心性未泯,常常开课是君臣师生结课时就变成了勾肩搭背的狐朋狗友。这事自然瞒不住,于是先传到方松鹤耳中再传到宋鸿卓那儿,刑部尚书严大人也摩拳擦掌地等着了。结局往往是二人双双受罚,回家后再各挨一顿打。
久而久之,宿岑竟是与白朔最亲近。
白朔出身乡间,早年又有经商经历见多识广,所见所闻对于长在深宫里的小皇帝来讲简直不能更新鲜了。故而后来考校时,深得皇帝信任的白朔顺利入职户部。
拿他的话说,他对生意有兴趣,对杨新觉四处推行的新政有兴趣,乐意在感兴趣的领域深耕。
安蕴秀并未过多干涉他的选择,她一边忙于兵部繁忙的政务,另一边小心应对着徐知府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最近临州知府身死的消息传开,朝野阴谋论不断,除了对真凶的猜测,关于下一任临州知府人选的讨论也逐渐多了起来。
安蕴秀小心应付着舆论,原本是没什么事的,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田鹏程即将调任临州知府的消息。
第79章 阁中骂战
“你要让田鹏程代任临州知府?”
彼时安蕴秀还在值房处理公务, 被问到跟前时一脸懵逼:“没有啊。”
“谁不知道这是个坑?我干嘛要上赶着让田鹏程去?”
田鹏程本是请辞之身起用,当初洪家意图通过他来瓦解奉山县,许诺了不少好处。可是他软硬不吃, 江抒怀也横插一脚去了奉山县, 洪家愿景落空就没再管他,待那阵风头过去, 田鹏程也老老实实地在工部上起了班。
如今临州知府之位空缺,有大人物要推自己的亲信上位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田鹏程身上。而关于那位“大人物”, 众人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安蕴秀。
安蕴秀之前在吏部任职有过这样的做派,加之她出身临州却与徐开荣多年不曾往来, 一直有不睦的论调。徐知府父子之死也果真如预料的那样, 开始往自己身上传了。
江与舟剑眉紧蹙:“那就是幕后之人有动作了。”
“我这儿没查到任何消息。”安蕴秀的危机感也上来了, “前两天新觉传信说税事已经进入尾声, 宋首辅堪堪动身去视察,眼下也不在京中, 那人真是挑的好时候。”
内阁的工作繁重, 辅助官员也并非只有她和江与舟两个人。此刻另一张桌子边上坐着的人,似乎受风言风语影响, 已经在往这边偷看了。安蕴秀跟江与舟齐齐望去,对方这才移开目光慌忙掩饰。
二人对视一眼, 神色具是凝重, 这事比他们预想中还要严重。
“我下值后就去找田鹏程提醒这事。”
安蕴秀道:“这两日谨慎动作吧, 万一有什么事,先保重自己。”
按说自己有商人势力在手, 在这些事上应该占优势才对,可偏偏现在是处于下风的境况, 令安蕴秀不得不感慨幕后势力的强大。她一边叮嘱了田鹏程,一边小心应对舆论,还要招架着不能让商人势力暴露,不由得再次绷紧神经。
眼下事由是临州知府之位引起的,悬而不决才引起多方猜疑,安蕴秀便想着尽快推动把这事定下。可当人选终于要确定时,她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又是眼前一黑。
内阁中坐了一排的文职,新任文选司郎中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地问:“安大人觉得这个人合适否?”
在他身后,站了个一袭布衣的年轻人,像是刚刚千里奔波赶回来的。听着吏部郎中一条条罗列他的功绩,同样是在基层扎根多年,政绩斐然,这才被调回来论功行赏委以重任。
这个人,是黄登。
自己去到索州的第二年他就被调走了,若非是他满眼挑衅,开口就叫自己同窗,安蕴秀还真想不起来这号人。
她轻笑一声,迎上面前二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兀自镇定:“这些事自然是由吏部说了算,我已经不在吏部供职,不必过问我。”
“人虽不在,手却还是伸到了吏部。”这位郎中丝毫不给面子,挑衅道,“吏部想起用黄登,不也得,先把那个板上钉钉的田鹏程给打发了?”
安蕴秀掐了掐掌心,知道担忧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洪大人还没发话,什么叫板上钉钉?”
她笑道:“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听说了,只是我与鹏程都不在意。这样拙劣的离间计,应当没人会当真吧?”
“安兄的朋友真多呀,竟然愿意为朋友做到这种地步。”这次是黄登先开的口。
他看向安蕴秀的目光隐隐带着挑衅,想当初自己诚心诚意去姜知府那儿祝寿,不过是与安蕴林起了几句争执,转头就被姜知府运作着调离索州。读书时比不过他就算了,当时二人明明都是知县,凭什么安蕴林能得姜知府欢心?
他当时十分笃定:必定是他说了什么,姜知府才会向着他而放弃自己的!
可很久之后又渐渐明白过来:就算都是知县,举人当跟探花当是不一样的,自己跟安蕴林是不一样的。
黄登本就怀恨在心,眼下有机会踩一脚这个高高在上的同窗,自然不会放弃:“安兄向来好人缘,跟身边的官员都走得近。真心为友人谋划,友人也会真心回馈,不然怎么说当时只有我被调离了呢?”
他一开口还是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安蕴秀心道你醋喝多了胡说八道什么呢。
姜知府因为观念不同,或许会嫌弃黄登,但绝不会谋害,他这番话挺莫名其妙的。如今搭上了洪继昌,一开口都是给自己挖的坑。安蕴秀也懒得与之虚与委蛇,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就不对了,索州知府若没有将你调离出来,你岂会有机会搭上洪尚书?”
“你嫌弃索州偏僻,姜知府便让你离开索州,不降反升,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好意思拿出来说事?”
黄登呆了片刻,不可置信道:“你!”
事到如今,安蕴林竟然还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竟然还敢给自己脸色看!
安蕴秀直接越过他,对着那位吏部郎中道:“吏部若是想提拔这位黄大人,请便啊。我又没反对,没必要一直拉着我纠缠的。”
这下连这个郎中也被噎住了。他瞪了黄登一眼,暗骂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句话都不会说。转头清清嗓子亲自上阵:“好,田鹏程这事你可以不认,那临州徐知府父子身死这事,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您这是准备在这儿上演三堂会审呢?”
安蕴秀乐了,好整以暇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办案之人太废柴了呗。原来办案只要提出一个假设就行了啊,直接把问题抛出去,等着被污蔑的人站出来自证么?那这活儿还真是轻松,什么时候把我调过去?”
对方气急败坏:“盘问也是办案的流程!”
“你一个吏部的凭什么办案?”
安蕴秀反唇相讥:“徐知府身为临州知府,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京城外。各位应该查的是他为何擅离值守,又是招惹了谁才遭此横祸,而不是把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我头上就算结案。”
“那你如何解释事发时你刚好不在?你与徐开荣本就不睦,这事又是如何结果的?”
“哦,那请问我出现在凶案附近了吗?您是那只眼睛看到我的?又是哪只耳朵听说我与徐公子不睦?临州山高路远,彼时我籍籍无名,又是怎么得您如此关注?”
“我……”
安蕴秀水都不带喝的继续扯皮:“你什么你?你敢站出来指摘就得做好准备想好后果!我好歹进士及第官爵加身,你指认我,人证物证一个没有,抛个问题出来剩下的全靠当事人自己反驳?我倒是有功夫在这儿掰扯,那你呢,想好污蔑不成的下场了吗?”
“……”
关于徐知府这盆脏水,安蕴秀早有准备,一触发关键词就开始激情对呛,竟也不落下风。一边的江与舟默默后退一步,在这场骂战中选择了明哲保身。
“临州徐知府出事与我并无关系,如今官场回避严明,我与田鹏程私交甚笃,自然也不会举荐他去。这两件事,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安蕴秀把站出来帮腔的人挨个儿怼了个遍,道:“眼下宋首辅不在,各位,做事不要太急了!”
再怎么清白无辜,被一圈人围攻指摘时总也少不了几分心虚无助,没见过几个能像安蕴林这样据理力争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众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泄气,局面一时僵持。下一刻,便听另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口口声声说官场回避,怎么遇事还绕不过宋首辅?”
洪继昌阔步迈入殿中,说话倒是比之前的二人有分量得多。他进来后先是挨个儿瞪了黄登和座下属官一眼,暗骂一个个的都不成事,竟还需要自己亲自出马。随后便转身对上了安蕴秀,一副严以待阵的架势:“宋首辅在,你就会平安无事吗?”
洪继昌冷哼,随即忽然挥袖在堂中指了一圈:“他不在你就会被我等冤枉吗?”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内阁中互相骂上一骂也是常事,可这话已经明显涉及到首辅与次辅之间的较量,连方才骂得欢快的安蕴林都闭嘴了,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能参与的。
人群之中,江与舟托着下巴来回打量。这两句话轻轻松松挑起矛盾,倒是挺能震慑人的。毕竟单论互相掰扯的话,很少有人能赢过安蕴林,洪继昌这说话的功力还是挺深厚的。
洪继昌很满意众人的反应,这才是万人之上的内阁辅臣该有的待遇。
“仵作验尸后说,徐家父子身死时,恰好是你早退的那段时间。不管怎么说,一番盘问自然是少不了的,天牢那边还需要你去走一趟。”他转身望向安蕴秀,语带威胁,“回避制度可是你亲自提的,该不会这事也要等宋首辅回来吧?”
“……”安蕴秀咬了咬舌尖。
还真是滴水不漏啊,拿自己以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当作进攻利器,正话反话都有得反驳。眼下又拉宋首辅出来,看样子,是非要让自己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至于临州知府的人选,吏部自会安排;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散播消息,本官也会一一查证。”
这话是对殿中所有人说的,可话一出口,众人都知道是在警告谁。一边的黄登看着安蕴秀一句话都不敢回的模样,心中窃喜,神色都控制不住地昂扬几分。
自洪继昌出现,安蕴秀始终都没有接话,只看着面前前赴后继的一个个,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走卒,真正下棋的人甚至还没露面。
……此时如果强行挣脱这个圈套,下一个坑就不好预测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作,隔着人群和江与舟遥遥一对视,瞧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敌暗我明,韬光养晦也是必经之路。权衡之后,安蕴秀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迟疑,拱手道:“洪大人教训得对,是我失言。”
“回避制度由我重提,洪大人都如此响应了,我自然没有再等宋首辅回来的道理。”
听到如此响应这四个字,洪继昌立刻想到了赋闲在家的洪继隆,脸色倏地变了。
安蕴秀阴阳完,继续笑眯眯地顺竿爬,给角落里某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上眼药:“遵循规章制度,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我等都做到了这一步,那么出身临州的黄登黄大人……岂非更不合适?”
黄登呲着的大牙忽然收住:这是又说到自己了?
洪家人找上自己时,话说得无比笃定,黄登也渐渐信了势单力薄的新贵比不上权臣世家的论调。刚开始提起让自己担任临州知府时,安蕴林明明也没说什么,可他这……马上就要下狱了,如此劣势之下的寥寥几句话,还能让自己到手的知府宝座给飞了?
他顿时惊疑不定,来回看着安蕴林和洪继昌。洪大人不会答应的吧?他们是对头,这个时候就算为了挫一挫安蕴林的锐气,也该尽力扶持自己上位啊。
“本官说了,临州知府的人选,吏部自有安排。”
事关黄登,可他却没有资格站出来说一句话,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听洪继昌开口道:“这个人,不会是黄登。”
“……”黄登顿觉羞愧难当,仿佛能感觉到众人微妙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直到此刻,方才的不安感才有了具象。自己视为至宝的临州知府之位仿佛只是他们之间博弈的一个筹码,那自己,岂非更是这棋盘上的跳梁小丑?
洪继昌本就看不见底层的小民小官,若能拿捏住安蕴林,更不会管无关紧要之人的去留。见安蕴林还在为回避之事耿耿于怀,也不妨说定此事好让他去得更安心。
“本官这么说,你可放心了?”
洪继昌道:“回避既然重提,自然会贯彻到底。安蕴林,你只需去天牢走一趟,临州知府之死若真与你无关,天理昭昭,定不会冤枉了你。”
安蕴秀在心里呸了一声:你也说得出天理昭昭这四个字?
不过瞧见黄登灰败的脸色,自己这早就准备走的路似乎也有了额外收获。比起满心欢喜地进京却无功而返,发现自己是一枚棋子这事似乎更令人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位执棋人并不爱惜手中的棋子。
安蕴秀与黄登没什么大仇怨,对方充其量心气高点。他若能借此看清局势再好不过,看不出那也是各有出路。
“洪大人为官公允,在下敬佩。”
安蕴秀随意应了一句,顺从道:“那我便去天牢走一遭,相信洪大人高风亮节,一定会彻查此事还我一个清白。”
第80章 和而不同
天牢的环境实在算不上多好, 周围严丝合缝,一丝光亮都很难透进来。尤其是现在天气渐热,除了这湿热的居住环境, 蚊虫的叮咬又是另一重折磨。
安蕴秀面无表情地拍死一只叮在手臂的蚊子。
在这期间, 负责查案的官员来了几趟,即便她准备的说辞滴水不漏, 但案件依旧没什么进展。毕竟洪继昌似乎也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要不是自己名声还算响亮,指不定早就被悄悄做掉了。
即便这样, 小手段还是一个接一个。安蕴秀碰到过不怀好意的狱卒,也抓到过下毒的现行, 此刻听到外间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她也不意外, 反倒庆幸自己多年如一日的坚持练出了些手脚功夫。
监牢的锁链响了起来, 安蕴秀手下暗暗发力,刚想出其不意给人撂倒, 不成想下一刻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睛。
江与舟淡定地后退一步:“自重。”
“怎么是你?”
安蕴秀并未放下警惕, 江与舟大剌剌地过来探视,说不定正被人看在眼里。她心中担忧, 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这事不难。”江与舟淡淡答道,“官场之上没有完人, 抓住他们的把柄威逼利诱一番, 基本就成了。”
见安蕴秀神色怀疑, 他还挑了挑眉:“怎么,不相信?”
“你哥都说你是天生的弄权者, 我当然不怀疑你的手段。”
更何况来都来了,说再多也没有用。安蕴秀往外看了一眼, 见没人跟上来才稍稍放下心:“之前不是说了有事先自保?这个关头万一你也被抓,得,我们全军覆没。”
“阙香来找我,听说你出事,她很着急。”
江与舟解释了一句,随即下意识抿唇,止住话题另寻了个理由:“刚好我得到一些消息,需要来同步你。”
眼下他们连敌方是谁都不知道,将计就计便是最好的选择。自那日安蕴秀顺从地被押解下狱,江与舟顺藤摸瓜继续去查,可幕后之人目标是整个大晋,襄王上下几代查了那么多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他这区区几日的调查自然也很难有结果。
江与舟少见地严肃:“可怕。”
安蕴秀赞同无比:“真可怕。”
俩人不由得感慨:原来这才是优秀的对手啊,明明一早就直到对方会拿这件事来发难,明明也早就开始做准备应对了,可还是会掉进去。事到如今,自己这边都蹲号子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很明显,洪家还是一贯的敌人。”
江与舟带来的消息,便是他们会继续对奉山县下手。
“据说他们之前就想对奉山县下手,只可惜被我兄长横插一脚打乱了计划。如今你管不到外边,洪家又有幕后之人的支持,就又把这件事拣起来做了。”
“这样啊……其实也不用太担心。”
说实话,安蕴秀确实没有很担忧,前期准备工作做得足是这样的。她离开时,奉山县各方面已经不算差了,加之有江抒怀励精图治,如今的奉山县并非是纸糊的一般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边境守军腾蛟军是大晋的一支精锐,守护国土是他们分内的事,自己当初也不是闲着没事才不断与腾蛟军往来联络的,时至今日,混一句互帮互助的好邻居完全没问题。
洪家或许以为奉山县是自己的软肋,但其实,也可以是一样众人意想不到的武器。
可江与舟不知道奉山县的情况,自家兄长还在那儿任职,他为了顾全手足,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安蕴秀便听他开口道:“为了让他们的注意力从奉山县移开,我便暗中插手了。没事儿,这个危机已经解除了。”
安蕴秀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解决的?”
江与舟面不改色:“不过是旧日传闻,我又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
毕竟这段时日,空悬的临州知府之位一直是热议的话题。安蕴林被下狱最初的由头,也是一则他妄图推举自己的好友田鹏程上位的流言。
虽说洪家推上来的人选是黄登,可安蕴林那日临走时,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这个可能掐灭了,临州知府的人选再度成为悬而未决的事。一直冷眼旁观的江与舟计上心头,忽然觉得不如推波助澜一把,真的把田鹏程推到这个位置。
左右洪继昌正努力搜罗能按到安蕴林头上的罪名,这事坐实之前的流言,也是安蕴林玩弄权术的佐证,其效用完全可以替代他们千里迢迢地对奉山县下手。
田鹏程到临州任职,即便暂时受流言影响不能发挥作用,至少也可以算储备力量。至于安蕴林……安蕴林既然已经下狱,多一个罪名少一个罪名显然没差别。
只需安蕴林背一个骂名,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这个办法实在好用。
想明白的安蕴秀:“……”
安蕴秀:“我谢谢你啊。”
江与舟矜持道:“不客气,也不完全是为了你。”
不得不承认,江与舟确实有两把刷子,快准狠地解决问题顾全大局这点确实没得说。当然,黑锅不在自己身上就更好了。
念及他进天牢一次也不容易,安蕴秀没功夫与他置气,转而说起了其他。洪太师老了,看样子也就这几年的事儿。洪继昌洪天璟他们不难应对,现在唯一难搞的就是那些躲在背后的势力了。
安蕴秀问道:“言归正传,皇上知道这些事了吗,宋首辅回来没有?”
“宋首辅还得有阵子才回。”
江与舟答道:“皇上也知道了,但毕竟尚未亲政,能干涉的地方不多,这事只能我们商量着来。”
他说的是“我们”,却不仅仅指自己和安蕴秀。事实上,远在奉山县的江抒怀和时逢君也没有坐以待毙,自得到消息后就开始暗中准备齐力抗衡;京城中,田鹏程与自己见过一面,待说明缘由,他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拿下临州知府一职多半是靠他自己奔走争取。
除此之外,白朔也在四处奔走,尽可能地争取更多的支持。阙香一介女流,同样做尽了自己能做的事,在内持家治府稳住人心,在外与能接触到的命妇往来,还找到了自己这里。
江与舟向来不指望这些,这么久以来,连自己兄长的近况都很少过问。可眼下因为这件事,居然真能见到远在千里之外依然齐心协力的一群人,他不由得感慨:“我那天真的兄长,愿景倒也没有落空。”
“你现在相信江抒怀的大同理念了?”
