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表为婚,是包括姑舅表兄弟姊妹为婚、两姨表兄弟姊妹为婚的近亲姻亲。[1] ** 姜沃是几年前的新岁想到这个问题的—— 彼时皇帝正宛如‘催生办’上身,力劝姜沃有个孩子,好与皇家婚配。 姜沃在皇帝面前混过此事后,忽然惊觉:以此时的社会风俗,以及皇帝想要结亲施恩给身边亲厚人的性情,安安将来的婚事,便有可能是中表亲。 就像历史上的太平。 她的第一位驸马薛绍,便是皇帝同胞姊妹城阳公主的儿子,是正经的表哥。后来的驸马武攸暨,也是中表亲。 姜沃就是那时候真正去了解大唐《户婚律》的。 那却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时候律法在传统、风俗面前,竟然是无能为力的。 * 说来,姜沃原本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对于近亲结婚这件事,是缺乏科学认知,甚至是具有反向认知‘以差当好’的—— 不但没有认识到近亲结婚对子孙后代的风险,反而将‘亲上加亲’作为一种好的婚姻。 直到她来到大唐,待的越久,越体会到那句‘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并不是年代久远,人就都是蒙昧的。 古人,实则很早就认识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 春秋时期的《左传》里,就曾提过‘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可见两千多年前,古人已经认识到了,太近的血缘关系,会影响子孙后代的繁衍。 如果说那时还是以‘姓氏’区分,只隔绝父系一脉的近亲婚姻。 那么到了唐之前,南北朝时候,人们也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母系的近亲,照样会有让子孙后代更多疾的风险—— 西魏就有律法:“禁中外及从母兄弟姊妹为婚。” 姜沃又特意从系统里花了筹子,买了《古今律法志》,发现到了宋代,《宋刑统》已经有明确律法规定禁止:“中表为婚,各杖一百,离之。”[1] 明清也是如此定律。 可惜,此事屡禁不止。 别的不说,只看《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婚事,依旧将两姨姊妹、姑舅姊妹作为选择,就可知,律法是律法,但……自有民情在此。 历朝历代中表婚从未消失。 法律如此规定,说明时人已然认识到了近亲结婚会增加孩子异常的风险。 之所以屡禁不止,应当是在古代现实生活中,对贵族来说,家族的利益联姻更重要;对百姓来说,家庭与孩童生存本身就有更多别的风险。 至于近亲结婚所带来的这种隐性的,一时摸不着看不到的风险……并不是他们最看重,最急切需要考虑的。 就像是食物很匮乏的年代里,哪怕人们知道,一种食物有微量的毒剂,如果吃下去,赶上运气不好,可能会中毒。 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吃的。 是千百年来宗族的观念,是生产力的限制,让许多人一生只怕连村、乡都未出过。 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更是结成固定的同盟,共同抵御风险。 有的亲事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有的亲事,则是为了利益可以不顾风险。 哪怕宋代明令‘杖一百’,连在朝为官者,许多都不遵守。法不责众,律法并不能禁止中表亲,连约束力都很弱。 甚至后来,宋、明、清朝许多皇帝,干脆放开了,直接道“外姻亲属为婚,听从民便。”连皇室自己,都常行中表亲联姻。 当然,也不单单是古代,就姜沃看《古今律法志》得知,就连兔朝,也是1980年才确定了‘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的法律。刚建立国家的时候,法律也只是禁止了直系亲属婚姻,五服内旁系血亲的婚姻,依旧暂从习惯。[1] 可见古人,不,是人类这个群体,从来不缺乏智慧,不缺少发现科学规律的明亮眼睛。 只是……许多时候,时代没有给人的生存,留下太多的选择。 只有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有所谓的‘优生’概念。 这些绝非一纸律法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西魏后,隋是不禁止‘中表亲’的,唐的律法,原本也只是规定‘同姓为婚,缌麻(五服)以内的婚姻要流放两年。’ 此时面对狄仁杰的疑问。 姜沃只是回答:“国家律法在此,哪怕少一对中表姻亲,也好。” 这大概就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回到古代来,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吧。 也是一点无奈,且安慰自身的坚持。 哪怕是一纸空文呢,也至少是有纸在的。 而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不让安安,太平,以及她身边能影响到的人,尽量不去结成这种‘亲上加亲’。 ** 显庆五年三月上旬。 