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朔大概觉得她只是在说客套话,论及战场凶险,他好歹是禁军出身,远比她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清楚得多:“请殿下放心,臣有分寸,不会耽误了你的差事。” 闻禅不能说得太细,也无从解释,只能叹了口气:“等过完年你的调令下来,我会把孔雀派过去。” 她没有直接说出“有困难可以找他商量”这句话,但陆朔的心眼恐怕比头发丝儿还要纤细,敏锐地追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闻禅反问道:“如果我希望鸟一直在外面盘旋奔波,那为什么要叫深林而不叫苍穹呢?” 陆朔疑惑:“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从‘深林人不知’里来的吗?” 闻禅:“……” “按你的说法,我们干脆改名叫‘己莫为’算了。”闻禅没好气地说,“深林是群鸟栖息之所,在天上飞不动时可以落脚的地方。我的确是在利用你们,或者按你的说法,是在结党营私。但在你的本事大到可以为我谋取私利之前,我要先保证你能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陆将军,有人希望你不要出京,也有人希望你出京了就别回来。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收敛了玩笑的语气,一反常态地认真,态度几乎称得上郑重,连陆朔亦被这郑重之意所慑,默然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闻禅的唇角勾了很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到一贯的平静神态,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吧,回宫。” 陆朔忽然道:“为什么是我?” 闻禅:“嗯?” 陆朔道:“殿下从三年前就在计划着壮大深林,培养心腹,既然对这件事这么重视,为什么今天临时起意拉我入伙?不觉得太仓促了吗?” 闻禅失笑:“不趁你还没出头时拉拢,等你当上武原都督,还轮得到我下手么?” “有殿下在背后出谋划策,换个人也一样能爬上那个位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陆朔一针见血地发问,“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殿下图谋的地方?” “爱吃米饭,不必非要会种水稻,但起码要能分得清稻苗和麦苗。” 闻禅站住了脚步,没有回头:“陆将军,别太小瞧自己,像你一样的人并没那么多。” “至于我想要什么——” 上辈子她想要自己死后,留下来的人能够好好活下去,就像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来日方长”。可惜最终乱的乱,散的散,国破家亡,一败涂地。 “等你能做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次日皇帝便召见了持明公主,先问了问宁思长公主近况,又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昨日你从宁思那里出来后去了慈云寺,怎么才回来不久又跑过去了?” 闻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行云流水地答道:“儿臣曾在佛前供奉了几本亲笔抄的经卷,昨天出宫想起这事,便顺路去取了回来,刚才带了两本交给梁内侍,父皇若不嫌粗糙,留着看一看也好。” 送皇帝的经文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她昨天从寺里离开时,忽然想起裴如凇说的闻琢登基后迷信方术、吃金丹把自己吃没了的事,一时怒从心头起,命程玄买了一摞经文给闻琢送去,让他好生沐浴佛法,修心养性,别一天到晚惦记着他那破金丹了。 闻琢大晚上莫名其妙收到一堆经书,因是公主所赐,也不好推辞,一头雾水地谢过程玄,回到书房里草草翻了一遍,当晚做的梦里都是“唵嘛呢叭咪吽”。 这个解释说服力很强,皇帝微微笑道:“你有心了。”然而转念想起她深研佛法的缘由,眼中光彩不由得一黯,再看闻禅面容平静如水,从容不惊,心中慈爱之情登时占据了上风。他温声询问道:“内廷司送去的画像,你看得如何了,可有满意的?” 闻禅想了想,笑道:“正说这事呢。儿臣细细看过了那些画卷,都是少年才俊,倒没什么。只是通篇下来,竟不见一个‘裴’字——我记得裴氏也是京中大族,有不少在朝为官的,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她这问题提的刁钻,皇帝明显一怔,下意识答道:“裴氏是泊州望族,世宦簪缨,向来只与几家名门通婚,不以公卿为贵……” 话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对。裴氏自负门庭清贵,多年来不曾与皇室宗亲联姻,对外扬言不愿攀附,时人对此多有推崇,再加上裴氏连续几代出过重臣,天子礼待其家,从未在这上面加以逼迫。 以往皇家选妃择婿时,因知道裴氏旧俗,选人时会刻意避开裴姓。然而天子尊重归尊重,不代表裴家可以私自逃避应选。皇帝分明下诏要内廷司择选适龄公卿子弟,可裴家竟然连样子都懒得装了——裴氏的门庭再清贵,难道比皇权还要尊贵?谁给他的脸面藐视天威? “内廷司送来的画卷里,当真一个裴氏子也没有?” 闻禅无辜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父皇要么叫人来问问?” 皇帝越想越生气,愠怒道:“还问他们做什么?不必费那工夫,梁绛!” 守在外间的内侍梁绛赶紧一路小跑进来听宣:“奴婢在。” “传旨宣裴鸾觐见。”