江与舟点点头:“有些信了。”
“你哥也不容易。”虽说江与舟很可靠,但真要比起来,还是江抒怀相处起来更令人如沐春风。安蕴秀有意替他申辩两句,道,“君子和而不同,其实你哥也早就理解你了。”
“这你不必担心,我只是与他观念不同,又不是傻。”
“……”算自己多嘴。
“时间不早了。”江与舟拍拍手掌站了起来,眸中有光芒在跳跃,“敌人手段高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有这么多同道中人参与,若还不成事,便是我们无能了。”
“你且安心在这儿待着,我这就想法子给他们揪出来。”
他话说得慷慨,可一起身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密不透风的牢房。江与舟沉默片刻,转头对上安蕴秀幽怨的目光,听着一直在耳边嗡嗡着的蚊虫,怎么着这都不像个可以安心待的地方。
同一个任务,有人在外威风凛凛大干一场,有人却要待在这湿热异常的天牢,任务分配好像确实过于悬殊。一向冷峻的江与舟难得找回点良知,摸摸鼻子换了个说辞:“只不过,少不得需要你配合着演一出戏,在这天牢里多待一阵子了。”
第81章 以身入局
彼时江与舟让她配合着演戏, 安蕴秀嫌弃归嫌弃,还是认真地答道:“我自然不是上赶着给人磋磨的,自有办法应对。”
即便自己身在天牢不能出山, 但外头多的是能周旋的人, 安蕴秀从奉山县走到京城,除了放到明面上的功绩, 也早已积累了足以便捷行事的人脉。
宋鸿卓虽然不在,但工部尚书方松鹤也是幼帝的股肱,田鹏程供职工部, 不难请他出面;江与舟顺藤摸瓜要调查幕后之人,沧海帮的商人自然能派上用场;宿凌就更不用说了, 最近虽然与他的关系不尴不尬的, 但这种时候还是能用上他的。
自然, 这事也少不得与小皇帝通气, 若这位藏锋隐芒的幼帝有自己的野心,也是时候展示下自己成长到什么程度了。
此刻或许是夜晚, 一缕幽暗的光线不知从哪个缝隙透进来, 正好照在安蕴秀的脸上。她一手枕在脑后,双眸轻轻阖上, 只觉得眼前似有一点光芒在不断跳跃,时隐时现。
囚犯们的挣扎哭号难得平息, 一片静谧的氛围中, 偶有悉簌声响,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安蕴秀却果断地飞起一脚,翻身稳稳地抓住袭来的一只手, 手下发力调转方向,一把短刀正正映在二人眼前, 在月色与眸光之间泛着冷光。
对面之人一身黑衣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双眼睛流露出几分诧异,似乎没想到一介文官也会有这样的身手。安蕴秀也不多言,趁黑衣人愣神之际果断进攻劈了几掌,顿时攻守形势剧变,她随即旋身施力,带起短刀稳稳地插进他的脖颈。
人体倒地的声音很快便被黑暗吞噬,特意被清理过的天牢此刻本不该有任何人出现,不成想黑衣人倒下后,白朔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呆呆愣愣的。
白朔也没想过,自己一入官场接触的就是这些惊心动魄的事。
早在奉山县时,他便对师父的野心有所揣测;而年少的帝王千挑万选,也将自己选作了亲信来培养。他还记得,头一次进宫为皇帝讲经论史时,小小年纪的帝王亲自将他扶起,关切地问询边县的情况,行止之间不见半点顽童模样。也记得他严肃着一张脸对自己道:朕一直觉得,天佑这年号不好。事在人为,朕不需要天佑。
白朔心中激动与兴奋交织,却又不同于得知师父和江与舟兄长的旧事时心中涌起的胜负欲。他不想去想这其中有多少老师的面子,只知道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可以对大晋王朝有所裨益的。
今日夜探,刚好撞见安蕴秀干脆利落地击杀了黑衣人,短暂的震惊过后,又觉得本当如此。
“老师。”
白朔上前问候:“怎么不留他一命,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问不出来的。”安蕴秀平复了下呼吸,转身坐下,“何况这人武艺在我之上,若不是第一招我占了先机,后头的可应付不过来。到时候,死在天牢里的人就是我了。”
她此刻眼神清明,半点睡意都没有,看见白朔出现在这儿也不觉得奇怪,开口问道:“皇上让你来的?”
“是。”
白朔现在借着身在翰林院的便利,也算是皇帝和师父之间的桥梁。他连忙走上前,语速飞快地将外界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江与舟在外大展拳脚,朝野风云涌动更甚,宋首辅不在,方尚书看护皇帝也特别紧。好在探花严小郎透露出亲近的态度,由此来看,刑部尚书严大人多半也是拥护皇帝的。
安蕴秀点头表示赞同:“做得很好,尽可能争取到拥护皇上的人。只要皇上没事,人心就是稳的。”
“只是我们四面防守,出动出击的似乎只有江与舟一个。”白朔已然知道江与舟在设局调查幕后之人,钦佩他的胆识,也担忧他的安危。
“?”安蕴秀皱眉道,“不是还有宿凌吗?”
“啊对,襄王还让我顺便问一句,他可不可以过来看你。”白朔仿佛忽然被点醒,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这一句。
“。”
安蕴秀果断拒绝:“不可以。”
江与舟那家伙心思深,自从他说是宿凌帮忙引荐他面圣的,安蕴秀便猜测他选择结盟的人是宿凌。如今来看似乎有另一种可能:若想做权臣,有什么比直接联系皇上更好的选择吗?
皇帝尚未亲政,正是笼络朝臣壮大自身的时候。江与舟这么聪明,又投诚得这么早,将来必然是皇帝的股肱之臣。
“别管宿凌了。”安蕴秀说道,“也不用担心江与舟,他可比看上去狠多了,我们别打扰他发挥就行。”
就算没有宿凌相助,她相信江与舟也会将这事办得很好。关于寡不敌众的忧虑,倒是可以从别的地方助益一二。
安蕴秀踢踢脚边的尸体:“这个人也不好处理,不如我借题发挥,撒个泼说有人要害我,你出去再添油加醋地编排一阵,闹得大些。”
“若没有记错,吴御史似乎也快回京了,吴御史的夫人是严尚书的姐姐,严尚书拥护皇上,吴御史那儿你别忘了去交涉。还有,我跟他儿子吴季同认识,你编排的时候把我俩放在一起说。”
白朔点头一一记下。
如今各方都在行动,自己身在天牢,别的不说,倒是能当一波靶子吸引火力。闹一闹刺杀这事,再让众人误以为匆匆回京的吴御史是因为往日交情要搭救自己,自然能吸引幕后之人的目光,自然也能为江与舟以及其他行事之人争取些许便利了。
白朔自知这些事或许会威胁到老师性命,但大局当前,他也只能红着眼眶深深一鞠躬,坚定道:“我一定做到!”
进入天牢的这点便利是有时间限制的,白朔不敢久待,将安蕴秀的吩咐记下便匆匆离去。只是刚出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大喊:
“来人呐!!!救命啊!!有人要刺杀朝廷命官啊——”
白朔:“……”
其实,就像师父说不用担心江与舟一样,自己也不用担心他吧?
别影响他发挥就行。
于是天牢陆陆续续亮起成片的烛火,查案官员与守卫狱卒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次日一早,安蕴林这个名字再度占据大众视野。
天牢中都能有歹人闯入,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小事一桩了。于是稽查令一道道下来,办案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换,所幸安蕴秀心智坚定,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关守住。
诱饵一放果然有人上钩,无论是去往安蕴秀这边还是吴御史那边,无论是刺探还是刺杀,以往掩藏得极好的势力频频露出新线索。安蕴秀这边调动势力应对,江与舟同样抓住了这个机遇,快准狠地锁定了目标。
即便有各方周旋,安蕴秀在天牢也不至于完全跟外界断绝联系,但消息传进她耳中时还是慢了些。在得知幕后之人的下一步动作时,她挑挑眉,觉得像是在情理之中,似乎也是意料之外?
礼部尚书李鼎的女儿正值妙龄,远在封地的瑾王意欲求娶,自然,他会趁着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进入京城。
瑾王?那个宿凌一早就怀疑的瑾王?
第82章 空局复盘
当一件事情太过合理时, 似乎就不合理了。
安蕴秀很想说一句,就凭这一出手马上抓住人的架势,瑾王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只可惜自己这靶子太过惹眼, 只能全神贯注地应付眼前要命的攻势, 顺便祝江与舟自求多福。
瑾王被来势汹汹的宫中禁卫围住时,是极度惶恐的。
有襄王无诏进京的先例, 瑾王自认为偶尔回来一次应当不算大事,何况自己也提前上过奏章,完全没料到还有在路上被按住这一出。当即诚惶诚恐地出来请罪, 询问皇帝有何示下。
江与舟眯了眯眼。
这个态度并不像能搅动起许多风云的幕后之人。
江与舟自认为与兄长不同的地方,便是极为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权倾朝野, 便不顾声名, 不曾犹豫, 直接与幼帝达成协议。此刻调动宫中禁卫截住瑾王, 也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受下瑾王这一拜。
“瑾王殿下。”
他开口恭敬又疏离:“早闻殿下与李家贵女情投意合,欲结连理, 下官先在此恭贺了。”
好在江与舟也不是盲听盲从的主儿, 即便心中怀疑也未放过些微疏漏,简单几句套话, 就从瑾王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明明是李家贵女一直有意示好,李尚书才让我上京一叙啊!”
——
“所以, 费尽心机, 不过是个空局。”
江与舟描述了下当时的情景, 得出结论瑾王不过是个挡箭牌。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还得编排个理由, 好声好气地将瑾王迎回来。
瑾王进京后,面对着自己王府里鸠占鹊巢的襄王, 自然免不了一番尴尬的寒暄,于是宿凌也知道了这边的事,更知道了安蕴秀跟江与舟并肩行事到此等地步,居然从头到尾没有理会过自己,终于忍不住来哭诉了。
于是一方亲王一方新贵,竟然齐刷刷地蹲在牢房里来开会。
“……喂,我最近被盯得很紧诶。”
安蕴秀看着面前不动如山的两尊大佛:“你们这个时候来,是觉得吊死在一根绳上很浪漫吗?”
她连吐槽都要压低声音,反复确认外头没人才敢过来。谁知一转身,就见黑暗中脚下飞快地蹿过什么东西,安蕴秀眼疾手快,一脚踩住,耳边立刻传来了尖锐的吱吱声。
片刻后,安蕴秀一脚将死老鼠踢到角落:“省得到时候给真正偷听的家伙背锅了。”
暗中较劲的宿凌和江与舟终于肯侧目了。
宿凌大为震撼,旁人或许会震惊于安蕴林文臣身份行事却如此粗犷,他却知道她实为女子身份。能面对蛇鼠虫蚁面不改色,得是见过多少才会习以为常?
他吞了吞口水:“这地方……很多老鼠吗?”
“天牢能是什么好地方?”
安蕴秀翻了个白眼:“所以,有事赶紧说,您二位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怕,但是少来连累我。”
江与舟从死老鼠身上收回视线,定了定神,率先开口:“大晋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外敌。”
他神色严肃,三言两语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之前内有洪家外有大渊,几乎将众人的视野占据全了,很难再去想别的可能。如今好不容易锁定的目标瑾王也只是障眼法,如此费尽心机,江与舟几乎可以笃定,幕后之人是一个城府极深野心勃勃的藩王。
“瑾王要与李家贵女议亲,进京名正言顺,或许这位藩王还守着几分规矩,之于谋朝篡位这事也追求个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当时察觉异常后,江与舟立刻派人查验了随瑾王而来的随从,只可惜或许是晚来一步,并没有什么发现。而要想一一探查远在封地的藩王,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
宿凌挑剔的习惯在江与舟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说不定瑾王那番话才是假的,被问到跟前了,谁不会说两句谎话?”
“退一万步,瑾王进京比殿下当初无诏进京能说通得多,并没有扯谎的必要。”
“……”
眼见二人之间气氛有变,安蕴秀立刻站出来制止:“稍等,我觉得江与舟说得很有道理。”
“反正瑾王的嫌疑可以排除一半,可就算不是他,能被幕后之人拿来当挡箭牌,说明二人也是能扯上些关系的,可以从他身上继续查。对了,你们后来是怎么安置他的?”
“威逼利诱一番,让他装作无事发生,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派了人盯着,等着抓出现在他身边的可疑之人。”
“是个办法。”
安蕴秀眸光一动:“不过我觉得,似乎还有另一个办法。”
以姻亲拉拢的法子太过熟悉,像是洪家一贯的手笔,可这回的主角是礼部尚书李鼎的女儿。安蕴秀猜测大概是洪家没有适婚女子了,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外孙女身上。可这显而易见就是官场争斗的牺牲品,为人父母的礼部尚书夫妇想必不会太顺意。
费劲巴拉地挖出了瑾王这个挡箭牌,可分明洪家才是更显眼的那个。瑾王那边盯着只是等结果,但礼部尚书这里,他们可以主动做一个局。
安蕴秀简要剖明,江与舟一点就通,二人议事效率奇高,一番沟通顺畅无比。
宿凌一直静静地看着二人对话。
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安蕴秀。宿凌觉得她在这种时候有种别样的魅力,胜券在握侃侃而谈,格外耀眼夺目。即便是在昏暗的天牢内,那从容自信的模样还是能瞬间吸引到自己,令他的目光半点都挪不开。
“看什么?”安蕴秀莫名其妙。
眼下时候不早了,江与舟议完事后也已经起身离去,安蕴秀不由得催促:“你还不走?”
“你跟我一起走吧。”
“……哈?”
之前几番欲言又止,如今话匣打开,后面的似乎也没那么难说了。宿凌认真道:“如今朝野不安,我们的动作定是被幕后之人看在眼里的,他们不会欣赏你遵纪守法,反而会更方便对你下手,没必要坚持在牢狱中。”
“你的徒弟如今跟在皇上身边,他有自保的能力。你府上人不多,我都安置好了,你无需有后顾之忧,随我出去就能见到你妹妹和侍从了。”
这些是宿凌很久之前就想做的,只是为了顺她心意,不忍做出令她觉得冒犯的事。如今宿凌已经学会远远地欣赏她的光芒,但更多时候,他也想参与进来,令这份光亮更加耀眼。
“我知道你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你要做的事在哪儿都能做,但是出去可以做得更好。”
方才见安蕴秀踩老鼠的动作熟稔,宿凌很难不联想这是她在奉山县经常遇到的事。以往的艰辛皆成过眼云烟,如今可以云淡风轻地展示在众人眼前。他却觉得不是滋味,对于安蕴秀以往控诉的地位阶级的距离,头一次有了真实可观的比对。
宿凌忽然端起木桌上残缺的水碗,仰头一饮而尽!
“你……”
安蕴秀下意识想要制止,宿凌却不甚在意,他将监牢里脏污的水一饮而尽,同样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粗糙的水碗被他稳稳地端着,碗中已经没有水了,腕间的一抹青绿是黑暗中难得的亮色。宿凌目光灼灼地望向安蕴秀,语调却尽是小心翼翼:“不知你我之间,是否有新的转机?”
“……”
安蕴秀唇角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她自然知道宿凌之前吃穿用度都讲究得不行,喝茶只喝那贵上天的梅山雪岭,连蜡烛都要挑一个顺心的香味。如今这天牢里的物件可算不上干净,仅有的一只水碗瓷胎粗粝边角残缺,像是他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东西。
低头时,她不知道该看水碗还是该看那抹绿色;再抬头,是宿凌夜色难掩的满怀希冀的目光。
“我竟然没发现,自己还挺吃纯情这一挂的。”
安蕴秀笑了笑,平复了下略快的心跳:“不过讲真,都要撕破脸了,确实没有守规矩的必要,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当个好人。”
“这个破天牢老子早就受够了!!”
第83章 甘之如饴
离开天牢不算是一时冲动之举, 毕竟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安蕴秀即便能忍受,也没必要没苦硬吃。何况宿凌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看眼下愈发紧张的局势, 也是趁早脱离比较利好。
可离开天牢之后的事,似乎就有些偏了。
安蕴秀头一次上手拨开宿凌的衣袖, 问起了他腕间那条绳锻的来历。
宿凌如实告知,一条从茶叶包上解下来的缎绳,跨越数百里的距离来到京城。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特征, 即便它的主人也很难一眼认出;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可山高路远它都未遗失, 如今正好好地缠在宿凌的手腕上, 正稳稳地被安蕴秀托着。
黑暗中瞧不清彼此的神色, 这条缎绳便成了唯一的纠缠。
安蕴秀神思飘忽一瞬。
自上回春风一度, 她权当是寻了个生理解药,转头就将这事抛之脑后, 不为此伤怀, 也全然没有理会宿凌的期艾。如今重拾故旧,这才恍然发觉他眼中近乎执拗的罗网。印象里高高在上的人似乎被施了纯情魔法, 而自己心中漏跳的半拍,似乎也不全然是因为那一句“我们是否还有转机”。
她确实不能笃定, 一条小小的发带被带去了何方落到了谁的手里。可眼前的这条, 很明显, 宿凌是愿意捧到自己跟前的。
“……”
安蕴秀次日晨起时,先鄙视了一波自己纵情享乐。
要说头一次是因为药物加持情难自禁, 这一回便找不到什么理由了,何况还是在大敌当前这个关头。安蕴秀吐槽了一秒钟自己的颓废, 随后又自我安慰,这也算是顺心而为。
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何况那人行止长相能顺自己心意。安蕴秀没什么负担地给自己劝好了,转而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面无表情地嚼吧嚼吧吞下。
“你在吃什么?”
宿凌觉得跟她在一起就是在比谁起得早,好在这回自己终于不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了。他上前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目光掠过装着药丸的小瓷瓶,却看不出这究竟是治什么的。
她有哪里生病了吗?
安蕴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个啊,能让我不拒绝你的药。”
“……”宿凌神色变了。
“总不能让你用孩子来要挟我吧?”
安蕴秀喝了口水助益吞咽,随口一句也没放在心上,却听到身后传来宿凌闷闷的声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你下次来见我时,记得提前吃好药,把自己捯饬好了再来。”
江与舟跟瑾王的事势必瞒不住幕后之人,何况如今自己消失在天牢,难保不会成为幕后之人发难的理由。安蕴秀昨夜和江与舟促膝长谈规划再设局,顺瑾王的藤,策李鼎的反,当然还得有干脆利落的主动出击,毕竟在最激烈的碰撞中,也有可能捕获最有价值的真相。
这可是一场硬仗,故而她漫不经心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去换了衣服坐在妆台前收拾自己。不成想片刻后,一双手自后方托住了她的长发。
安蕴秀自镜中打量身后之人,挑了挑眉。
襄王这身份金尊玉贵,宿凌也是头一次为别人绾发。被服侍的人双手环臂坦然受之,他也没有丝毫不满,而是极有耐心地一步步打理她的头发,仿佛刚才的戏谑都不存在。
“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底线也越来越低了。
安蕴秀忍不住调笑:“燕舜要是知道了,又该捶胸顿足地怪我带坏他光风霁月的主子了。”
宿凌不置可否,燕舜的担忧他一直都知道,只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是妥协求全。略想一想面前之人精彩又艰辛的经历,宿凌便觉得自己不知有多浮华虚无,吃药捯饬自己这事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他甘之如饴。
“燕舜嘴上那样说,但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是欣赏且祝福的。”
宿凌语调不变,放下梳子去拿别的物什。安蕴秀只觉得头上一重,再抬头时,镜中的自己顶了个篆刻着修竹纹路的银冠。
他固定发冠的动作很轻柔,不变的腔调里似乎也能听出一丝温情:“一份迟来的礼物。”
宿凌其实并不大懂世间痴男怨女的纠缠,王侯世家从未教过他何为情爱,甚至与她相识相处的细节也没有称得上郎情妾意的。可吸引力是没道理的,一路人终究会走到一起,就像这顶似乎永远送不出去的发冠,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身份和使命注定他们不会像寻常人那样相处,好在宿凌也在这荒诞的关系中找到了彼此的平衡点:同一阵营下的不同派别,看似亦敌亦友,实则是友非敌。
“愿你青云直上,高坐明堂。”
愿意站在你的身后,也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你的身旁。
第84章 他的象征
天牢中少了个人, 这事不可能不被发现。可安蕴秀离开好几日都没有听到丝毫风声,她便知道,幕后之人同样准备借这次机会憋一个大招。
洪家和瑾王是对方的障眼法, 自己同样充作靶子掩护着江与舟的行动, 如今各有把柄针锋相对,权看谁棋胜一筹、谁能把对方先揪出来。
这事在宋鸿卓回来时, 终于爆发了。
彼时是在上朝,许久没有进展的徐知府一案再度被抬了上来,连带着在天牢里不翼而飞的安蕴秀一同被拿出来说事。无故消失怎么着都脱不开畏罪潜逃的审判, 以洪继昌为首,一众朝臣联名上书, 将这些罪名扣在安蕴秀头上进而除之后快的想法几乎不加掩饰。
站在朝臣行列的江与舟低垂着眉眼, 不动声色地将站出来说话的人打量了个遍, 在心里分辨着究竟是洪家的党羽还是幕后之人另外的爪牙。
宋鸿卓行迹匆匆, 刚给新政收了尾,回来就是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场面。他左看上首的小皇帝摇头晃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右看底下的江与舟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不由得嘴角微抽:现在老实了?
短短几个月,你们整出来的事可不少啊!
嫌弃归嫌弃, 可看到行事如此果决的幼帝和后生,转念想想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安蕴林畏罪潜逃, 还请宋首辅下令缉捕, 早日还含冤而死的徐知府一个公道!”
“平安坊安府人去楼空, 分明是有人暗中相助。如此藐视天威,这些人也要一并惩处!”
“还请宋首辅早下决断!”
