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朝廷开童子科的消息提早一年就放出去,王勃肯定也会来京城参加此童子科贡举。 不过王勃不能来,姜沃心中也不觉得多惋惜。 毕竟史册上,王勃就是因为替皇子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便恼了,觉得这是朝臣在挑拨他膝下皇子们之间的关系,直接将王勃逐出了长安城。 皇子身边都如此危险,何况是东宫伴读,陪在太子身侧——以从前大公子李承乾在东宫时的旧事可知,皇帝若对太子不满,可不会先换太子,而是一拨拨地换东宫属臣。 伴君如伴虎,从来不错。 虽说姜沃偶然也会与皇帝逾越臣子身份‘玩笑’两句,但一来都是私下场合,二来,皆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或是涉及她自己的玩笑。 关于真正的高危红线事情,她都是学习李勣大将军说话的艺术——说话前先学会闭嘴,能不开口绝不开口。 非得开口,也在心里过三遍以上。 话说回来,这还因为她与皇帝相识晋王时期,算是皇帝信重优容的重臣,也才能偶尔有两句逾越身份的玩笑话。 寻常朝臣,在皇帝面前一句话说不好,从此仕途无望甚至因言获罪都是有的。 为此,姜沃与媚娘和文成都说好了,把王鸣珂的笔名紧紧捂住,绝不外泄。 谁知道皇帝看了心里会怎么想。 不知道丹青身份,皇帝看民间话本,就只是跟看从前的《权臣夺亲外传》一样,看个热闹,顺带调侃姜沃两句。 若是知道‘丹青’是谁,说不定哪日心情不好,就会觉得书里面某句话是在讽刺他,动了天子之怒。 这都不是能试探的事情。 * 紫宸殿。 姜沃刚告退离开,安安就从后殿过来了。 进门就笑问道:“父皇母后,我刚刚仿佛听到姨母的声音了。” 媚娘答道:“你姨母刚走。” 而皇帝则含笑打量着女儿:安安穿着一身杏子红色胡服骑装,上为窄袖短衣,下为裤与长靴。手里还握着一根他去岁刚送给女儿的金丝马鞭。 “安安又要去马球场学骑马?” 安安对父皇笑着点头,又加了一句:“还要去看看猞猁。” * 安安口中说的猞猁,正是从前帝后初次相遇时,就蹲在媚娘马背上那一只小猞猁五十九。 只是转眼小二十年过去,曾经的半大猞猁,已然成了垂暮猞猁。 这还是兽苑最为精心的养着,才能养足二十年。 只是再如何精心照料,也抵不过寿数。 二十岁的猞猁,就如同近百岁的老人,已然是极为长寿。哪怕无病无灾,也说不定哪一天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因而媚娘听闻女儿要去看猞猁,还不忘嘱咐道:“安安,不要喂肉了。” 安安小时候,帝后还带她去喂过猞猁。 然而如今已彻底老迈的猞猁,是没法自己撕咬大块的鲜肉,都是兽苑做好了肉糜慢慢喂。 “母后,女儿记得。”近来安安每次去,其实都是给猞猁梳一梳毛。 * 皇帝的眼睛,注视着女儿杏子红的身影,直至女儿转到廊下,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 但眼中那种疼爱之情还未散去,唇边也带着笑意。 “朕每次看到安安这样明快,心里就也跟着她轻快了起来似的。” 皇帝之所以说安安性情像媚娘,就在于此。 他还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鲜衣丽服,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如春色百绽。 只是安安与媚娘还不同。 当时媚娘身处掖庭境遇晦暗,因此她身上那种生命力是更内敛顽强的,像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吐艳的花木。 而安安,则更加明亮轻快。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 曜初,日出有曜。 皇帝望女儿背影念及旧事,而媚娘则含笑道:“旁的也罢了,只安安这精力十足的样子,便像我。”安安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 闻媚娘此言,皇帝也不由笑了:“是,这些年,朕瞧着她是什么都想学一学碰一碰。今日才学棋,明儿又看上了琴。” 若是皇子如此,自然是不够专注定性,还有玩物丧志之嫌。 但安安是女儿,皇帝就皆由着她。 其实在安安五岁左右的年纪,有段时间是跟太子一起在东宫读书启蒙的。 只是后来,太子年纪渐长,东宫书房的师傅越来越多,念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安安就不再每日都去了。 皇帝便以为女儿是觉得念书太久,东宫老师又太严肃枯燥才不愿去的。 索性就单独给女儿指了两位年老大儒与一间偏殿做书房,让她不必每日拘着时辰念书,想学的时候再去。 而这些年,皇帝就见女儿似乎对所有事物都饱含兴趣,想要学一下: 书法、乐理、琴艺、下棋等自不必说,公主们只要想学,宫中都有名师。皇帝还记得,晋阳妹妹也是打小就练得一手好书法,与父皇的飞白体像的几乎难以分辨。 此外,安安对于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有充沛兴致和探究之心。 