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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番外二 鹿门是座位于齐国边陲的小城, 人口不多,除去驻守边境的军户家眷外,便是贩马卖茶的外来商队。近日里却忽然有许多流民蜂拥而至, 城中客栈容纳不下,连街角巷尾都挤得满满当当,唬得城中居民严防死守不敢出门, 还恐吓自家小孩“再出去乱跑,小心蛮人把你抓去塞外放羊”。 九月北方天凉, 一群行商在客栈大堂里围坐吃酒, 透过大开的窗户刚好能看见对面拖家带口睡在巷子里的流民,有人好奇问道:“这些蛮人莫不是外面逃难来的,官府怎么也不管管, 就放任他们在城中四处游荡?” 商队里一名年轻掌柜向外瞥了一眼,随口道:“是外面来的,不过也是要往外面去的。” “往外去?去哪里?” 那掌柜微微笑道:“诸位没听见消息么?上月朝廷收复固州, 俘虏了呼克延月奴部近万部众, 余下的族人不敢留在固州,呼克延其余部落也不愿意收留,于是他们便成群结队逃往关外。不过朝廷早就下令各郡边城紧守城门, 以防叛军余党混在流民堆中出城。” 鹿门城虽然小,却是中原商队通往北境的必经关隘。商人们不怕路途遥远坚辛, 就怕局势不稳、上头临时生变,派一群官兵老爷拦路,到时候花钱打点事小, 赔了买卖事大。因此听他这么一说, 都有些惴惴:“赵掌柜这消息可保真?万一守城军以搜查逃犯为名,拦着我们不让出关, 该如何是好?” 那赵掌柜却从容地饮了一盅酒,不紧不慢地道:“各位别急,咱们一路风尘跋涉,要是前头情形不好,我还能陪着大家伙走这么多冤枉路?我与贺兰氏的商队一起出过几次关,也是借了人家的光,在守城军那儿还有几分交情,待过关的时候用心打点,必能顺利放行。大家伙儿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吃饱喝足,准备好明日出发。”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由忧转喜,纷纷捧起酒杯敬他:“多承赵掌柜人情,替我们解了燃眉之急,日后有用得上大伙儿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吩咐。” “好说,好说。”赵掌柜矜持地和他们碰了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待酒足饭饱,众人正要各自回房休息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赵先生请留步!” 赵掌柜转身回望,只见大堂角落里一名黑衣青年起身朝他走来,上前深施一礼,态度极客气地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苍白消瘦,唇无血色,恹恹地带着病容,衣饰虽简,却都是上乘货色,看上去像个弱不禁风的公子,落后数步处跟着一名黄睛褐发的同行人,显见是呼克延族裔的长相。 赵掌柜示意别人先走,与那公子走到角落坐下:“尊驾有何见教?” “不敢,”那人声气温雅,有些歉然地道,“冒昧叨扰足下,实是有一桩不情之请。方才无意间听见诸位闲谈,说起先生与守城官军素有旧交,明日过关可通行无碍。在下不才,家中略有些薄产,愿赠先生数金,以资打点之应。” 赵掌柜是个灵透的聪明人,听他如此说,便知此人是想与商队结伴而行、借他们的东风一道出城。商队行走在外,为求安全,往往愿意结善缘,而且他主动提出给钱,看着还算是上道,于是和气地笑道:“无缘无故,怎好生受郎君厚赠?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那公子道:“在下姓范,草字伯渊,青州人氏,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 赵掌柜拱手道:“在下姓赵名谷,是平京行商,常在北边做生意。我看范郎君气度雍容,想来家世不俗,怎么会到这偏远荒凉的小城来?” “说来话长,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范伯渊苦笑道,“实不相瞒赵兄,我自幼患病,多年来求医问药均不见效,前日好容易得了一个古方,零零散散要凑几十味珍稀药材,除了特别贵重的,还有些产自关外绝域,在中原花钱也难买着。没法子,只得亲自来边城寻药,却又不巧赶上了战事,被阻隔在这小城。” “今日遇到赵兄,实乃意外之喜,若不能尽早配齐药方,我这副残躯恐怕坚持不了几年,为了保命,少不得厚颜来求赵兄援手,惭愧,惭愧。” 赵谷恍然道:“原来如此。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自然愿助范郎君一臂之力。” 范伯渊面上泛起喜色,连声道谢,又唤身后随从道:“拔岳,取我的包袱来。” 赵谷望向他身后高大的异族人,不由得起了犹疑:“这位是?” 范伯渊忙道:“这是我请的向导,名叫拔岳,远游寻药,总得有个熟悉风土民情的人引路。赵兄放心,拔岳是呼克延风羯部出身,从没上过战场,与朝廷缉捕的逃犯毫无干系,绝不会连累商队。” 拔岳单手抚胸,朝赵谷行了个外族礼节,赵谷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半晌,也许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最终点头首肯道:“好吧,过关的事包在我身上,郎君且自回去安歇,收拾好包袱,明日早晨随商队一道动身。” 三人在楼梯口分别,各自回房,拔岳掩上房门,面上神色陡转凝重,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靠得住吗?” 范伯渊——也就是苏衍君,坐在茶台边咳了两声,灌了杯冷茶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味,冷漠地道:“他们认不出我,商人逐利,拿了银子带我们过关,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没必要向官府告发。” 拔岳担忧地道:“可是齐军还在搜捕你,如果过关的时候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亲爹来了也认不出。”