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此地民风格外彪悍。毕竟是经过战争的洗礼才活下来的百姓。 而唐灭突厥后,宁州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变成了戎汉混杂。 既如此,就少不了冲突矛盾。两方又都是暴脾气,经常一言不合拎起刀就是干。 而治下一旦出现乱子,当地官员的考评当然大大受影响。 总之,宁州刺史可是个出了名的苦差事。 这不,从去岁至今,明知道有个‘五品刺史’的官位空缺,但朝中愣是没有人想要,甚至生怕点到自己头上。 * 其实就算有人贪图这个五品的官位,想要去宁州混资历,姜沃还觉得不放心—— 宁州地理位置紧要,吐蕃若要进犯大唐,便可经陇右,此地必得经年屯兵驻防。 再有…… 几乎与姜沃的思维同步,狄仁杰道:“宁州不但是屯兵地,其下壤甘,更有大片平原,水草丰茂。是我朝豢养军马之处。” “然这两年,宁州每年供给兵部的军马,较之从前少了两成。”宁州当地报的是一年是旱涝不定水草不丰,一年是马匹不幸染了群疫。 也不知是真的天灾,还是当地吏治出了问题。 显然,狄仁杰对宁州已经很全面的了解过了。 他目光坚定澄然:“姜侍郎,我想外放宁州为此刺史。”又加了一句:“若是我资历不够,我也愿意去做长史,让原本的老长史升任刺史。” 姜沃从桌上拿起一道公文:“你应当也知,吏部已然拟了奏表,只等二圣朱批后,你便是大理寺正了。” 如今的奏疏,皇帝不会每份都朱批,百司奏表,只有皇后朱批的,也一样通行。 因此朝中都称一声‘二圣朱批’。 大理寺正,五品。 宁州属于下州,刺史官职,亦是五品。 但两者差距甚大,一个是掌刑狱科条的京官,一个却是去苦寒多纷争之地,做吃力不讨好的刺史。 姜沃问道:“你决定了?” 狄仁杰点头,又格外对她解释道:“我知当年姜侍郎荐我去黔州,随赵国公与大公子编纂修订律法,是对我寄予厚望。是想我在大理寺磨练,之后也能为国朝修订律法……” 因而他来求外放的时候,其实心内是有些挣扎的。 他是个心正的人,旁人的扶助都一直记在心上。 狄仁杰从没忘记,当年阎立本阎师带他往姜侍郎府上行卷之事。更没忘记当年他往黔州去的旧事——能跟随赵国公修律法,于他实在是极珍贵的机会。 且狄仁杰也知道,姜侍郎今岁预备举荐他为大理寺正。 他此时来要求外放……总觉得似乎有些辜负姜侍郎的好意。 姜沃观他神色,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之事。直接摇头笑着打断:“不,怀英。我对你的厚望,是有修律,却绝不止于修律。” 狄仁杰微怔。 抬眼见对面人笑意温和,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定,似乎让听者心中也跟着平静下来—— 姜侍郎对他道:“只盼怀英此去,能够抚和戎夏,整顿宁州吏治,更精屯兵事。” 文武兼备,能够经营一方,爱民安民,方为大唐相才! 狄仁杰郑重道:“吾虽不才,自当勉之!此去必尽全力,以求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姜侍郎成全。” * 这一年二月里,姜沃不但为狄仁杰送行,还接到了一位归人。 裴行俭入长安城的时候,心中也颇多感慨。 从去岁二月随大军出征百济,到今岁归朝,足足一年的时间门啊。 裴行俭久违踏入吏部侍郎院后,就见山茶树下,蕉叶覆鹿的案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沃已经备好了茶,算是替他接风洗尘。 见他进门,姜沃就笑问道:“裴侍郎缺值一年有余,不知该如何算考评?” 裴行俭已经换回了绯色官服,但行走起来,还有种军中的凌厉之气难改。 他走过来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才带着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说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属关系’条例,我怎么会耽搁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师父苏定方都已经带着百济(前)义慈王回京了,他却还得留在百济。 原因便是,眼前这位调侃他旷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俭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对属国‘统’而不‘治’的问题,朝廷没有后续一系列的条文发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来了啊! 姜沃莞尔,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还要多谢守约在新罗和倭国,替我们‘一类属国’的安置进行具体试点。” * 时间门回到显庆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将军主持的尚书省大会上,提出了一个对属国‘统’而难‘治’的问题。 等大朝会的时候,尚书省就作为一个大的议题,拿了出来。 彼时朝中已经确定要‘倭国’变成‘属国’。 那‘属国’要如何治理呢? “这些年来,大唐与属国的关系,基本只维持在‘朝贡’和‘册封’。是形服而心犹未化。” 直白来说,有的甚至只维持一个名义。 姜沃拿了吐蕃来举例子:“吐蕃亦在贡表中称臣。”因出使过吐蕃,还曾拿此事亲口问过禄东赞,因此姜沃记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来,送上赞普亲笔贡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当勒兵赴国讨除之。”[1]还献上许多金银珠宝。 “只观此贡表,看其贡物,当真是言辞恳切恍如持节忠臣,其心天地可昭。” 然而这些年,吐蕃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寇吐谷浑边犯大唐界,挑动其余属国谋反——都是吐蕃干过的事儿。 * 彼时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统治’。 而是真没那个条件。 广地劳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够,是绝不可能迁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迁人出去,每每征战后,还会内迁一部分子民。 那就导致了,哪怕灭国后,也只能是依旧靠当地人治理当地人。难免得其民,却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乱频发。 