说着说着, 人证物证也在不断往堂上涌。宋鸿卓一一扫视,知道这些功课做得足, 幕后之人甚至没有打算容人申辩。
除非,本人。
安蕴秀此刻就在午门外,自听闻宋首辅回京便预知了这边的动静。面圣自陈不被允许,亮明身份的下一刻,围上来的也只有尖刀利刃。
她面不改色,笑意盈盈,一开口却尽是凌厉:“放肆。”
能引得幕后之人设局围剿,看来自己这靶子当得很成功。只不过江与舟同样布置好了一切,这出戏要自己到场才能唱得下去。
安蕴秀轻抬手臂,松下的指节间赫然垂着一块玉质坠饰。守卫并不识得玉坠的成色和做工,却能看到,那上面雕刻着的层层叠叠的小山。
守卫顿时脸色大变。
安蕴秀轻轻一甩,将玉坠握回手中,只身坦然地穿过刀剑林立的守卫。
当初前往奉山县时,追赶上来的杨新觉塞给她一个玉坠,说是方松鹤代为转赠。那方松鹤又是为谁赠送的呢?宿凌的冠礼已经戴在头上了,能差使工部尚书的人似乎也不多。
当年传胪时百感交集,前路迷茫的安蕴秀只能摸着腰间的木珠子给自己打气。不成想细微之举被人看在眼里,彼时一枚除了名贵别无他用的玉坠,如今也已经被宿岑发展成了他自己的象征。
岑者,山也。
玉坠上篆刻的,是层层叠叠的,小而高的山。
安蕴秀踏入大殿时,原本的争吵有一瞬间的安静。她却不甚在意,直直望向上首仿佛事不关己的小皇帝,瞧见了他手中把玩的相差无几的坠玉。
成长得……还算不错。
有个给力的老板,自己做起事来也放开得多。安蕴秀笑眯眯地问候了一圈:“诸位好啊。”
“有段日子不见,但是这么迫不及待地用我来结案,似乎不太妥当吧?”
一片静默中,洪继昌率先开口:“安蕴林,你还敢回来?!”
“有什么不敢的?我也有一肚子委屈想要请皇上和宋首辅做主呢。”
安蕴秀边上前边瞟了江与舟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放心地转过头继续掰头:“徐知府之死尚未有眉目,倒是牵扯出不少旁的,比如,潜入天牢的刺客?”
“我若是死在天牢,诸位大人查案可不就更艰难了?证人身死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为了避免朝局混乱,微臣不得不保全自己。”
安蕴林能说会道的程度可不是盖的,众人原以为他又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死局盘活,不成想他拍了拍手,另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气质非凡,举止却有些过于拘谨。待他报上名号,众人终于知道他为何踌躇了。
“瑾王宿梁,拜见吾皇万岁。”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李尚书,在听到瑾王的名头时,终于掀了掀眼皮。
“说什么畏罪潜逃,实则是微臣被歹人掳走,还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能全乎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有心思细究他们到底是真的想杀我,还是只将我带离天牢好方便今日上演的这一出?”
“多亏有瑾王殿下相助。”安蕴秀话锋一转,语气凄哀。
“……”
瑾王浑身汗毛齐齐排队站好,他一介远离朝堂的闲王,同意与李家贵女相见确实有结交权臣的打算,可有如今这一出,还说什么结交,权臣怕不是要恨死他了吧?
“所幸微臣偶遇上京求亲的瑾王殿下,不但得以保全性命,还因祸得福,知道了些旁的事。”
安蕴秀道:“微臣也想问问,宋首辅不在的这段日子,洪次辅是如何办事的。先是让我不明不白进入牢狱接受查验,可查来查去一无所获不说,竟还能让贼人潜入天牢那等重地。说出去怎让人不怀疑,这是您有意置我于死地?”
“你信口雌黄!”
“请皇上和宋首辅为微臣主持公道!”
这算是明摆着跟洪尚书对上了。众臣窃窃私语,洪尚书说安蕴林畏罪潜逃,摆出了一串证据想要就此结案;安蕴林却说洪尚书意欲陷害,还搬出了瑾王当证人。如今两方争执不下,除了一早便观点明确站了队的,剩下众人也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哪方更为可信。
一片猜测中,终于有人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瑾王殿下这次回京,是要求娶哪家贵女?”
李鼎袖中的手骤然一缩。
世人皆知,洪太师有两个女儿。除了如今晋太后,还有一个便是下嫁给当时的寒门学子李鼎、如今的礼部尚书夫人。
李鼎对洪家毕恭毕敬半生,就在前不久还被洪继隆叫去,说要指一门婚事给女儿——即便被夺职,他的语气依旧傲慢,仿佛给了自己天大的恩赏。
他恭敬到了骨子里,哪怕初听时心中不虞,后头竟也能强迫接受,甚至还觉得是自己承了情。直到回家时,被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的夫人坐等着,抬手甩上来一巴掌。
“这个关头,你承什么情?”
“你以为是天作之合,可京中明争暗斗到什么地步了,这时候提什么婚事?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侍郎说那是个尊贵无匹的人。”李鼎讷讷开口,想要反驳,“而且,这也是太师的意思……”
“洪太师都昏迷不醒多久了,还能是他的意思?洪家人说什么你都信吗?”
李夫人怒极反笑:“退一万步,就算洪太师真的清醒,这真的是他的意思,可他都不将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又怎会顾惜你这个女婿、顾惜我们的女儿?”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不是……”
“住口!”
李鼎急急出声打断,却又像是茫然无措。
李夫人被震慑一瞬,随即又不停歇地骂道:“你知道的。是了,你毕竟身居高位多年,怎会查不出我不过是洪家氏族中一个没有父母庇佑的孤女,一朝被锦衣玉食迷花了眼,被太师收为女儿,当作棋子去笼络旁人!”
“洪太师那样的人杰,亲生儿女个个人中龙凤,怎会将栽培多年的高门贵女轻易嫁给你这个寒微仕子?”
她哭骂不止,许久才稍稍平息,转而去扯李鼎的衣袖:“夫君,我们风雨同舟这么多年,你我二人,还有女儿,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李鼎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他知道女儿只是大局中的一枚棋子,洪家要做什么事由不得他反抗,更知道自己恭敬相待的洪家在真正的执棋人面前同样不值一提。原本他还会像以前一样,毕恭毕敬予取予求,可夫人的这番话点醒了他。
他活到这把年纪,受过罪也享过福,还顾惜什么前途?时至今日父母故旧早已没有联系,姻亲洪家人丁兴旺,可洪家不拿他当亲人看,他在天地间依旧是孑然一身。
什么前途,什么惧怕,他李鼎此生惟余一妻一女,这才是该他去守护的。
看到瑾王出现,李鼎心中危机感骤盛,皇亲国戚尚且是棋盘中的棋子,自己的女儿只不过是用以置换利益笼络棋子的存在。届时大功告成于他们无益,马失前蹄恐还要他们担一份责。
问话的人是洪家亲信,似乎还指望李鼎通过姻亲把证人瑾王薅过来。故而话音一落立刻有人接茬:“听说是礼部尚书李大人家的……”
“不!”
沉默至今的李鼎忽然开口。
朝局混乱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可事态究竟如何,洪家的机密一向不是他有机会知道的,如今倒也成了脱身的机会。
李鼎定了定神,淡然开口:“本官倒是听说,是曾经的吏部侍郎、如今的洪家二老爷洪继隆与瑾王殿下联系的。关于姻亲,说和的也是二老爷家中的女儿。”
洪继隆?
洪继昌完全没想到会从李鼎口中听到全然相悖的答案,咬牙切齿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李鼎看出了他的威胁,以往前途是他最在意的,可时至今日,还要什么前途?不趁此机会表明立场,将来还不知道要陷入什么样的漩涡。
“朝臣能联系藩王?夺职了怎么还能管事?”
李鼎敢这样说,自然是有些证据握在手中。安蕴秀知道这是江与舟谋划来的利好局面,立刻接过话,轻飘飘抛出两个问题就将这事再度抬上一个阴谋高度。
两方爪牙对上,势必要挤出幕后之人。
她本意如此,可诡异的是,在场众人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落在安蕴秀身上的目光齐齐汇聚到了……脖颈。
江与舟轻咳一声。
尘埃尚未落定,他并不欲提早暴露立场。与会以来一直保持着沉默,可眼下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颈侧示意安蕴秀。
“……”她好像知道脖子上有什么了。
安蕴秀淡定地扯高衣领,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在下已过弱冠之龄,男欢女爱之事,各位大人应该都懂。”
“话说回来,欲借姻亲之故混淆视听这事不容小觑,微臣认为,瑾王殿下进京求亲之事同样需要深究。”
不是跟洪家有关就是跟瑾王有关,如今终于有了点线索,她势必要借机撕开一个豁口。
底下朝臣侧目以示。
比起初回京城时的一片赞扬,如今安蕴林的名声算不上好。但,已经显现出了权臣之威势。
第85章 十二位亲王
明面上需要安蕴秀冲到最前面去当靶子, 可暗地里,推波助澜杀人放火的事儿江与舟也是全包了。
本来想让瑾王和洪家对上,又有李鼎反水作证, 怎么着也能挤出幕后之人的更多线索。江与舟着力往这个方向推波助澜, 没成想多管齐下却还是在洪家止步,最后只死了个洪继隆。
从徐开荣到如今的瑾王, 还有许多真真假假没有头绪的事,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顶包的,一并清算到了洪继隆身上, 并且第二日就传来了他的死讯,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事到如今, 说只有洪家参与他们都不信, 更别说只有洪继隆了。
“舍卒保车这事儿做得倒顺溜, 可洪太师不是最看重子弟后生吗, 能这么顺当地推洪继隆出来送死?”
安蕴秀率先去查了洪继隆是不是假死,得到肯定答复后还忍不住咂舌:“这速度好像洪继隆早就死了, 他们着急买棺材呢模棱两可的事儿都能认下。”
江与舟漠然道:“洪太师病重, 洪家现在的话事人极有可能已经变了,要么是洪继昌, 要么,就是幕后那人。”
“那是得另想个法子……”
鉴于两次设局都是空局结尾, 幕后之人迟迟未曾浮出水面, 使得本就紧张的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安蕴秀露面后就积极投入工作, 一边稳住朝臣一边还要继续充当靶子掩护江与舟,她计划着另设新局, 只是尚未有眉目,一个利好却意外的局面就出现了。
皇帝要大婚立后了。
“宿岑?他才几岁?”这是安蕴秀下意识的想法。
可转念一想, 这个时代的结婚年龄普遍较小,皇帝有政治需求也说得过去。在新帝即位时年纪较小的情况下,成婚似乎是长大成人的标志,也意味着,小皇帝在婚后就可以亲政了。
计划趁小皇帝尚未亲政的间隙谋夺大权的人,很快就会错失最佳的机会。
安蕴秀早已不将宿岑看作一个顽劣孩童,他在宋鸿卓方松鹤等人的庇佑下成长,如今羽翼渐丰,面对不怀好意的强敌,本也没有让臣子一直往前冲的道理。
皇帝以自己为饵发布婚宴消息,那么各地的藩王也必定要奉命进京以示庆贺,其中自然包括在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
他是会借口不来?还是堂而皇之地混在一众亲王中?安蕴秀在心中预设着几种可能,这是他赶在小皇帝亲政前的最后一次机会,于己方而言,也是主动送上门的大好时机。
一番思索过后,安蕴秀和江与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局面,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从此处入手整个大的。可在听说未来皇后的名字时,二人又齐齐地变了脸色。
“我去见陛下。”江与舟神容严肃。
“我去见阙香。”安蕴秀也不遑多让。
她万万没想到,能从礼官口中听到阙香的名字。
仔细想想,宿岑与阙香似乎没有多少接触,而且这么大的事俩人一合计就能决定吗?自己这边竟然没得到任何消息!皇帝大婚于当下局势而言是好事,可放到当事人身上还是吗?宿岑带有政治目的选了阙香,是否有自己的原因?那阙香呢,她天资聪颖应该不难想到这些,她是心甘情愿的吗?
安蕴秀带着一肚子疑问飞奔回去,此前有天牢那档子事儿,宿凌安排安府众人到了一处偏僻别院。阙香此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见她回来,唇角立刻勾起浅淡的笑意:“姐姐。”
“……”
安蕴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姐姐听说了?”
阙香在她不远处站定,语气很平淡:“是在怪我任性吗?”
安蕴秀一路上都没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追到跟前也不忍责怪阙香。憋了半晌,她道:“不是,我想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客观上来说,宿岑身份特殊并不容易见到,何况自己之前告诫过阙香,不要与他走太近。思及眼下的困顿情况,安蕴秀生怕从她口中听到“我是真的想帮姐姐”这种回答。
时局再难,也并非只有皇帝大婚这一种解法,她并不需要阙香去牺牲。
“这个我说不好。”阙香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前段时间你进了天牢,我被襄王安排着逃离的时候,就在想自己能做什么,后来就想到了宿岑。然后我准备去找他,刚好他也来找我了,说的是同一件事。”
“所以果真有我的原因么?”
安蕴秀苦笑一声,她之前看不惯洪太师用女眷来谋夺利益,到头来自己竟然也差不多。她走近阙香:“事情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早就说过,不需要你付出这么多,何况是你的终身大事?”
“江与舟也知道了这件事,已经去见皇上了。”
提起江与舟,阙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平淡以外的神色。
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妹妹,一个是同进共退的战友,安蕴秀跟这二人相处的时间占了多半,自然没有错过他们之间的细微变化。江与舟果决冷静,阙香理智清醒,他们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从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到琼林宴上众人招女婿时江与舟下意识提起阙香,爱情的萌芽就这么怪了吧唧地萌发了。
安蕴秀将这微小的情感变化看在眼里,同样也没有错过江与舟得知皇帝大婚的对象是谁时,奔向皇宫那仓皇的脚步。
“凭心做一次决定吧,阙香。别委屈自己,只要你不愿意,就算宿岑已经公之于众了,我们也会将这件事推回去的。”
阙香慢吞吞地将异样的表情转换为微笑:“江公子才貌双全,可他不是会为小情小爱折腰的人,同样我也不是。我从一介孤女到大晋皇后已是造化,我不委屈。”
“相反,在这个位置上,我才能帮你、帮天下人做更多的事。”
她回过头,语气中难得带上几分骄纵:“你对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勉强不要付出,我也想对你说,既然把我当作妹妹,就必须要接受我的帮助,没有谁家姐妹把付出与回报计较得这么清楚的。”
“这件事,帮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乐意。”
二人说话的间隙,江与舟出现在不远处的照壁边。
他出现在这儿并不奇怪,以往来找安蕴秀的次数多了,眼下刚从皇宫出来多半也是有要事相商。可这次他并没有走上前来,只远远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安蕴秀前一刻还看见他,下一刻照壁边上便空无一人,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有一点阙香倒是没说错,二人虽是同类,可之于这件事都不会强求。安蕴秀心情复杂,最终也只能为阙香理理衣领,语带慨意道:“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可宿凌依旧是个小屁孩!!
毕竟是皇帝大婚,再怎么匆忙,各种流程还是要走一遭的。这些时间是留给他们布局用的,江与舟随着宋鸿卓他们一头扎进公务,安蕴秀也在不断地做心理建设,然而,再多的心理建设在看到宿岑的那一刻,全部归结为一句小屁孩。
阙香优雅端庄,宿岑却一脸傻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帝王威仪也消失殆尽。婚仪上,安蕴秀也展现出了郎舅惯有的臭脸。
仅从拉郎的角度,江与舟和阙香的双强搭配也比眼前的过家家顺眼,更别提阙香本来就好感江与舟。说好听点是女大三抱金砖,难听点跟地主家的傻儿子找童养媳一样,安蕴秀面如寒霜,被奉承叫国舅时,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阴阳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对方忙道不敢,讪讪地退下。
唯一的一点慰藉,便是宿岑言行举止都十分敬重阙香。安蕴秀叹了口气,转而去看旁边严阵以待的宋鸿卓江与舟他们,事已至此,无论哪一方人都是想发挥当下局面的最大优势的。
十二位亲王均已到场,郡王倒是有缺席的,江与舟已经着重去排查了。自然,到场的人也不能忽视,安蕴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众人,背地里,胡尚书已经集结精锐做好了一切准备。
为了不危及皇帝的江山社稷,亲王们也是阔别多年,如今难得重逢,不免聚在一起攀谈几句。殊不知,暗处的耳朵正一字不落地接收着每一条消息。
瑾王算是唯一知道些许内情的人了,他诚惶诚恐地与宗族攀谈,自己上京求亲婚事告吹,皇帝却要娶皇后了,怎么看都好像是从自己这儿得到的灵感。可如今已经知道京中暗流涌动,他也不敢多说,只能不尴不尬地出席,斟酌着每一句出口的话不留错处。
安蕴秀的目光淡淡地掠过瑾王。
眼下他们重点怀疑是某个王爷,虽说头一次设局没什么结果,可两代襄王追查都指向一人,宿凌一来京城就入住了瑾王府,江与舟第一次行动的目标也是瑾王,瑾王并没有完全洗脱嫌疑。除了他是被推出来当挡箭牌的这种可能,在扮猪吃老虎也说不定。
安蕴秀又遥遥看了阙香的方向一眼,除了这个局,今天也是妹妹成亲的日子,她势必要漂亮地解决这件事。
远处传来三声钟响,寓意吉时将至。众人整理衣冠,神容端肃,在即将列队步入内殿时,忽见一人神色匆匆直奔宋鸿卓而去。
宋鸿卓蹙眉斥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大人,有要事!”他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匆忙道,“大渊的使者,已经到东城门了!”
第86章 帝后大婚
皇帝大婚规矩繁多, 紧赶慢赶也筹备了快三个月。可三个月对于大渊使者来说还是快了些,算算时间和行程,他们怕不是在刚放出风声时就得到了消息, 随后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宋鸿卓寒着脸:“礼部尚书呢?大渊使者要来怎么没提前安置?”
过了许久, 才有礼部官吏诚惶诚恐地上前回话:“回大人,李尚书引咎请辞, 今日并未出席大典。”
前些日子李鼎反水,可他妻女身有洪家血脉,他自己不论继续任职还是引咎请辞都绕不开洪家, 双方同样是笔纠缠不清的糊涂账。宋鸿卓往洪继昌那边瞥了一眼,在心里暗暗给他记上一笔, 随即安排起已经到城门口的使者。
大渊打的旗号是恭贺大晋皇帝新婚, 宋鸿卓的安排也毫不客气, 刀枪剑戟不允带入场就算了, 观礼位置也指了个犄角旮旯。更离奇的是,使者团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就这么接受了!
使者团带队的是一位亲王, 名讳沈听澜,据说在大渊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亲临, 事件复杂程度可见一斑,安蕴秀默默将大渊也划进怀疑范围里, 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去探究这位王爷的庐山真面目。
然后, 她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笑眯眯的脸, 手执折扇,面色骄矜。刚一入场便不顾众人窥探, 直直朝安蕴秀这儿抛了个媚眼。
安蕴秀:“……”
宿凌:“……”
一直保持沉默的宿凌比了个手势,终于下达了今天的第一个指令;安蕴秀心中警铃大作, 则是因为认出了旧人:这不是当初天地渡那条黑心的美人鱼么?
回忆起当时在沧海帮的见闻,她终于知道那股不合时宜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鹤月虽然混迹匪帮,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与海文柏的关系也微妙得很。现在看来未尝不是大渊与边境商队之间的合作与较量,怪不得海文柏后来说他浪迹天涯去了,人家是真有王位要继承啊。
只不过若真如此,大渊的来意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安蕴秀瞥见宿凌已经指派人去盯着了,稍稍放下心,转而照看起皇帝婚仪。眼下吉时已到,朝臣与使者业已就位,大晋许久未曾出现过的皇后册封礼,终于开始了。
由于各种原因,宿岑往上数好几位帝王都未曾立后,待内侍捧出金印和金册,空置了数十年的凤仪宫终于迎来了新主人。
阙香身着华服,在仪仗的引导下缓缓走来,万众瞩目之下也未见分毫胆怯。安蕴秀目送她一步一步走上最高位,忽然觉得阙香惯常表现出的那份清醒与沉稳,是该出现在这个位置的。
她垂眸敛下思绪,循着指引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身后的一众朝臣敏锐地捕捉到了暗涌的风云,看着站在前方的几人,心里忍不住盘算着小九九:安侍郎之妹入主后宫,那么洪太后……
太后没有子嗣,皇帝却逐渐长成,老一代外戚终究会被新一代外戚取代。如今皇后母家轮到了他安蕴林,洪继昌和安蕴林本就不睦,眼下无论是渊源还是地位,都无可避免地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
果不其然,前头封后大典刚刚落成,便听安蕴林率先对洪继昌发起言语攻势。他们立刻噤声,竖着耳朵去听那边的动静。
尽管思绪万千,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不能错过。安蕴秀打起精神,依照计划开口挑事:“陛下一直视洪太师为亲外祖,如今陛下大婚,太师怎么能不来见证?”
