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没忍住看了看酒壶:“陛下,是不是今日的酒太烈了?” 您要不要听听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李治倒是一脸理所应当:“你们也知,朕的几个同胞姊妹,婚事上总有些遗憾处。”尤其想起晋阳公主,这个最亲近的妹妹,至今以无心仪驸马为由,还未定亲事,他就焦虑。 “安安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女,朕自然早早为她打算——若是你们有个儿子,正好给朕做驸马。” 然后目光在崔朝和姜沃面上拂过,认真道:“朕相信一定才貌堪配,天造地设。” 姜沃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低头看锅里翻滚的肉片。 她不想说也没关系,喝过酒的皇帝,自己就能说下去。 他继续安排未来:“若是女儿……这倒是有些麻烦。” “虽说你们现在若生个女儿,是与弘儿年纪相当,朕也信得过,你们教出来的女儿必然是好孩子。” “但朕自己是经过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才貌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心性合宜。” 姜沃不由抬头:弘儿?太子妃? 虽说皇帝易换储位之心,已然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姜沃也是第一次听皇帝这么明确的提出,弘儿将来会是太子。 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还是陛下…… 不必姜沃再猜下去,皇帝直接道:“除夕前,太子给朕上了一道奏疏,自让太子位。” 姜沃闻此默然。 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如果说过去的王皇后鸣珂是糊里糊涂,不知皇后位怎么坐怎么守。那么太子李忠则是,清醒也没用,只要扶持他的人倒台,他就毫无办法了。 他作为庶长子,被柳奭等人选中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除非是惊世之才(还要佐以天命加身),才能在这种境地下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太子位,才能翻盘。 可李忠,只是个寻常的皇子而已。 这一年来,姜沃在朝中,也听过许多东宫事。 东宫属臣屡屡被皇帝调离,剩余属臣也都尽力避走,能寻门路调任旁的署衙的都早走了,剩下走不了的,有天天装聋作哑在东宫呆着的,也有直接畏事解官而去的。 最要命的是,皇帝完全不禁止东宫官员的流失。 甚至还曾在某次常朝,似有若无般道:“太子不过髫丱之辰,柳奭、褚遂良便结赵国公,频烦进说,以长幼之序劝立东朝。如今看来……”[1] 然后话未尽,只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的内涵可太多了! 朝臣们如何能不浮想联翩。 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 当年皇帝无嫡子,太子是以‘长幼之序’得立。 可如今,皇帝已立武皇后。 皇后是有儿子的! 皇帝这感叹,如何能不传开?太子又如何不知。 太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如此重重压力下,自然惧不内安。 这种不安又致言行失矩,在皇帝前常露出忧虑恐惧之色来,好似面对的不是父皇,而是刀斧手一般。 皇帝便越发少见太子,只令他在东宫闭门读书。 朝臣皆深知,太子与圣人父子疏离至极。废太子,不过是个时日问题。 至今今岁末,不管是出于旁人的授意,还是太子本人真的受不了了。他终于递上了‘自请让东宫’的奏疏。 既如此…… 姜沃道:“来年春日,应当就有朝臣上奏了。” 太子的东宫就跟筛子似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外头的朝臣。自东宫递奏疏到御前,估计耳目聪灵的朝臣,此时已经得信儿,筹谋着请皇帝改立太子之事。 这也是一桩顺应帝心的功劳啊。 姜沃眼前甚至浮现了一幅画面:许敬宗李义府两位,可能此时正在家中奋笔疾书,连年夜饭也顾不上吃。 毕竟,自从上次他们参奏长孙无忌谋反不成,就总有点心病和焦虑,觉得未彻底切中帝心,生怕皇帝心里给他们记下了一笔。 他们二人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顺应圣意。 只是…… 姜沃想到正月里的贡举与二月里的放榜——若有朝臣要上奏改立太子,估计也得等贡举放榜过去吧。 各地学子都在京中,朝中还是以安稳为上。 因往往就是这些还未入朝的学子们,最爱议论朝事指点江山。偏生他们又都会舞文弄墨,很容易把一件朝事,闹得沸沸扬扬流言满天。 * 然而,姜沃还是高估了许、李二人的耐心。 正月十六日。 元宵后的第一日大朝会。 姜沃未至大朝会——吏部许多官员都告假未至,因这一日是贡举进士科开考日。 作为考官,姜沃是身在尚书省都堂,看着兵卫审查过的学子鱼贯而入。 进士科正式开考。 姜沃之前未去向王老尚书探问考卷,此刻卯时已到,才与学子们同时拿到他老人家出的进士科五道时务策题。 正在与老尚书请教,就见有吏部的书令飞奔而来,告知二人今日朝上大事。 门下省侍中许敬宗,弘文馆学士李义府上奏,如今国有正嫡,国本未正,非国家之福。 奏请陛下改立嫡子。 王老尚书闻言也不免一惊——倒不是惊这个事,以王老尚书人脉也早知太子‘自请让位’,东宫将要易储。 他老人家惊的是这个时间。 此时王老尚书看着鸦雀无声,正在进行进士科考试的都堂,心内升起些不满:许侍中这也太急了吧,这还在贡举期内呢! 倒是姜沃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诶?许李你们二位,尤其是李义府,之所以这么急…… 不会是特意挑了她不上朝的这一日,尽早上奏吧。 * 好在许李二人上奏虽急,也甚合皇帝心意,但皇帝未急。 许敬宗李义府正月上书,皇帝先将此事押后。 待二月春榜放出,贡举事毕,除了考中留京等待吏部进一步考核授官的学子,其余各州贡子都大约散去后,才着手处置国本事。 永徽六年三月。 皇帝下诏:以皇太子忠为梁王、梁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立皇后子代王弘为皇太子。[2] 百官拜贺东宫。!