越偏远的羁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属国叛乱太频,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为了真的‘治’这些偏远之地,就伤及国家根基吧。 * “那就给属国分类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现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统’又‘治’其下所有属国,根本不现实。 比如西域有些还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属国,专门去‘治’他们也没啥用。本来人家就绝无叛唐的实力和野心(当然,大唐若是没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时的吐蕃,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这种就先统统分到二类属国里,走原来的‘朝贡’和‘册封’宗属关系——对方给大唐面子称一声宗主国朝贡,大唐也给对方面子,回以册封。 重点是一类属国。 是有一定实力的,与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长久安定的附属国。 这种属国,就不能放任它们只走个名义上的朝贡,平素对其国内政事不闻不问,消极管理。 若是如此,就会像高句丽一样,哪怕被打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叛乱不断。 而之前的宗属关系,甚至还允许属国来大唐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丰本国。 这相当于给予了他们属国的优待,但他们又不履行属国的义务——如此这般赔本买卖,姜沃觉得实在是不划算啊! 治理的经验是要不断通过实践积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罗’和‘倭国’这两个属国,作为‘一类(应统且治之)属国’的试点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为核心的‘宗属关系’。 ** 皇帝再次布置作业——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写策论,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时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这些腹黑老狐狸,她这个人,真是善良、正直、温和的五好官员!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当地设置‘都尉’‘译令’等官职,能够了解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以及王权更迭等大的国家变化。 再比如编当地民数,统计户籍,又或是让属国行大唐律法等‘正经统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狸,一出手就是类似于‘送子弟入质’的卡脖子政策。且还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质。他们听说新罗和倭国,都有历代为官的大家族后,就决定:来,把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进大唐来,族均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 有子孙在唐朝做人质,想叛唐的时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还有提出‘君王亲朝’的——不要每次都派个使团来就完了,为表属国的忠心,君王每三年亲自朝贺一次不过分吧? 令属国君王亲朝,也是为了震慑和敲打:若是私下谋划着什么的君王,如何敢应诏亲自入唐朝贺? 姜沃听着这些老狐狸在朝上,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更好地掐住属国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们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属关系’,以及一类属国二类属国的人。 * 此番朝论,最终形成了‘一类属国’的十二条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济,现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关于建立属国‘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条例,共有五条。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着师父一起回国的裴行俭,因身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异国他乡加班。 日常坐船辗转于新罗与倭国。 连大唐新岁那日,都是在新罗过的。 最要紧的是,吃的还不好。 饶是裴行俭武将出身,平素不怎么讲究衣食住行。但过年都没吃上顿好的,还是不免有点委屈。 颇觉月是故乡明。 至今年二月,新罗与倭国的‘都尉府’初见雏形,裴行俭方还。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让自己异国漂流过年的‘元凶’,悠哉如云,坐在山茶花下,还带笑问自己为何‘缺值一年余。’ 裴行俭长叹:唉,这世道人心,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38章 安安的功课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 姜沃从马车上下来时,只见天边乌压压的云。想来今夜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她刚进门,便与臂弯搭着一件披风的陶枳遇上。 “姑姑。”姜沃上前道:“这么冷,姑姑何必出来接我?” 陶枳将厚绒披风给她披上,好似姜沃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小姑娘一样,总要提醒她多穿一些:“春捂秋冻,我瞧着变天了,就顺手拿了件厚衣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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