洪继昌霎时黑了脸,曾经他对父亲的功绩和地位与有荣焉,可自从爆出了洪天成的事,就变成了一提就急眼,更遑论此刻在大庭广众下被提起。
“父亲身体不虞,怕是不便前来了。”
安蕴秀点点头,表示同意:“早听说了太师有恙,刚好今日有一位名医也来祝贺陛下大婚,诸位或许听说过,他就是名满天下的杏林妙手周神医,太医院院首都对其推崇不已呢。”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文士朝这边示意。
“听说陛下派了好几次太医,都未见太师好转,刚好趁这个机会让神医瞧瞧。这种机会可不多,洪大人切莫错过了。”
她一挥手,一众朝臣纷纷应和。
洪继昌暗自咬牙,不知不觉间,竟有大半朝臣偏向了安蕴林,洪家哪里还有当初那样如日中天?如今父亲不在朝堂,这些人竟都忘了当初是怎么攀附讨好父亲的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转念想到余威犹存的父亲,松口同意了。
洪继昌甚至存着隐秘的恶念,父亲如今病重,安蕴林左一个太医右一个神医说得信誓旦旦,可他怎么可能会盼着洪家好?若是大庭广众下治出个好歹来才叫精彩!
看他怎么收场!
他心中恶念丛生,却没想到,一直昏迷不醒的父亲,在被那个劳什子神医扎了两针后,竟然真的悠悠转醒了!
洪继昌大惊:“父亲?您……您还好吗?”
“太师并无大碍,不过是之前急火攻心,加之后来用错了药,才会昏迷不醒的。”
周神医一个不小心给自己扎了一针,好在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苏醒的洪太师身上,没人关注他。他淡定地抹去指尖血珠,将针收了起来,坚持着把既定的话说完:“托皇后娘娘的福,与太师相见也是缘分,在下方才已经施针救治,往后只要悉心照料,别再用错药就无大碍了。”
这人摆着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这番话说完,却是微不可察地向安蕴秀这边垂首示意。安蕴秀回敬一眼,早早便潜伏在洪府的成衣商人,除了情报,自然也有别的用场。
不单是在场众人,洪继昌也没料到父亲竟然来了就醒,眼下无法收场的人变成了自己。这场面、再加上那个什么神医方才的那番话,他们定然是怀疑自己要夺权啊!
洪继昌在这边惊惧交加,洪太师却是没功夫理他,昏迷多日一朝苏醒的不适感还未褪去,一睁眼却看到主位上的帝后,他立刻便警觉了起来。
皇帝大婚这么大的事,能释放出很多信息,眼下的场景已经摆在这儿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也未断过,洪太师几句话听明白前因后果,就知道洪继昌这是被人给算计了。
在看到安蕴林站在皇后席下,衣饰装扮也与众人不同时,他终于发出了苏醒以来的第一道声音,重重地咳出了声。
皇帝大婚的场合,能放任安蕴林这么闹?还把自己抬上来?洪太师喘着粗气,竭力去看上首坐着的皇帝,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外孙”。今日这出戏,分明是皇帝以自身为由搭了这么大的场子,由着安蕴林来唱呢。
更何况,这位皇后乃是安蕴林的义妹。
洪太师费劲地朝凤位上看了一眼,外戚地位被取代,他立马察觉到了权力的倾斜。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来看顾,宿岑也贴心地传了太医,这时候,方才那位高深莫测的神医倒是往犄角旮旯里站了。洪太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着手忙脚乱只顾给自己做掖被子顺气这种琐事的洪继昌,气极之下,双目又有了翻白的趋势。
这种时候,晋太后居然没有出席。
洪太师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双目微阖,却还在脑海中回忆着方才所见。主位上只有帝后二人,安蕴林作为皇后的兄长站在了最上首,继昌只能往后排,可这种时候,最该出席的大晋太后,他的女儿,却没有出现。
是已经被控制住了?还是她本就不愿来这种场合?
洪太师忆起此前与她爆发的种种争执,心中倒是更偏向后者。只可惜自己苏醒得太晚,大晋所有的亲王甚至大渊的使者都已经到了,这次大婚成了才叫无法收场。为今之计,也只能按头第一种可能,以太后的名义来闹一闹了。
他刚这样想着,耳边却率先爆发出一声惨叫!
“什么声音?”
洪太师声音嘶哑,洪继昌匆匆回头看一眼,立马殷勤地回禀:“是一个犯错的小太监,父亲您先歇着,别为这事分心。”
宿岑也出声安慰:“是啊,太师无需挂心这些琐事,要以身体为重啊。”
“走开,走开!”洪太师却不依不饶,“这个声音……让我看看是谁,是谁,是……”
他原有的思绪全都被打乱了,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匍匐在地的人影,颤声问道:“是……是天成吗?”
洪太师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气血翻涌的感觉了。
他年轻时无人敢掠锋芒,即便后来年长也无人胆敢造次。可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任由一众后生算计而毫无还手之力,自己最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会沦落到端茶倒水任人打骂的地步!
洪天成眼见自己唯一的救星来了,下意识就膝行两步。可转念记起周围虎狼窥伺,面前这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只能怯怯地止步,低声应道:“回太师,是天成……”
自从洪天成私生子的身份被曝光,处境就变得十分微妙。出门在外会被人评头论足,连洪家的人看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以往一呼百应的场面再也不复存在。洪继昌心中烦闷,就随便寻了个由头让洪天璟安置他,而洪天璟自诩天之骄子眼界甚高,又哪里会给他半分好脸色?
他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及至后来被提领来皇帝婚仪上端茶倒水也不敢不应。至于婚仪上如何瞬息万变,洪太师怎么就被抬上来了,自己手中的杯盏为何掉落在地,便一概不知了。
他唯一明白的,便是自己除了洪太师的宠爱什么都没有,若不抓住这次机会,还不知洪太师下次清醒是什么时候!
“天成驽钝,多历练也是应当。只想请太师开恩,能让我在您身边侍奉就好,天成别无他求!”
他说得隐晦,洪太师却听出了数不尽的委屈,当即怒斥洪继昌,追问连连:“我不过几日未醒,你们就磋磨天成到这等地步?就是这么对待手足的,啊?”
“父亲您……莫不是刚醒来看花了眼?儿子之前让天成去庄子上住一段时日,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呢……”
一直隐于朝臣行列的洪天璟同样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对这个昔日兄弟摇身一变而成的小叔同样没好感,比起这些,如今倒是更不满年岁大了不分轻重的祖父。
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丑事,父子二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面对洪太师的质问也有了躲闪搪塞之意。洪太师眼睁睁看着洪继昌松了给自己掖被子的手,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喘。
“想来是这个人惹得太师心烦了。”
清凌的女声响起,正是阙香。今日是皇帝大婚,却由着洪家人掰扯那些腌臜破事儿,皇后不悦也属常情。众人纷纷垂首,听凤位上的新后开口处置:“殿前失仪冲撞婚仪,本就是大罪,如今竟然还敢冒充公子引得太师父子争执,罪加一等。”
她朝宿岑微一福身,语调平缓,却蕴含无尽威仪:“陛下,便将此人赐死吧。”
“!!!”
洪天成目瞪口呆,怎么就走到赐死这一步了?
他当下便连滚带爬地要往洪太师身边去,洪太师挣扎着要护,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叫喊:“娘娘明鉴,此人确是洪家幼子天成,并非冒充,冲撞婚仪也并非有意。继昌……继昌?天璟?”
可转头一看,洪天璟隐在朝臣当中消失不见,洪继昌也默默后退了好几步。除了不想凑上去丢人,甚至还隐秘地想着若能趁这个机会把洪天成处置了也挺好。
洪太师又是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你们!”
阙香不为所动,侍卫们也分毫不听他的辩解,洪天成眼见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父亲!父亲救救天成,天成不想死!”
“……”
叫喊声声泣血,可除了洪太师热泪盈眶,在场众人都只当是个笑话看。
都说百姓疼幺儿,洪太师对长子长孙寄予厚望,对洪天成确是纵容许多,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拖下去处死呢?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他也无暇顾及了。
他劝不动上首的帝后,也得不到子孙的支持,英雄迟暮的悲哀莫过于此。而此刻,场上唯一能帮他的人,或许只有曾经互为劲敌,后来又共生多年的那个人。
自己掌握着他的秘密。
洪太师每一次眼神转动,暗中都有无数双眼睛跟随着他的目光,密密实实地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从赴会的亲王,到大渊的使者,捕捉着与他眼神交汇的每一个人。
宿凌的手指搭在手腕,有规律地敲击着缠在那里的缎绳,很快,他的目光便聚集在了十二位亲王身上。
安蕴秀和江与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她回过头,不由得提了口气,暗暗抽出一早便藏在袖中的短刀,蓄势待发。
侍卫的手已经放到了洪天成肩上,洪天成吓得吱哇乱叫。洪太师久等不来襄助,终于偏头朝向一个方向,目光定住不动了。
第87章 乱臣贼子
洪太师嘴唇微张, 似乎要说什么。只可惜不等他发出声音,便有微不可察的银光一闪而过,他忽然目光发直, 下一刻, 双手便重重地垂了下来。
“哎呀,太师这是又晕过去了?”
事发突然, 众人没料到洪太师会忽然被气撅过去。
可这一切没有逃过暗卫们的眼睛,在洪太师倒下的那一瞬间,燕舜立刻目光锁定了亲王们所在区域的一个角落, 附到宿凌耳边道:“是针,刺进了洪太师的眼睛。”
及至此时, 明暗双方都已经悉知对对方的存在, 隔着攒动的人群胶着较劲。宿凌心有所感, 给燕舜打了手势后, 穿过一众人群与安蕴秀遥遥相望,微微点头示意:来了!
银针细如牛毛, 准确无误地没入洪太师的眼角, 除了目光如炬的暗卫几乎没人发现。是以太医们着急忙慌地抢救一番,却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只能眼睁睁看着洪太师的躯体逐渐冰冷,自己的心也凉了半截, 只剩一个念头:要完。
皇帝大婚这天出了人命本就不吉利, 更何况是洪太师!
“回陛下。”太医哆哆嗦嗦地回禀, “太师他……仙去了。”
“什么?!”
洪天成仿佛被抽干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 一直往后挪的洪继昌也愣住了,连忙拨开人群凑了过来:“怎么回事?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一片混乱中, 没有人注意到大渊的使者团中,一道人影微微躬身,长久地低垂着头,似是在送行。
下一刻,又一枚针陡然出现,直直地刺向了上首主位!
“铮——”
金属相撞击之声刺耳难听,伴随着利器破空和金属抵挡的铮鸣,一直拘谨地坐着的瑾王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暗中蛰伏的军队立刻涌了上来。
事发突然,任谁都察觉出了异样,纷纷后退躲闪。瑾王躲在柱子后面平息许久,才敢悄悄探头,望向方才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人。
如今众人后退,也唯有那一人不动如山,站在大殿中央与上首对望。
安蕴秀挡在阙香的身前,用以格挡的短刀已经出现了缺口,在她面前的地上,一枚银针气势耗尽,正平静地掉落在地泛着森森寒光。
“真该庆幸我当初学了点式样,半辈子都在等今天这一招。”
她心有余悸,回头给了阙香一个安抚的笑。转头面向大殿时,面上便只有森含冷意:“不会以为没了皇后,皇帝就不算成家不能亲政吧?”
“璃王殿下?”
只见大殿中央,只有一中年文士负手而立,一队武者挡在他面前,刀光剑影相映间,他还能面带笑意,这副和蔼的模样与她设想中心机深沉的幕后之人大相径庭。
宋鸿卓大受震撼,虽说早就猜到心怀不轨之人或许是一位王侯,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璃王。
当年夺嫡之争惨烈,国朝风雨飘摇,先帝登基已是临危受命,同样,也有不少人认为先帝是拣了漏。排除那些斗得疯魔的皇子,剩下的虽然资质一般势力单薄,都算说得过去。
他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过往的情形,当时说得过去的皇子,除了先帝,璃王也算一个。
时至今日,宋鸿卓并不会天真地以为先帝手段干净,毕竟没有谁能拒绝君临天下的机会。先帝能够登基,彼时权倾朝野的洪永寿出了大力,他或许真的做出过利益许诺,才能在一众说得过去的皇子中脱颖而出。
那璃王呢?他与先帝曾经也是互相扶持的情谊,后来由兄弟变为君臣,是因此怀恨在心,才蛰伏多年伺机夺权吗?若因先帝依仗了洪太师使得璃王与皇位失之交臂,可看方才的架势,璃王早就将洪太师压着打了,有这实力为什么要继续蛰伏?
宋鸿卓半天捋不出个头绪,眼下情况紧急,也只能先稳住大局,斥道:“璃王殿下,这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了?”
“原来是璃王叔。”
宿岑脊背挺直站在最上首,半边身子挡在阙香前面,似乎因为场景和行为加成,气势也高了一截:“朕与皇后,等候你多时了。”
“贤侄别来无恙。”
璃王不为所动,面上也不见丝毫慌张,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宿岑和宋鸿卓,转而打量起安蕴秀和江与舟:“安大人,江大人,久仰。”
安蕴秀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当,我们可是找你很久了。”
她这边招呼精锐掩护帝后,江与舟也迅速做出反应,朝臣仓皇离开大殿的同时,燕舜飞身上前,执剑刺向了璃王。
璃王敢亲自来赴会,必然不是全无打算。一个响指,银针纷乱,一众身形如鬼魅一般的暗卫凭空出现。刀刃相交,稳稳地挡住了燕舜的剑。
“原来是燕小将军。”
他在刀光剑影中犹如闲庭信步:“当年某与燕将军把酒言欢,欲招之麾下,便听过世代效忠的说辞。襄王世代效忠大晋王朝,燕将军便世代效忠襄王。”
璃王眸光一动,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出了宿凌:“只是,襄王效忠的不是王朝么,怎么就变成某位帝王了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刀光剑影直逼宿凌而去。眼下燕舜不在他身边,安蕴秀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莫名心中一紧。
“天下太平时,动摇帝王,便是动摇王朝。”
宿凌四平八稳地开口,那淡定的模样和璃王有得一拼,安蕴秀看着挡在他前面炫技一般压轴出场的影卫们,哑然。
算了,璃王要装杯的话可算是撞到了宿凌最擅长的领域。
“璃王叔久不进京,或许已经忘了,进殿不配刀剑,是臣下最基本的礼仪。”
宿凌微一抬手,殿中形势急转。他与璃王共列亲王之位,言行态度很能影响众人,眼下局势混乱,在场的十几位王侯即便心向君上也很难做些什么,唯有襄王如定海神针一般,与安蕴林江与舟他们配合默契,指派着源源不断的武力上前对抗。
当初无诏进京的襄王不知有多少人猜忌,可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襄这个字,分量究竟有多重。
“雍州襄王宿凌,奉先帝之命代任辅政大臣,拱卫宿氏江山。”
进京多年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宿凌坦然起身,亮出一枚玉坠:“璃王宿恺犯上作乱,有不臣之心,本王携先帝令,特此修正,拿下!”
璃王隐藏多年,己方也不算全无准备,如今野心浮出水面,无论怎样,偷天换日的美梦是做不成了,真要打起来未必谁输谁赢。更遑论此刻宿岑安然无恙,璃王这番行径本就是谋逆。
皇帝年纪尚轻,若发生了意外,只能从皇室中另择新帝。可他一旦大婚立后,事情就很不一样了。璃王不得不将计划提前,背水一战,选择在婚宴上行事。
可同样的,在场的十二位亲王都有机会。
他防着有人妄想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自索州时便令自己损失惨重的安蕴林再度出现,洪太师年纪头脑昏聩也被牵着鼻子走,到头来,竟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鸿门宴。
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璃王刚要下令追击,却不想,一柄折扇忽然抵在他肩头。
执扇的手骨节分明,不像是常年习武之人,但这力道却拘着他不能前进分毫。璃王回首,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贺王爷?”
沈听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侧。
“宿姓一家之事,大渊也要插手吗?”
“本王早年行江踏浪,习得一句真谛。”沈听澜面上笑意晏晏,仿佛还是沧海帮那个不着调的鹤月公子,可气质已全然陌生,令人不敢忽视。
他猛然朝璃王发起进攻:“风浪越大,越好浑水摸鱼!”
第88章 英雄迟暮
璃王并不敢一回京就带上所有底牌, 这便是双方调停蓄力的时机。有宿凌往前一站,再加上忽然出现的沈听澜,并不费力就稳住了大半的人心, 逼得璃王节节败退。
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于安蕴秀而言,目标明确, 一切就好办得多。宿凌堪堪亮明先帝托付的辅政大臣身份,领兵出战这事自然是非他莫属了。
虽则匆忙,宿岑还是给他整了一场送行宴。
“雍州襄王与国君手足情深, 意志传承多年不改,朕感念敬佩。”
宿岑携阙香前来送行, 亲手为宿凌斟了一杯酒:“如今平叛之事交托襄王, 朕很放心, 待凯旋之日, 再奏鼓乐相迎。”
宿凌微微躬身,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当日与璃王交手, 危急时刻, 竟然有朝臣不惜性命也要助他逃离,想来正是璃王在朝堂中经营的势力。如今他得以脱身, 在京外的势力更加莫测,任谁都能看出这仗不好打。
磨戈喂马, 调兵遣将, 国朝很多年没有这样明面上动武了。兵部尚书胡曜自请与襄王一同前往, 众人也只能希冀他们配合无间,尽快将这事平定。
安蕴秀直到最后才迈步上前。
说两句客套话送别很正常, 她却特意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燕舜不屑, 支棱起耳朵想听他们装模作样打着送行的幌子到底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不成想下一刻,就见安蕴秀忽然伸手抚摸上了宿凌的嘴唇。
众人:“……”
燕舜:“?”
不是,你们私下里不清不楚的也就算了,怎么还大庭广众下搞这一出啊!!
真当现在用得着你们,就不会在背后蛐蛐你们了?送个行都能搞这么暧昧,没看到周围人眼神都变了吗?我光风霁月的殿下啊!!!
一片骚动中,宿凌喉结微动,吞下了覆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隐蔽递送过来的一枚物什。
“是什么?”
见他吞下,安蕴秀才放心收手,调侃道:“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咽下去呀?”
宿凌偏了偏头,并未说话,一切已在不言中。安蕴秀掌心中似乎还残存着他吞咽的触感,心下感念,话也说得认真:“好吧,等你打胜仗回来,我再告诉你。”
当初意乱情迷,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即便她装作毫不在意、即便宿凌也一再承诺,安蕴秀还是不能全然放心。所以有了春风二度,那是她情不自禁,同样也是她试探、甚至控制宿凌的机会。
而现在情况特殊,他需要领兵作战,自然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让梅成与你同去吧,他身手很好。而且璃王是往西北那边逃窜的,那地方梅成很熟,会帮上忙的。”
宿凌并无异议,很干脆就点了头。
“那就,庆功宴上等你咯。”
安蕴秀摆了摆手,举止潇洒,退回到送行的人群当中。宿凌望着她,出发前的最后一眼,正是安蕴秀脸上清浅的笑意。
他慎重地答:“好。”
眼下宿凌与胡曜外出平叛,而在京中,辨别敌我肃清朝堂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婚后的宿岑正式接触政事,除了宋鸿卓方松鹤等老臣的拱卫,白朔等后起之秀也逐渐展露头角。
重回大众视野的安蕴秀自然也成了一个风向标,除了此前的种种身份虚名,现如今,她还有国舅这么个微妙的身份。胡曜不在,她便暂代兵部尚书之职,充作左右手协助宋鸿卓处理政务,和江与舟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朝中一切,稳住局势。
而说起清算,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洪家。
洪天成已经依照皇后之命被处死,没人料想到当年不可一世的洪公子会有这般潦草的结局。安蕴秀看着形容威严的阙香,说不出任何有损凤仪的话,当然,也不想说。
她忙着顺藤摸瓜彻底清算,无论是原身和兄长的仇,还是故友曾受到的不公,有了破口自然都要追查翻案。然而就在此时,洪太师下葬的消息传了过来。
洪家如今接连遭受打击,人人自危,再过些时日指不定声名尽毁,埋了的都要挖出来鞭尸,就更顾不上没埋的了。故而昔日的权臣也只有一副薄棺便匆匆出了殡,纸钱乱七八糟地撒了几沓,安蕴秀侧身躲避避免遮挡视线,随即就看到了街角处怅然若失的宋鸿卓。
世事无常,看到昔日老对手的离开,自然免不了感怀。
安蕴秀上前问候,听到他问自己:“你觉得洪永寿是个怎样的人?”