皇帝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朕倒要问问他,他裴家养的是什么好子孙,既然连朕的女儿都不愿相配,索性也别在朕的朝廷里做官了!” 梁绛吓了一跳,难得见天子发这么大的火,连忙应命。正要离去时,却见闻禅身影一动,起身离座,面朝皇帝跪拜下去:“父皇息怒。” 皇帝道:“你这是干什么?” 闻禅温声解释道:“儿臣素闻裴氏家风清正,庭生玉树,因此特地留意,却不知这里面还有讲究,贸然发问,引得父皇不悦,实在是儿臣的罪过。” 皇帝怒气未消,仍是拧着眉头,只有语气略微松动:“裴家行事不谨,冒犯天威,不干你的事,扶公主起来。” 闻禅轻轻推开了梁绛来搀扶的手,垂首道:“裴公在朝兢兢业业,为君分忧,若因一点儿女私事而加罪于大臣,恐伤了父皇英名。况且时移势迁,裴氏未必还因循旧俗,只怕是族中有些人不愿妥协,才弄了一出昭君故事。请父皇看在裴公多年为国鞠躬尽瘁的情分上,三思而行,令内廷司再登门询问,以免误会,也给裴公几分体面。” 梁绛在旁边躬身站着,听得后背直冒冷气。不管此事背后是否有裴鸾授意,裴家显然不愿与皇室结亲。公主这话明面上是替裴家开脱,说裴氏不光有明珠美玉之材,还有亲近天家之意,只是碍于某些人作祟,不得面见天颜;可若是细究起来,如果今天皇帝没有发现其中猫腻,任由他们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裴家是明珠暗投的王昭君,皇帝岂不是成了昏庸可欺的汉帝?这些人自恃家望,就敢不把皇室颜面放在眼中,纵然是百年世族、树大根深,便让它从今日开始没落又如何? “昭君故事”四个字简直杀人诛心。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裴鸾再不情愿也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必须得乖乖送儿子应选;而公主在皇帝面前替他圆场,成全了裴家的体面,这个人情裴鸾不得不领。倘若公主最终看上了他家儿子,那可真是打落牙和血吞,还要高呼万岁,谢主隆恩。 否则借拒婚皇室来抬高自家身价,裴氏是嫌祖宗基业太厚,想要打薄一点吗? 皇帝被她这么一劝,涌上心头的怒火回落三分,觉得确实该给老臣一个面子,嘉许道:“难为你心思缜密,又能顾全大局,就按公主说的——梁绛,你亲自去裴家走一趟。” 梁绛低头领命,恭恭敬敬地扶着公主起身,耳边只听得她宁静和缓的声音,一如无事发生:“有劳了。”
第12章 声名 从衙门匆匆赶回家中的裴鸾在门前下轿,深冬里竟然急出了一脑门汗。管家裴安早已来回踱了一万步,见官轿落地,火急火燎地赶上前搀扶他,一边走一边细禀详情:“两刻之前内侍省梁公公带着内廷司的人上门,说是奉陛下之命,为公卿之家适龄子弟画像,以备持明公主选婿。老爷不在家,大公子便叫人去官衙传信,自己在前头陪客……” 裴鸾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脚下步伐加快,几乎像是风一般卷进了正堂—— 只见屋内梁绛与裴如凇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裴府仆婢们皆屏息敛声,垂手侍立在堂外,一旁的内廷司画工支着画架,运笔如飞,纸上人物轮廓已然分明,正是他那芝兰玉树一般的嫡长子裴如凇。 裴鸾眼前一黑。 听见他的脚步声,屋内二人同时转头望来,起身相迎。裴如凇唤了声“父亲”,换来他一个饱含痛惜的眼神,裴如凇只当没看懂,温煦地道:“这位是内侍省梁内监,奉陛下旨意前来,方才父亲不在,仓促之下,只能由我代为招待,礼数多有不周,还请梁内监海涵。” “哪里的话。”梁绛笑意盈盈地奉承道,“裴公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枉陛下特地命老奴登门寻访,裴大人教子有方,令公子这样的品貌才学,正堪与金枝玉叶相配。” 八字没一撇的事,在他嘴中倒似十拿九稳一般。裴如凇昨日刚见了公主一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正想着该如何解除与苏氏的婚约,却没料到公主今日就派内廷司直接杀上裴家,还是她一贯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作风。 看得见的行动比任何承诺和誓言都有力度。裴公子久违地体会到了有人罩着的感觉,简直是神采焕发,眼角眉梢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晃得画工都为之神夺,自觉笔力比平日更健三分,预感自己今日一定能画出一副得公主青眼的美人图来。 裴鸾忙道过誉,请梁绛上座,接过管家递来的手巾擦去额头上的汗,勉强赔笑道:“劳烦内监亲自跑一趟。听内监方才的意思,此次是为贵主选婿而来,不知陛下怎么突然想起犬子,个中可有什么缘故?还请内监详示。” 梁绛也是个惯会揣摩心思的人精,先见了裴如凇,心里便有了五分准,也看出他是个聪明人,唯恐当着他的面说起公主的事,反倒令他心生龃龉,不利于日后相处,于是拿眼风在裴如凇身上一溜。裴如凇立刻会意,知情识趣地道:“二位慢聊,晚生告退。” 他退出正堂,内廷画师也跟着一道离去,堂中只留下裴鸾和梁绛两人。梁绛方向他细细转述了宫中之事,末了又敲打道:“陛下与公主皆明察秋毫,最恨欺瞒蒙混之事。此次若非公主在圣上面前周全,只怕陛下的雷霆之怒现已落到了大人身上。裴公虽爱惜令公子,终究要为裴氏一族的前程考虑,切勿因小而失大啊。” 裴鸾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自己没早点回来,让裴如凇在梁绛面前露了脸。倘若陛下只要裴家子应选,他大可以裴如凇有婚约在身为由,推出二房三房子侄去搏这个荣宠。可裴如凇偏偏先叫梁绛看中,连画像都要画完了,难道他还能冲出去把画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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