苏衍君自嘲道,“只要顺利出关,与同罗来接应的人会合,就是飞鸟入林、游鱼归海,谁也奈何不得我们了。” 先前苏衍君极力说服穆温联合突余、风羯两部出兵侵占固州,裴如凇奉命和谈,用的还是前世的策略,试图以金银财帛和首领之位策反穆温,穆温则听取了苏衍君的建议,一边和裴如凇虚与委蛇拖住齐军脚步,一边催促另外两部加紧扩张,攻打檀州和密州。 但正如苏衍君了解裴如凇的手段,裴如凇也一样摸透了苏衍君的心思。他派人暗中联络突余部、风羯部,向他们透露了穆温和苏衍君已与同罗暗通款曲的消息,分说利害,月奴部按兵不动,真实目的是把另外两部推出去当出头椽子,等前锋与齐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同罗大军立刻会来个黄雀在后,与月奴部坐享渔翁之利。 结果突余、风羯两部在裴如凇劝说下反水退兵,齐军大举进攻月奴部,一举收复固州,斩杀穆温传首兆京,并派兵大肆追捕穆温余党。苏衍君原本在山道中了闻禅一箭,伤及心脉,身体已大不如前,逃跑时又过于惊险艰难导致旧伤复发,在固州躲躲藏藏地盘桓月余,错过了趁乱出关的最佳时机,只得转道北上鹿门,伺机寻找脱身之法。 拔岳一言不发地拧着眉头,苏衍君看了一眼窗外憔悴潦倒的呼克延流民,漠然转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功败垂成,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夜半更深,四下里人语声渐静,苏衍君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精神一凛,立刻探向枕头下方,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然而那脚步声却好似半梦半醒间的幻觉,倏地便消失了。 苏衍君躺回床上,支着耳朵静听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紧绷的弦逐渐松了劲儿,心说也许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复将匕首放回枕下,合上眼数着呼吸,就着温存的睡意坠入了梦乡。 这一梦极其漫长,与其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昏迷。有好几次他的神智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有人给他灌了蜜糖水,他便继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辨晨昏,不知饥饱,犹如魂魄被放逐于无边幻海,再也想不起自己的来处与归途。 哗啦! “啊!” 一瓢冷水彻底浇醒了他,苏衍君全身一激灵,猛地从稻草地铺上弹坐而起,却因为昏迷太久又没有进食而身体虚弱,头晕眼花地栽了回去。 这是哪里? 不远处忽然亮起了微弱灯光,黑黢黢的铁栅栏陡然映入他眼底。 被抓了? 他不是应该在鹿门城的客栈里吗?赵谷认出他来了?为什么……是他哪里露出破绽了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巨大惊惧犹如重锤从天而降,将他的雄心壮志捶得粉碎。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撞,旧伤也跟着一道凑趣,苏衍君耳边一片嗡鸣,偏偏手足酸软,连挣扎一下都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灯光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铁窗的对面,照亮了那张他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冷峻面容。 “是你……” “久违了,苏公子。”闻禅彬彬有礼地道,“见一面不容易,你可真难抓啊。” 她身后三步外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苏衍君气极攻心,已经快要昏过去了,然而硬是咬着舌尖逼回神智,目光如刀死死地瞪住那男人:“你是公主的人……” “赵谷”侍立于闻禅身后,平稳地答道:“我奉陛下之命,常年潜伏于固州,此番装扮成商队出行,正是为了暗中查访你的下落,将你抓捕归案。” 苏衍君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口心头血呛了出来,斑斑点点落在渗进发霉的稻草从里。 他枯瘦的肩头剧烈耸动,笑声犹如鬼哭,满是颓败惨然:“天命啊……” 闻禅毫无动容地看着他,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前因后果已无需多言,你应该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吧?” 苏衍君轻轻地摇了摇头,枯草一样的乱发垂落于鬓边,低声道:“要我做什么?” 闻禅眉梢不易觉察地一跳,刹那间神情在灯火下甚至显得有点阴鸷:“什么?” “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我?”苏衍君抬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陛下。” “……”闻禅差点被气笑了,“我唯独没想到这点,你和相归海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苏衍君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父子嘛。” “陛下把赵谷安插在边境,说明你需要人手监视外族动向。”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和同罗有联系,我可以潜伏进同罗做卧底,为大齐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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