当年殿试时,洪太师让自己给他修史,安蕴秀就曾阴阳怪气地表示太师千秋永寿,写不完的。如今真到了这一天,她仔细思索,似乎只能评价一句“枭雄”。
“枭雄?”宋鸿卓默念一遍,笑道,“是啊。”
“跟他斗了大半辈子,也就是他上年纪以后的这些年,我才开始占上风。更别提璃王狼子野心,却直到现在才有所动作,多半也是洪永寿在牵制。”
“只可惜,少时英豪,年迈昏聩。”
说到这儿,宋鸿卓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点哀戚:“我也老了。”
洪太师是高寿,可安蕴秀似乎忘了,六十余岁也已经是老人。面前这人在外依旧是威风八面的首辅,可他斑白的鬓发中,色彩比例不知何时早已失衡。
“当年我初入翰林,为先帝讲经论史,为了这一段师徒情义勉励撑到如今,总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可那日在殿上见到璃王,恍惚想起他与先帝同岁,先帝若还在,也该是春秋鼎盛的年纪。”
“世事无常,时间果真玄妙啊。”
这话似乎蕴着无尽哀伤,安蕴秀刚被带着酝酿出几分慨意,便听他转言道:“我老了,可是洪永寿死了。”
“……”
他毫不避讳地走在老对手飘扬的纸钱当中,细数皇帝从一个奶娃娃到如今娶妻成家的变化,再到自己、江抒怀江与舟兄弟,以及更新一代的白朔严小郎他们。
“更重要的是,你们这一茬长起来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我刚得到消息,杨新觉推广新政回来的路上听说了璃王的事,直接拐弯去前线了。这小子,以他的能耐当个军师倒是不在话下。”
“以往总是不服老,不敢老,担心我若退下来,陛下一个孩子该怎么办。”
“现在不怕了,哈哈哈。”
这话看似畅快,似乎又有些不好的蕴意,更别提前头在出殡他在这儿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安蕴秀连忙劝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胡尚书还能跃马提枪征战沙场呢,您当然也得再多领几年路。”
“我可比不上胡曜,一把年纪了还能舞刀弄枪的,年轻时候都学不来。”
他摆摆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不过,我瞧着你好像能拿捏住襄王?”
安蕴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眼下自己这女子身份也不止一个人知道了。安蕴秀并没有太过担忧,当初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披上男人皮,今时不同往日,她和当初一样,并不想隐姓埋名过一生。
只不过这些可以从长计议,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安府门前,一年轻男子悠哉游哉地半倚着马,手中的扇子被甩得飞快,丝毫看不出当日气势如虹的凶器模样,一如它的主人。
一看到他,安蕴秀的脸色就垮了下来。
如今璃王浮出水面,宿凌领兵去打就是了,可剩下的人却不知心思几何,尤其是来意未明又盘桓着不肯离去的大渊使臣。自己留在京中稳住局势,担子也丝毫不轻。
“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鹤月自来熟地上前,安蕴秀却停住脚步,敷衍道:“使者好,驿馆里有礼部官吏,有事找他们。”
“我专程来找你的。”
“我不是礼部的。”
“……喂。”
鹤月无奈道:“先有天地渡初见把你从巽风府中救出来,后又在你们平叛时出了力,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原来是鹤月公子啊。”
安蕴秀做恍然大悟状:“只不过现在该叫你大渊贺王沈听澜了。你一去不归,我一个海姓兄弟等候多时了。怎么,要不要回沧海帮看看?”
“……先别提他。”
“为什么不呢,海老大似乎是唯一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吧?我与他相识也算是你牵的线。让我想想,大渊贺王屈尊潜伏到一个商队帮派,又费尽心机地让我与帮派老大相识,为什么呢?”
沈听澜眼眸微眯,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我也奇怪呢。”安蕴秀同样带着笑,你来我往地打心理战,“之前只觉得你一达成目的就跑路,未免太容易暴露。”
“可后来海文柏对我说,我很像他的一个故人。”
“……”
“或许暴露不暴露的并不重要,大家都不关心对方是什么人,只在乎,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安蕴秀目光冷冽:“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是为了来恭贺陛下新婚,还是特意为了来帮我捉拿璃王?”
她余光扫过洪太师出殡的那个方向,漫天纸钱飞舞,有人身着素衣,正从那个方向踱步而来。
“还是,专门为了来送洪太师最后一程?”
“你很敏锐。”
鹤月哑口无言,忽然笑了:“只不过在你心里,我就那么黑心,干什么都是算计你的?”
“那么请问尊贵的贺王殿下,来找我是有什么好事儿?”
“……”
得,好像真没那么清白。
“好吧,你既已察觉,我就不多说废话了。”
他侧身指向不远处身着素衣的那人:“我只是引见,要见你的另有其人。”
第89章 怀旧空吟
当日大渊肯出手帮他们对抗璃王, 安蕴秀就挺意外的,毕竟有利益冲突,大渊巴不得大晋乱起来才对。思前想后, 也唯有共同敌人这个理由能解释得通。
那璃王又是什么时候招惹了大渊?
这就要感谢自己曾在两国交界处的奉山县任职这段经历, 沈听澜化名鹤月混迹在沧海帮,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打击巽风府。眼下璃王暴露, 安蕴秀追查他的行踪轨迹,也不难发现他曾与边境势力往来密切。极大的可能,巽风府拿大渊当幌子, 实则是璃王的势力。
原本一切都只是猜测,如今沈听澜颠颠儿地跑来, 再加上已经走到跟前的这位真正要见自己的人, 似乎又证实几分。
面前之人身量很高, 帽子一摘安蕴秀才发觉对方是个女子, 对着自己道:“安大人。”
这女子表情沉静,即使身着素衣也是通身的气派。安蕴秀略一打量, 后退几步弯腰行了个礼:“安蕴林见过大渊太后。”
大渊的国情与大晋不同, 虽说同样是君主早逝,可大渊连个正经的幼主都没有。在改朝换代局势动荡的那几年, 正是渊太后连结前朝与后宫,以雷霆手段平定了所有的一切。
她扶持了很多新帝, 也废掉了很多新帝。时至今日, 大渊的皇室宗亲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将子嗣送到她跟前, 盼望着得她青眼,能够坐一坐江山。
可以说, 大渊真正的掌权者,就是渊太后。
这样的人物隐藏在使者团中来到了大晋, 还卸了钗环身着素衣,看上去……怎么像是在给洪太师披麻戴孝一样?
安蕴秀蹙眉,无论渊太后是出于何种目的,是送别洪太师还是单纯来祝贺皇帝新婚的。此间事了,她却找上了自己,明摆着是要开始搞事了。
许久,渊太后才轻笑一声:“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主要能使唤大渊贺王鞍前马后的也没几个人。”安蕴秀不动声色,看了眼自觉走开的沈听澜,又转回到面前的渊太后身上,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私下与邻国太后会面并不是什么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何况时局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安蕴秀借口避嫌后退几步,疏离道:“太后舟车劳顿,辛苦了。不知这几日在驿馆可还住得惯?又是什么事能劳驾您亲自来?”
“盘踞在两国边境的巽风府,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人人都说是我大渊在挑衅,可哀家竟然没听说过。”
果然是这个。
安蕴秀心下了然,巽风府果然是璃王的私兵,这些年打着大渊的名头为非作歹,黑锅都让大渊背了。这么说来,无论是沈听澜化身鹤月还是渊太后亲自前来彻查,都还说得通。
“狼子野心之人从中作梗,太后见笑了。”
安蕴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回道:“眼下璃王野心暴露,我朝已经着人前往镇压,届时严惩不贷,定会给大渊一个交代的。”
“哀家不担心这个。”
渊太后却摇了摇头:“哀家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安蕴秀挑眉。
“奉山县处在两国交界之地,安大人的美名,哀家也是听说过一些的。现在除了宋鸿卓,你就是大晋的话事人,如此,找你有何不妥吗?”
渊太后神态自若:“哀家想和你做个交易。”
“……”
阙香说的不错,这么多的谜团,一场大婚就可以全部解决,只因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安蕴秀从四处奔逃的流民走到如今大半是由自己打拼,可现在因为皇后兄长的身份,也确实成了更能被人看到的存在。
“我一直觉得,自知之明也是我的一个优点。”
她坦然承认,虽说比起初出茅庐那几年,自己的心智手段确实有所提升。可面对着能执掌一个国家多年的人,渊太后说出这句话就等同于在说“我挖了个坑你快来跳吧”。
“话事人不敢当,但以鄙人愚见,两国划疆而治,局势既成,无论是疆域、财富,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任何变动都不止是动动嘴巴那样简单,我不敢以一己之私妄动这万千生灵。”
“您若是看重我这皇后兄长的身份。”安蕴秀顿了顿,面上有温情一闪而逝,很快就变得坚定,“她的希冀达成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不会让她失望。”
“兄妹情深,感人肺腑。”
渊太后轻嗤:“但她只是一介孤女,你当初收留她只是看她可怜,不是吗?”
“……”
安蕴秀眯了眯眼,立刻反唇相讥:“那太后当庭拜别洪太师,也是觉得他可怜了?”
“……”
她自知渊太后定是做了一番准备才找上门的,原想着客套打发了,可她开口轻飘飘地评判自己看得极重的亲情,几乎是在诱导自己借着国舅身份谋取便利。安蕴秀有些不爽,当初宿凌前前后后劝了那么多次自己都没松口,如今底牌增多更不会轻易妥协于渊太后,索性不装了。
当日洪太师忽然昏厥,殿中乱成了一锅粥,众人的目光大多被他吸引走了。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渊席位上有人长久地躬身俯首,像是在拜别。
安蕴秀察觉到异常,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事记在心上,想着稍后再着人细查。只是此时此地,这事似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大渊的来意,我原本揣测了三种可能,一为恭贺陛下新婚,二为特意对抗璃王。第三个目的,我想知道,您与洪太师是什么关系?”
世间之事大多环环相扣,因果连结,安蕴秀能挑起李鼎反水,自然也没有错过李鼎夫人的那番控诉,由此便知李夫人并非洪太师的亲女。
世人皆知洪太师有两个女儿,早年间,那位洪大小姐还曾名动京城,不像是杜撰出来的。既然李夫人不是,那这位洪大小姐去哪儿了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洪太师两个女儿都走到了权力巅峰,曾经一手遮天的权臣身份倒真没有半点水分。
渊太后久居高位,气势上惯常是高出旁人许多,如今与安蕴秀四目相对,暗中对抗胶着间,竟也不见她半分退却。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怪不得听澜说你敏锐。”
自己在大渊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如今洪太师也逝世了,这事已经是少有人知的秘辛。若不是安蕴秀反唇相讥主动暴露,渊太后也未察觉她仅从几处细节就猜出了这件事。
她是在回敬自己的胁迫,是想说,自己也有把柄在她手上。
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挑衅。渊太后略带兴味,索性继续揭露,语出惊人道:“其实你是女人吧?”
安蕴秀:“……”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聪颖果敢的女子多的是,有几个出挑的干出些大事,一点儿都不奇怪。”
渊太后语调微扬,继续道:“只是有这样的能力,却还得东躲西藏披着个男人皮,实在辛苦。你到我大渊来,我让你堂堂正正地当女宰执,如何?”
安蕴秀看了看她,又看看远远站着的沈听澜,有些了然。当初海文柏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性别,那么跟着他走南闯北的沈听澜眼力应该也不差,多半是他说的。
渊太后此刻的神情跟方才很不一样,之前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后,雍容高贵,这会儿好像跟自己较起劲了,微挑的眉眼似乎在说:“看谁手里的料更多”!
“说起这个,让我想起了第一个看穿我性别的人。”
安蕴秀笑容无辜,镇定开口:“最后一个问题,海文柏曾说我与他的一位故人很像,那位故人,是您吗?”
渊太后:“……”
渊太后这回是真来兴趣了:“你觉得我们像吗?”
安蕴秀亦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不定呢?”
就凭沈听澜那不走心的伪装,海文柏却并不追究,她感觉自己这么猜没什么大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哈。”渊太后忽然大笑起来,“是有点像。”
尤其是这睚眦必报分毫不让的性子。
“见了你,我这趟不算白来。”
二人针锋相对,都在揭对方的短,渊太后此行的目的也被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并未回应真假,也没有大动肝火,只是在笑够了之后假意威胁:“不过就算你不是皇后的兄长,我们今后也少不得打交道,安大人,别让我失望。”
沈听澜听到太后的笑声,微微侧头,心下还在疑惑:这人讲话不是最会戳人痛处了吗,难不成哄人功夫也是一流?自己还没见识过呢。
安蕴秀目送二人将走,瞧见沈听澜打量的目光,挑了挑眉:“给你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烤猪眼,记得来吃。”
“……大可不必。”
他连忙牵着马追上了渊太后。
似乎是因为笑过,渊太后此刻面容柔和,走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上,往事也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中。
方才那丫头寸步不让,把和自己交谈视作洪水猛兽,一番惊险交锋后才保住了自身的利益。可她不知道,自己那未说出口的交易并不是包藏祸心。
使者团千里奔波,渊太后混迹其中,除了要反击这么多年一直把罪名往大渊头上扣的璃王,再见见父亲的最后一面,还有一事,便是想看看昔日爱人的儿子。
使者团一早就说了,来庆贺大晋皇帝新婚的,不是吗?
洪太师的长女,是他最年轻气盛、春风得意时得来的第一个孩子。她勇敢、聪慧、貌美,自豪于父亲的英名,也自信自己会是那样的人,她是彼时京城中最为璀璨的明珠。
然后,她与一个势力单薄的皇子相爱了。
最甜蜜的时候,他们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立下山盟海誓。然而世事无常,时局动荡之下,她的心上人有了意料之外的造化:君临天下。
事情很快就变得不一样了。
人人都说他是用了手段才上位的,连他的老师也这么认为。可她看到的却是心上人愈发紧绷的神经和越来越差的身体,最初的迷茫过后,她意识到:不是心上人使计上位,而是有人推他上去当靶子,待所有的隐患都清除之后,便是他驾崩让位之时。
她惶恐,不安,漫无目的地查了一段时间后,想到了求助于父亲。
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彼时各方势力争权夺势,她猛然发觉父亲也是其中一员。被她自小视为英雄的父亲其实有不臣之心,更可怕的是,父亲的屠刀终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爱人身上。
她很快就被关了禁闭。
父亲的计划并没有停止,因着她的疯魔,进宫的人选变成了妹妹。曾经名动京城的洪大小姐逐渐销声匿迹,她在闺阁中寸步难行,三年禁闭,生生断了父女情分。
后来,洪家宗族里的一个孤女顶着久未露面的洪大小姐身份,嫁给了新科举子李鼎。
如果不是妹妹,她也不知道自己还会被困囿在那一方天地中多久,可能会在逼宫时当作威胁他的筹码,也可能在被抄家时被杀死,抑或是,直接老死在那间屋子。
所幸,进宫后的妹妹逐渐摆脱了父亲的控制,派了心腹来救自己出去。他们一路向西,直到离开大晋国土才算摆脱追兵,在踏入陌生国境的那一刻,她回头望,看到了心腹冷铁似的目光。
妹妹,原也是有心上人的。
护送自己的任务结束后,海文柏并未回去,而是选择了浪迹天涯。妹妹在皇帝驾崩后登上了太后之位,这么多年了,也不知现在变成了何种模样。
渊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只可惜世殊事异,没有人记得这些事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自己真的是来庆贺的了。
第90章 公之于众
拜别渊太后后, 安蕴秀收到了第一封军报。
当初直觉璃王与巽风府有关,她特意派了梅成一同前往,如今猜测得以验证, 这个决定也终于发挥了作用。双方在璃王的封地附近爆发了一场交战, 璃王不敌,已经往西北边继续逃窜了。
抛却敌暗我明这个劣势, 璃王的势力也不过如此。想想也是,有限的食邑要供养尽可能多的军队,还要防着不被朝中发觉, 本就极不容易。说不定璃王潜伏这么久都没有动作,正是因为实力不足呢。
而越到西北境, 就越是利好的局面。大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两国边境还驻扎着腾蛟军, 安蕴秀从军报中得知, 腾蛟军主将陆将军正是胡曜的徒弟,已经投身于此次镇压了。而奉山县与腾蛟军往来密切, 民众们这些年日渐富裕, 听说这件事也是毫不犹豫地捐钱捐物。
她不知道江抒怀和时逢君是怎样决策调度的,总之驰名当世口口相传, 也让自己这个前知县沾了些荣光。因着这份声名,自己在官职变动时获得了额外的加成。
不错, 变动。自那日目送洪太师出殡, 宋鸿卓回去就病了一场。洪家眼下岌岌可危, 要自救肯定会有所动作,为了跟洪次辅对抗, 首辅的位置必须在他们这边。
彼时宋鸿卓面色苍白却依旧含笑,说刑工两部尚书与洪继昌资历不相上下, 从这个角度争执没有意义,先帝任命自己是忠臣而非能臣,而今自己任命新人,便只要能臣。
时势造英雄,你可以理解为是临危受命,也可以感谢当初宁折不弯的自己,一夕远走去乱石中磨砺,如今璞玉成型,自有光华。
安蕴秀说不出什么推拒的话。
这个位置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安蕴秀早就做好了彻底碾灭洪家的准备,条条罪状罗列,以这个身份诛邪佞祭冤屈,再好不过。
这次官职的变动成了京中权柄转移最新的风向标,除了安蕴秀,杨新觉奔波六年多才把新税事推行下去,按理说,回来后应该在户部被委以重任,只不过他回京路上转投前线去了,户部二把手的位置便落在了白朔身上。
可无论杨新觉还是白朔,一个是挚友一个是徒弟,二人谁上位增加的都是那一位的威势。众人侧目以示,对于谁才是新贵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反观洪家这边却是阴云密布。
以往再怎么看洪太师和洪天成不顺眼,如今他们接连丢了性命,也都成了洪家元气大伤的诱因。在洪家大乱的关头,李鼎也趁机脱离控制,带着妻女离开了京城。礼部尚书的位置空缺,竟被江与舟收入囊中。
以往那些攀附的人也一哄而散,洪天璟难得颓废,坐在廊下喝起了闷酒。
此刻太阳西斜,日薄西山的情景仿佛正是洪家的写照。洪继昌望着夕阳喃喃自语:“就快要轮到我们了。”
他早就乱了分寸,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反击,如今关键的职位都被仇敌收入囊中,安蕴林他……一定正在谋划着怎么收拾自己吧?
在廊下饮酒的洪天璟忽然摔了酒壶。
他近来脾气愈发暴躁无常,半点不见曾经温文尔雅的模样。此刻酒壶碎裂,他紧闭着双眼揉捏鬓角,待再睁开时,双眸已是血红一片。
“再去薛府,我一定要见到洪云韶!”
——
朝会。
担任首辅的第一日,安蕴秀叩谢皇帝的信赖和诸位前辈的栽培,熟练无比地处理了看似毫无章法的政事,顺便把那几个跳出来说她不够格的朝臣怼了回去。
第二日,她捧着厚厚的卷轴来上朝,当那几个朝臣再度跳出来叫嚣时,直接抽出几卷甩到他们脸上。卷轴骨碌碌地展开,白纸黑字尽是几人的罪状,他们当庭便被拖了下去,午门前的刽子手接了最干脆利落的活儿。
那几个唱反调的朝臣,正是洪家如今为数不多的拥趸。
今日是安蕴秀任首辅的第三天,她脚下生风,手中只有一个笏板。众人刚松了口气,就见她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个文吏,各自捧着半人高的卷轴。
在场众人瞬间全都低下了头。
“陛下,诸位同僚。”
安蕴秀先是打了个招呼,随即道:“微臣近日通览卷轴,发现很多不妥,年岁虽久,真相却不容遮掩。今日特此罗列罪状诛凶讨逆,望诸位一同做个见证。”
她伸手打开第一个卷轴:“第一事,天佑三年,京郊田亩案。税吏与一对祖孙发生争执,推搡间小孙儿不幸夭亡。”
这是安蕴秀与江抒怀最初的争执缘由,也是由此,她萌生了兼济天下的心思。时至今日终于旧事重提,江抒怀虽然不在,江与舟在帮她整理卷轴时,也是下意识把这件事排在了第一位。
“这件事当年的判决是,翰林院侍读时大人征地敛财,闹出人命。最终时大人自裁于狱中,时家也因此家破人亡。”
安蕴秀稳住声线:“如今再看,细节和证据都不充足。微臣已经着人重查此案,也有了一些新证据。”
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朝洪继昌洪天璟望过去,看得洪继昌心里发虚,目光也游移躲避,心中再度唾骂起不分轻重只知道讨巧卖乖的洪天成来,惹出这档子事死了还给洪家留麻烦。
安蕴秀的声音还在继续:“第二事,天佑三年会试,舞弊。”
“第三事,天祐三年授官,暗箱操作。”
“第四事……”
安蕴秀每说一句,洪继昌的脸色就要难看一分,他知道,清算终于到了自己的头上。直到最后安蕴秀的声音渐渐平息,随后又清晰无比地响了起来:“洪大人,可有话说?”
