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么就在大理寺中了? 姜沃看着眼前笏板。 这是证据。 接下来是——声势。 * 听闻魏国公府置私婢于东宫,柳奭闻言色变,这真的很像妹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不敢否认,只道:“陛下,此事臣实不知。臣也未曾传递消息进东宫!” 此时长孙无忌终于起身。 他已然看明白,是皇帝。 皇帝竟然还有废后的心思。 长孙无忌道:“陛下,魏国夫人如此行事不当,可褫夺诰命。然若以此就加以牵连,甚至给柳奭扣上谋反的罪名。臣以为,实在过了。” 见太尉终于定下基调,其余宰辅纷纷附和。 看着长孙无忌,皇帝忽然想起,去岁宗亲谋反案,自己也跟舅舅说过一样的话:株连甚广,实在过了。 太尉不允。 然而今日,舅舅又以此为由要救柳奭。 皇帝对着下首太尉微微一笑。 然后遍问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听近处有声音道:“魏国夫人是柳侍郎之妹,魏国夫人传了消息进东宫,与柳侍郎私传何异?” 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他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补了一句:“不,当时还不是柳侍郎,而是中书令。” “臣还记得,去岁太尉彻查谋反案,当时定下吴王罪证,便是潜构谋逆。” “陛下,东宫年幼,易为奸人所惑,臣请彻查此事。” 许敬宗此言落下,中书舍人李义府附议,御史中丞袁公瑜附议,兵部郎中周璟附议…… 诸宰辅尚书都骤然发现,似乎有些不认识下面的官员了。 那些听话的沉默的,他们从未看在眼里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陌生的富有攻击性的政敌。 姜沃眼中,太极殿似乎变成了棋盘。 黑白分明的棋子。 而今天,每个附和的人,都已经选好了颜色。!
第100章 立政殿极谏 永徽四年腊月。 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 * 三日后。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 废后是一定要废的。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 *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 宫人来报时,姜沃正在旁边。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 两人来到紫薇殿。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 姜沃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 直到——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 媚娘放下了帘子。 两人离开紫薇宫——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 姜沃一听便懂了。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 姜沃不免一叹。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 “偏生是皇后。”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 宫中圣人之下,便是皇后。皇后可约束东宫,亦可就事上谏表驳回圣意。[1] 媚娘望着暮色中的紫薇宫:“她手中有仅次于陛下的权,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也罢了……” 姜沃接下去:“最要命的是,皇后不知怎么才能不被别人利用。” 皇后之权,被握在外戚手中时,实在杀伤力巨大。 媚娘点头:“是。” “如果她背后的家族依旧把她当刀,想用来刺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伤到自己——若是柳氏肯为她女儿想一想,愿意教给皇后自请废后以保性命,倒也彼此省心。” 说来也有几分荒诞——明明是废后争锋,但事至此,其实与王皇后本人并无关系。 她就如同被摆在案上的一枚凤印。 媚娘的着力点,始终要落在长孙无忌等旧臣身上。 正说着,就见严承财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宸妃娘娘、太史令……太尉方才请英国公、褚相、于相都到中书省去了。” 这四人,都是如今宰辅里的先帝旧臣,当年就深受先帝重用,亦得过先帝要辅佐太子的嘱托。 媚娘闻言,立刻放下紫薇宫这边的宫廷琐事。 她转头对姜沃笑道:“走,咱们回去等着。” “只怕先帝遗命就要砸过来了!” 废后事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媚娘面上亦是郑重与防备:若是皇帝顶不住这次的压力,她别说后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一路赶回立政殿,媚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九成宫。 她走进了晋王所在的兽苑。 * 皇城东。 中书省。 于志宁和李勣是在中书省署衙门口碰上的。 “大司空。”于志宁请李勣先行。 李勣也不客套,龙行虎步走在前头,还神色肃然问道:“于相也来了?不知太尉忽然寻我们何事。” 于志宁忍不住看了李勣一眼,愣是没有从那张端严坚毅的将军面上看出来什么端倪, 心中忍不住佩服:到底是大将军啊,这时候愣是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瞧着话问的,如今朝上,除了柳奭谋逆案,还有别的事儿吗? 两人入内时,便见褚遂良已经先到了。 彼此见礼。 长孙无忌直接先点到李勣:“李司空于朝上坐的好安稳。如此荒唐事,竟然全能作看不见,一言不发!” 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 于志宁拜服。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褚遂良:……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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