朝堂中大部分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上。 而姜沃,却是在这时候,来到了户部。 她是有备而来,想与户部辛尚书谈一谈‘银钱事’。 倒是辛尚书一见她,有点条件反射似的麻爪。 想起了姜沃现如今的上峰王神玉—— 永徽早年,朝堂都在乱着宗亲谋反案,当时还是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因而此时见到姜沃过来,辛尚书下意识心里一紧:这位不会也是来要钱的吧。 不,姜沃是来送钱的。 准确来说,是来送‘银钱’有关情报的。 * 有句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甭管至大唐朝贺的诸藩属国,觉得大唐多么繁华富庶物产丰约;也不论每年租粟、绫绢的赋税能收到多少;亦或是国库的藏货赢储有多少结余—— 在辛尚书口中,几乎永远是‘度支紧张’四个字。 实在是家大业大,产出多,搁不住花钱的地方也多! 户部管天下财政的收入和支出。 旁人看盛世繁荣,是看收入。 但辛尚书这个掌天下银钱赒给调拨之事的人,更多看得是支出! 这军资、粮米兵械要不要钱?天下修驰水陆舟车要不要钱?漕运水利要不要钱?城池土木修缮要不要钱?大唐幅员辽阔,总有州县不太平需要赈灾要不要钱……这些林林总总汇聚起来,每年便是庞大的不可避免的固定支出。 除了天下十道数百州外,只这京城中,诸衙署年度支费就是一大笔开销。 想到各署衙支费,户部尚书又想起王神玉坐在这儿为司农寺要钱。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难道不知道农事为国家根基?可他也是真的掰着手指头算着过日子啊! 每年除了固定少不得的度支,也总有预料之外的庞大开销,他得提前预备出可调配的余钱来—— 比如去岁的吐蕃进犯吐谷浑之战,再比如今年大军刚开拔不足月的百济之战。 哪怕已然是卓绝的的将领迅速大胜,但只要是打仗,就是烧钱,无非是烧的多少罢了。 在辛尚书眼里,钱永远是不够的! 有时候各地赋税还没到,偏生朝上又有要用钱的大事,户部周转紧张之时,辛尚书做梦都是掉在方孔钱的钱眼里头! 姜沃与辛尚书谈了片刻,便能感觉到这位户部尚书,对于搞钱的执着,对于支出的审核苛刻。 姜沃便道:“不当家不知艰难。虽说国库充盈,钱粮丰足。但若是漫洒使钱又能虚耗多久?还是得处处减省料理才是。” 因这位姜侍郎平素神色总是淡如云,一旦赞起人来,就显得格外难得而诚挚。 起码在辛尚书看来是这样。 他就听姜侍郎语气温切而感慨:“其实若辛尚书是个图揽同僚人缘,而不顾百姓的,各部的度支只管给足就是了。” “做老好人多轻松。”姜沃又替王神玉解释道:“故而我们王尚书,虽偶有坐在户部催促之举,心底是认定辛尚书一心为公的。” 这是实话:若是辛尚书私心多一些,不愿意得罪同僚,自可以从百姓或是工程支出里挪出一抿子来。 此时听姜侍郎这番的话语,辛尚书颇为舒坦! “我们户部,尤其是我这个尚书,背后常被人说,是悭吝苛刻不通人情。” 这会子,辛尚书也愿意跟能体谅他难处的姜侍郎,多吐吐苦水。 当然,到了辛尚书这个级别,并不会纯粹因为情绪而多话。他也有想多表露下自己的难处,好让这位姜侍郎传达给帝后的心思在—— 卢照邻都看得出来的事儿,朝上这些老狐狸们哪里看不出? 这次《姓名录》和‘禁婚令’事,帝后都不令姜侍郎沾手。 自是圣心回护看重之意。 于是,辛尚书才愿意说的更多。 因姜沃有心问,辛尚书就也乐得与她说起,朝廷缺铜钱之事。 大唐的货币,在金属上,是只靠铜钱的,金银并不是流通货币。 而铜又不只供应造钱,许多器物亦需铜。 因而铜矿永远是不够的,紧缺的。 朝廷还通过律法规定:商贾不能积蓄太多铜钱,必须要让钱回到民间流通起来。 甚至有时还得跟刑部多合作,狠抓一批私下把铜钱熔铸了,打造成铜器二次售卖的商贾才行。 总之,在辛尚书口中:大唐不但缺钱,还缺造钱的原材料! * 姜沃道:“辛尚书,我于钱币事上所知甚少,有些话若是说错了,您指教我可好?” 辛尚书点头道:“姜侍郎有什么话只管说。” 姜沃取出了一枚银币,问道:“辛尚书,除了咱们大唐只用铜钱于市,许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银币的。” 正如她手里这枚,从崔朝处拿到的银币。 今年来的番邦,许多是来自西域各国,其中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人,在长安想用他们带来的银币花销,结果基本没有酒肆商铺敢收。 因律法规定,民间是不许私铸金银币的。 还是崔朝代表鸿胪寺给他们准备了许多铜钱和布帛,让他们可以在长安城东西市购买土仪。 而作为回报,大食国的使臣,也给了崔朝许多他们国家的金银币。 西域各国之间的来往,用的都是银币,甚至直接是金子。 辛尚书接过姜沃递上来这枚银币,见这可喜的银亮的光泽,边把玩边摇头惋惜道:“唉,西域多金银啊,自然可以铸造金银币。” “但咱们大唐,银矿极少,实难!” 他抬头对姜沃温和道:“姜侍郎是长在宫闱内的,大约见多了金银器皿觉得是寻常物。但其实,咱们大唐的金银矿都很少——自大唐开国以来,朝中就有定规,六品以下官员,不得用纯银器皿。”正是银矿稀少的缘故。 大唐银量,连官用奢侈品器物都受限制,何况是作为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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