整齐威严的禁卫军就在不远处,洪继昌腿一软,简直要站不住,被身边的人扶了一把才算没有跌坐在地。
洪天璟搀扶着父亲,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安大人铁面无私,这么久之前的案子都要拿来说事,那不知你自己做过的事,敢不敢认呢?”
他决口不提方才的桩桩件件,而是当庭控诉,声音激昂:“我要告发你玷污我妹妹!”
洪云韶拒不相见又如何?不肯出面指认又如何?只要安蕴林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那他就是做过!就是对不起云韶对不起洪家!就是不配在这个位置上!
朝中顿时一片哗然,高位上的宿岑也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正是在上次琼林宴上,舍妹云韶不忘旧情来见安蕴林一面,不想被他趁人之危,玷污了舍妹!”
“洪大人,是在拿自己妹妹的名声做文章吗?”
江与舟看不下去了:“若没有记错,这出戏当时便唱过,薛夫人不是好好的,还处置了那个造谣的侍女了吗?”
他称洪云韶为薛夫人,同时以目光示意人群中的薛成弘。洪家要鱼死网破跟外嫁女没关系,薛成弘若还有点眼力见便与这件事撇干净,也好保住夫人清誉。
哪成想,薛成弘之前还传出过对夫人动粗的流言,如今对着这番话竟是半点魄力也无,畏畏缩缩着不敢上前。倒是洪继昌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顺着劲儿也来附和着踩一脚女儿。
一时僵持,朝堂无人应和。洪天璟对着一言不发的安蕴秀,露出了挑衅又扭曲的笑容。
洪天璟自认为生不逢时,入朝为官时因家族势力不得不避嫌,离京蹉跎一年多;后来又遇上祖父爆出丑闻,致使自己的青云之路处处受阻。要不然、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比不过安蕴林跟江与舟?
他眼中的不甘几乎要凝为实质,安蕴秀看了一眼,轻嗤:“高看你了。”
原以为你真的要走脚踏实地名正言顺那条路呢。
她轻飘飘一句话似乎又把洪天璟说破防了,江与舟全程皱眉:“你祖父可不会像你这样怨天尤人,你因家族而避嫌,可曾想过又因家族得到过多少助力?你说不得不在边县蹉跎,那同样是从边县回来的,蕴林可比你走得远多了。”
“……”
“好,好好好。”
洪天璟冷笑连连:“我不如你们,那安蕴林你呢,你玷污我妹妹算怎么回事?我有铁证如山,你还敢不认吗?”
他越说越激动,直接上去扯开安蕴秀的衣袖:“诸位请看——”
然而,胳膊上一片洁白,没有任何痕迹。众人不知他这番举动的缘由,安蕴秀也不明所以:手臂上应该有什么东西吗?
“这怎么可能……”
洪天璟不可置信。
当日安蕴林与洪云韶独处的殿中,有青烟袅袅升起,那是他偶然间得到的秘药,来自域外,作用上与寻常助兴之物没有区别,但是,会在男人的躯体上留下狰狞斑纹,日后更是会时时念着想着这档子事,是不可解之毒物。
那天他在屋子里逗留那么久,即便没有碰云韶,也绝对是另寻了旁人来解。洪天璟本就存着毁了安蕴林的心思,后来议事时听说他脖颈上有痕迹,更是笃定这事已经成了。
可如今……为什么会,没有?
眼下握在手中的手腕纤细修长,皮肤光洁,没有半点预想中的斑纹。他还想动手细究,刚要去扯安蕴秀的衣服,便被她一脚踹开:“滚开!”
指尖还残存着细腻的触感,洪天璟被踹得跌坐在地,愣了。
这药只说了令男子长斑纹,对女子……似乎是无碍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引云韶入局。洪天璟愣了好久,迟钝地反应过来,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安蕴林他……也是个女人?
他蓦地狂喜。
“是了,是了!”
这可是比玷污云韶更大的软肋、更无可恕的罪!洪天璟自觉发现了惊天秘密,连忙爬起来,声音激动到颤抖:“你未留下痕迹,是因为,你是个女人!”
“!!!”
这句话比之方才那些,更像是激起千层浪的巨石。众人皆是满脸震惊,纷纷看向站在最前端整理衣袖的安蕴秀。却见她脊背挺直,似乎没有被这些言论影响到半分。
震惊的心情还没有平定,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将嘴巴合上了。
笑话,洪继昌是什么样的人,安蕴林是什么样的人,众人心里门清,支持谁能过好日子他们还是分得清的。更何况,洪太师死了,现在早就不是洪家能一手遮天的时候了!
众人悄悄打量站在前端的安蕴秀:她现在是兵部尚书,在内阁说一不二;江与舟杨新觉白朔等人是她的亲友,这些人眼瞅着也要成为国朝的栋梁;她还有一个身为当朝皇后的妹妹……便如眼下,洪天璟闹了这么一出,高位上的皇上不是依旧没有半点反应么?
还有一个与她关系微妙、此刻正在对抗璃王的战场上出力的襄王。
如此种种,足够他们察觉出端倪了。女子入朝为官这事确实少见,但,那又如何?
眼见众人不为所动,洪天璟有些急了:“她是女人啊!你们怎么都无动于衷,要任由一个女人压在你们头顶吗!!”
他原以为安蕴林会抵死不认,至少被拆穿身份时要露出惊惧的目光。可她神色淡淡,并未表现出任何害怕的神情。殿中旁人更是不为所动,洪天璟愈发焦急疯狂:“她是女人啊!!!”
“说起这个,我要追加一条控诉。”
安蕴秀开口并非辩驳,而是坦然地追诉,声音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我要控诉洪家操纵科举草菅人命,谋杀我兄长安蕴林!”
第91章 有凤来仪
“她承认了!承认了!”
洪天璟立刻捕捉到讯息, 激动地叫道:“安蕴林是她兄长,她不但女扮男装,还冒名顶替!陛下你来看, 各位且来看!!”
被叫喊着来看的众臣却是自觉避开目光, 半点没有理会他。
笑话,洪天璟只听出了女扮男装冒名顶替, 可安大人分明是在说她与洪家有血海深仇,得知了这层渊源,众人就更不可能不知死活地凑上去替洪家出头了。当下便极有默契地垂首, 不发一言。
倒是上首的宿岑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他一开口,令众人更加笃定风往哪边吹、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皇上这不是明摆着偏袒小舅子……啊不, 这不是爱护皇后重用安大人嘛。
“当年会试路途遥远, 许多同年于赴京途中患疾, 无缘会试。各位或许记得, 当时也曾有临州解元安蕴林病逝的消息。”
木珠静静地垂在腰间,安蕴秀伸手握住, 平静地谈起往事:“当时的说法是, 安蕴林冬来偶感风寒,久病不治, 于十月初九暴毙家中。”
“然而事实是,洪家操纵会试, 意图为临州知府之子徐开荣大开方便之门。安蕴林偶然知晓此事, 便遭到了两家合力追杀, 最终尸骨无存。他的孪生妹妹安蕴秀也因此险遭灭口,不得不亡命天涯。”
虽未明说, 可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到,这个孪生妹妹安蕴秀是谁。
今时不同往日, 身份变了,说话的分量也变了。如此坦然地表明自己的身份与过往,放在以前几乎是不敢想的事,可眼下,殿中只有一片唏嘘,没人敢跳出来说半个不字。
“后来洪家与徐家结盟破裂,徐知府父子死在京郊,也是洪家所为,这件事在方才罗列的罪行第七条有详尽缘由与证词。除此之外,徐知府夫人日前上京来领尸,对于当年安解元之事也有更多补充,诸位可移步来看此卷。”
堆成小山的卷轴被一个个打开,在众臣当中传阅。洪继昌看得心惊肉跳,在卷轴最终回到皇帝手中时,他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地。
眼见皇帝越看脸色越差,洪继昌心中惶恐,在皇帝动了嘴唇想要说话时,先一步惊叫道:“太后!”
宿岑要说的话被打断,神色不虞。然而洪继昌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太后、我……微臣要见太后!”
是了,太后,怎么忘了还有个出身洪家的太后!
晋太后曾在皇帝年幼时代为处理政事,可后来深居简出,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据说太后与洪太师父女间多有争执,以至于洪太师出殡都没来送最后一程。但万事都不绝对,真到了洪家危急存亡的时候,难保太后不会出面调和,令局面再生变动。
一旁呆愣的洪天璟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跟着高声喊姑姑,甚至趁着混乱,匆忙给守在角落里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请人。
“太后不欲管这些事,二位声音再大,也传不出这大殿,传不进太后耳中。”
宿岑声音冷肃,正要开口宣判时,忽听外头嘹亮地传来一句:“太后驾到——”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前朝与后宫所隔甚远,太后就算能听到动静,也不该来这么快才对。
然而“太后”已经步履从容地出现在殿中了,她身量略高,步伐潇洒,与平时的雍容模样有些出入。宿岑正觉得疑惑,就见她摘了锥帽,露出一张与晋太后截然不同的面容来。
“这是谁”、“不是太后”、“有些眼熟……”
底下众人的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侍从正要开口训斥,忽然见原本面色惊恐的洪继昌也迟疑起来,仿佛自己也没料到会有一个“太后”冲进来救他。
“太后……?”
洪继昌喃喃自语,表情从不可置信,清晰地过渡到大喜过望:“长姐?!”
“是你?长姐,你没死?”
他踉跄着想要靠近细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沈听澜轻松挡开。众臣有些躁动,自从看到沈听澜的脸,才恍惚记起这个“有些眼熟”的人是谁,人家还真没有冒充太后!
能让沈听澜充作侍卫的也就只有渊太后了,那渊太后为何到了这里?洪继昌又是为何称之为“长姐”?洪太师的长女,不是嫁与李尚书为妻了吗?
众人疑惑不解,而只有资历深的老臣,还依稀记得当年名动京城的洪大小姐。相貌同面这这位比起来,好像是有五六分相似。
这其中又是怎样曲折的故事,众人无从得知,只能看到此刻洪继昌激动地想上前相认,却被沈听澜稳稳拦着。渊太后则是目光温和地打量着上首的皇帝,自始至终没有给洪继昌一个眼神。
“哀家来此,是为一些旧事。”
渊太后一挥手,便有仆从捧上来一个匣子,她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关于,贵国先帝为何自登基后身体越来越差,最终不过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
“!”
宿岑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场众人也是压抑着心跳,见证着一件比一件更石破天惊的事。唯独洪继昌,听到这话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渊太后。
彼时洪太师尚有问鼎天下的野心,用先帝的身份解决所有隐患后,接下来便是寻个合适的由头取而代之。而洪太师的所有动作,他当时寄予厚望的洪继昌自然知晓。
“你……是来害我的?”
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反过来要压垮自己,洪继昌再也忍不住了:“你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在外头混得好了,发达了,转过头竟是对宗族危难袖手旁观,还要逼死自己的兄弟?”
“你眼里还有没有血脉亲人?!”
“亲人?”
渊太后终于斜眼看他了:“像你这种拿女儿当棋子、他这样拿妹妹当工具的亲人?还是像他这样拿妻子当垫脚石的亲人?”
方才殿中发生的一切,渊太后听得清清楚楚。明面上是为侄女鸣不平,可不知怎得,尘封的记忆也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不平过怨恨过,也尝试理解过,渊太后说不清自己现在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态度。年少时的心上人经过岁月洗礼,令她发觉这份感情也没有到生死相随的地步;彼时父亲令自己经历了暗无天日的几载光阴,可时过境迁,渊太后依然控制不住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人行于世,或许就是这么复杂。
而今故地重游,人事已不复当年。渊太后半点都不在乎叫嚣着的洪继昌等人,冷哼一声,对着安蕴秀道:“你们不是在处置佞臣么?”
“听说大晋多实施仁政,小蕴秀,哀家得空倒是能传授你几个干脆好用的招式。”
安蕴秀和江与舟对视一眼,如今洪家还涉嫌谋害皇帝,倒是不能直接处置了。见渊太后没有插手的打算,她便吩咐将人拖下去打入天牢,待此案审定之后再做判决。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洪继昌父子连带薛成弘一同被押解下去,路上还在不停地控诉,叫嚣着要见晋太后一面。却不知,外头的喧闹正是因为晋太后驾临。
说了这么久,前朝的事情终于传到了后宫,久未露面的晋太后也终于赶了过来。只不过她直直掠过正在被压下去的几人,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喊的却是:“姐姐,是你吗?”
渊太后心弦一动,终于湿了眼眶。
时光荏苒,自己对这个地方唯一的眷恋,只剩下替她苦苦支撑的妹妹。
当年海文柏拼尽全力护送自己逃出生天,却再难回到森严的宫廷,从此浪迹天涯自缚自罚。而妹妹受父亲诘难、与爱人分离、守着旁人的江山等一个注定不会很好的结果,这么多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渊太后紧紧地握着晋太后的手。
罪臣被拖下去了,也意味着这场朝会的结束。何况此刻皇帝正聚精会神地探索着匣子,两位太后也执手相望,似乎有话要说。随着安蕴秀挥手示意,众人自觉地退出殿中,心中却还在不断回味方才听到的消息。
大晋的局势,恐有大变啊。
片刻后,殿中已无闲杂人等。阙香自后殿走出来,都没顾上给皇帝行礼,一来便直直上前给了安蕴秀一个拥抱。
方才在殿后,她什么都听到了,寥寥数语,原先怎么都想象不出来的艰难情景就这么生动地浮现在眼前。阙香眼眶湿润,好在如今千帆尽过,自己也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叫她一声姐姐。
安蕴秀抬手,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一方大殿两对姐妹,就这么各自低声诉说与安抚。
打断她们温情的是一封军报,这几日宿凌那边动静很大,接二连三地有军情。安蕴秀抬手去接,阙香也借机休整情绪,变回那个端庄得体的皇后,转而吩咐宫人去薛成弘府上走一趟。
洪家的事该怎么清算就怎么清算,但是之于被家族轮番利用的洪云韶,却不必被他们的罪行连累。
另一边,两位太后久别重逢的感伤也告一段落,晋太后一边拭泪,一边说了自己之后的打算:“我准备去守皇陵。”
渊太后恍惚一瞬。
妹妹嫁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是为自己守着这里的一切,甚至因为自己,她连和大晋先帝日久生情的可能都碾灭了。如今,难道还要因为这些,继续去守那个冷冰冰的皇陵?
她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只有满心的愧疚。
“姐姐别挂心,人来人往终是过客,或许是今生的缘分只够走一程路,我于此,并无执念。”
晋太后执着姐姐的手,笑得释然:“只是今生既然还活着,就得把剩下的路好好走完。”
渊太后想起了海文柏,他与妹妹没有再见过面,但是沧海帮的商队遍布大江南北,总有一匹布料几经辗转进了宫,被手巧的绣娘制成衣裳,穿在了晋太后身上。
可如今……
渊太后不自觉地看向上首的宿岑,朝臣退下后,殿中只有宿岑并几个重臣,对着自己带来的那个匣子仔细研究。发落洪家,必是经过宿岑的授意,那么妹妹的去留呢?她宁愿奉献一生,但在这位逐渐长成的大晋帝王眼中,又算何种行径?
“太后不必去守皇陵。”
未曾想到,宿岑竟在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道:“故居或是宫廷,抑或其他,任太后去留。”
“那就是去大渊也可以了?”
渊太后望着这个昔日爱人的儿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只目光犀利地追问:“你何以说出这句话?”
宿岑放下了手中在做的事。
他从记事起,就是晋太后在养育他。生病了是她在床前悉心照顾,就连平时吃饭睡觉这些琐事,她都亲力亲为。
在逐渐了解局势后,他也曾对晋太后有抗拒隔阂,但她眸中的慈爱不是作假,多年的悉心照料不是作假,宿岑知道,她也是被家族所迫。
“就凭,她为朕取了这个名字。”
咿呀学语时,宿岑被晋太后抱在膝头,翻过一本本歌功颂德的古籍,从中找出最具美好祝愿意味的词眼。
长大些后,博学大儒成为了宿岑的老师,他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老先生解文说字,细细为他讲解了岑之一字,究竟有何蕴意。
岑,小而高的山。
……
安蕴秀听完了那边的对话,专心致志地看起了军报。
内容不多,大意是腾蛟军参与了进来,而宿凌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但更重要的是,梅成习得了荒山茶造势的精髓,经过奉山县时领了一支熟悉当地地势的民兵,在战中出了大力。又因为安知县的妹妹、当今的皇后是从此地走出去的,奉山县借机改名为“凤山县”,使得人心激昂,备受鼓舞。
安蕴秀忍不住轻笑,想起如今身在凤山县的江抒怀和时逢君,俩人都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性子,如今能同意这么个方案,也是转性了。
而在此时,皇后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洪云韶似乎也对才子这个身份祛魅了。宫人到了薛府,就见薛夫人半点惊讶也无,拿出了早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末了还礼仪周全地送她们出来。宫人们一番行动顺畅无比,便早早地回来复命了。
她们的回禀并未避讳,听到这个消息时,安蕴秀的目光正好停留在密信中的“凤山”二字上。
洪家的儿郎不做评判,但女儿们确实没有摧眉折腰过。凤舞九天,马踏八方,除了凤位还有凤山,她们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第92章 女宰执【正文完】
朝局势力洗牌, 往往只在一夕之间。
由于渊太后的证据,先帝英年早逝的真正缘由也浮出水面,众人这才得知洪太师确实有过弑君夺位的想法。只是弑完君后, 又跳出了个璃王, 两个竞争者亦敌亦友互不退让,由得小皇帝在夹缝中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时过境迁, 这些往事也随着一代人的谢幕,永远停留在了史书中。
拔出萝卜带出泥,随着洪家的倒台, 陆续出现一些对过往案件的不同论调,疑案需要重审, 朝中势力也要清洗一波。安蕴秀和江与舟协力处理政务, 也终于如宋鸿卓期待的那样, 逐渐取代他们成为新的中流砥柱。
而晋太后也在多方劝说下, 迟疑着放下了身份责任带来的执念,即将启程随姐姐前往大渊。
她本想着就算要走, 也不能顶着真身大剌剌地走, 晋太后可以身处宫闱再不露面,也可以去守皇陵死名节, 甚至可以假死脱身,似乎总得是个严肃规整的去处才好顾住一众人等的名声。
这个想法自然得到了渊太后的唾弃, 同样的, 前来送行的安蕴秀也觉得没这个必要。
上行下效, 晋太后不再惧怕这些外物的束缚,其意义可不仅仅只在她自己。
“从前有皇帝微服私访, 眼下太后娘娘周游各地体悟民生,还能加强邦交, 有什么不合适的?”
晋太后迟疑道:“这是岑儿的意思吗?”
安蕴秀但笑不语:“太后最是清楚,咱们皇帝在这些事上还是很开明的。”
确实开明,宿岑对待阙香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有希望看到二圣临朝。
吐槽归吐槽,安蕴秀明白这其实还是晋太后的功劳。一个善良又明智的女人,养出的孩子想要尽孝,再正常不过。
“说完了吗?”
车马将行,渊太后在一旁不耐出声:“管他是谁的意思,我们一走了之,还有谁敢强闯大渊兴师问罪吗?你只管安心跟我走,不用理会他们。”
安蕴秀探头看看,笑道:“当日在殿上,太后不是还说让我有空了来找您讨教么?怎么现在行迹匆匆,让我恍惚觉得这话是在赶我?”
渊太后冷哼一声:“那我当日亲自去找你,你不也是抗拒得厉害,说什么都要与我划清界线么?”