比如听帝后在谈论《职制律》的事儿,她就也想去找律法书看一看。 说来,安安最早会背的几条律法,还都是皇帝亲口教的。 除了读书学艺外,其余‘杂事’安安也没少尝试。 她曾试着自己亲手种一小盆麦苗——好在这点上,安安不随她亲大伯,成功种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麦苗。 而年节下火锅夜,皇帝还看到女儿跟着媚娘和姜沃一起玩骰子,赌投壶。皇帝倒也无所谓,甚至还会过来帮女儿掷一个。 无论女儿怎么折腾,皇帝都只由着她,而且要一奉十。 比如女儿种了一盆麦苗,他就能命人送来各色种子,以备女儿想种别的。 也正是为了皇帝这种溺爱,这些年来,媚娘一直坚持,安安宫里和姜府两边住。 “否则陛下就要把孩子惯坏了。” * 紫宸宫中,帝后说过两句女儿事后,皇帝便命人宣太子。 再过数日,圣驾就要往洛阳去。 走之前,皇帝自然有话要再嘱咐太子—— 若是未曾撞上弘儿读书竟然不忍听《左传》事,皇帝还会如过去一般嘱咐太子好生念书,初次监国多听百官谏言,明习庶政,勿骄勿躁。 然现在,帝后却准备与太子说更深一点的事情。 点一点为君之道。 * 太子到的很快。 在孝道与礼数恭敬上,太子从来无差。 入内先给帝后行礼,然后问过父母安康,这才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见儿子仪度稳重举止合宜,颔首道:“弘儿坐吧。” 太子于帝后下首的一张圆凳上坐了,坐姿亦是如修竹般。 皇帝特意将语气放的温和些:“弘儿,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了伴读事。” “今岁童子科贡举后,朕预备从里面给你挑两个做伴读。” 见太子要起身谢恩,皇帝摆手止住,然后问道:“若是弘儿考自己的伴读,会给他们出一条什么经义来解?” ‘解经义以成文’,是每科贡举都要考的题目。 听父皇这么问,李弘想了想,道出《大学》中的一句:“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 皇帝颔首:“此乃圣贤至善之言。” 然随即又道:“但朕今日另与太子出一句题目,看你是否能辨明其中义理。” 太子起身恭听。 皇帝道:“故圣人不求无害之言,而务无易之事。”* 太子想了想答道:“回父皇,此句出自《韩非子》。是指圣贤之人并不苦求于毫无害处、毫无瑕疵的言论,而要务实事。” 答完后又行礼道:“父皇嘱儿子监国,故告知此理,儿子受教。” 皇帝心下稍宽。 而旁边坐着的媚娘,也道:“弘儿,既然你父皇考了你《韩非子》中的一句。那我再补一句。” “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 她望着儿子,谆谆教导:“弘儿,世间或许有品德无暇的圣人,但那终究是罕见的大贤。朝堂之上,却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有私心私意。” “为上者,不能要求每个朝臣都是‘圣人君子’,而是要自己掌握驭下之道能够知人善任,明达吏事。” “不以求全责备取臣,而是量才而用。” “亦能明刑用典,察觉臣子不法事后,能及时处置抑煞此风。” 太子恭恭敬敬听着:“母后教导,儿子记住了。” 帝后二人言于此,知太子未必真的明白他们的深意。但也没多说,就留时间给太子慢慢去经历体悟。 这些话,他们又何尝是第一次背书的时候就明白呢? 也得经过世事的锤炼才能通晓几分真意。 于是思想上点拨过,皇帝便在朝堂具体事上又嘱咐了儿子几句。 “军国大事,三省六部自报去东都。但余者庶务,弘儿便要学起来了。” “朝中事多有旧例可查。” “若有不决之事。便召中书令杜正伦、侍中许敬宗相商。” “若他二人意见相背,便问于英国公。” 之后又嘱咐了许多话,见太子一一应了,皇帝才道:“好,弘儿先回去吧。” 太子告退前,又请旨圣驾出京当日,他欲送出长安城外三十里方归。 皇帝温言道:“太子诚孝之心,朕已知。然太子监国身负社稷。不必远送,出城门即可。” * 太子告退后,皇帝沉默坐了片刻。 刚要抬手去习惯性捏一捏眉心,手心里就多了一物。 他低头一看,是媚娘递给他的薄荷膏。 皇帝抬眼笑了笑,挑出一点儿辛辣的膏体,如之前千百遍一样,涂过人中与额角。 这才觉得清爽些。 媚娘一如这许多年来,安慰皇帝的动作,把手覆在皇帝的手臂上:“弘儿还小,便是因未经事性情单纯些……陛下也无需多思多忧过甚,如今日般,咱们慢慢教就是了。” “弘儿是个受教的孩子。” 方才帝后的话,他都是恭恭敬敬听了,神色间也未有辩驳之意。 皇帝叹息道:“因大哥的缘故,朕再不愿弘儿受东宫被觊觎,日夜难安之苦。自然更不愿意见朕的儿子们也生出兄弟阋墙之祸。” “朕要让弘儿时时知道他才是朕属意的太子。” 可这样,或许也是过犹不及走岔了路…… “以至于弘儿的性情未经磨砺,仁厚纯正有余。” 皇帝心里还有一个不想说出口,甚至回避去想的问题:若是人的性情不是后天养成,而是天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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