第112章 改元显庆 永徽六年。 月。 吏部侍郎院。 风和景丽,花木扶疏。 姜沃从敞开的窗中望出去,就见在院中专注侍弄花草的王神玉。只见他官服外套了一件麻布衣,显然是很有摸鱼经验。 若是一时圣人有召,或是要见其余朝臣,有这样一件外罩衣,就不怕不慎弄脏了官服失了官体。 这几个月来,王老尚书带着姜沃如何忙贡举事,王神玉就如何忙修整院落事。 要不是交代给他的吏部公务,王侍郎都卡着老尚书的标准做完了,王老尚书真的很想像修剪花草一样,把这个不省心的侄子大大修理一番。 * 此时此刻,姜沃临此春光,在满院清幽花木香气中,于‘金花帖’上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所谓‘金花帖’,算是朝廷发给考中进士的‘录取通知书’—— 时有制,进士登科,朝廷将发‘金花大帖’以做表。 金花帖之所以有此名,是因此帖以官中特制的黄花笺制成。 也只有进士登科时,才有能用一回的荣耀。 金花帖内,是吏部官方认证的进士登科的吉报,又有吏部大印、考官的押字于上。 姜沃作为副知贡举,在留出给王老尚书押字的空白后,在今岁的二十张金花帖上一一写下自己名字。 作为考官写下名字,是有缘故的—— 中榜的学子需亲自登门拜访金花帖上所书‘知贡举’,口称门生,拜谢座主。[1] 之后再由座主带着新进士们,前往省拜见诸位宰相。 将来朝堂相见,便是一段颇深的香火情。 姜沃在一张金花帖上写了名字,合上帖子。 泥金色的封面上写着今岁登科学子的祖籍与姓名。 姜沃带了一抹笑意看着熟悉的名字——并州太原,狄仁杰。 等再见时,姜沃可以称他一声狄探花了。 不过,此探花郎倒不是后世科举第名的意思。 唐贡举的规矩,进士及第的人里,最年少的两个会被选为‘探花使(郎)’,职如其名,是去替诸进士探园折花的。 狄仁杰,无疑是此番登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 姜沃望着满园春光而笑:现在,狄仁杰应该也在帝都哪一处名园中,正在寻花折花吧。 ** 春日里草木葳蕤,连着阳光都好似有一层柳叶绿打底一般,显出别样的清亮与生机。 姜沃与崔朝特意调整到了同一日的休沐,带着安安去郊外踏青。 因之前特意给马车窗上装了细木栏,也不怕安安掉出去,姜沃就由着她自己站着,双手抓着栏杆往外看风景。 小孩子兴奋起来,口中就会时不时蹦出几句大人听不懂的话。 姜沃也只是笑眯眯听着,偶尔给安安指一指外头新鲜景,教她认识在家里完全看不到的牛羊(非餐桌上的)。 直到返程的时候,安安困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沃才有空问起崔朝:“骆宾王在国子监如何了?” 姜沃与卢照邻商议过,这一年不令骆宾王参加贡举,而是把他先放到他口中“很看不惯”的国子监里去待两年。 姜沃很直白:“若他连现在的国子监也待不住,朝堂就不必待了。”现在的国子监,可是有崔朝去做六学‘校长’,能够随时照拂他提点他的。 若是骆宾王依旧只有锐才以及对时事的不满书愤,但无与同僚相处保住自己的本事。姜沃就打算只把他放到弘文馆中去做文章。 卢照邻经过那一回螃蟹宴,对此安排也持赞同观点。 崔朝闻此问就笑道:“挺好的,国子监内大儒甚多,他做学问如饥似渴,是个真心好学之人。” “就是偶尔会与看不惯的勋贵子弟‘辩’学问。旁人也辩不过他,最近还刚惹到了几个国公府出身的国子学生员。” 崔朝把‘辩’字读的重了一点。 姜沃就知道,骆宾王估计又做文章讽刺人家了。 崔朝继续道:“惹到旁人也就罢了,京中国公府原多。只一个要紧的——英国公长孙李敬业也在其中。” 姜沃:…… 崔朝见她无语,还以为是对骆宾王的大胆无语。 确实。 崔朝也觉得骆宾王实在有点太猛了,虽说京中国公府多,但英国公李勣绝对是最不能惹的那个。 姜沃不由问道:“上次大将军还与我提了一句,把长孙安排到太仆寺去了,怎么转头又进了国子学?” 崔朝道:“大约是我去国子监做司业的缘故——是李敬业的二叔李思文,将他送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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