“谁知道您义薄云天,半点私心都没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安蕴秀毫无负担地认错。
“……”渊太后眼睫微动。
她身居高位多年,难得看见一个行事作风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二人虽身处不同阵营,但无论是前辈之于后辈的欣赏,还是同为女子一路走来的惺惺相惜,渊太后对安蕴秀都生不出什么恶感。
依自己的经历来看,眼下对安蕴秀毕恭毕敬的朝臣未必是真的信服,不过是在等待拉她下马的时机罢了。虽然知道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可临近分别,渊太后还是重复了那个问题:“我当日的提议,你可想好了?”
回程的车队声势浩大,多护送一人没有半点难度,执掌大渊多年的太后也并不缺要来一个人的手段。
听到提议二字,安蕴秀思绪飘远,当日的话清晰响在耳边:“你到大渊来,我让你堂堂正正地当女宰执。”
“……”
一方是女性掌权者的国度,另一方是百废待兴的故土。在大展拳脚办实事这方面,哪里更便利似乎不言而喻,端看自己如何选择。
她望向整装待发的两位太后,她们如今褪去华服丽冠,仿佛挣脱了枷锁,皆露出了焕然一新的面貌。安蕴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
不管是渊太后晋太后,还是阙香洪云韶,她们有从众生中走向高位,也有选择从高位回到众生中。选择各异,却无一不是更舒心自在的做法。
这是她们的选择。
选择二字何其不易,自己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时至今日,似乎也能有所选择了。
安蕴秀对故土之说并无太大感触,绝不会由得这个原因来替自己做选择。只是比起一众前辈开拓的利好局面,自己似乎也能在新地图陶染更远,为后人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她含笑道:“或许再过些时日,我会有更合适的身份去大渊拜访二位太后。”
眼下自己这女子身份已经暴露,京城这边有阙香一力担保,前线的宿凌梅成正在出力,还有凤山县的声名和功绩,有意见的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打铁要趁热,这是难得的机会。
届时理想照进现实,渊太后看到的就不止是自己一个了。
“您看,我现在在大晋,一样是女宰执了。”
——
安蕴秀对渊太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打算了。
有选择权是要用的,有事半功倍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错过。渊太后希望有识之士能凑到一起,也是担忧自己作为大晋朝堂唯一的女子太过势单力薄。既然如此,她就要发展起这股势力!
故此,安蕴秀送走两位太后之后,除了肃清朝堂照看前线,余下时间便都在规划着这件事。
明年,便是国朝的又一轮科考。
黎明之前的夜晚总是漫长的,宿凌最近传回的军报内容也愈发严肃,想是交战双方处于决战时期,局势几乎一天一个样,令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应对。
安蕴秀照例回传军报调度粮草,在这些事上给予宿凌极大的信任和便利。随即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奏折中,拿出一道宿岑日前下达的圣旨。
这是对洪家恶行的宣判,同样是对过往冤案的重评再审,官方正名。
自己多年来一直在调查,在大殿上控诉洪家的那些罪状没有一处添油加醋。只可惜,京郊田亩案中的那位老者早已过世,时逢君父亲身死宗族四散,原身兄妹二人更是长眠多年了。与这些事有关的、该来接这道圣旨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木珠子从未离身,安蕴秀将之与圣旨放在一处焚香祭拜,算是了结前尘。可这道圣旨如何安置依然没有定论,思来想去,还是给时逢君最合适。
几个月后,时逢君终于回到了京城,迎接属于时家迟来的正义。
只是安蕴秀没想到,与他一同归来的竟然还有一个人。
“刚听到消息时他还不愿意来呢,说什么当初立过誓,伤心地再也不会涉足。我就奇了怪了,之前蒙着冤屈,不来也就罢了,眼下这可是洗刷冤屈重新正名的大事儿,怎么能还倔着不来?”
姜至喜笑颜开,道:“所以我就逼着他来了,怎么说也得让我来祭拜祭拜公爹吧?”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啊!”
安蕴秀连忙作揖祝贺,时逢君跟姜至同在奉山书院为教育出力,渐生情愫结为夫妻也是美事一桩。只不过二人这性子南辕北辙,从陌生人到夫妻这层关系的转变,想来会很有趣。
便如眼下,二人应该是在路上就听说了自己女子身份的事,姜至已经热情地挽着自己的手臂了,时逢君却局促地站得远远的,不敢抬眼看她,似乎还没完全消化这个事实。
“你觉得我不该在这个位子?”
时逢君下意识辩驳:“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安蕴秀亲密地回挽姜至,“跟你当不成兄弟,就跟你老婆当姐妹,怎么着我都不亏。”
时逢君:“……”
时逢君揉着眉心小声道:“江抒怀反应可比我大多了。”
那家伙才是真正的守正君子,当初科举时就听说了,后来共事便唯有一句果真如此。
这边安蕴秀已经和姜至并肩回去了,边走边东拉西扯地说着时逢君当年的事,从初次见面合力撂翻书架的默契,到一同整理崇文阁的情义,再到银杏树下的一口热锅子。姜至也是个捧场的人,不时再插一句嘴说江知县在凤山也摆过热锅子。
“我自己摆的都没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江知县家乡的传统,怪不得就他摆的最正宗!给我馋得哟,天天盼着江知县再摆一桌……”
时逢君跟在二人的后面,听着这些琐碎又温馨的交谈,不着痕迹地轻呼一口气。
安兄其实是女子,这个消息就像当初姜至张扬热烈地说要嫁给他一样,时逢君不可置信,却也仅仅止步于震惊这个层面,从未去纠结配不配,行不行。
他抬头去看走在前面的两名女子,同样从未想过,再次踏足京城时,自己竟会由衷产生“这很好”的念头。
又是一年春,待身在前线的杨新觉回来,银杏树下的一口热锅子便能集齐了。
这很好。
翻案后还有一系列的追封和补偿,往昔故旧也重新联络了起来。时逢君很快就因这些事忙得晕头转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婆已经被人拐走很久了。
凤仪宫中,阙香、姜至和安蕴秀围成一个圈坐在地板上,半点平日里的形象也无,仿佛还在当年的奉山县,你一言我一语规划着怎么解决一个难题。
姜至指着自己:“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安蕴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范作用,就像你当年那样。”
阙香也难得活泼,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我们看好你!”
“好!”
姜至重重地应了一声,给自己打气:“那我明天就去温书,指定要把这事做成,好好让我爹看看他闺女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这事你在行,蕴秀姐姐。”她说完又去扒拉安蕴秀,“你有时间来指导我吗?”
“后天吧。”
安蕴秀略一思索,面上浮现出些微笑意:“明天平叛的军队要回来,我去接一下。”
【正文完】
第93章 番外一
燕舜随着大军回城的时候, 看到安蕴秀正等在城门口。
如今这人早就不是当初同乘时可以被随意使唤的亡命徒了,能劳他亲自走一趟的,估计也只有自家主子了。
燕舜侧目, 果然见自家八风不动的主子看到人之后, 变得有些躁动。
可安蕴林却直直地略过了他们二人。
他上前亲迎胡尚书,传达皇命安抚将士, 熟练又妥帖地处理着一切,自家主子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等着。只等他忙完了,微一招手, 主子便颠颠儿地跑过去,半点刚打胜仗的亲王架子也没有。
燕舜:……
燕舜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却没有错过自家主子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 当即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无声呐喊着殿下!别倒贴!!!
升官后的安蕴林很忙, 非常忙。
尤其是在大军凯旋这个时间点,他经常忙得不见踪影, 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也在战中挂了彩。主子如今在府中修养, 活像个深宫寂寞的妃子在等待帝王驾临。
燕舜蹲在台阶上咬手指,也越来越像个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的暴躁宫女。
不是, 你凭啥不来看我们殿下?
可待他在下朝路上堵到了人,亲自将安蕴林带到主子面前时, 看见两人熟稔又莫名暧昧的相处模式, 他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不是, 你俩真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燕家在雍州是显赫门庭,燕舜自小也是被称作少将军的。即便上京以来和宿凌主仆相称, 言谈举止间也没有太多规矩,如今更是毫无顾忌地连安蕴秀一起蛐蛐。
久而久之, 引来了同道中人。
有几个朝臣不知怎的就找到了自己这里,悄咪咪地表达了对安首辅和襄王殿下关系的担忧。一开始燕舜大为惊喜,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可随着话题深入,他才发现这些人只是单纯看安蕴林不爽而已。
从刚开始的蛐蛐,到不着痕迹地诋毁,再到后来竟然流露出想把安蕴林拉下马的意思,甚至还要拉自己入伙!!
燕舜:?
不是?你们算老几?
安蕴林才收拾了洪家,以寒微之身对抗世家大族还大获全胜,多牛?能把凤山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么多年了百姓还记得他的好,多牛?
如今他有个皇后妹妹,有一众得力的友人互相扶持,声名显赫官运亨通,眼瞅着仕途会走得更远。理智上讲燕舜不会跟这样的人作对,眼下看不惯他也不是因为这些呀。
就在燕舜气鼓鼓地准备向安蕴秀告发此事时,却发现自己晚来一步,安蕴秀已经雷厉风行地将这些人处置了。
顽固守旧的贵族,是不属于洪家的另一波势力。安蕴秀以寒门之身位极人臣,几年走过了旁的世家几十年要走的路,本身就是对旧贵族的极大冲击。更何况她如今有另一个身份,还在联合皇后,意图为这类人也铺得走上朝堂的路。
旧贵族为此忧心不已,于是合力设计应对此事。却没想到,安蕴秀为了清理这条路上的障碍,也是早就盯上他们了。
于是安首辅又开始轰轰烈烈地干大事了,从避讳制度入手,纳贤新规寒门恩科通通提了个遍,说得是有理有据酣畅淋漓。末了还不忘把那几个挑事的收拾了,该罚罚该贬贬该杀杀,那叫一个雷厉果断不畏强权,把一帮旧贵族气得半死。
哦,安蕴林现在自己就是强权了。
扑了个空的燕舜目瞪口呆,不得不对自家主子竖起大拇指:就算要搞男的,也要搞最厉害的男的!
二月十四,花朝节将至。
燕舜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
不用想,肯定是去找安蕴林的。要说自家主子这相貌绝对是一顶一的好,再换身新衣服,画个心机妆,安蕴林看了保准挪不开……
嗯?
燕舜疑惑,看着欢天喜地出门垂头丧气回来的主子:这是邀宠没成功?
不是,我家主子不俊吗?凭啥靠脸都还会失败啊!!
要说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比俩当事人操的心还多。除了最基本的行不行配不配,到后来纠结究竟是安蕴林配不上主子还是主子配不上安蕴林,再到不时诡异冒出的凭什么不配?!
便如眼下,燕舜陡然愤怒,再度气鼓鼓地找上了门。
安蕴秀正在处理公事,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卷轴文书,左右各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她此刻就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翻阅、书写。
燕舜耐着性子在屋外等着,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见那道人影动了。
“你去哪儿?”
“公事,要去见皇后娘娘。”
安蕴秀望着等了许久却不肯说明来意的燕舜,问道:“你到底什么事儿,要说赶紧的。”
“这大半夜的,你要去见皇后娘娘?”
燕舜话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担忧:“我说,就算你是皇后娘娘的义兄,可今时不同往日,关系变化你得接受,哪有你这样动不动就跑进皇宫找皇后的呀。”
“哦?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干什么?”
“你现在应该好好睡觉明日一早跟主子去花朝节!”
燕舜脱口而出,随后又麻溜地给了自己一嘴巴:个破嘴!
另一边,安蕴秀若有所思,想到白日里发生的事,忍不住笑出了声。
花朝节上,原本推拒了的安蕴秀准时出现在现场。
燕舜木着脸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压抑着羞怯雀跃的主子,再次抬手给了一巴掌。
安蕴秀回头看他:“你嘴怎么了?”
“不知道。”燕舜毫无感情道,“倔的吧。”
宿凌插嘴:“别管他,我们去那边。”
燕舜:“。”
花朝节时百花盛放,本就是踏青游园的好时候。加之前不久国朝清理了佞臣和藩王,太后游历天下又与大渊结成邦交,这些事流传开来,在民间也是焕然一新的气象。
眼下入目花团锦簇,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游览赏花,商贩们则摆出精心编织的花环和时下的瓜果,热情地叫卖着。姑娘们按照花朝节的传统,头戴簪花穿梭其中,明艳的脸上尽是笑意。
“姑娘戴花是花朝节的传统。”
燕舜三步并两步跑上来,一动了整蛊的心思就收不住,开始胡说八道忽悠安蕴秀戴花:“你看大家都戴着呢,应景嘛。安首辅来一个?哎呀花儿的钱算我的!”
这话说完,没等来安蕴林的拒绝,自家主子率先回绝,反过去还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
燕舜啧了一声,他现在纠结的新问题就是,主子实在太倒贴了。
反倒是安蕴林笑了一下,没所谓道:“戴吧。”
二人并肩走向最近的商贩,安蕴秀亲自挑了一个,宿凌则十分自觉地付了钱,末了珍而重之地替她簪上。
燕舜当然没有钱,不过这情形主子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充这个大款,他这个提议只是为了看笑话,眼下目的达到了,燕舜在一边看得嘎嘎直乐,早把纠结的东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戴好花后,安蕴秀下意识双手扶正,凑到小贩摆出的铜镜前看了看。
“……”
“……”
她本就是端正柔和的长相,如今又多了些上位权臣的威势,此刻被鲜花环簇着,两相中和,又是一中别样的恬静。不但宿凌看直了眼,燕舜也不由得再次感慨:主子眼神儿还是没问题的,这相貌不怪主子迷糊。
宿凌走近她,声音很轻:“很好看。”
“你说话也很好听。”安蕴秀应下这句夸赞,道,“走吧。”
眼见她准备戴花去别处走,燕舜呲着的大牙忽然收了回去:“去哪儿去哪儿?”
要真让安蕴林顶着这满头簪花到处晃悠,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暗地嘲笑他呢。
自己也就是口嗨两句,见他如此顺从已经很愧疚了,当然没必要让他平白受人嘲讽。燕舜连忙道:“你堂堂内阁首辅,顶着满头的花儿算怎么回事儿?这是人家姑娘们的装饰,你戴着不伦不类的,不怕别人嘲笑啊?”
“赶紧摘了摘了!”
“姑娘们的装饰?”安蕴秀不明所以,“那我戴不是正好?嘲笑什么?”
“我说的是姑——娘——,女孩子,懂吗?你个……”
“我就是个姑娘啊。”
安蕴秀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不知道吗?”
燕舜:“?”
燕舜:“!!!”
不是,没人告诉我啊!
燕舜震惊,他一出门拿起武器就是干,回来后各种琐务一大堆,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个。安蕴林是个姑娘……这几个字非常简单,可凑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诡异呢?
仔细想想,朝中好像是有个关于安蕴林的劲爆传闻,前阵子找自己一起蛐蛐的那几个朝臣也提到过,只不过自己一听到传闻主角是安蕴林,就忧愁主子的情感问题去了,根本就没细听。
安蕴秀好心提醒:“嘴巴合上吧,别一副痴呆模样。”
“你火急火燎地跑了好几趟,费尽心机地撮合,我以为你知道呢。敢情燕小将军消息虽然不大灵通,思想还挺开放。”
安蕴秀打趣道:“回神了就四处转转吧,回去继续发呆也行,总之别跟着当电灯泡了,我要跟宿凌去谈恋爱了。”
宿凌眼睫微动,她口中的玩笑话,却能实实在在地影响自己的心绪。
自从安蕴秀公开女子身份,宿凌一直担心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成亲?那她辛苦得来的一切该怎么办?宿凌并不愿意看到光彩夺目的明珠只能待在名为后宅的匣子里,也知道她绝不会为了旁人而放弃自己的事业。
不成亲,自己又岂是那不负责任的人?这涟漪不断的心绪和难得续上的前缘,怎甘心就这样断了?
她以女子之身高居庙堂本就不轻松,与自己的这段关系更是辨不出福祸。按她之前的性子和作风,多半是会选择一刀两断。宿凌就在这样的忧虑中夜不能寐,每每此时,都会想或许安蕴秀之前的男子身份也不错。
直到这一刻,安蕴秀亲自挑了要戴到头上的花。
宿凌蓦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此刻安蕴秀已经做出了选择。
安蕴秀并不否认自己的女子身份,该戴花戴花,该选择要不要感情、要那份感情,也都是她的私事。
而在朝堂上,她是万人之上的首辅,凤山县是她领的路,洪家是她斗倒的,危急时刻也是她稳住了朝堂。无关其他,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丰功伟绩,是一个女子做出来的。
与其说是她做出了选择,不如说是她选择做自己。
“啧,这委屈巴巴的表情……”
安蕴秀仔细端详宿凌:“觉得我不要你了?”
“是我多虑。”
宿凌含笑,穿越熙攘人群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心怀天下的安首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第94章 番外二
安蕴秀早在身处奉山县时, 就曾无意识地挫了璃王的锐气。
先帝登基得仓促,却也尽可能地为后人铺了更多的路。璃王得的食邑封地供养自己都是勉强,更别提广招贤才扩充兵力, 他只能另辟蹊径, 在两国交界处发展起一支商队。
借了大渊名头的巽风府极少有人敢招惹,璃王从中得利无数, 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栽了跟头。及至后来这人回到朝堂,果然成了自己最大的绊脚石。
婚宴上一击不中, 后续的事只会更艰难,璃王与宿凌和王军多次交手, 一退再退, 最后只得来到了曾经苦心经营、目前仍有残部的两国边境。
边境处地形复杂, 又有各方势力交织, 己方借巽风府的余威自然是如虎添翼,而对方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地界, 手忙脚乱下, 正是自己将之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璃王正美滋滋地这般想着,然后就收到了最新的战败军报。
璃王:?
斥候最新来报, 跟宿凌一同出战的兵部尚书胡曜,虽然年纪大了不能亲自上战场了, 但人老门路多, 他开始摇人了。
驻扎在两国交界处的腾蛟军主帅陆将军, 正是胡曜的得意门生。
安蕴林在兵部谋事,称胡曜一声师父不为过;那么陆将军前来襄助师父和师弟, 似乎也不为过。
璃王:……
待他好不容易调整计策调虎离山,赢了几次战役,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又一队头戴草帽的民众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带着敌军冲出了自己苦心规划的死局迷障。
细查才发现,不偏不倚,这些民众真的只是普通民众,是在这地界生活了几十年的奉山县子民。念着安知县曾经的那点好,甘愿冒着风险来替他们指路。
得,熟悉地形这点优势也没了。
奉山县如今的知县叫江抒怀,听说和安蕴林也有同年的情分,在这个当口出谋划策一点都不含糊。奉山县踩着巽风府的骨头敛下无数财富,如今也是尽数用到了巽风府身上,得了人力财力支持的宿凌明显攻势更猛了。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加入。
有个姓杨的官儿这些年一直在各地推行新政,本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可他一路干下来,竟也得了不少人的赏识。如今本该回去论功行赏,却抽风跑来战场这边,形形色色的人也领了一大群。
当初在奉山县人人喊打的地头蛇梅成,摇身一变也成了正规军,这次回来更是跟到了自己家一样,领着一帮杀过人见过血的草莽捕快坏自己的好事。璃王在听说自家训练有素的兵士被梅成那群拎着豁口菜刀的草莽干掉以后,简直要吐血三升,是气的,也是羞的。
除此之外,大渊也调了一支军队过来,虽未直接参战,可就驻扎在边境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也是让人脊背发凉。
璃王对于天地仁心这样的论调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眼前的情景却使他不由自主地恐慌。眼见这么多当地人跟打了鸡血一样踊跃加入,一派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架势,这仗是越来越难打,他不得不再度调整战术,另谋出路。
恰在此时,他听说了从大晋都城传来的一则消息。
安蕴林其实是个女人。
璃王:……?
璃王:破防。
他可以欣赏甚至敬重地看待后起之秀,收归囊中或是彻底碾灭都是选择,却很难接受自己竟然在一个女人手中吃了这么多亏。多少年了,他们这么多人就这样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璃王军帐中的灯火彻夜长明,愤愤不平的心情达到了顶峰,他真的很难不去回想怎么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安蕴林一个弱女子,自己当初明明有很多机会将她彻底碾死的。
一夜灯火未熄,待灯油燃尽时,璃王心思微动,一个新的想法随之诞生:自己会懊恼于在一个女子手中吃亏,那大晋的那些人呢?那些对安知县推崇不已的奉山县人呢?一群自命不凡的老顽固,会承认自己曾经受过一个女人的恩惠?会甘心看着一个女人大权独揽稳坐高位?
