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摆着‘为她打算’的面容后面,并不知是什么心肠。 好在媚娘也从来不为外言所惑,全当百戏来看。 * “柳氏流放前,陛下会让她进宫见一面皇后。” 媚娘的眼神,依旧是冷静而坚毅。 但姜沃能看出里面丝缕的唏嘘。 果然,半晌后,媚娘还是道:“皇后啊……真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得到过什么。”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 媚娘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少坚持和赌性。 皇后就有多少糊涂和迷茫。 有人把宝珠递到她手里,她就懵懵懂懂拿着往前走。 走到拿不住,也就只有拿不住了。 媚娘将手炉握的紧了些,提起一件旧事:“你把安安带出宫后,有一回皇后见了我还提起此事——” “皇后直接问我,把女儿送出宫,是不是害怕魏国夫人有想抱养公主之意。” “她还与我道:‘我都已经有皇长子了,我不想养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养。你要不抱回来吧。’” 姜沃也不免感叹:王皇后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她是真以为,养皇子公主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 窗外,数匹马踏过马球场的地面,激的树叶上积雪簌簌而落。 姜沃转头对媚娘道:“姐姐,隶芙还关在殿中省吧。” 媚娘点头,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也好,你带她去吧。” ** 正月十七。 大朝会。 皇帝以柳奭与魏国公府‘潜通宫掖,谋行不轨’等罪名,下旨废爵除官, 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 柳奭一族与魏国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终身不得还。 * 柳氏走在宫道上,神色再不复从前为魏国夫人时的傲然。 只有苦涩与担忧。 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 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 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 * 紫薇宫一片寂静。 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 柳氏入内。 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 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 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 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 “夫人!” 柳氏泪如雨下。 “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 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 “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 “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 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不要去。” 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 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 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柳氏愈加心酸。 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 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 家族。 女儿。 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 隶芙递上一杯茶。 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 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 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 “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 * 室内,只有母女二人。 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 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 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 ** 永徽五年。 正月。 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 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 自请废后。 帝准。 废皇后王氏为庶人。 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 * 冬日清晨。 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 并不是真正的偶遇。 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 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 * “太史令。” 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 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 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 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 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 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鸣珂。” 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 “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 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 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令家族鸣珂锵玉。 她与王皇后其实相识多年。 至今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负责送皇后往玉华寺去的侍卫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时辰不早了。” 姜沃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金饼的荷包,一一递给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侍卫,并负责看守‘废后’的两位宦官。 目视他们郑重道:“这一路,劳烦几位费心了。” 侍卫与宦官们连忙谢过,都答道:“哪里敢不尽心!” 姜沃这才退后一步,让出出宫的道路。 天光已然大亮。 姜沃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对车中的人挥手作别:“鸣珂,隶芙,保重。” 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第103章 请立皇后 永徽五年。 二月初一。 帝祭天地并九宫贵神,祈一年风调雨顺。 随驾官员数十。 * 弘文馆。 李义府应付走了来问询公务的校书郎,然后把门关起来,拿出藏起的奏疏开始继续润色。 说来,他对自己的现况颇为不满。 此番在‘柳奭谋反事’上最先追随皇帝的官员,皆有升迁,李义府也不意外。 但他觉得自己升的不够——只从弘文馆六品直学士,升为了五品学士。 虽说六品到五品,亦是迈出了极大的一步。 但比起旁人,他这个官就显得不重要起来,依旧留在弘文馆掌管校正图籍,间或跟国子监一起教授学子,没有调任六部。 还是没有什么权柄和油水! 尤其是他每回上朝,看到亦因文辞优美,当年跟自己并称‘来李’的来济,居然能坐在最前头宰相的位置,而自己只有六品时,李义府就憋闷得不得了。 他将润色好的奏疏小心翼翼收好。 他要再立一功,让皇帝记住他! 李义府看的明白——王皇后自请废后,后宫无主,接下来就是立后事。 这可是件大事! 废后事,毕竟王氏家族涉谋逆在先,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请废后,并没有留给朝堂什么争论余地。 但立后就不一样了! 后位空悬,多少人家会生出念头来。 李义府没忍住,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来细看了一遍——他准备明日朝上请奏皇帝立武宸妃! 他现在想想明日朝上事,就禁不住心惊肉跳:这是一次搏命啊。 太尉在废后事上都没有来得及怎么反对,那么在立后事上,一定会激烈应对。 哪怕如今不是长孙无忌一言堂,但那到底是这数年来权倾朝野的太尉啊…… 且不光是太尉一脉,其余盯住后位的势力,想来也会浑水摸鱼掺和进来。 比如此时依附东宫的势力! 虽说太子才十岁,自己未必会聚揽什么朝臣。 但他既入东宫,名下就是有属臣的——这些人既然打上过东宫标签,那一定是不愿意武宸妃或是萧淑妃这种有子的妃嫔继立为后。 若是另外择名门贵女入宫为后,一来新后不一定有子嗣,二来便是有,也又能拖几年,而太子则一直在长大。 说到底,立后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场惊涛骇浪。 为此,众朝臣还是以缩头自保为主——巨鱼不怕惊涛骇浪,不代表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不怕。万一被卷到哪个浪头里,好处没吃到,可还要送命。 李义府甚至觉得自己明儿不是带着奏疏上殿,而是提着头上殿啊! 于是他反复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滚瓜烂熟,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说不顺当。 太尉一脉他从来没进去过圈子,这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要成为皇帝的心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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