那必然是不能的。
璃王打定主意,迅速拟定了通过这事来扰乱对方军心的好法子。
他没有料错,当晚在奉山县内部集议时,“安知县其实是个女人”论调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事确实离经叛道,璃王在奉山县集议时忽然放出这么个消息,分明是想引起内讧动摇军心。宿凌反应迅速,立刻传信给在外巡逻的燕舜,让他带人去守住几个要塞。
眼下大厅中参与集议不过十几人,尚算能控制,可若他们将消息带到每一位乡民那里就不好收场了。
瞬息之间,不速之客被拿下,要塞之地被遏制,甚至议事厅的门都给锁死了。宿凌淡定地关门落锁,随后回到厅中自己的座位上,一言未发,只打量着在场每个人的神情反应。
胡尚书和陆将军在军中,并未参与奉山县的集议,眼下在场的多是奉山县的乡长里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似是不敢相信。杨新觉和梅成也是满脸震惊,只不事到如今还能露出震惊的表情,可见胸无城府,无甚威胁。
宿凌的目光最终落到奉山县如今的知县江抒怀身上,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后,他在心中如是评价:聪明人也有这么显傻的时候。
宿凌表面不动声色,手上则不自觉地抚摸上腕间缎绳,蓄势待发。
周围十分安静,过了许久,才有一道石破天惊的呐喊:“我就说应该叫凤山县吧!!”
宿凌:?
凝滞的氛围忽然活络起来,众人莫名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什么“凤凰”“石碑”“皇后娘娘”,屋顶几乎都要被鼎沸的人声给掀翻了。
“安知县若真是个女子,那可不得了,咱们奉山县不但飞出了皇后娘娘这么个凤凰,安大人本人也是一只金凤凰嘞!”
宿凌这才听明白,自从阙皇后的消息传到奉山县,众人便与有荣焉,早就暗戳戳地商量着要把“奉山县”改名为“凤山县”,好沾沾皇后娘娘的福泽。如今他们得知曾在奉山劳作与生活的两名女子,成了这个国朝的皇后与权臣,这……这分明是无上福泽啊!
“改名!必须改名!!”
“我去找个石匠,赶明儿就把地界碑石给改了!”
“江大人,这事儿你得同意啊,这可是咱们凤山县的大喜事儿!”
江抒怀犹在浑浑噩噩,被热切的乡亲们围到跟前时,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这些话,头倒是一个劲儿地点着。
宿凌听了半晌,默默将扣在腕间的手放下了。
另一头,璃王狞笑着坐等敌方分崩离析的消息,没成想次日,一队自称“凤山军”的民兵就乱七八糟又热火朝天地出来迎战了。
璃王:?
这特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啊!!
一群原本不成气候的民兵,士气倒是空前高涨,叫嚣着要为金凤凰保驾护航。主将陆将军也顺溜地将师弟改成了师妹,攻势依旧凛冽。璃王步步后退勉力支撑,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及至最后宿凌的剑架在他颈侧,璃王望着面前形形色色的人,莫名觉得荒诞:那个女子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可自己终究还是败在她的手下。
奸佞伏诛,战后休整回朝复命等工作便展开了。宿凌忙里偷闲,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了安蕴秀的凤山。
这条石子路不算宽敞,比起旁边新修的要逊色不少。可是宿凌知道,这是整个县第一条通往渡口的石子路,是安蕴秀主持修建的,她当年就是走在这条路上,将商品带到了别处,将学子们领进了学堂。
此刻,自己来到了她曾久居之地。
“哎哟,这是哪位贵人?”
如今凤山县的官道也设了巡兵,一中年巡兵上前搭话,恍然道:“我知道了,您是随军来剿反贼的吧?”
宿凌点头称是,巡兵的语气就更热切了,喜滋滋地拉起了家常:“说起这事,当年我们安知县也剿了一次!”
他提起这些事与有荣焉,宿凌也乐得听到更多关于安蕴秀的故事,便与之同行,听他细数安知县的过往。
“知县刚来那会儿,又瘦又小的,谁都不信她能在这儿久待。她倒不在乎,刚来就在县衙门口收了梅捕快,还放了一堆大话,当时我们都等着看好戏呢!”
亲眼见证过的变化往往更加难忘,巡兵一路说个不停,除了敬仰,语气中也有些心疼:“就是那时候穷,也不知道她是个女娃,没能省下来点肉给她补补。”
这地方是当初洪家精挑细选的,宿凌对于此地境况早有耳闻。即便明知道安蕴秀坚持下来了,也把这里建设成了焕然一新的模样,可听到这些,仍然觉得是自己缺席。
不过,心高气傲的她不会随意接受别人的馈赠,一力承担将此地改头换面也真的很了不起。
“那里就是奉山书院了。”巡兵遥遥指着不远处的建筑,“那是安大人最开始办学的地方,后来是时先生跟姜姑娘在这儿。不过他们最近也不在,据说是去京城有事儿。”
“从前还有位田知县,自掏腰包把书院翻新了。江大人来了后也很重视,每七日必去书院讲学一次,十里八乡的娃娃都赶着去听,那讲得是真好!”
“听说,三位大人还有时先生,从前都是同窗嘞!”
几任夫子县官曾经是同窗,在外严肃正经的人也曾有年少青涩的时候,这在当地人看来或许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事。
然而同年登科的仕子,哪个不是自命不凡?当初或是唇枪舌战不肯相让,或是各有阵营相看两厌,如今却肯为一件事前仆后继,聚在一个边境县城。宿凌不敢说这是安蕴秀的功劳,或许以他们为代表的文人仕子,心中道义需要在时光的磨洗下才能显现。
“这儿这儿!”
巡兵的声音忽然激动:“这儿是奉安渠!”
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被拓在山石上,山石之后,宿凌看到了宽阔而平静的水流。波涛汹涌的潼江被引至此处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湍急迹象,水流两岸草木青翠,所携的沃土也带来了极大的粮储。蓄水湖边,远远地似乎还能看到几个垂钓的身影。
“前段日子战事还没完,江大人不让出门,可把这些钓鱼佬急死了。”
巡兵话说得嫌弃,语气中却尽是笑意。
宿凌看到的盛世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些字眼,是京城的华灯璀璨车水马龙,而今到这里走一遭,似乎才真正触及这两个字的真谛。
越往前走,周遭往来的人就越多,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不少牛车经过。巡兵神秘兮兮地道:“这儿可不一般,这里是我们凤山县发家的地方!”
宿凌略想了想:发家?荒山茶?
“对了!就是荒山茶!”
这片长在西山坡的野茶树成了他们富足起来的第一步,虽说他们行商运货早已不是单靠荒山茶,茶园被建设得也早已不能称之为荒山,可在众人心中,这里就是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当初我还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茶园要围栅栏,安大人就喊我来扎木板了,莫名其妙就有饭吃了么这不是。”巡兵嘿嘿直笑,“心怀天下的安大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宿凌放眼望去,此刻的茶园已成规模,并未见到巡兵所说的木栅栏。不过放在当时,这必然是一件于人于事都有助益的事情。
茶园的吵闹还在继续,原来是碑石到了,运送的人来招呼青壮一起去抬。宿凌跟了上去,发现当初老乡长的那个提议,已经被付诸实践了。
“凤山县”新的地界碑已经运过来了。
夕阳余晖中,大渊的车队缓缓经过,由腾蛟军主将陆将军核查后通关放行,守在另一边的大渊兵士终于接回自家掌事人。晚霞大片大片地铺在天边,交织着两位太后的传奇和凤山县不朽的石碑,凤之一字,仿佛有了具象。
当初改名或许只是为了提高士气,但从奉山到凤山,非常合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即将班师回朝时,宿凌见到了洪云韶。
自家族变故之后,她也很快销声匿迹了,不成想竟会出现在凤山县。宿凌观她神态平静,没有半分悲伤或是愤恨,步履从容,仿佛只是游山玩水。
当然,也可能是追随着两位姑姑的脚步,见一见京城以外更广阔的天空。
在这里,她见到了真正的才子江抒怀。曾经高中状元的江抒怀才情不减分毫,而今身为一方父母官的江知县更是处事周到。他们二人见过几面,君子之交淡如水,洪云韶或许已经不喜欢才子了。
待走遍了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之后,宿凌心中的思念愈发热切,只想穿过时间回廊拥抱那个人。于是乎轻舟快马一路疾行,他终于回到了京城。
远远便看到烙在脑海中的那道人影,宿凌勒马止步,看着她自城楼下来,将同行的军士挨个问候了一遍,最后才来到自己面前,站定。
他张了张口:“我打胜了。”
她点头称赞:“很厉害。”
是很平静客套的回答,宿凌略想了想,换了一句:“我回来了。”
安蕴秀抬头看他,终于笑了:“欢迎。”
在场众人都离得远远的,似乎对二人的关系心照不宣。而宿凌也在这一刻陡然明白,心怀天下的安大人,或许也不会放弃自己。
第95章 番外三
平定璃王祸乱后的第二年, 宿岑改年号天佑为新元。
新元元年,安蕴秀任主考官,于贡院测试天下举人。待会试放榜, 满目以墨笔写就的中榜名单上, 有一个用朱笔写的醒目名字:姜至。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可看到出现在殿试现场的女子身影, 群臣依旧迟疑,不知道自己该做如何反应。
当初是不知道安蕴秀的女子身份,知道时她已经是不能招惹的存在了。之前那些个想拉她下马的朝臣都已被处置, 众人明哲保身,自然不会跳出来反对她, 心里却琢磨着朝局非是一成不变, 逮到个寻常臣子要降职的错处, 于安蕴秀而言或许就是逐出朝堂, 满殿男儿中唯一的异类自然也就消弭了。
现如今,这个姜至可是大剌剌以女子身份来应试的, 若是开了这个先河, 朝堂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众人悄悄抬眼,只见上首的皇帝无比自然地与姜至交谈, 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策问的是一名女子。
……也对,皇帝敬重皇后, 皇后又是安蕴秀的妹妹, 双方利益与共, 这事肯定少不得皇后吹耳旁风。
再看站在前排八风不动的安蕴秀,她今日的朝服有些不一样, 似乎在原有朝服上做了细微改动,大体上没变, 却能让人轻易认出这是女式朝服。
看她这副模样,明显是要为姜至保驾护航了。
众臣忧愁不已,神情复杂地望着殿中对答如流的姜至。果不其然,策问结束后,皇帝龙心大悦,对姜至的学识颇为赞赏,明晃晃地释放出要钦点女进士的信号。
眼见皇帝半点没关注女子身份这一点,众人不得不小心提醒:“陛下,这位姜至,乃是一名女子。”
“虽是女子,但姜姑娘自小熟读诗书,才名远扬;又在奉山书院任教五载有余,座下学生已有十余位考取秀才功名,足以见其是有真才实学的。”
安蕴秀不慌不忙地站出来:“与某同年的状元郎江抒怀,时任凤山知县,对姜姑娘也是赞赏有加,县试后特授女教习之职。此后为精进教学,姜姑娘力争上游,乡试的考卷也答得出色,本官已经呈送给皇上过目。”
“适逢姜姑娘与时逢君夫妇回京接旨,为不埋没人才,本官才与江大人联合作保,请姜姑娘入场一试。”
江与舟瞥了她一眼,他确信安蕴秀没来找过自己,自家兄长那性子也很难短时间有如此大的变化。从前头明确提到的江抒怀到后头模棱两可的江大人,安蕴秀这是在借自己兄弟二人的声威促成此事。
一开始不提,或许是觉得自己不会同意吧。
江与舟神情无甚变化,只道:“本官与兄长往来书信,确实曾提过这位姜姑娘,教养了边地许多女童,才学人品毋庸置疑。”
安蕴秀挑了挑眉,这些话由江与舟说可比自己说有信服力得多。
果不其然,众臣再度迟疑。这个姜至是时逢君的妻子,时家在洪家独大时蒙冤,这才平反不久,时逢君除了正名的圣旨别的什么都没要,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拿他的妻子开刀。何况姜至出身索州,除了联合作保的两位大人,同样出身凤山县的皇后娘娘少不得也会站在她那边。
安蕴秀与皇后这姐妹二人已是不好对付,众人同样忧虑出言相帮的江与舟。绥川江家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从前有先祖的功德,近年来两名子弟先后问鼎状元,位极人臣,算是给江家打通了入世的路,他们几乎能看到未来更多江家子弟拔得头筹占据朝堂的局面。
“往事不提,会试和殿试可是半点水分都没有。糊上名字原本是为了公平,可不知道名字时,众考官选了姜至的答卷,看到名字后,难道要因为她是女子而作罢?”
安蕴秀直接点出,反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意义何在?”
江与舟再次附和:“没有意义。”
安蕴秀只当他是个捧哏,继续追问:“难不成各位天之骄子,竟还怕一个女子抢夺了自己的位置?”
即便众臣心里真的有这个担忧,问到眼前了也不愿露怯。有人上前道:“若是公平公正,必没有不敢应战的道理;若女子有如安大人这般,我等自然无有不服。”
“对嘛,各位大人这一点自然是能看出来的。何况陛下英明,是非功过三日后传胪自然见分晓,诸位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现在不提出来,三日后直接给了名次,我们还能怎么样?
众人并未摒弃对女子和江家入仕的担忧,安蕴秀心里门清,威逼之后不妨再利诱一番,便笑道:“话说回来,诸位或许记得,姜姑娘的丈夫时逢君,当年也是榜上有名。”
“寻常都说一门双进士是无上荣耀,往后也可增加一条,夫妻双双榜上有名官爵加身,不是更荣耀?”
“各位大人也不必只将希望寄托于儿郎了,家中女儿以及夫人也能成一番事业,私塾与闺学也不算白读了,岂不美哉?”
江与舟:“此话有理。”
“微臣回去必当尽心指导未婚妻,助她三年后一举夺魁,成就一对状元夫妻。”
“对嘛,你们看江大人都这么说了……”
安蕴秀话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你有未婚妻了?”
众臣也要愣住了:江与舟的未婚妻要来考试?!
一是女子二是江家,江与舟的未婚妻可是把这两个群体占全乎了,最担心的两件事竟是要同时发生?
江家兄弟科考的成绩亮眼无比,比不过就算了,要是还输给江与舟的未婚妻……这简直、干脆别要脸了,收拾收拾告老还乡吧!
众臣心里千回百转,危机感陡然增加。眼下这关头,想把姜至挤下去几乎没可能,好在他们为女子铺路,也没堵世族女子的路,真要比起来还是世族女子自小读闺学占了点先机。还是赶紧回去催促子侄们温书吧,女儿也带上!
至于别的……别的,到时候再说吧!
众人心思各异,下朝后便匆匆往家里赶,迫不及待要同步这个朝局最新变化。安蕴秀则是叫住了将走的江与舟,问道:“你定亲了?”
“嗯。”江与舟神色淡淡,“家中长辈安排的。”
他看了安蕴秀一眼,轻嗤:“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怎么会这般顺从地接受长辈的安排。”
安蕴秀面色复杂:“何况还这么早,你入朝也没几年,江抒怀都还没成亲呢。”
“我那兄长去追寻大道,我便要替他守护家族;他没有成亲的意思,我便要成。”江与舟嗓音平淡,听不出几分怨怼几分妥协,“兄弟互相扶持,家族荣辱与共。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那你与阙香……”
“我与皇后娘娘。”
安蕴秀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身份上的不同称呼令她清醒几分,听到江与舟轻叹一声,道:“我非滥情之人,也非专情之人。人活于世要做的事很多,这话,想必你在皇后娘娘那儿听过。”
“……”
“再者说,你当初不也走得决绝么?”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重,江与舟话锋一转,提到了她与宿凌。自从安蕴秀女子身份暴露,表现得最平淡的莫过于江与舟了,眼下还能毫无波澜地提起她的感情生活,仿佛她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感情我跟宿凌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或许,这辈子有多少缘分真的是天注定。”安蕴秀叹了口气,“你们心里有数就好,抱歉,是我多言。”
她并不在意这些,也自知不该对旁人的感情指手画脚,只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走向了不同的结局,难免令人生慨。
安蕴秀忍不住追问:“不过你真这么想?”
无论是阙香,还是女子登科这件事。
江与舟略笑了笑:“各凭本事。”
……
传胪这日,万人空巷,除了历来热门的状元榜眼探花为人称道。今年考试中,还有一个名为姜至的考生备受关注,只因,此人是个女子。
除了以女子身份稳坐高位、成为当下朝野传颂的传奇的安蕴秀,姜至是头一个直接以女子身份赴试并高中的,其中传达出来的信息不言而喻。皇帝亲自点了她二甲八十一名的成绩,皇后娘娘更是亲自带了仪仗出来,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到了时家旧居,恭贺大晋历史上第一位女进士。
安蕴秀早早便来等候了,得到消息后不觉绽出笑意。八十一名,虽不是很出众的名次,但是意义非凡。
姜至在门前恭迎皇后凤驾,神情不安,忍不住凑到安蕴秀身边担忧道:“皇后娘娘亲自来,好像……太给我脸面了,这是否不合规矩?”
就算曾在凤山县有缘相见,如今身份悬殊,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官场不比寻常,一定要小心应对,父亲也是反复叮嘱过自己的。
“我们三人一同谋事,如今事成,当然要齐聚一堂好好庆贺啊。”
安蕴秀笑着安慰:“这是独属于我们的胜利,皇后绝对不会缺席,安心吧。”
如今太后离宫,后宫中就只有阙香独大,皇帝又敬重她,这等事自然不必担忧。眼下最重要的分明是将这空前绝后的大变动传扬出去,传得越广越好,皇后亲临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这些缘由并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明说,安蕴秀只得温声安慰,待此事过后再与她细说。
门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待皇后仪仗出现,气氛更是直接被推向高潮。阙香如今已经能完全驾驭皇后这个角色了,神情威严与慈悲并存,得体地应对着这等场合。
一直处于不安状态的姜至呆看了会儿,终于红了眼眶:“我这几天,真的,跟做梦一样。”
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小读的诗书真的能发挥相夫教子以外的作用,能和夫君同在书院开启民智已经是心满意足,却没想到还会有更大的造化,自己可以走上朝堂、可以像蕴秀姐姐一样,将幼时天马行空长大后却再难开口的梦想付诸行动,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姐妹们支持,丈夫理解,就连爹爹日前来信,也决口不提什么读书只为提升才情好在夫家立足这些话,而是叮嘱她好好温书,抓住机会。
姜至拉着时逢君的衣袖嗷嗷哭,最后还是安蕴秀调侃一句往后他们家女主外男主内,二人闹了个大红脸,她才渐渐止住哭泣,不好意思地笑了。
阙香亲自扶她起来,递上手帕拭泪,低声道:“漂亮的示范。”
姜至微愣。
当初在凤山县,她以知府之女的身份,召动了许多动摇不定的女子进入学堂,也帮助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女。此刻她从索州走到京城,在两个女子的帮助下,在天下女子面前再次做了强有力的号召。
虽然我们年龄不同,身份各异,但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能做的事,就比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要好得多。
“头一次总会有阻碍,但愿我们能为后来的姑娘们助益更多。”
安蕴秀也走上前来,站在姜至的另一侧,朗声道:“祝贺——我们大晋诞生的第一位,堂堂正正的女进士!”
这话掷地有声,随着阙皇后的重复,清晰地落入围观众人的耳朵里,振聋发聩。
——
人逢喜事精神爽,值此难得的胜利,她们三人摆了宴席狠狠放纵一回。安蕴秀回来时已经是深夜,梅成一路护送,刚到门口就见门房探头出来:“大人,有临州的信。”
“临州?”
安蕴秀尚未完全清醒:“我看看。”
“说是有个秀才送来的,旁的一概问不出来,人也一溜烟地跑了。小的想着或许是您在临州的亲友?”
微醺的安蕴秀并未听清楚这些话,好不容易拆开信封,歪七扭八地将薄薄的信纸凑到眼前看,发现信上只有七个字:
——我知道你是谁了。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忽然笑了:“都知道了。”
彼时初来乍到,飘雪的临州城容不下一个不能见光的孤魂。穿梭在街头巷尾的少年发现了她,二人留下约定:待认识了那个字,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如今自己早已不必东躲西藏,可以用回本名行走朝堂。夙愿有了结果,从万事之初到尘埃落定,命运与经历也形成了闭环。
“你刚才说是一个秀才送来的?”
门房回道:“是。”
“行,算他知道了。”
安蕴秀大笑着走进门去:“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三年后收到一位举人的书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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